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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儒士的悲哀

日本史话 汪公紀 4067 2023-02-05
懦弱的人主,遇到了权臣,唯一的办法只有俯首听命,任其摆布。宇多天皇本非皇胤嫡系,按理轮不到他来继大统。他自己也从来未敢存有奢望,但是运气来时,城墙也挡不住,富贵逼人逼他骤登大宝,他除了喜不自胜之外,也免不了有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之感。 第一件大事便是召请当时的硕儒橘广相来,用汉文为他起草诏书赐给摄政的太政大臣藤原基经,要他十足地拍一顿马屁。橘广相奉旨之后搜索枯肠,果然拟了一篇好文章,内中写明了事无巨细,百官总己,悉关白太政大臣,然后奏下。意思是一切朝政大权,都奉献由太政大臣决定。基经奉旨之后,当然也要再四上表谦辞,宇多又再执意不肯,如此者交换了几次文书,而宇多的诏敕,都是由橘广相一手经办,不料在最后的一道诏书里橘广相想特别要好,引用了《诗经‧商颂》里实维阿衡,左右商王的典故,写道:宜以阿衡之佐,为卿之任,他的原意是以伊尹来比拟基经,可谓恭维之至。哪知偏偏就有山人在旁,乘机向基经进谗道,阿衡在古代中国是个没有实权的高官,恐怕天皇是请您归还政权了。基经听了果然多心,他就从此不朝。宇多本来就有自卑感,马屁没有拍着,反而拍到马腿上,使得他坐卧不宁,寝食难安,惶恐得不知如何自处。而那倔强的读书人又不肯自己认错,他宁可在殿上和那些指摘他的人公开论辩,经过几次舌战,毫无结果,僵持了半年之久后,还是由宇多自承读书未通,用典错误,才将此一死结解开,其间亏得有一个人代为转圜,此人是三代通儒的菅原道真。

道真的祖父清公,父是善,都是有名的学者,文章作得极好,他幼承家学,能诗能赋,也极有见识。他父祖三代都替人捉刀,颇负时名,当时最难得中的方略试他很轻易地通过,除了就任官职之外,又兼任了文章博士。文章博士等于是公认的学人,地位非常清高,他获得了这样的荣誉时,才三十三岁。阿衡之争,他方任官赞政的太守,不在京中,风闻到此事便借故赶来,上书基经,希望基经不要苛责读书种子。他笔下生花,一千七百余字的大文章,写得尽情合理,使得基经恍然醒悟,不再执拗,本来橘广相还应当获罪,也因为道真的这篇文章而得了赦免,但他气量小,终于呕血而亡。尤其感激道真的是宇多了,由此奠定了宇多天皇和道真的友谊。 权臣太政大臣经过这一回合之后,越发骄横了。他为了布置他自己的后继人,举荐了他的长子时平任藏人头,又将他的女儿温子送进宫里为宇多的妃嫔,完全学他继父的作风,他的儿子时平,年纪虽轻,却俊秀异常,是个干劲十足的小伙子,有魄力也有见识。藏人府是当时的最高特务机关,藏人头者,便是该机关之长也,拥有极大的生杀之权,宇多徒有天皇的虚名,只能在权臣父子的夹缝中,战战兢兢地勉强偷生,可以算得是个可怜虫。但是他的运气却十分亨通,阿衡之争后两年,基经便病倒了,缠绵病榻到了翌年的元月,这位极难伺候的权臣,到阴间发脾气去了,行年五十六岁。他的儿子藏人头的时平,才二十一岁。

基经身死后,宇多天皇如释重负,他不费吹灰之力恢复了天皇的大权,亲政了。不过宇多也还稳健,深知藤原氏的势力深植在朝内,所以也不敢大刀阔斧地硬干,首先安抚基经的后人,追赠基经谥号曰昭宣,以王礼来葬送。基经的长子时平升任为参议。并起用了藤原保则,保则原来是基经所举荐的人,以平定叛夷有功,一直任外官,以良二千石闻于世,这时召入中枢预闻大政,时论最为赞美,认为宇多天皇知人善任。半年以后,宇多又引进了菅原道真补时平所遗的空缺藏人头。这是他酬庸排难解纷的人,自己看中了的亲信,不久也提升他为参议了。 宇多的年号是宽平。在宽平初期,虽然民间已经十分穷苦,所幸宇多所起用的这几位大臣,都有人望,所以普遍有着一片喁喁望治之心,而且他们也都能忠勤任事,宇多本人也还能谨慎小心,安于俭朴,所以没有出什么乱子。在日本历史上,居然称之为宽平之治。不过经过几年的太平日子,宇多心满意足,既无天灾内乱,又无权臣挟制,他开始纵情寻乐了,游宴出猎变成他的日常生活,竟然把当初的困境忘得一干二净,天赐的大权没有放在心里,而专门去征逐酒色了。

到了宽平七年情势有些变动,首先是庙堂之内最具人望的藤原保则去世了,接着是元老左大臣源融也死了,继任的左大臣藤原良世就职不到一年也告老还乡了,朝中最高的宰辅轮到了右大臣源能有,而仅次于源能有的地位,便是二十六岁的时平,那时已官居大纳言了。右大臣源能有偏偏没有福分,任官还不到一年,就一命呜呼,朝中大权很自然地落到了时平的手里。 宇多天皇这时才发觉不妙,深怕又要受制于人,而自己又没有勇气来和时平斗法,想来想去,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抄袭他老祖宗躲避冤魂的故技,禅位给皇太子了。那时皇太子还小,但也顾不得许多,就急急忙忙先在清凉殿里替皇太子举行了成年大典,然后又在紫宸殿上禅位。好不容易恢复得来的皇权,又交回到藤原氏的掌握之中了。

在他决定禅位之前,曾经数度和他的心腹道真密图过多次,可怜道真也只是个十足的儒生,以仁义为怀,不屑行谲诈,不懂权变,君臣二人面面相觑,想不出更妥善的办法来,只有在权势之下屈服。宇多本来子女很多,但他故意挑选了十三岁的敦仁亲王为嗣,因为敦仁的母亲是藤原家里的小姐胤子,是时平的堂房阿姊,以敦仁来继承,很显然是在向时平结纳讨好,求得一些保障。历史于是重演,时平又以外戚的姿态出现,升任左大臣,道真为右大臣,二人奉诏辅佐幼帝,宇多退位为太上皇,那年他才三十一岁。皇太子敦仁亲王即位,是为醍醐天皇。 宇多禅位之后,浑身通泰,他以为把国事幼主交托了足堪信任的道真,自己便能一味地享乐了,于声色犬马之外,又到各处去巡行,忙得不亦乐乎,而道真除了一秉愚忠,谨慎地上班打卡做好公务员之外,还一心一意整理他父亲的文章和他自己的作品,汇总起来成为专集,名之为《菅家文章》,他认为这是他家垂传万古不朽的大业,所以对于一肚皮诡计的藤原时平丝毫没有戒备。恰巧宇多上皇游宴了一年多以后,忽然又想出新花样,皈依佛门起来,他特地到仁和寺出家为僧,每日坐禅学道,摒除一切俗务,往日他喜欢举行的诗会也中辍了,在宇多虽然只是心血来潮的一时高兴,但是道真却从此觐见无由,失去了靠山。时平看时机成熟,暗中又勾结了天皇远房的叔叔,这时位任大纳言的源光,向幼帝进谗,密告道真别有野心,企图废立,已经取得上皇的同意,拥戴皇弟斋世亲王为帝了。十七八岁的醍醐天皇,哪里禁得起这样的恫吓,一时失去了主张,只有听凭自己的娘舅来断处了,这位娘舅也便毫不客气,传旨贬道真为太宰府的权帅,太宰府远在九州,在当时是万里投荒,是充军,他所遗的右大臣一职,就由大纳言源光递升了,五天之后宇多上皇闻悉此事,想赶进宫里向天皇缓颊,居然被禁军挡驾,只好怏怏而返。

道真受了一肚皮的冤屈,被人诬陷欲诉无门,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只有饮泣就道,而他的妻儿老小也一起扫地出门,各自分散,好不容易到了戍地,他第一首诗写道: 离家三四月,泪落百千行; 万事皆如梦,时时仰彼苍。 他在太宰府过着十分凄凉的日子,他连为了什么缘故而被谪,都不十分清楚,回想当年的荣华盛况,又有一首诗道: 去年今夜侍清凉,秋思诗篇独断肠; 恩赐御衣今犹在,捧持每日拜余香。 一个忠厚纯良的儒臣,毕身尽瘁,一头脑的忠孝仁爱,没有料到人世间污秽龌龊的程度竟会忍心地致好人于死,尤其到了垂暮之年,骤然蒙此不白之冤,当然无以自解。读他以上两首诗,知道他没有勇气反抗、奋斗,他认输,他瓦解了。在太宰府一年有余,他受不了心理上的折磨,便逝于谪所。老百姓对他被窜逐而死,十分同情,他那间又小又破的屋子,虽然修整过不知多少次,至今依然东倒西歪地保持原样任人凭吊,至于他所种植的三株飞梅,现在却已郁郁葱葱成林一片了。

时平逞一时之快,把政敌加上了莫须有的罪名,活活害死,良心上也深感难安。说也奇怪,道真死后,接二连三的几年都是荒年,继之而来的又是瘟疫横行。尤其民间传说道真死后,他的冤魂不散,被封为雷神,遇到世上不平事,就让他去大发雷霆,每逢雷雨交加之日,大家都会奔走相告,说是上天遣道真降惩了。这当然对于时平是一种无上的打击。有一天朝廷在清凉殿上集议的时候,忽然落了一个大霹雳,震得屋瓦齐飞,天皇失色,侍从四散,有人高呼道真显灵了,时平那时恰好也在座,他霍地跃起,拔出他的佩刀,厉声喝道:你生前就位在我下,现在还敢来挑衅!快给我滚!经此一喝,雷声果然慢慢远了,时平虽然还有勇气当众大喝,究竟不过是色厉内荏,他禁不起常有的迅雷,清凉殿霹雳之后,没有两年便病殁了,得年仅三十九岁。良心终于没有饶过了他。

时平虽死,但是天灾和疫疠并没有减少,尤其时平生前所拥立为皇太子的保明亲王,忽然病死,于是朝中上上下下都认为道真的冤魂在寻仇。醍醐天皇没奈何,只得下诏恢复了道真右大臣的原官,并且追赠一级以慰亡灵,以为这样可以平安无事了,谁知继保明亲王之后,所立的皇太子庆赖王,不到两年也夭折了。宫里又大起恐慌,经几位高僧研究,判定这次是时平的冤魂在吃醋了。不得已又由出了家的宇多上皇来主持一次法事,超度时平,诵经礼拜,一连几天,以平息时平的怨气。 承继时平的是他的弟弟右大臣忠平。忠平的才干虽然不如乃兄,但为人宽厚,没有心机,和皇室也能相处,那时日本屡经荒歉,十分萧条,但也维持了二十余年的太平,到了延长八年,天大旱,几个月滴雨不下,田里禾苗枯焦,到了六月二十六日,朝廷的公卿齐集清凉殿商议祈雨的时候,忽然乌云大起,刹那间一声霹雳,殿上的大柱起火,议事的几位大臣很多都被雷击中,当场惨死,有的朝衣尽焚,变成一具裸尸;有的毛发皆光,面目全非,有的前胸烧成黑灰,景况异常可怖,有些人没有死的也发了狂,醍醐帝当时也在座,虽然没有事,但也饱受惊吓卧床不起,不久便感染了当时的咳嗽,到了九月他已命在旦夕,逊位给八岁的皇太子宽明亲王,七日之后便归天了,死时四十六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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