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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天庆之乱

日本史话 汪公紀 6247 2023-02-05
醍醐天皇末期,日本全国都遭遇到水旱疫疾的侵袭,各种灾害连绵不绝。这是全世界都蒙受祸乱的时期。在欧陆东罗马帝国逢到空前的大饥荒,野蛮民族乘机四起,不但杀人掠地并且称王称帝,根本摇动了东罗马帝国的基础。而在中国,则盛极一时的大唐,这时在混乱之中亡了国。继起的后梁、后唐都不争气,自相纷扰,二十余年间没有一天太平,老百姓在惊慌恐怖之中苟延残喘。这真是一个大黑暗时代。 醍醐天皇因为殿前忽然落雷,受惊卧床之后,又感染了咳症,自知不起,便让位给八岁的皇太子宽明亲王,下诏命左大臣藤原忠平摄政,宽明亲王即位是为朱雀天皇。七天以后醍醐便归天了。 日本自从藤原良房开始摄政以来,接连几代天皇,都是由藤原父子以外戚的身分摄政,醍醐算是仅有的例外,一生之中有一个短期间,脱离了羁绊,亲政了三十几年,这时又恢复了原样,由藤原氏摄政了。

不过藤原忠平和他的父祖不同。虽然大权在握,却为人忠厚。天皇是他的外甥,朝中内外都是藤原祖孙三代所培植出来的亲臣宿将。至于他自己的享用,不论是车骑居室、后宫花苑早已拟于皇室,所以没有篡夺的必要,也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日本从来没有出现一个王莽、一个曹丕,而能保持了那所谓的万世一系的皇统。但也并不是完全没有风波,野心家自以为应了符命,想跃登大宝的,大有人在。正当全世界都弥漫着杀机的时候,日本也发生了一些内乱,在东有平将门之乱,在西有藤原纯友之乱,规模与范围都不能算小,而时间也有十年以上,在日本历史上称之为天庆之乱。 朱雀天皇即位之后,盗贼已经开始流窜,连首善之区的京都,入夜都不能不施行宵禁。至于稍微偏僻一点的内陆或海滨,可以说是到处抢劫私斗。这些当然还没有能威胁到政权的存在。当时的日本当局者,蒙起眼睛,一味讲求逸乐,追逐奢侈,一直到平将门和藤原纯友反象毕露,才如梦初醒,震撼了起来。

平将门出身皇族,他的祖父是桓武天皇的曾孙高望王。降入臣籍,赐姓平,改为平高望,膺命任上总的太守,从此移家上总。因为他是皇亲国戚,所以与普通的地方官不同,威势所及,只须稍微滥用一些职权,便可以得到很多便宜,他于是吞并了很多土地,成为上总地区的豪门。他子息很多,长子国香,次子良兼,三子良将,四子良广,五子良文,六子良持,七子良茂,其中长子国香和三子良将,都当过陆奥镇守府的将军,在地方上十分烜赫。高望死后,他的七子个个在乡曲之间依然耀武扬威,那时日本的朝廷竞尚奢靡,上有好者,下必甚焉,一班豪族为了享受,想尽了办法来搜括以自肥,尤其降入臣籍的皇族,更是肆无忌惮为所欲为。人类的弱点,是贪婪的习惯一开,便如脱缰之马,难以自戢。平家兄弟自立门户之后,仍然到处吞并,吞并到无可吞并的时候,只好吞并到自己头上来了。

国香有个儿子名叫贞盛。良将也有个儿子名叫将门。这两位少爷,不但都是将军之后,并且同样都喜欢骑马射箭,学得一身好武艺,他们二人虽然是堂兄弟,但是从小就互相猜忌,不能相容。成年之后,两人又都到了京都,分头去施展他们钻营之功。贞盛左钻右钻,钻到了左马允的职位。是从七品的小京官,专门训练与养饲御马的。而将门则谋到了太政大臣藤原忠平的门下,当一名捧名册的侍从。他原想耐心等候,借忠平的大力求当检非违使,偏偏忽丁父忧,不得不返回家去奔丧,从此断了他幸进之路。 他回到家中,料理父丧之后,承袭了遗产和声势,再加上他自己在太政大臣家里做了几天的随从,便狐假虎威在家乡俨然成为一霸了。在他的邻地还有一家豪族,是以前曾经出任过常陆地区的大椽源护。源也是皇族的后裔,降入臣籍的赐姓,这位源护不但是皇胤贵胄,并且是将门的二伯父良兼的儿女亲家,大伯父国香的好友以及从小就是对头的贞盛的岳丈。将门为了一块土地、一个美貌的侍女,和源护争执起来,双方互不相让,越弄越僵,而年少气盛的将门,凭他一身的武功,带领了他手下的家丁佃户气势汹汹地冲到源护的领域里来,源护闻讯也不示弱,排开阵势来迎敌。将门的伯父国香这时官居常陆的大椽,是源护的后任,前后任异常投机,对于这凶悍的阿姪十分气愤,认为非给他一点教训不可,于是也点起兵将来助战。哪知将门真是个将门之子,骁勇异常,一马当先挥动大刀,把源护、国香的联合阵线冲杀得七零八落,在混战里他杀得性起,把自己的亲伯父国香以及源护的三个儿子,都一古脑儿变为他刀下之鬼,他还不肯罢手,又将源护属领内的五百余家也全烧成一片瓦砾场。将门的二伯父良兼那时官居下总的太守,负地方上的治安责任,当然义不容辞,提兵赶来镇乱。将门不顾伯姪的情谊,来了一个迎头痛击,总算良兼还逃得快,免了一死。此事报到了朝廷,朝廷也为之震惊,马上下令召源护和平将门双方都到京都来对质,将门奉到了命令不敢违抗,乖乖上京听候发落。本来他不过是一介武夫,胸无点墨的粗人,被朝廷的威仪所震慑,不敢不来。哪知来到了京都之后,朝廷并没有降旨处分,并且没有几多时便逢到了朱雀天皇的成年大典,特邀恩赦放还田里。而他在京里的时候,很多人来夸他的英勇,引发了他的骄横与对朝廷的轻视,他回到家乡去之后更不可一世了。

他的堂兄贞盛本来已经恨他入骨,现在再加上杀父之仇更是不共戴天。同时二伯父良兼以为将门入京之后必受严惩,不料将门居然又大模大样地跑了回来。于是二人计议乘将门刚自京都归来,一切没有准备时来个突袭,果然把将门的丁将杀得落花流水,但是并没有能伤得将门分毫。他退到猿岛郡的石井村后整军再战,将门似有神助,冲进了良兼和贞盛的阵营里,犹如虎入羊群一样,大获全胜。贞盛感觉到以私斗的方法,无法解决将门的猖獗,想偷偷西上,以左马允的身分来控诉将门反叛。但行至中途又被将门截杀一顿,他手下百余骑全部被歼,幸而贞盛武艺高强,被他只身逃脱了。 到达了京都之后,贞盛便叩阙陈情,把将门的罪状一五一十倾吐了出来,并乞赐官符请缨讨伐。居然准如所请,领到了官符。官符虽然只是一纸文书,但是到了地方上,却有功用,除了证明身分之外,还可以动员现地的武力兵丁,供他调度。贞盛请得官符之后,又回到了坂东地方。但是这时坂东八国(省)的形势已经大变,完全在将门的威力笼罩之下了。八国的官员慑于将门的气焰,对于将门逢迎尚恐不周,谁还肯替人去打抱不平,捋虎须找麻烦呢!贞盛不但到处碰壁,并且随时随地都有被人暗算的可能,他只有隐藏的一法了。

将门在他势力范围内,立定了脚跟之后,又想向西拓地,正好邻国的武藏,因为官方所派的国司和地方上的豪族发生了冲突,两方准备以兵戎相见了。将门闻讯马上借口调解,领兵到了武藏。土豪立刻表示愿意接受,国司也无异言,于是大摆宴席,庆祝调解成功。在双方饮酒作乐的时候,豪族的兵丁们偶尔发现在附近的山林里,有一伙人鬼鬼祟祟地窥探,以为是歹徒有所图谋。不管三七二十一,乘黑夜里他们就掩杀了过去,杀得个痛快,把那一群人杀得精光,只溜走了为首的一个,此人便是国司的副将,他奉命带队掩护以备万一,所以埋伏在山林地带里候命。在双方交涉时,他没有露面,而调停成功之后,又不好意思请他出来参加庆贺,竟至闹出这样的大误会。而这位副将遭遇到突袭,以为是将门和豪族合流把国司解决了,他仓皇奔回到京中,告发将门谋反。状子告到了太政大臣藤原忠平之前,忠平对于自己的旧属多少有些偏袒,于是下令将门申辩。将门这次十分乖巧,他奉到旨令之后,不做任何答辩,转请了坂东各大国替他洗刷。果然常陆、下总、下野、武藏、上野等五国的太守都纷纷替他开脱,保证将门绝无反状。有了五国的保证,朝廷当然也不再深究了。

将门的仇人良兼和贞盛听见了五国的太守都昧着良心,左袒了凶贼,十分沮丧,复仇的希望从此越发渺茫,连藏身之所都有了困难。良兼年事已高,一向享受惯了的,这时落得个家破人亡,他禁不起打击染了疾病,一天路过一座庙宇,他顿萌出家之念,叩见了方丈,请求落发为僧,剃度之后不久,还是一命呜呼了。剩下了贞盛孤零零一人,虽然身怀官符,可恨已经没有人敢理他,只好东藏西躲,再等机会了。 自从得到了五国太守的支持之后,将门就越发嚣张了。他以包庇土豪劣绅、抗拒缴纳公家的税收自命,而自从他有效地调解了武藏国的纷争之后,声名大起。各地的恶霸都倚他为靠山。常陆国有个大地主,是太政大臣藤原忠平的远亲藤原玄明,一向自以为是当朝宰相的姻戚,大胆抗缴一切税额,谁也奈何不得。遇到了一位新任的太守,也是藤原家的族人藤原维几,看到自己族里人这样跋扈,大起反感,认为此风不可长,决定好好修理他一下,于是下令拘捕。玄明听到了风声,马上携家带小率领了众庄丁,星夜投奔到了将门的寨子里去,路过行方、河内两郡的官仓,他索性命令家丁劫仓,把贮存的米粮全部搬光,作为他赠送给将门的见面礼。将门大喜,把他们一家都收留了下来。

身为太守的维几,当然不能就此干休,率领了境内所有兵卒,据说有三千之众,浩浩荡荡地追赶而来,奔到将门的境内,将门早有准备,便开寨迎敌,他匹马单刀,首先冲杀,从人也个个争先,把三千之众在顷刻之间杀得四面鼠窜,把太守维几也生擒了过来,他又乘胜追击,一直攻进了常陆国的国府,把大印也夺了回来。常陆国不但失去太守,连大印都丢了,临时想要发号施令,都无从行文了。虽然将门逞了一时之快,但这却是真正的反叛行为了。将门知道大错已铸,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大干一场了。他于是由常陆转兵再攻下野国,也势如破竹,掳了太守,抢了大印,然后再去攻上野国,同样的掳官抢印,兵麾所指,望风披靡,他真是好不得意,疑有天助了。 他占领了上野国时,在太守官衙的大厅里开庆功宴的时候,忽然闯进一个妇人来,看见将门便立刻倒地,一瞬间又霍地跳将起来,口称是八幡大菩萨的使者,说道:朕兹授平将门以皇位,已令右大臣菅原道真统率八幡大菩萨八万大军相佐。现应立即以三十二相之鼓乐迎奉,钦此。

菅原道真那时死亡已久,是有名的忠贞儒臣,为官清正,为老百姓所爱戴,却无缘无故被奸佞所害,远谪异域,抑郁以终。日本民间十分怀念他,他死后上天便封他为雷神,专替世人打抱不平,几乎是家喻户晓的传奇人物,而恰巧这时当朝的宰相太政大臣藤原忠平,便是奸佞之后,如果死而有知应当向他寻仇。因此有了菅原道真的灵魂率领了八幡大菩萨的八万大军,应该是所向无敌,藤原忠平的政权是垮定了。巫女简单的几句话,使得将门的军心大振。当下将门和他手下的兵将都罗拜受命,将门也便不客气,立刻即了帝位,号称新皇,即席大封功臣,除了坂东八国的太守,都改派了由他自己的亲友或弟兄来担任外,也任命了左右大臣,并且暂定他自己的家乡石井为首都。

叛报到了京都,老摄政和小天皇都吓得魂不附体。日本自从嵯峨天皇以来,久不知兵。数十年来都是安享太平,国家大事只不过是举行各式庆典,借机来征逐酒色而已。想不到此时忽然东面有将门作乱,西面还有藤原纯友在沿海掠夺,真是到了处处可危的局面。连日朝议的结果,请出一位老参议藤原忠文来,他行年已六十七岁,老成持重深通谋略,拜他为征东大将军,讨伐将门。至于西面的海盗,则另外举一位名臣之后小野好古去平定纯友。同时把将门和纯友两人的尊容,画影图形张贴通衢,谁能斩了或生擒该二贼之一者,赐五品官。公告传出之后,大感兴奋的便是贞盛了,他委屈了这么多日子,现在总算出了头。 老谋深算的征东大将军藤原忠文,发现将门有个死敌,就派人去找贞盛,最初所得到的报告是:该员行踪飘忽,有如浮云,飞来又复飞去。其实他何尝愿意行踪飘忽呢!而是将门追逼得太紧。英雄识英雄,在将门的心目中,只有他这位堂兄才是劲敌,绝不能放过,所以他派遣爪牙,严密侦察贞盛的行动,总算贞盛命大,赶来捉拿他的人,每次都迟来了一步扑空。贞盛的妻小却逃避不及,被将门捕获,不过将门究竟还有人性,不忍加害,把他们安全地送回到老家去了。

贞盛和征东大将军联络上了之后,受命为先锋,他于是由地下转出地上,积极地和各地方首长接洽讨贼了。刚好时届春耕,将门手下的兵丁实际上很多都是佃农,不能不事生产,所以逼得将门不得不暂事休息。而贞盛所统带的是兵勇,是职业佣兵,在这一点上贞盛占了便宜,他凭了他的新头衔,便去联合了下野国的押领使藤原秀乡,企图去突袭将门。将门听到了贞盛有了新任命,虽然也有戒备,却没有料到贞盛的行动有这样快。一天他带领了少数铁骑,侦察贞盛的动静时,在一个山顶上遥望有黑压压的一群人,向南蠕动,他料到必然是敌人来进击,于是凭他的神威,一马当先冲入敌阵,以为敌人必然溃散,但是出乎他意料之外,并没有乱了阵脚,将门虽然英勇,但是究竟人少,难以取胜,杀了一阵,便又如风似地退走了。这一战给了贞盛很大的信心,号称天下无敌的新皇,并没有能将他的士卒吓倒。于是他厉兵秣马,激励部属,决定和将门拼个你死我活了。 将门因为自己的佃户一时还没有集拢来,不利速战,他就率众退回到他的老营里去了。在战略上他也因此吃了亏,由机动出击,变成了挨打的局面了。贞盛领军把石井团团围住,在他的庄园四周放起火来,烧得个鬼哭狼号,浓烟冲天,远远望见将门的老营起火,佃农们以为大势已去,原订于某日某地集合的援军,此时观望不前,将门眼巴巴地等候了十余日,他再也忍耐不住了,自己率领了仅有的四百余骑,乘着狂风冲杀了出来,风势对他十分有利,飞沙走石有如千军万马,把贞盛和秀乡所领的数千人杀得弃甲曳兵而走。将门眼看着敌人已溃,不禁大喜,就勒马回营了,而就在这时风忽然转向,原来是顺风的转为逆风,原来逆风的转为顺风,贞盛于是也掉转马头,反来追赶将门,远远望见将门单骑在前,也就弯弓搭箭乘着风势一箭射去,射个正着,将门应弦堕马,贞盛忙赶上前去一刀斫死,两人数十年来的冤仇告了结束。 企图夺取日本天皇宝座的新皇,和王莽一样,新不了多久便完了。 将门亡后,他的伪朝也就烟消云散,所有伪官都一一先后就戮。征东大将军藤原忠文这时还没有到达坂东地界,半途中闻捷,转报了朝廷,就此班师回朝,真所谓兵不血刃贼酋已授首了。 贞盛和秀乡以功封为坂东方面的太守,两人都有政声。 盘踞在濑户内海里的海盗藤原纯友,这时还猖獗异常。 这位海盗首领纯友,原是当朝宰相的本家,他本是伊予国的总兵,奉命平寇,他看形势悬殊无法对敌,想来想去,不如勾结起海盗做他们的领袖了。他拥有数千人之众,大小船只近千,而濑户内海一向风平浪静,并且四通八达,易于行船,内海沿岸以及海中岛屿,也比较富庶,到处可以打劫,真是理想的职业,比做那五品官,不知要强多少。新任的追捕使小野好古,虽然忠勇,但是在大海里很难拦截流窜的海盗,何况稍一疏忽,畿辅重地都可能成为寇贼窥伺的目标。经过年余的追逐,从来没有发生过大规模的遭遇战,真是师老无功,徒然有好几次误传匪徒将来进袭京师,使得朝廷受了虚惊。 最后,不得已请出了这老年才俊来,这回拜藤原忠文为征西大将军了。说也奇怪,忠文出任征西大将军之后,战况急转,两年多以来追捕无功的追捕使小野好古,在北九州地带,忽然遇到贼船的主力,双方在博多湾内展开了大海战,好古的士卒用命,乘风放火烧毁了贼船无数,另外掳获了八百余艘,贼首纯友在乱军之中逃到伊予,还是被擒,自知必无生路,自刎而死。 这位褔将又兵不血刃,获得了全胜。 东西两路的叛党,都经藤原忠文的威信而平定了。日本又恢复了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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