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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叶子之乱

日本史话 汪公紀 4422 2023-02-05
宗教信仰越发达,显灵显圣、疑神疑鬼的幻觉,也越来越离奇。何况庙宇里的塑像,大半都是面貌狰狞,尤其朝夕相对,更恍如旧识,使得心里有疚、意志薄弱的人,认为在人世之外,真的还有一个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的灵鬼世界。 桓武天皇为了躲避冤魂的侵扰,一再迁都,建都到平安城之后总算平安了。从此开拓了平安朝一千年的历史。在这一千年当中,日本遭遇了很大的变迁。首先是王权旁落,武家兴起;文艺大开,佛教升华;然后便是幕府形成,群雄割据;终而至于明治维新,脱离藩镇封建,成为一个近代国家。 桓武天皇一生两度迁都,三次征夷,虽然劳民伤财,但仍不失为日本一代中兴之主。模仿中国史书的《日本后纪》记道: 帝内兴土木,外攘夷狄,当年虽费,然后世实利赖焉。

桓武在恐怖与悔恨之中,终以古稀之年晏驾了。皇太子安殿亲王据《日本后纪》的记载: 哀号擗踊,昏迷不起。 表面上着实流露出无比的大孝,实则心里也怀着鬼胎,深怕冤魂来寻仇。日本皇室继承的往例,是传弟而不传子。桓武的承继人原来是皇弟早良亲王。因为被人诬陷说是参与了谋反,就不问青红皂白,把他幽禁了起来。早良亲王一肚皮冤枉,气愤填膺十余日不食而死。早良死后,桓武才改立自己的长子安殿亲王为皇太子。但是这位王子被册立为皇太子之后便不争气,一直生病,百医罔效,最后请了一位阴阳师来看风水,不看犹可,这一看看出了毛病,断定了是冤魂附身,绝非药石所能疗治。这真是晴天霹雳,大家慌了手脚,急忙以隆重的丧礼改葬了早良亲王,并且由皇太子扶病到灵前祭奠,请求宽恕,果然安殿的病慢慢有了起色,但是在安殿的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暗影。匆匆经过了二十年,这时即了天皇之位,暗影也在他的心中张大了起来。改元大同,号称平城天皇,遵奉桓武的遗诏立小十二岁的同母弟贺美能亲王为皇太子。

平城即位之初,倒也能轻徭减赋,与民休息,罢除了一切营建征伐,一扫前朝的政风。 《日本后纪》赞美他道: 虽古先哲之政,不足过矣。 所以算得是贤君,但是英雄难过美人关,这位贤君却被女人毁了。他在皇太子时代,就私通了他的表妹,一代尤物的藤原叶子。叶子是先朝的股肱藤原继种的女儿,是个有夫之妇,已经生有子女,她的父亲遇刺身死之后,桓武特别看顾遗族,收叶子的女儿选入东宫,为皇太子的妃嫔之一,于是叶子也因为是皇太子丈母娘的关系,可以自由出入宫禁。真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看到自己的怀抱里来,居然越俎代庖,代替了自己的女儿,成为入幕之宾了。桓武闻悉此事,十分震怒,把叶子逐出宫外,不许往来。但是孽缘自古难断,平城登基以后,禁令自然解消,两人明目张胆地重拾旧欢了。新皇立刻封她为宫中的常侍。常侍者女官之长也,本来官阶为五品,现在特准升为从三品,她可以预闻朝政了,叶子酷有父风,是个善弄权术的英雌,得此际遇,哪里肯轻易放过。尤其她有个哥哥仲成,是个现成的杨国忠,他们狼狈为奸,乘平城不爱理朝政,便买官鬻爵无所不为矫诏行事了。可惜好景不长,平城做了三年天皇,忽然又发起病来,他疑心又是冤魂来索命,日夕不安,急急想摆脱皇位,好让恶鬼向别人身上去寻仇。同时因为他耽于女色,繁忙的国政常常扰他的春梦,左思右想,总觉得这宝座不值得留恋,于是到了大同四年春,情况又转剧的当口,他不顾叶子和仲成的苦劝,毅然禅位了。

皇太弟虽然数度上表恳辞,怎奈大少爷脾气一旦做了决定,难得挽回,就在四月十三日黄道吉日平城退位,皇太弟受禅是为嵯峨天皇。翌日尊平城为太上皇,平城的长子高岳亲王为皇太子。 嵯峨登基后七天,便降旨停止食封。食封是观察使所特享的恩典。本来观察使的制度由来已久,桓武时代就有所谓的巡察使,后来又改为问民苦使,分日本全国为七道,每道设一位巡察使,轮回察看地方官吏的勤惰,与访求民隐,原本是一个极好的制度,但是日久顽生,不但没有发生预期的效果,并且因为川资不足,这批巡察使变成了京官,留在京里不动了。平城为了加紧功能,改名为观察使,责成他们非外巡不可,为了补贴他们的盘川,特准他们到地方上去自己筹集,名之为食封。这样一来,原来的苦差使一转而为肥缺,虽然不免有舟车之劳,但是大家都争着想外放了。因为一旦到了京外,天高皇帝远,便可以捧了鸡毛当令箭,大肆搜括了。不但不必去问民疾苦,反而可以耀武扬威,成为钦点的大蝗虫,名正言顺地奉旨扰民了。嵯峨在皇太子时代早有风闻,但因太子的地位微妙,尽管痛心疾首也无从直谏,只有隐忍不发。此时不同了,大权在握,第一件德政,便是取消了食封。虽然民心大快,却惹恼了一位女将,即是平安上皇的宠姬叶子。她和她的哥哥仲成原来就靠这批观察使来替他们从事聚敛的。食封停止之后财源断绝,等于挡住了她的财路,焉有不恨,于是在愤懑之余,激起了大逆不道的阴谋,首先离间上皇和天皇之间的手足情谊,然后再徐图恢复上皇原有的大权。偏偏事有凑巧,平城禅位之后身体果然见好,他几度迁居避邪,都有效验,一次比一次壮健起来。一个康强的人,兴致当然也会积极起来,终日闲荡无事当然难受,尤其听说自己所创办的制度,被后任一脚推翻,怎么能不耿耿于怀呢!更禁不住枕边人接二连三地进谗,不由得平城不想复辟了。参与计划的自然也大有人在,但是叶子是核心中的核心人物。她为了避开嵯峨天皇的眼线,建议平城索性搬到旧都平城京(现在的奈良)里去,另创天下。再命令自己的哥哥仲成留在京里,细察动静。平城在过去已经有过五迁的事实,现在再迁得远些,嵯峨也只好唯命是听。说也奇怪,平城上皇的健康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相对的嵯峨天皇却连连地发病了。甚至重要的元旦朝仪都不能举行,朝政当然也不能问了,乘此时机,平城便在旧京里发号施令起来,一国之内,俨然有了两个朝廷,这就是日本史上有名的二所朝廷。不过天无二日,民无二王,这样的局面不可能太久。嵯峨虽然在病榻上,也忍无可忍,上皇究竟是何居心,不能不防了,于是在极密中任命了几个心腹组织了一个特务机关,取名为藏人所,以藤原冬嗣为藏人头,也来侦察上皇方面的行动,同时也加紧笼络一班有实力的武将。藤原冬嗣是藤原镰足的后代,足智多谋而好学不倦,为人敦厚温文,汉诗尤其作得工整,他的布置比起叶子自然要更高一筹,在平城的左右也派有密探,平城和叶子的举动意图十分清楚。到了大同五年(西历八一○年)的七月里,嵯峨的病情不见好转,一般人都信以为是怨魂上门,不断延请高僧到宫里来禳祓消灾,乌烟瘴气搞得人心惶惶,就在这个时期,上皇以为有机可乘,在九月六日他忽然降旨废平安京,而恢复平城为皇都,等于是由平城京发出来的诏旨才算国家的正式律令,如果嵯峨默尔而息,就是等于自己免了自己天皇的职位,这是上皇的撒手锏,他想当头一击就能把奄奄一息的弟弟打垮。平安京里的朝廷闻讯震惊,此时迫得嵯峨不得不摊牌了,经过四天的密议,嵯峨听从了藤原冬嗣的意见,昭告天下拒绝迁都,一面将上皇留在京里的心腹仲成拿下兵卫府拘禁起来,再派遣密使把旧京里的大臣全部召回,同时请出老将坂上田村麿来统率精锐,要击上皇的部队。

上皇接到了报告之后,也亲自领军东征,和叶子同乘凤辇向平安京进发,却没有料到大队行不多时,士卒便纷纷逃散,还没有接战,三军已溃了。上皇看大势已去,只好退回到平城宫里,自己削发为僧,而叶子自知罪无可逭,仰药自尽了。没有本领而喜欢玩火的人,总落得一个悲惨的下场。叶子死时,也不过三十四岁,这是个半老徐娘,而她的哥哥仲成早一天已为乱箭射死了。 嵯峨对于上皇没有再追究,诏书里只简单地说上皇幸到伊势去了,对于谋反事一个字也没有提,不过上皇的长子原来册立为皇太子的高岳亲王,这时废为庶人,让他到东大寺去做了和尚,法号真如。叶子事件,就这样告了结束。 嵯峨天皇平定了内乱之后,国内晏然,那时恰好在唐朝是诗人辈出的时代,吟咏的风气也飘洋过海,弥漫了日本。嵯峨本人以及立了平乱大功的藤原冬嗣,都是词人,平安朝里的唱和也非常之盛,嵯峨曾经两度敕命朝中大臣选集佳作,第一次由小野岑守撰集,取名《凌云集》,第二次由仲雄王撰集,取名《文华秀丽集》,至今流传,其中确有不少好诗,我们现在介绍几首如下:

一、嵯峨御作<江头春晓>: 江头亭子暌人事 歌枕唯闻古戍鸡 云气湿衣知近岫 泉声惊寝觉邻溪 天边孤月乘流疾 山里饥猿到晓啼 物候阳和犹未定 汀洲春草已萋萋 二、嵯峨十七岁的女儿有智子公主以<春日山庄>为题: 寂寂幽庄水树里 仙舆一度降池塘 林栖孤鸟识春泽 涧隐寒花见日光 泉声近报初雷响 山色高晴暮雨行 由此更知恩顾渥 生涯何以答穹苍 由此可见中国文化在嵯峨朝代有多深的影响了,不但在诗文方面已放异葩,就连日常生活游戏音乐艺术也都唐化。由嵯峨开始历经了淳和、仁明两朝,日本的太平景象维持了三十多年,那时日本高阶层人物的生活,可以说极其舒服,尤其做了上皇,更是优闲,嵯峨三十多岁便禅位给他的弟弟淳和,他自己则逍遥于山水之间,或以琴书自娱,可谓享尽了人间清福。

不过上有好者,下必甚焉,皇室喜欢逸乐,王公大臣也都纷纷效尤,上层社会的奢靡风气,招致了老百姓极端的穷困,王公大臣为了维持他们豪华舒适的生活,不得不去加征赋税,其结果便是盗贼如毛了。到了仁明朝,农村里集体逃亡,大家都涌向城市里求生,京畿之内白昼都有抢劫,在承和四年,居然有两个大胆的女贼直闯到宫内的清凉殿里,威胁了天皇,种下了以后大乱之源。 历代的天皇都好色,妃嫔多了,子女当然也多,皇室的开销就跟着增加,一直到不能负荷的地步,为了减轻负担,只好将所有庶民出身的妃嫔所生的子女,不列为皇族,降入臣籍,让他们长大成人之后自谋生活,而为了有别于普通的臣民,这批皇胤都一一赐姓,在桓武以前,有赐姓真人的,有赐姓朝臣的。到了嵯峨天皇,他一共有子女五十多人,其中三十余人都降入臣籍,赐姓源。淳和天皇把他的姪子高栋王也降入臣籍赐姓平,源平二氏以后在日本历史上都大大地出了锋头。

嵯峨和淳和二人虽非同母兄弟,但手足情笃,性格也很相像。嵯峨皇后嘉智子仪态万方,是绝代的美人,生有一子一女也都十分俊秀。嵯峨把女儿嫁给了淳和,虽然淳和是他同年龄的弟弟,他却做了弟弟的丈人,淳和感恩图报,当了十年的天皇之后,也就禅位给自己的舅爷,嵯峨和嘉智子所生的正良亲王了,是为仁明天皇,仁明又转过来册立了淳和和他姊姊所生的恒贞亲王为皇太子。 嵯峨为人谦冲好学,能诗能文之外,还写得一手好字,在日本和僧空海、橘逸势,号称三笔。他晚运尤其美满,自己的嫡子做了天皇,外孙也立为皇太子,可称全福。不过他死了之后,便祸起萧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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