主页 分类 历史烟云 日本史话

第15章 源氏物语(一)

日本史话 汪公紀 25028 2023-02-05
日本一条天皇的宽弘五年,世界第一部长篇小说,日本最早的情欲文学紫式部的《源氏物语》问世了。宽弘五年是西历一○○八年,中国则为宋真宗的大中祥符元年。 一○○八年,在欧洲,西罗马已经解体了,而神圣罗马帝国则尚未成形,基督教文化刚刚发芽,是封建割据的开始。恋爱、饮宴、狩猎、诗歌是王侯武士所专享,是武士们的世界,老百姓如牛马如草芥如蝼蚁,除了工作之外还是工作,生命都不值钱,更谈不上什么娱乐或福利了。文人呢?更是一种寄生虫,只能拿着一把洋琵琶,到处流浪到王侯们的宫门前,编些故事边弹边唱来讨一些酒钱。这是黑暗时代的初期,根本没有文学,更没有大部头的小说。 宋真宗的大中祥符元年,王钦若刚刚擢任同平章事,他虽然奉命主编一部史无前例的大著作,有一千卷的《册府元龟》,但是他却集中他的精力在假造天书,欺骗仁厚的真宗去封禅,并没有想真正流传一本文艺作品。那时离元曲的时代还有三百多年之久。

《源氏物语》故事内容有一点像《红楼梦》,以一位俊秀潇洒的男士为中心,在女人堆里所发生的若干悲欢离合的情节,不过《红楼梦》似乎高雅一些偏于灵,而《源氏物语》则原始一些偏于肉。最后也相仿,是一个半悲剧以遁入空门作为结束。以下我把全书做一简单的介绍,若干重要的章节我就译得详细一点,以便使读者对该书有个概念。 源氏是桐壶帝和他的宠妃桐壶之间所生的儿子。桐壶虽然得到皇上的恩宠,无奈她出身寒微,在众美争妒之下,受了很多闲气,她自己身体又不好,终于生下源氏不久,便抑郁而死。皇上十分痛悼但是回天乏术,所以对于这个没有娘的孩子特别宠爱。而源氏呢,也真值得爱怜,他不但秀逸照人,并且聪颖异常。他的容貌让人看了吃惊,艳光四射不能正视,所以为他取了外号叫光,而他的智慧则是过目成诵历久不忘。桐壶帝对他的期望什切,属意立他为皇太子,将来必能承继大业。在他七岁的时候,由朝鲜来了几位嘉宾,其中有一位精于相术,桐壶帝本想邀他入宫来替爱子相一相,但恪于先皇的遗命,外客不准入大内,于是转请了左大臣把这位半仙邀到左大臣的家里去,而送王子到左大臣府,假托是左大臣的儿子请他送两句,相士看了之后十分惊讶,连连点头,口中呐呐有词道大贵,大贵,最后却指脸上的一条纹路叹道:可惜,可惜,倘若没有这条纹的话,必定可以位为天子,现在难了,纵令能登大宝也将遇大乱,甚至当个宰辅,也没有好结果!这番话转给桐壶帝听了之后,真如冷水浇头,半晌说不出话来,不过他不死心,又请了几位国内的名相士来,指出王子脸上的那条细纹,请他们验证是否不祥,这几位相士也异口同声地说道:诚如陆下的睿见,这条纹确实不好,苟承皇位,必有祸害。桐壶帝十分伤心,为了皇朝,为了爱子,只好把他降入臣籍,不算他是皇族,赐姓源,而又怕他将来得不到皇室应有的俸禄,会不能自活,所以特地延请了当时几位名师,教他各种学问。这位小王子也确实聪明,他博涉群书之后,很快成为通人了,从此他虽不再是王子,但仍然留居宫中,终日在桐壶帝的左右。

桐壶帝自从丧偶以后,抑郁寡欢,一日一位老宫女奏道:皇上远亲之中有位公主极像已故的妃子,陛下何不宣她进宫见见。皇上闻奏大喜,连忙遣人把她接来,果然不但模样长得像,就连举动性格也都十分相似,龙心大悦,合巹之后,便封她为藤壶宫妃。她原为皇胤,和源氏的母亲不同,没有人敢欺侮她,同时她身体也很健康,俨然地专宠了。源氏对他的生母虽然没有印象,但听说这位新来的后母,很像他亲娘,所以对她特别有感情,经常要去找她,那时她虽然也不过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女,但是已经懂得男女授受不亲,因此老是躲着他。皇上有一天察觉到了,就和妃子说:妳不必躲他,因为妳像他的妈妈,所以他对妳有依恋,何况妳二人确实很像,就当他做妳的亲生子好了。实际上源氏也比她小不了几岁,从此他便毫无顾忌地出入她的寝室,和她玩在一起,日子一久,竟铸成了大错,此是后话。

他十二岁的时候,虽然未脱稚气,但是照皇室的往例,已经可以算作成人了。桐壶帝非常高兴,亲自来替爱子筹备成年大典,特地敦请了左大臣来替他加冠,到了那一天,源氏脱下了孩子的衣服,穿上成人的袍裤,薙了一部份头发戴起冠帽来,显得格外英俊,在旁观礼的,有忍不住流下眼泪来的。左大臣有个独生女,十分美貌,皇太子看中了她想娶为妃,但是左大臣却喜欢源氏,这天面奏皇上要把女儿许配源氏,皇上欣然同意,于是就在冠礼完毕之后,又举行了婚礼。新娘名葵,比他大四岁,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源氏虽然是个人见人爱又漂亮又聪明的小家伙,但是新娘却嫌他不够稳重,不懂事,太年轻。而他呢,心里另有所属,总忘不了他后母的倩影。 他成人了,皇上封他为禁卫军的中将,从此不能乱闯了,但是这样反而增加了他相思之苦。源氏并不是天生佻达的人,年龄渐长,他知道独得恩宠并不是一件可以自豪的事,周围的人必然会对他白眼,所以他也懂得小心,不过他天性忠厚,一旦情有所钟,他就一往直前不能自拔了,在他十七岁时发生了第一件艳史。

他和他的大舅爷(左大臣之子,葵的哥哥),同在禁卫军里任职号称头中将的,是无话不谈的好友,他们年龄相仿佛,也一样是青年才俊。在一个五月梅雨天,外面下着大雨,他二人守在源氏的朝房里聊天,头中将在灯下翻阅源氏桌上的书,偶然打开了抽屉,发现有一大堆信,一看笔迹,竟全是女人写来的情书,他好奇心大发,抢着非看不可,源氏无可奈何,只好让他去欣赏,实际上又没有什么好看,只不过是些单相思的女人写来的,字没有写好,文理也不大通,源氏说:你既然看到我的秘密,你也应该提供一些你的宝贝出来。于是两人的话题自然就转到女人身上来了。这时同为朝官的左马头和藤式部二人走了进来,他们也加入闲谈,头中将认为女人可以分为三个等级,出身高贵的女人总是喜欢做作矜持,搭起架子来,不苟言笑,隐蔽她们的缺点,让人无法捉摸,真是十分无趣;中级女人最为自然,谁都可以接近她们,也能品头论足和她们随便调笑做朋友;至于再下一等的女人,就不是我们这种人会接触得到的,不必去理会她们了。所以我们应该注意的只有中流阶级的女人了。头中将说完之后,左马头便抢着表示意见,他说十全十美的女人简直太少了,几乎可以说是没有,治理家政比治理国政还要困难,选妻不但要貌美贤慧,还需要她真能爱你,真是难上难了。他曾经和一个十分能干的女子相恋,可惜她妒心特重,他想把她纠正过来,有一天他故意骗她说他已经另外有了爱人,这位女士居然大怒,拿起他的手就狠狠地咬了一口,几乎咬断了小指。他说:我痛极抽回手来之后,便愤然起立对她厉声说道:如果我用我的手指来计算我们相会的次数时,痛的绝不只是一根小指!她听了便嚎啕大哭道:倘若你心里只记着痛的话,我们就不能不分手了!当时我不顾而去,过了几天,我估计她一定把这件事淡忘了又去找她,却发现她人去楼空回娘家去了,好不容易把她找了回来,她坚持如果要重拾旧欢的话,我必须答应她不再去拈花惹草,但是对于这样的条件我当然不能接受,我毅然回绝了,谁知她不久便生病,没有几天死了。真使得我痛悼万状,我原来只想气气她的,不料她禁不起开玩笑竟弃我而去了。实在她真能做一个理想的贤内助,她不但会绣花,还会染色,很少女人有她那样巧的。说罢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有无限惆怅似的。头中将也叹道:牛郎织女虽不能长相厮守,但是他们的情爱是永恒的,你的遭遇真可以算是曾经沧海了!左马头又继续讲他第二个经验,他说:我还认识一位身分高贵的女人,会吟诗,也写得一手秀丽的字,人长得也不错,自从我那爱人死后,我便常常到她家里去,有一天散值的时候一位仁兄和我一起退朝,他问我到哪处去,我说往东去,他说他要往东去看位朋友,于是我们便相携而行,结果到了我的相好门前时,他说他到了,使我大为惊奇,我只好一人踽凉独自又往前走了几步,在隐处我看他拿出一支箫来,呜呜地吹将起来,不一会屋子里也有琴声传出,显然是为他伴奏,似乎是他们约好了的幽会的暗号,原来她另有所恋,我这才恍然大悟,从此我就和她断绝了。左马头说完后,头中将也忍不住说出他的一段怨史来,他说:我认得一位小姐,贤淑美丽,她的父母双亡,认识我之后,便一心一意依靠着我,对我体贴万分,而我却依然在外胡搞,经常经过一段时间也不去看她,可是她从来不以为忤,总是笑脸相迎温存备至。日子久了,居然有人密告我们的关系,我内子就写了封信给她,当然免不了有些恫吓之词,她瞒住我不让我知道,所以我并不知道有这样一封信。我这位爱人看到信吓得不得了,那时她刚生下一个娇小的女婴,她采了一大捧花,差人送给我就偷偷溜走了,至今不知去向。头中将热泪盈眶,不胜唏嘘。源氏也悲伤起来问道:难道连封信都没有留?头中将说有首诗,他就念道:墙垣诚卑贱,听君随意拆,墙边无辜花,幸勿容践踏。她的意思我明白,她自己今生已矣,孩子无辜,希望我照应,但是我接到这首诗时,赶忙到她家去已经不见踪影,我到处寻她母女二人,一直没有下落。她纵然没有死,生活也一定很清苦了!

最后轮到藤式部来讲讲他的经验,他说:我没有什么绮缘可说,你们一定要听的话,只有将我唯一的遭遇讲给各位听。我的老师,是位博学鸿儒,他有两个女儿,其中的一位相当美丽,颇有父风,一肚皮的学问,和她在一起时,自觉惭愧,她中国书读得很多,会作汉诗,她还教我作那复杂的玩意儿,除了学识之外她也会治家,真当得起左马头所说的十全十美的妻子,但是我没有勇气娶这样一位才女,我想各位也和我一样,不会愿意天天对着一位活字典,让你永远抬不起头来,但是我又没有任何理由和她断交,有一天,我偶然又闯到她家里去,她看我来,很紧张地隔着一面屏风和我说话,我想,大概她是在闹情绪了,也许我乐得乘此机会和她大闹一场,就此散伙,但是出乎我意料之外,让我发现了她有吃大蒜的嗜好,这天她没有料到我会来,她吃了一嘴的大蒜,臭气喷人,她狼狈地解释道:我患了重伤风,所以吞了几颗大蒜,不过你如有事,我还是可以照做的。看样子她丝毫没有伤风的痕迹,声音也并不异样,这时大蒜的气味已经越来越薰人,我站起来预备鞠躬而退了,她隔着屏风喊道:等我嘴里的味道消失了之后,你再来好了。我已不能忍,想起半首旧歌,我就念道:今夜蜘蛛已结网,明朝何堪复再来!便不顾而去,从此不敢再去看她了。

源氏听他说完,叫道:你这段故事太荒唐,不可能有这样的事,是你胡诌出来的! 藤式部一声不响,一跃而起,大笑而去。 源氏听他们这些经验时,心里总在盘算着一个人,这几位男士所描述的女人缺点,他心上人一样也没有,暗暗得意,喜悦的心,好像胀得满满的,她真是个杰出的女人!他想。 当夜的谈话没有达到任何结论,便散了。 【空蝉】 第二天雨止了,放睛之后,长空一片蔚蓝,心神畅快极了,他想到好久没有回到丈人家里去了,应该去看看。他的太太,葵夫人,依然住在娘家,几天不见,去看她时,脸上丝毫没有喜色,她端庄美丽,衣着服饰十分整齐,但是让人有凛然不可犯之感,坐了一会,也找不到什么有趣的话头,心上只觉得有一种压迫,他便去晋谒他的老丈左大臣。左大臣看见他来,拉住他问长问短问个不休,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机会退了出来,看见一张榻子倒头便睡了。一直睡到晚饭,他原想回宫,可是有人说不行,今晚擎羊星当头南方对殿下不利,不能去。源氏说:这里和我家都在南方,就都不能过夜了!在这扰扰攘攘不知所措的时候,一位女官说纪伊守家里可以住,他家在正北,不如借住一宵。

纪伊守是源氏的副官,他的父亲是伊予郡的太守,现时不在家里,家里只有一位新娶进来的年轻貌美的后妻空蝉,源氏早就听说空蝉是位如花似玉的小娇娘,她本来也是仕宦之后,不幸她父亲早死,只好嫁给一个老头子做填房。源氏想到这真是天赐良机,可以去饱一饱眼福,便欣然就道,到纪伊守家里去了。 到了纪家天色已晚,在黑暗当中,源氏只觉得地方非常逼仄,而人声嘈杂,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对他真是个新经验,纪伊守更是紧张万分,从来没有这样的贵客到他家里来过,忙得他团团转,他把源氏让到一间小房间里去,而请源氏的随从睡在走廊上,这班随从吃饱了老酒,一个个横在地上,呼呼打起鼾来。源氏倚在枕上迷迷糊糊地打盹,忽然听见纸门的那一面有人窃窃私语,他凝神静听,一个女人娇声问道:客人睡了没有?睡了,睡在偏房里。是个孩子的声音。我看见他了,孩子继续说:人家说得没有错,他真是漂亮极了!明天早上我会去见他的。很显然这是空蝉和她弟弟小君在说话。过了一会她又问:中将君到哪里去了,她说她要来陪我睡的。她去洗澡去了,一会就来。有人这样回答。一面,又听见孩子的声音说道:我走了,我到那面去睡觉了。一阵静肃中使得源氏心神起伏不定,在万籁俱寂里,源氏只听到他自己的心咚咚地跳,他终于爬起来,蹑手蹑脚地试试纸门,并没有上锁,轻轻地便开了,进到似乎是一间狭小的堆置杂物的空房,他摸摸索索再朝声音来的方向前进,又推开一扇纸门,暗中只见一个细小的身体蜷卧在一个角落里,他就溜到她的床边,空蝉初以为是她的侍女中将君来了,定睛一看才知道不对,吓得她魂不附体,喊都喊不出来,源氏这时俯下身在她耳边细声说道:请妳不要怕,我等了好久,才等到了今天这样的良机,让我能来表示我的爱慕,我这种行动也许不对,但是原谅我,我实在忍不住,不能不来了。他的声音清脆柔和,用词也动听,使她不能不动心,她只能呐呐地说道:请你不要忘记我是个有夫之妇。声音微细得几乎听不见,这时他便把她抱起往自己房里走去,刚踏出房门,迎面来了个中将君,她吓了一跳,连忙闪在一旁,再仔细看时,知道是贵客,也就不敢作声,她知道张扬了出来,对大家都不好。源氏看她呆若木鸡,就温和地对她说,明天早晨,请妳到我房里来,接妳的女主人回去。说完就把门带上了。空蝉只好随他摆布,她嗫嚅地说道:简直是梦境,我不过是个普通的女人,并且是个佐僚的妻子,偏偏会蒙一位高贵的王子垂青!她说罢便呜呜地哭泣,内心里好像有无限的委屈,源氏无法安慰她,让她哭,最后他忍不住说道:妳无须这样恨我,我们的结合,虽不寻常,但也是天意,是前世的因缘。我永远不会忘记妳的。她抽噎着说道:倘若是在我未出嫁时遇见你的话,我该多幸福呀!但是现在这样的会合,只能产生悔恨!一夜的缠绵,很快听见鸡已经啼了,天色渐白,院子里已经有人声,一会听见主人纪伊守说话的声音,他说道:你们忙什么,殿下还没有起来,你们不要吵醒了他。又一会有人轻轻地来敲门,是中将君来接空蝉了,源氏原舍不得放她走,禁不起门外中将君的催促,快快!人看见了不好!空蝉本来没有把她糟老头子的丈夫摆在心上的,这时忽然想起可能他现在正在梦中梦着她,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又羞又怕,头也不回,赶快地夺门而去了。

源氏回家之后,念念不忘空蝉如花似玉的小娇娘,他左想右想,要找出一个方法来和空蝉通消息才好。他灵机一动,想起空蝉的弟弟来,他便把纪伊守叫来,说道:那天在你府上,看到一个伶俐的小弟弟,他是谁?他假装关心地问,我想让他做我的侍从,将来送他到宫里去。纪伊守感激涕零,马上把小君喊了来,从此这孩子就变成源氏的左右手,寸步不离了。源氏一天对小君说:请你带封信给你姊姊,我和她本来就相识的。小君太小了信以为真,乖乖地带回家给了姊姊。空蝉看了信,不禁眼圈红了起来,信很长,其中有一句但愿绮梦能再,每念及此,则不能阖眼矣。 她从来没有看见过有人写这样好的字,这样好的文章。但是她现在已是罗敷有夫,不能再错了。第二天小君来讨个回信,我要回到殿下那里去了!姊姊说:你告诉他,这里没有人能看他的信!小君笑道:就算没有人看,也要回覆他呀!空蝉生起气来,说道:你怎么会这样地偏袒着他,你这小小年纪,他就叫你做这种事,我不许你再到他那里去了!小君看见姊姊发怒,怕她真的不许他再去做源氏的随从,连忙走了。源氏看到小君好不容易回来了,就问道:我昨天等了你一天!小君红着脸低头不语,源氏追问道:怎么样,有没有覆信?小君无奈答道:她说家里没有人看得懂这样的信。岂有此理!源氏说道,马上他又写了封信吩咐小君再送去,他骗小君道:你姊姊没有出嫁前,我常常和她幽会的,自从她嫁给了这位有权有势的太守后,她就不理我了,不过我看你还是跟着我好,你那姊夫已经太老了,没有法子招呼你们很久的。孩子觉得源氏的解释很有道理,更死心塌地地替源氏效劳,源氏也叫人给他穿起宫里的制服来,带他出入宫禁,好像自己的子弟一样。

不久擎羊星又显了,源氏没有通知纪伊守,就又轻车简从地到了纪家,空蝉听说他来了,就赶快躲了起来,源氏请小君递封信,小君到处找他姊姊,不见踪影,后来在侍女房间里把她找到,她却死也不肯出来,托词说她需要按摩。她拿定了主意,再也不让任何邪念侵到她的心里来。 源氏无奈只好请小君陪了他一夜。 虽然碰了钉子,源氏并没有灰心,他对小君说道:我从来没有被人这样讨厌过,我真感觉到受不了,我也不想活了!小君听了信以为真,也哭将起来,他虽然小倒很有主意:我总会使你达到目的的。过了几天,果然机会到了。纪伊守忽然接到命令要到外郡出差,家里只剩女人留守了,源氏一天晚上接到了小君的通知,乔装改扮成女人,跟着小君到了纪家,小君回到自己的家里,便大声叫道,这么热的天,干什么还把门关得死死的!里头有人答覆他道:西厢小姐来了,和太太下围棋下了大半天了。源氏不管有没有客人,由门缝里张望屋子里面的情形,只见空蝉的背影,正面另外坐着一位少女,她们在下棋,少女正好面朝着他窥视的方向,所以看得十分清楚,她皮肤白,高高的身材,也相当丰满,嘴和眼睛都长得很美,头发也很多,剪得齐眉,披散着油亮的发光,她满脸不在乎的样子,大概是轩端荻了,纪伊守的妹妹。难得老纪有这样漂亮的妹妹,源氏暗想。棋已下到尾声,性急的轩端荻说道:反正我输了,看!输了几子。她一五一十数将起来。源氏在宫里经常看见人总是很拘束,循规蹈矩,不敢逾礼法,很少看到这样不拘礼节活泼自由的行动,这一幕对他非常新鲜,他看得呆了,小君忽然掩了过来,把他拉回到隐处说道:客人大概会走了,你再等一等。果然过了半晌,源氏听见长裙曳地的悉悉索索的声音和步响,说明棋已下完,大家准备休息了,小君大声叫道:我睡在库房里。故意让姊姊听见,然后又叫道热死了,故意把门打开,他知道和姊姊情商必然没有用,只好看源氏自己的本事了。源氏确是在静静等候机会,他想等大家都睡着之后,再来施展他那偷香的勾当。他耐心等了半个时辰,便轻轻走了出来,他已熟门熟路,知道空蝉的卧室何在,笔直地走过去。空蝉自从那件事后,到了晚上便提心吊胆,总难马上阖眼,而轩端荻则因为年纪轻,心中无事,一天玩累了,上了床便呼呼大睡起来。空蝉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时候,忽然闻到一种异香,睁眼一看时,瞥见一个人影走了过来,她立刻意识到这一定又是源氏来了,她在黑暗里胡乱抓起一件薄绸衣披上,便悄悄溜走了。

源氏进到房里一看心中大喜,床上只睡着一个人,却有两个铺盖,他急忙脱下外衣,便往被窝里钻,对方居然没动静,他仔细一认,才知道糟了,找错了人!这时他也没有法子退缩了,将错就错,恰好她醒了,睁开眼睛,虽然好像意外,但是一点惊恐的样子也没有,他放了心,原想解释是走错了房间不是来找她的,一转念,使不得,这样反而泄漏了他和空蝉之间的秘密,于是他便对这位女士大献殷勤,而轩端荻也十分开通,两情相悦,痛痛快快地缱绻了一整夜。临别时源氏嘱咐道:我们必须保持秘密,我不是个可以随意行动的人。她说:知道。很懂事的样子,我也不能让人知道,以后恐怕连信都不能写给你,写去了人家一定会觉得奇怪。源氏道:当然,不过也无须瞒小君了,有信可以托他传递。说罢他便起身,看见地上那件空蝉溜走时遗落下来的薄绸衣,他捡了起来揣在怀里,悄悄走出房门把小君唤起,二人乘天色朦胧,想赶回去,不料在玄关处,碰着一位老娘,忙问是谁,幸而小君机警,说道:是民部,你都不认得了?啊呀!那老娘喊道,民部长得这么高了!我肚子痛,不能跟你们闲谈了。她匆匆走了。源氏穿了那身女人装,居然混过去了! 回到家中,他把经过的情形一五一十说给小君听,怪他道:你真把事情越搅越糟,你的姊姊也真是无情,看样子她是真爱她的丈夫。小君也无辞以对,只能垂头不语。 他躺在床上休息,可是怎么也睡不着,拿出他怀里那件薄绸衣更是感触万分,他便起来找到一张纸,匆匆写了一首诗: 金蝉何无情,脱壳如敝屣, 罗衣遗香在,睹物倾我心。 他又交给小君转给空蝉,空蝉虽然一再拒绝他,但在内心里却是很感激,接到那首诗后,便在旁边用小字写了一首诗: 蝉翼本娇柔,何堪雨露浓, 遗衣多泪迹,恨不未嫁逢。 【夕颜】 住在六条院的婶娘,红颜命苦,年纪轻轻便守了寡。源氏万分同情她,忍不住经常要去看看她。日久生情,便做了婶娘的入幕之宾。一天源氏由宫里往六条院去幽会时,路经他奶娘家,猛然想起有人告诉他,奶娘病重,已经落了发做尼姑了,按理也应该去看看她。找到她家大门时却上了锁,车子进不去。随从就去把奶娘的儿子惟光找了来,叫他把大门打开。在这当口,源氏无事,便四下张望了一下,只见隔壁一所房子,在短墙之上有一排篱笆,篱笆上挂了帘子,但是里面的情形仍然隐约可见,似乎有一群女眷正朝着街上窥探,从下面望上去,只看见她们的前额,原以为她们是站在地上往外张望,一想不对,她们不可能有那样高,一定是踏在一张桌子或床上,才能有这样高,于是源氏狐疑了起来,她们在看什么? 这次他自己轻车简从,不会惹人注意,因此她们来窥探的,绝不可能是他,这样一想便放了心,细细地来观察这所房子了。除了墙是篱笆做的之外,连大门也是一凤篱笆,半掩着,可以望得到里面的情形,好像是一所极其简陋的屋子,他对于住在里面的人,油然兴起了怜悯之心,但一转念间忽然想了一首诗: 何须觅华屋, 得栖即是福。 君不见殿堂美如玉, 不如草堂春睡足。 说不定里面的人比我还开心呢!篱笆墙上爬了很多绿油油的叶子,叶丛里面开着一也白花,花瓣半卷,好像在自我嘲笑似的,源氏的随从指着花道:这是夕颜,难得在这样的残垣上还有这么多花!的确在这样的一条陋巷里,这花居然找到足够的地方来生存!源氏便吩咐这位随从去采几朵花来,随从奉命挤进半开的篱笆门,正在采花时,忽然一个小女孩,穿着一件黄色长衫,由屋子的旁门走了出来递给随从一把扇子,说:你拿这个来盛花,然后又哎呀了一声,说道:你挑的这一把,并不好看呀!从人接了扇子,慌忙地走了出来,恰巧惟光也把邻屋的大门打开了:让您久候,真对不起,钥匙一时找不到,幸而邻居的人没有把您认出来,不然会涌出来瞧您的。这时惟光的哥哥、姊夫、姊姊也都迎出来了,大家来欢迎这位稀见的贵客。奶娘听说他来了,挣扎地坐了起来,颤声说道:我早就厌世了,不过想留着头发再见您一面,让您看看奶娘的老样子,可是您老也不来,我等不及了才落了发。皈依了菩萨之后,我倒觉得很好了些,菩萨保佑,今天还能见到您。说着,便老泪横流,唏嘘不已,源氏也不免伤感了起来,掉下几滴眼泪,周围的人也一同哭泣了起来,源氏关照惟光,替奶娘再多做几次佛事,一切费用由他来担负,吩咐完毕便起身告退了,在惟光的烛光下照见了那捧留在玄关前的花束和扇子,源氏拿起来一看,只觉浓香扑鼻,扇子上有几行小字,似乎是匆忙里写的,但是很秀劲,是一首诗: 夕颜晚芬芳, 婀娜发幽香。 岂能悦君意, 适逢雨露光。 诗虽不好,却引起了源氏的兴趣来,忙问惟光道:你们左邻住的是什么人家?惟光不愿多事,推说:不知道,我回家专心伺候我娘的病,左右邻居住的是什么样人,我还没有去打听过!那么你就替我去打听一下,源氏说道:扇子上写的事情,我得要处理一下!惟光不敢违命,便到左邻去问了,左邻的人说:房子的主人在地方上做官,家里只有女主人在。源氏听了心里好生纳闷,便讨了一张纸写道: 暮霭蒙蒙, 视蒙胧, 不见皎皎夕颜娇, 待来朝, 仔细瞧。 叫随从送到左邻去,这时夜已深沉,源氏不能不走了。走出去再回头望时,已是一片漆黑,只见重幕后透出一线灯光如萤。可是到了六条院时,景象大不同了,到处金光耀眼,宽敞的宫室,华美的陈设,真是人间天上!霎时间他把茅屋、篱笆、爬墙的夕颜花,忘得干干净净。他二人如胶似漆地缱绻了终宵,醒来时已日上三竿,慌忙赶回宫里去,在必经之路上,又走过那间茅舍,以前也经过不知道有多少次,但从来没有注意到它,此刻腾地便想起了扇子上的那首诗,到底是什么人写的,非打听清楚不可。 隔了许久,惟光好不容易来了。我娘的身体更虚弱了,他说:我日夜守住她,所以无法分身来。然后他凑近几步,低声说道:打听了,她们是今年六月里秘密搬来的。她是什么人,连她的佣人都弄不清楚,我有一次偷偷张望,看见那位女士在写,一面写,一面哭,可怜兮兮的。源氏听了越发觉得奇怪。惟光说:我为了想多知道一点她们的情形,特地借故写了封信去,她的覆信,文理也很通顺哪! 源氏忆起那阴雨之夜,他和头中将等几个人批评女人,大家认为低阶层的妇女不在讨论之列,因为和她们不会有接触,但是这位女士似乎值得注意了。他这时又忽然想到了空蝉,如果空蝉对他不是这样无情的话,可能他也会觉得这种偷偷摸摸的勾当要不得,而会去想尽了办法和她断。现在是因为得不到手,才心心念念地想冲破她那道冰冻的防线。在去探望奶娘的病以前,源氏的确没有注意过平民阶层的女人,现在他的趣味更广了,普及到他朋友所说的各阶层了,尤其当他想到那位在无意之中发生了关系的女郎,她那副天真的模样神情,答应他,她会等他,他便会十分得意。不过他却从来没有再理过她,因为怕空蝉发觉正在这样迷迷糊糊胡思乱想的时候,有人报道,伊豫介来访。 伊豫介空蝉的丈夫!源氏心里一惊,他来干什么?但是也不能不见。伊豫介是由郡里回京请训,特来拜谒的。由于长途跋涉的关系,这位老头儿显得又黑又憔悴,源氏暗暗想道:老家伙实在很丑,谁会爱上他!不过人虽然丑但是谈吐风雅,似乎很有教养,对源氏也执礼甚恭,他和空蝉之间的秘密,真的毫不知情的样子。源氏心里惭愧,涌上了一阵阵的内疚,空蝉的冷淡,虽然伤了他的心,此时倒深深感激她了。 伊豫介报告了地方的情形之后,附带说道:我的女儿要出嫁了,同时我也打算接眷到郡里去。源氏听了深感意外,他想我非再和空蝉见一面不可,客人走后,他赶忙打发小君送封信给他姊姊,约会一次。可是空蝉仍然执意不肯,不过却覆了张条子,口气也还和缓,源氏心里也平了些,至于对于另外一位,他不想理她了,反正她马上要有个丈夫了。他也替她高兴。 【谁是狐仙】 秋天到了,源氏这时已经忙得不可开交,升了官,事情也加重了,他连到六条院去幽会的时间都分不出来了。想到他费了多少工夫才达到了目的,现在忽然和她断了,似乎舍不得,不过现在确实没有以往那样热恋了,何况她容易吃醋,容易伤感,一下就生起气来。并且两人之间的年龄也有距离,源氏才十七,六条已经二十四了。而最可恼的是怕人识破,所以不能不在半夜里鬼鬼祟祟地溜出溜进。一天清晨,六条院的花园飘曳着薄雾,源氏被人三番五次催起身,没有办法,睡意未消,懒洋洋地起床,走出房间,一个侍女陪着他走到大门口,他在长廊的栏杆上息了下来,观赏一下园中的景色,一看这位侍女好年轻,穿了一条绿裙,翻转过来卷得高高地掖在腰里,隐约可以看到她苗条的身材。他想:她大概很怕羞,又想:她那秀发披了下来,真美呀!于是他冲口念道: 花开遍地无心赏,独见牵牛惹我怜。 栏杆边就有一串串的牵牛花开得很茂盛,他吟罢便去拉那侍女的手,她毫不犹疑马上答道: 只因蒙蒙漫天雾,方得从容看晨花。 她明明地讽刺他,倘若不是有雾,在醋坛子面前他才不敢放肆! 源氏越长越漂亮,真是俊秀绝伦,人见人爱,不论男女,谁都愿意来亲近他,只要能和他说一两句话,都觉得开心。可惜他分身乏术,没有法子面面顾到。 他回到宫里,惟光已经在等他。惟光有了新消息,他说:有一天,一辆车远远地走近我们的门口,我听见隔壁邻居的女孩子们大嚷:右近,右近,中将来了,中将来了。一位年纪已经不太小但风韵犹存的妇人跑了出来说:不要吵,让我来看。她便飞奔而出,由花园到巷子有小小的一座吊桥,她不小心,绊了个马趴,但是她并不在乎,依然注视着那辆车,居然让她认出车旁的随从,把名字一个个念了出来,我听出来好像都是头中将手下的副官。会有这种事!源氏嘴里说道,可是心里免不了想:难道她就是溜走了的头中将的情人!他的好奇心更大了。他再三央求惟光想个办法让他们两人能见个面。天下事有志竟成,惟光果然也能不负所托,源氏终于有一天和这位神秘女郎见面了,两人如感电一样,立刻倾心爱慕起来。源氏不敢暴露他的身分,和这位女士相会时,总是故意穿得破破烂烂,也不敢乘车,走着就来,偶尔骑了惟光的马,惟光扮作跟随,跟着走。女士几次追问他的姓氏,他都秘而不宣,有一次他发现她在派人跟踪,被他甩掉。源氏真正爱上了她,废寝忘食地整天都想着她,他虽然事情很多,但他发现,他在她家里的时间最多,真是寸刻难离了,他自己都觉得奇怪,我怎么啦,难道我疯了!源氏不断自问。她呢,的确十分柔顺,有时她自我谦抑让人怜惜,虽然她充满了少女的羞涩,但是显然的,源氏并不是她初恋的恋人。 她明知道他是位贵公子,故意装穷,他在躲着人,怕人看见,鬼鬼祟祟地等大家都睡了才出现,像鬼故事里的鬼情人一样,这种神秘的幽会她当然不自在,而源氏也时时刻刻担心,她会不会和对付头中将一样,忽然地无影无踪了呢! 源氏的朋友们发现他行踪诡秘,有时故意拖住他不许他出去,有好几晚他都无法脱身去看她,使得他万分气恼。几次他下了决心,索性把她带回家去,就算被人发觉招致了物议,他也不在乎。 我带妳到一个好地方去,源氏终于向她启齿了,到了那里,就不会有人打搅我们了。我不要,我怕,她说,你的行动太怪了,我不敢和你一起去。她好像个孩子。源氏笑道:我俩之中,不知道哪一个是狐仙呢!走着瞧吧!她听了便改了主意,说道:好吧,我就依你,随你到哪儿,我都跟你。这时源氏又想起了头中将,她会不会故意在安他的心,然后再悄悄的一去不复返了呢!不会,她不像是骗我,她不会跑。 恰好是八月十五夜,月凉如洗,他卧在榻子上,可以看见月光直穿过屋顶的破隙处,射到床边,源氏想道这真是个穷地方,和他平常睡的地方完全不同,慢慢地天快亮了,隔壁的邻居已经醒了,说起话来,这边听得清清楚楚,一个说:好冷呀!今年收成一定不会好啦!显然是个农夫。另外一个接着说,我们这样的搬运行业,也好不了!说着就听他用拳头敲另外一面的墙壁,叫道:起来起来,我们该上路了。一阵熙熙攘攘之后,又归沉寂,他们各自出门谋生去了。 源氏躺在床上,觉得这种嘈杂的声音已经难以令人忍受,而她,却处之泰然,好像充耳不闻似的,这班邻人走后,附近的磨坊又开工了,轰隆轰隆的响声越来越大,好像是一连串的雷鸣,由枕边爆出来一样,除此之外,天空里充满了各色音响,由四面八方袭来,远远的有木槌敲打,路边有鹅群凄叫,震得源氏的耳鼓都快炸了。 源氏只好起来,坐在窗沿上,推窗外望,看见小院里的丛竹,在月光下也显得郁郁葱葱,和大花园里的竹子并无两样,而墙根下的蟋蟀,只有叫得比远处听来的更清脆,在这样一个地方虽然有很多缺点,但是有了她,每样缺点也都另有韵味。她穿着一件白色紧衣,披上了一件灰布的外衫,虽然粗朴,但更显得她高雅,她张嘴说话时尤其娇媚,惹人爱怜,他真想把她藏在什么天涯海角里去,任何人都不能来打搅他们。我要带妳到个地方去,他忍不住又提出了原议,离此地不远,可是很安静,不会有人吵了。他又叫了一句,我们不能永远这样呀!天一亮就要分开!她点点头不再反对了。于是他把右近叫了来,吩咐她去找一辆车,这时天已渐曙,鸡已不叫了,远远地听见一个老人口中念念有词,他似乎在还愿,走两步就跪下磕头,以头撞地。他辛苦地前进,走近时听清楚了,他在念:南无当来导师,南无当来导师!源氏说:妳听,这是好兆头,菩萨保佑妳我来生来世都恩爱。他随口吟道: 但愿生生永相爱, 此日佳兆信不欺! 接着他又说道:我们不能像<长恨歌>里的情人,只求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我们的恩爱要永远继续下去。但是她似乎没有那样大的信心,她也低吟道: 今生尝尽人间苦, 渺茫他生更难期! 他们本来想乘月色未落时上路,不料一片乌云遮住了残月,投下了暗影,但是黎明的天空依然十分清丽,源氏深怕被人发现,催着赶快走,他们邀了右近一同上车,急忙去了。 二条院的家是源氏外祖母留给他的遗产,可是他并没有来住过,他平时不是住在宫中,便是住在丈人家。这时到来一看,连大门都东倒西歪了,进了大门,院子里长满了野草青苔,真像是久已没有人住的荒居了。她缩在车里,显得又懊丧又紧张,源氏心想那是因为她住惯了小房子,没有见过大气派的邸宅,免不了有点心怯,车子徐徐地开进花园,晨雾弥漫,露气很重,树木都像是水里捞起来的,新鲜异常。车子停在一所大房子前面,源氏打发车走之后,领着她们俩,走进屋子,每间房间都打扫得十分干净,右近东张西望,眼睛里充满了惊奇和满足,源氏家里的仆人不但勤快并且忠实,看见主人回来,高兴非凡,马上端出滚烫的粥和精致的小菜来,他们吃了之后,便双双睡了。几天以来第一次安安静静地得到了休息。醒来时已烈日当空,源氏打开了板窗看时,好大一个花园,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会有这样大!远远的树丛好像原始森林,屋旁什么样的花卉也没有,只见一片枯黄了的野草,池塘里长满了芦苇,真是满目萧瑟。一点人声也没有,他的仆人大概另有单独的房子,不连接在一起,更觉得孤荒了。他回头看着惺忪睡眼的她,道:我们真到了一个怪地方!不過妳不要怕,有我在,任何鬼怪都不敢来欺负妳。这时源氏除去了他那块半遮的面罩,说道:现在妳该告诉我妳的真姓名了吧!她虽然满心欢喜,看到了源氏的面貌,真是个秀逸非凡的小郎君,但是她还是不肯吐露她的家世,说道:我和《新古今集》里的渔夫的女儿一样,没有名字也没有家。源氏碰了个软钉子,很不高兴,赌气地说道:就随妳吧!两人僵持了一会儿,但是情人之间的芥蒂,难得持久,瞬息之间便烟消云散了。 惟光发现他们已经搬走,带了大批的糖果找了来,他们便尽情享受,说说笑笑地在欢乐之中过了一下午,夕阳西下,房间里渐渐暗了下来,源氏怕她嫌黑,特地把帘子卷起来,让黄昏的余晖,照到他们的脸上,有了这样温存体贴的郎君在旁,她不再紧张,幸褔地依偎着源氏,一直到晚,但是天一黑,她又怕起来,满脸惊恐,源氏赶紧把门关上,拿了一盏大灯来,他心里着实有点怨,忍不住说道:表面上妳好像和我混熟了,但在内心里,妳对我还是不信任,妳真不应该。她看源氏不高兴,垂头不语,好像做错了事,等着责罚的小儿一样。源氏大为不忍,搂着她低声说道:我们睡觉吧。他们睡下之后,源氏闭起眼睛却不能入睡,他想到几天都没有上班,宫里人怎么说,会不会派人四下找我?六条院看我一直没有去又该生气了,这回她真该吃醋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思潮一起一伏,越想越激动,使他都不能阖眼了,他看了看睡在他身旁的她,只见她安详地卧着,一点也不管他在想什么,不由得起了一阵无上的爱怜,忽然他又想到六条院,那个婆娘,一天都在嫉妒,疑神疑鬼的,一点点小事,她都要刨根问柢,真烦死人了。一面想,一面迷迷糊糊地睡。忽然,朦胧中,一个又高又大的女人影站在他面前,骂道:你以为你高尚,怎么会随便在街上拉来这样一个小婊子来玩弄!真气死我了。说着,就去拉他身旁的她。源氏以为是梦,又以为是幻觉,坐了起来。一片漆黑,灯已熄灭,他十分惊恐,毛发倒竖,摸到了他的佩刀,拔了出来,脱口大叫:右近,右近。右近闻声,由隔壁房间赶来,她也吓得不得了。妳去到下房,把守夜的叫来!源氏吩咐她。我怎么能去,右近答道:这么黑,什么都看不见!源氏没有办法,只有拍手叫人。回声在空屋子震得好响,却没有人,这时在黑暗中,他隐约看见她浑身发抖,怎么办?摸一摸她一身冷汗,好像不省人事了。右近也凑上来了说道:少爷,不要怕,她常常会这样抽筋的。源氏说:我去叫人,妳守着她。他起身走出门,一望漆黑,所有的灯都被风吹灭了。他边走边喊,好不容易有人应了,是个孩子,老仆人的儿子。你去拿根蜡烛来,把看门的都叫起来,让他们把弓都上弦,拉弦让它响。源氏又问道:惟光哪儿去了?他看您睡了,就回家了,明天天亮就来。在黑暗里孩子的声音答覆了他。 他又摸回到房里。依稀中看她还躺着,右近伏在她旁边,脸蒙在被里。妳怎么啦?源氏推了推右近。在这种没有人住的房子里,狐仙会来作祟,可是我来了,他们就跑了。源氏一面安慰右近,也一面替他自己打气。右近说:我不知怎么会忽然趴了下来,我的女主人一定是吓坏了。源氏弯下腰摸摸她,吓了一跳,人已经僵了,气都好像断了,她也已经没有反应,不认得人了。烛影摇曳,那孩子拿了根蜡烛来,接过来时,他模糊地照见了梦中所见的那个影子仍然站在枕边,就在一刹那间忽然不见了,他吓得周身是汗。古书里常常有这样的记载,一定是鬼,好厉害的鬼。他赶忙走到床边,卧到她身旁,轻轻摇动她的腿,不好,她的腿是冷的,再凑到腔上,已经完全没有气了,糟了,糟了,在烛光下她面色苍白如纸。妳活回来呀!他惊慌地叫道:我的心肝,妳快活回来呀!他扑到她的身上,不要这样瞪着看我呀!这时她已冰冷,毫无表情地瞪着两眼! 右近由她自己的恐怖之中转醒了过来,看见她女主人的样子,不禁放声大哭,源氏没有工夫去理她,他现在得想个办法处理善后。他想起以前有位大臣被鬼吓死,过一会又活回来了。不,她绝对不是死。她会活回来的。 他冲出房,打发老仆人的儿子赶快去找惟光,如果他那位当了和尚的哥哥也在家,就一并把他请来,就说这里有人受了惊,但是千万不要惊动他家的老太太,他们的母亲。那孩子奉命,飞也似地去了。 子夜已近,外面忽然起了暴风雨,屋外周围的松树,被狂风横扫,发出一阵阵的悲啸。一只怪鸟,大概是猫头鹰,也在吱吱尖叫真是凄惨,他想,怎么我会单挑了这样一个地方,是我害死了她!他自怨自艾,悔恨万千。右近也好像死了似的,扑在她女主人身旁一动也不动。蜡烛忽然半明半灭起来,他赶上去挑了一下,亮了一些。在这间屋子里的另一角落,似乎有东西在动,听,好像有脚步响,鬼一定没有走,这下子,鬼来找我了源氏心里七上八下,呆呆地等,等惟光,怎么还不来,怎么还不来!这真是最长的一夜,好像有一千年! 很远很远的地方有只鸡打鸣了,源氏深深地叹了口气,天要亮了,真该死,他想:为什么我偏偏要做这些不该做的事,怎么办,这些事,早晚会被人发觉,要让皇上知道了,那还了得,我的名誉完了,完了。 好不容易惟光来了。惟光一向自夸能干,随时都在伺候着源氏,偏偏今晚他不在。右近听见他来了,好像见了亲人,有好多冤枉要诉说似的,又大哭了起来,一直忍住了眼泪的源氏,这时也像奔泉似地流了下来,哽咽地说道:这里发生了一件万想不到的祸事,非念经不可,所以我要你哥哥一起来!他昨天就上山了,惟光答道,看见她僵僵地躺在地上,知道出了事,惊问道:是您一时盛怒,把她打死了!源氏摇摇头,说不出话来,只是哭泣,惟光看见主人哭得伤心,也不免悲从中来,泪满盈眶,但是还算他最老练,现在不是哭的时候,要赶快办事,他说:第一不能让工人的儿子知道这里死了人,否则他传出去的话,就不得了。尸身怎么办,我们不能送回她家里去,她家里人知道了,一定会闹得天翻。他踌躇了一下,忽然说道:有了,只有送到尼姑庵里去,我父亲的奶娘现在西山修行,送到她那里去殓葬,保证不会有人知道。说罢,他便奔了出去,很快领了一辆车来,他用一张草席把她裹了。源氏看到她最后一眼,面貌异常安静,这时眼睛也闭上了,她一头长发,没有法子梳,让它拖在地上,她身体好小,惟光不费力地把她抱到车里,他叫右近也坐了进去,源氏也想跟着去,被惟光挡住,说道:您赶快骑了我的马,回宫里去吧,多少人都在等着您啦!他自己卷起裤腿,大踏步跟在车后,走了。 【上山求医】 源氏忽然发了疟疾,求医问卜,都毫无效果。继续地发冷发热,发之不已,人渐渐虚弱了下来。有人劝他赶快到北山去,那里有位高僧会治病,去年夏天就治好过很多人。您快去找他医治,耽误了下来,以后就不好办了!他于是派人去请高僧来,不料使者回说,这位上人已经十分衰老,行动不便,不能下山。怎么办?源氏说:我只有偷偷去就他了。他于是带了三五从人,一清早便往北山里去了。北山是在群山深处。这时已是三月底,京中的樱花已残,但是山樱却开得正好,一路上落霞摇曳,变出很多幻景,以他这样俗务缠身的人,难得看到这样的风景,使得他心神俱畅,走了半日到了寺院,那寺院也十分幽雅,上人住在高岩下的一个石洞里。源氏虽然没有自报姓名,并且是微服来见的,但是他的容貌任何人都认识,上人看见他进来,马上迎上来说道:对不起,前几天您差人来请我上京,不过因为我已经绝念红尘,并且我的法术也几乎忘光了,所以不敢应命,现在竟劳您亲自枉顾,实在罪过,罪过。言下虽然表现得十分惶恐,却看着源氏笑了。很显然地,他是一位心地慈悲并且道行很高的人。他便对源氏画了几道符,念了多次咒文,等他把各种法术做完之后,旭日已经高升了。源氏走出洞门,周围一望,只见在他脚下,有很多小房子散在各处的山坡上,一条蜿蜒的小径直通到其中的一所茅舍,虽然也和其他小屋一样,以丛竹为篱,但显得格外精致宽敞,一条有顶的长廊从大门连到正屋,周围的树木都修剪得十分整齐。这是什么人住的屋子?源氏问,随从中有人回说这是僧都的住宅,他两年前到此地来退隐的。源氏听到是僧都,便说道:我跟他也很熟,不过我不愿意穿着这样的服装去见他,我希望他不知道这时忽然望见由这所房子里,走出一群孩子来,一个个穿得花花绿绿很漂亮的衣裳,他们出来忙着采野花,显然是采来预备供佛堂的。源氏的随从里有人说道:有女孩儿呢!他走下两三步,这位和尚怎么会有女眷呢?边走边说:到底是些什么人呢?他看清楚之后,回来报告道:是些女孩子,有几个还很美呢,年纪也不小了呢! 一早上源氏都忙着医疗。好不容易整套的法术施行完了,他的随从们深怕他到了午后,平常疟疾发病的时候,又发起烧来,所以劝他出来散散心。他们走到山的那一头,俯瞰下去,可以远远望见京都城的全景,真美丽啊!源氏叫道:这若隐若显的房屋,以及那些向四面伸张出去的树木,消逝在烟霞云雾之中,能在这种地方生活,还能说不幸福吗?这算不了什么!有位随从说道:如果您能到地方上去看看,别处的湖光山色,比这里的风景,不知要好多少呢。他于是就举出富士山,以及其他山岳的伟大,然后又描述了西部海岸的风光,他说着说着居然过了平时发疟的时候,源氏一点也没有觉得不舒服,大家的兴致更高了。那位随从继续遥指着辽远的大海说道:您看那边就是播磨郡的明石湾,离我们最近了。可是请您留意,虽然不远,但是除了面临大海之外四路不通,所以变成一个最荒凉奇特的所在。那里有一位居士,他以前曾任播磨郡的郡守,他在这地方造了一所出人意表的豪华大邸宅。他是宰辅之后,本来前程远大,但是因为他脾气古怪,与人合不来,情愿弃京官不做,自求外放到播磨来做都守,可是没有多久又和地方上的人闹意见,他一气之下不干了,声称要回到京里去。可是他又没有那么做,却自己落了发当了和尚。虽然当了和尚,他又舍不得离家,上山去修行,反而在海边造了一所大房子,您也许会觉得奇怪,为什么他这样做,其实理由也很简单,是因为播磨郡里的山,比海边更凄凉。他家里只有位少妻和弱女,不能让她们也到山里去受罪,所以只有选择海边了。有一次我走过播磨郡,去晋见了他,他在京里住的那所房子并不考究,可是在播磨造的那所,可以说是穷极奢华了。他好像不管三七二十一,只想尽情地在享受中度其余年,同时他似乎已经准备他的来生,所以他过着虔诚严肃的生活!源氏问道:你不是说他还有个小女儿么!是,她长得不错,并且也很聪明,很多有地位的人来说媒求亲,都被她父亲挡了回去。好像他自己看穿了富贵,也要让他女儿和他一样,度那隐居的生涯。他曾经发过誓,他女儿的婚事要他来做主,如果她违反了他的意思,做出了一些荒唐事情来的话,就是他死了,他的鬼魂也会兴风作浪,把她卷下海里去的! 源氏听得很有趣,说道:那只好让她去做海龙王妃了!对了,对了,大家异口同声地笑道:恐怕这就是老头子的原意了! 讲这段故事的人是现任播磨守的儿子,在藏人府里任职,今年才刚刚升到从五品,配在源氏手下当随从,是有名的猎艳客登徒子。大家低声议论他道:他一定是在转那小姑娘的念头,引诱她冲破她父亲的羁索,才到明石去的!这时有人说:我想这位姑娘,在这样的环境里,受老古板的管束,恐怕免不了要土里土气了,虽然听说她母亲也是名门之女呢。是呀,播磨守的儿子良清说:她妈妈家世很不错,为了教养她这位宝宝,特地每年由京里邀请几位世家子弟到播磨来,和她作伴,让她得到一些文化气息。若将来有位不讲理的人,到了播磨郡的话,另外有人说道:尽管老头子管得凶,恐怕也管不住他的女儿了! 源氏听得出神,凡是古里古怪的事,他都有兴趣,他的随从也都知道他有这样的脾气。随从之中一位,发觉时已过午,而源氏并没有发病,证明他的疟疾已经医好了,欢喜地说道:咱们可以回家了!但是老和尚主张再留一些时候,他认为源氏身上的疟魔还没有退干净,晚上他还需要替源氏施行一次法术。我想,他说,到明天早上您再回府吧。大家也都劝源氏就在山里住一宿。源氏本来早有此意,山里的一切,对他都新鲜有趣,于是就决定住下来。这时离休息的时间还早,他便命令随从们去布置,自己单独带着惟光到山里漫步游览。傍晚时分雾气渐浓,他们主仆二人走到了先前在高处望见的那所茅舍边来了。在西厢里,有位尼姑正忙着在佛坛前供花,窗前的珠帘半卷,所以由外面可以隐约看见另外还有一位尼姑端坐在一张茶几后面,茶几上摊开一卷经,她正在高声朗诵,脸上显出无上慈悲的喜相,年龄约有四十,不像是普通妇人。她皮肤又白又细,虽然很清瘦,但是脸圆圆的也还丰腴。她的头发已经剪短了,刚刚盖过双眉,源氏觉得她这种打扮,也许比留长发还更有风韵。有两个侍女在伺候她,另外屋子里有几个女孩子走出走进地在玩耍,这时忽然一个大约十岁的女孩冲进房来,她穿着一件已经旧旧的深黄里子的白衣裳,但是模样长得美极了,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漂亮的小姑娘,长大了之后,还不知道会多俊呢!他心里想。她的头发又多又厚,像一把张开了的扇子顶在头上,这时她脸胀得通红,嘴唇颤动,气急败坏,显然在生气。尼姑抬起头来看着她说道:怎么,是不是又跟人吵架了?这两人看上去似乎有点像,源氏猜想大约是母女了。伊奴把我衣篮里的麻雀放跑了。孩子懊丧万分似地说。伊奴真淘气。侍女说:真该好好揍他一顿!接着她又嚷道:麻雀飞到哪里去了呢?我们费了那么大的劲,把它养大了,不要让老鸦看见啄死了。说着便匆匆走出去了。她长得也很标致,头发长长的,侍女们叫她少纳言,是孩子的看护人。来!尼姑对孩子说:妳不能再这么孩子样了,一天到晚没有正经事做,老是胡闹!现在我已经病得这个样子,随时都能不在,妳一点也不理会我,只顾到麻雀!并且我不知道已经跟妳說过多少次了,把个生物关起来是造孽,不应该做的。来!到这儿来。孩子走了过去,乖乖坐到她身边,她那小模样儿,真是娇滴滴的,尤其她那头秀发油亮亮的,像乌云一样,由前额一直披到脑后,真是艳丽惊人。他盯着她看,心里不断盘算,如果她长大了不知会像谁,猛然间他忆起了她,他心上人来,可不是,就是会像她,他不由得感到一阵心酸,眼泪涌了满眶。 尼姑一面梳着孩子的头发,一面埋怨地说:好漂亮的头发!就可惜妳不肯好好梳,真烦人!妳这孩子老长不大,别家的孩子,在妳这年纪,早就懂事了,妳的妈,当她爹故世时才十二岁,已经什么都会做了。而现在如果我死了,我看妳怎么办,真的看妳怎么办!说着,说着,她忍不住流下了眼泪。源氏由远处偷看了这一动人的场面,也伤起心来。那孩子一直注意听,她羞惭地低下了头,那一头乌云也跟着披散了下来,尼姑满怀慈爱,看着她那小样儿,吟道: 柔苞朝露滋, 劬劳何敢辞! 独恐骄阳出, 化为飞烟逝。 在傍伺候的侍女,听了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答道: 朝露!噫朝露! 愿汝永相助, 成长尚有待, 柔苞愿呵护。 这时屋子的主人忽然由东厢走来,说道:啊呀!你们敞开窗户,不怕生人看见你们啊!我刚才听说源氏殿下由京里到山上来医病。他乔装改扮,不让人识出来,今天几次我都错过了,没有向他致敬。尼姑听了马上紧张起来,真难为情,她说:他可能已经经过此地看到了我们了。她连忙把帘子放下,嘴里继续说道:我倒真想见见这位殿下,听说他十分潇洒,连像我们这样看破红尘的人,看见了他都会忘记人世间的苦恼,而只会觉得人生美丽,贪恋地想多活几年了呢! 老僧都还没有离房间之前,源氏已经悄悄溜回到山洞里去了。他满心喜悦,今天发现了这样令人着迷的小佳人!偶然山间漫步,便找到了珍宝,不过这孩子是谁?他想问。反正他想把她接回到家里去,永远永远在她的身旁,无论什么时候都能和她说说笑笑、散散心,就如同以前和在宫里的她一样! 他已经睡下了,忽然听见有人叫惟光,那人说道:我家主人刚才听说殿下光临,特地遣我来邀请殿下屈驾莅临茅舍去。我们那里也有下榻之处。是僧都差来的人。源氏谦辞道:十几天来,我发疟疾,老也不好,有人劝我上山来求上人替我医治,我想万一医治不好,可能会贬损了上人的隆誉,所以才微服前来的。来了之后当然不敢惊动任何人,所以没有晋谒僧都,希望僧都原谅,洞里已很舒适,不想奉扰了。来人回报去不久,僧都亲自赶来了。源氏对于这位僧都,也有些顾忌。因为他虽然是位出家人,但朝中要员都敬重他的智慧学问,对他十分礼遇。源氏很不愿意自己穿得破破烂烂的样子,被他看见了,将来成为被他批评的把柄。僧都既然亲自来请,只得依从,但心里免不了有些不自在。管不了那么许多了,他想,再能看看那小东西要紧。源氏到了僧都的茅舍,只见房子虽然朴质幽雅,但许多地方都是匠心独运的,花园是利用山卡自然生长的花木,加以整理点缀得极为精致,因为当夜没有月光,所以在溪边烧了一串火把,又在树上挂起了很多玲珑的灯笼。前厅里布置得一尘不染,由香炉里飘来名贵的浓香,整间屋子都薰得馥郁芬芳。这些香味,源氏从来没有闻过,和他薰衣裳的不同,大概是尼姑她们特制的香了,源氏想。 寒暄后,僧都讲了很多故事,说明人世无常,业因和果报,丝毫不爽。源氏一面听,一面暗想,自己所造的孽,已经够现世报的了,何况还有来生在等着她,不知将来要受到什么样的报应。想到这里,他万念俱灰,不如找个安静地方修行算了但是忽然今天下午所看见的那张可爱的小脸又重现在眼前,他急于想知道她是谁,他打断了僧都的话题问道:这里似乎还有别人和您一起住吧?我冒失地问是因为有一次我在梦中见过这所房子和这里的人,今天果然看到了,使我吃一惊!僧都笑道:谈到您的梦,确实很突兀,说这里住的人,恐怕也会使您失望。您也许没有听说有位按察大纳言吧。他去世已久,他的遗孀就是舍妹,舍妹自从丈夫死后,便出家为尼了,恰巧那时我也不如意,不能留在京里就搬到山里来,她听说了便也搬来,和我一同遁世。 我听说按察大纳言有位千金,源氏进一步问道:希望您不要介意,我这样刨根问柢。不错,僧都答道:他有个独生女,十年前也死了,她的父亲原想把她送进宫,但是她执意不肯,她父亲去世后,只剩下舍妹一人来抚养她成人,误听了媒婆的话,把她嫁给了兵部卿亲王为妾,不料大妇凶得厉害,不断地虐待她,尽管俗语说:人不会因受折磨而死,但我却亲眼看见,我自己的亲人,确实是因为受气受冤,抑郁而亡的。 源氏明白了,那美丽的孩子,该是她和兵部卿亲王之间所生的女儿了。难怪这孩子和她那么像,她不就是兵部卿的胞妹么!那么这孩子也是名门之后了,他决心把这孩子领了过来,养育她。照他的意思来传授各种学问难道这位薄命人,就一点骨肉都没有留下来么?他问。她生下了一个小娃娃之后不久,便死了,生下的是个女孩子。舍妹没有法子,只好把她抱过来抚养,给她取名叫紫,舍妹健康很坏,也许负不起养育的责任呢!这下完全清楚了。他所看见的小女孩,是尼姑的外孙女。源氏这时说道:也许您会觉得我很唐突,但是我确有心来抚养这个孩子,请您向令妹提一提。虽然我现在已经有了家室,但是我和内子情意并不相投,内子从来不肯出来应酬,不肯和社会接触,所以我总是过一个孤独的日子。紫不过是个孩子,我现在并不是来求婚僧都忙道:我很感谢您的盛情,不过您似乎没有了解紫不过是个婴儿呢,您要她来作伴儿,恐怕她还不能胜任!不过为了孩子的未来着想,正需要有像您这样的人来维护她,我虽然不能作主,我总尽力在舍妹面前为您说项就是。僧都忽然正经了起来,源氏为自己觉得冒失,有点不知所措。沉默了一阵,僧都站起来说道:我要去进香了,同时也是我念夜经的时候,不奉陪了。他匆匆走了。源氏心中耿耿,外面又下起
按 “键盘左键←” 返回上一章  按 “键盘右键→” 进入下一章  按 “空格键” 向下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