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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新宋卷九:战鼓 阿越 29804 2023-02-05
大宋东京与西京之间,除了有汴河、洛水的水道外,还有槐荫森森的官道相连,交通颇为便利。然而便利有时亦可成为烦恼,金兰算得清清楚楚,唐康的上一封信是他还没到洛阳时派专人送回来的,自从打发了那个下人回去覆命后,便再也没有信件送来。无论是石府还是文府,唐家还是桑家,竟是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到了洛阳后,走的是哪条道。她估算时间,这几日间唐康便应当到汴京了,只得用傻办法,分别派了人昼夜轮换守着每一条道路,每一个渡口。虽明知这样也没什么用处,但是对于亲人来说,若是什么都不做,却实在不能心安。 接连几天,打探的人都没有看到唐康一行的踪迹,文氏与金兰几天几夜都合不了眼,心里面患得患失,也不知道是该盼着他快点到好,还是希望他慢点到好。两人眼巴巴盼着唐康回京,眼见着他就要升迁,一家人又可以团聚,却不料中途出了这么一档事,真是祸从天降。初听到这个消息,文氏几乎吓得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到底还是金兰能拿得定主意,她和文氏商议后,二人分别去石府与文府打探消息;因唐家在汴京主持生意的是唐康的一个堂兄,难以应付这样的局面,又遣了人快马去杭州报信。但文氏与金兰各自打听了消息回来后,二人一对口风,才知道唐康这祸事闯得着实不小擅调禁军倒也罢了,唐康竟然不请旨诛杀了七千余名已投降的叛军!文氏是名门高第大家闺秀出身,平生见过的人加起来只怕也没有一百,根本不知道七千人是什么概念,不知者无畏,倒也罢了。金兰听了,当时便倒吸一口凉气,几乎被惊呆了。但她一回过神来,便立即与文氏商议了,叫文氏每日回去求她父母向文彦博说情,自己则除了陪高丽王妃外,每天免不了都要跑几趟石府与桑府金兰在宋朝这么多年,早已是个汴京通。她平素虽然也有许多交好的闺中密友,但到了这时节,她若自己去行走,便太招人耳目。反倒是桑充国夫人王昉是整个汴京各个府中甚至连宫中都走得动的人,不仅宫中极得宠的清河郡主与她是多年好友,甚至连当今的宰相夫人方氏也甚敬服她金兰心里也清楚是什么人掌握着唐康的命运,无论是清河郡主还是方氏,其实也做不得多大用处,皇帝、太后再宠爱清河,也不会允许她干政;而吕惠卿的家法是极出名的,这样的大事,方氏就算有心帮忙,也根本说不上话。但明白归明白,涉及到的人一旦是自己的丈夫,再理智的人也控制不了要去做,仿佛只有这么做了,才能让自己稍稍安心。她心里只能是抱着一丝侥幸,自己在清河郡主面前始终说不上什么话,若是王昉能让清河在太后或皇帝面前美言一两句,或许便是另一种结果毕竟在宫中各种各样的请托,也是从来没有杜绝过的。

但是,即使做了这一切,对于聪明练达的金兰来说,终究是不能做到自欺欺人的。她根本骗不了自己唐康的升迁曾被汴京的官员们视为石越东山再起的预兆,人人都认为皇帝可能又要重用石越了。明白这一点甚至不需要任何政治洞察力,只要数一数学士巷前马车的数量,便可以看得出来。可石越的东山再起,却一定会让吕惠卿感觉到威胁,每一件可以利用的事情,吕惠卿都不会放过,更何况这次唐康简直是将天捅了个窟窿! 虽说擅调禁军平叛犯禁,可毕竟也是为了朝廷,官家应当不会怪罪吧? 那些叛卒按律令也是应当处死的 对于文氏织造的种种为唐康开解的理由,金兰只能默默地苦笑。她不愿意再去给她增添无谓的压力,如文氏这样的名门闺秀,真的是已经做得足够好了。但是,金兰却找不任何理由来宽慰自己自古以来,对于身居高位者来说,除了做事的内容外,做事的形式也是同样重要,甚至更重要。

还是没有官人的消息么?眼见室中那座珍珠座钟的时针不可避免地指向酉正,沉闷的钟声随之响起,金兰忍不住扭过头来第三次问道。 侍婢摇了摇头,低声回道︰还没回来。说完,她微微抬头,看了一眼金兰,轻咬下唇,又安慰道︰夫人,或许明天便有消息了。 失望再一次占据了金兰的内心。她沉默了一会,忽然站起身来,道︰去桑府。 早在几年前,桑府就从潘楼街搬到了咸宜坊附近,这里不比潘楼街那种商业区,咸宜坊与董太师巷一样,住的全都是大宋的皇亲国戚与达官贵人,当今皇帝的四弟,俗称四王爷的赵頵,王府便都在咸宜坊第一区。而四王府的正对面,此时也正在大兴土木,京师盛传,这是官家在给雍王赵颢兴建王府路过咸宜坊第一区时,金兰透过马车侧面的车窗看了未来的雍王府一眼,嘴角边闪过一丝冷笑。

当今对这位贤王的宠信与友爱,实在令人唏嘘,以前金兰所见所闻的宫廷斗争,要么便是如辽国一般赤裸裸地拔刀见血,父子兄弟手足视同仇雠,不杀个你死我活血流成河便绝不罢休;要么便是如高丽一样,虽然同样是仿若不共戴天,但只要不造成明目张胆的威胁,最多便只是强迫诸王子们出家为僧但像大宋这样做得这样温情脉脉,不露声色的,则实是让金兰叹为观止。她是颇知其中内情的,自王安石为相以后,宋朝财政便慢慢规范;至改官制后,特别是为了应付对西夏的战争,财权更是进一步下移,分别由户部与太府寺掌握,皇帝直接控制的财富越来越少,而当今皇帝更是贤君英主,为了缓解国库用度,他三番五次削减宫内用度,大内如今至少有两三座宫殿年久失修,他都舍不得花钱可为了给他这位皇弟兴建王府,皇帝竟是毫不吝啬地掏出了二十余万贯!这二十余万贯铜钱,除了向天下诏示皇室兄弟敦爱,皇帝重视手足亲情外,其目的其实只有一个,就是让雍王殿下住得离禁中远一点。这显然也不只是皇帝一个人的想法,因为一向锱铢必较的户部尚书司马光竟罕见地没有反对。

金兰对这个雍王没什么好感。宋人以虚岁计算男子年龄,熙宁十七年,延安郡王已经九岁,信国公殿下也已经八岁,从皇帝、太后、皇后到朝廷的大臣们,都开始张罗着给这两位皇子挑选师傅。然而延安郡王亦即大宋朝实际上的皇太子,却偏偏体弱多病,难以入学,所以一直拖延不决。皇后本来准备先给信国公选个师傅,但正当金兰等人兴高采烈地筹划着替信国公挑一个好老师的时候,这位雍王殿下却奏了一本,说了些长幼有序之类的话,结果这件事便没了下文。 雍王的用心金兰是看得清清楚楚的。只因在宫中延安郡王与信国公与他人不同,均由皇后亲自抚养,故此将来继承统绪的机会自然要高于其余的皇子若是延安郡王平安无恙,以长幼,以血统,自然都没有信国公的机会,而且无论是王贤妃也好,金兰也好,都不敢有这样的野心;但如若这位皇太子殿下有什么万一,那么其余皇子中,信国公年纪最大,又是皇后抚养长大,虽然在血统上占了劣势,但若有朝一日朝臣们为了防止兄终弟及的情况出现,拥立年纪较长的信国公,也不是不可能的。毕竟所谓的血统,是由父系而非母系决定的。信国公的高丽血统固然会有夷狄之讥,但他毕竟是大宋皇帝的亲子。更何况他母亲贵为高丽公主,诸皇子之中以他母亲的出身最为尊贵!虽然眼下人人都认为信国公毫无机会,但金兰却相信,天下之事,变化无常。

这位雍王殿下,显然也算计到了这一点。高太后与皇后一定会维护皇子们的长幼之序的,若皇六子赵佣都还没选好师傅读书,倒先让皇七子就学,此例一开,便是启诸皇子觊觎之心,将来后患无穷。反正诸皇子年纪还小,不怕耽误,自然便先压下去了。而雍王殿下则乐得看见皇子们越晚读书越好。 马车飞快地掠过咸宜坊第一区,在街巷中七拐八弯,又跑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停到了桑府之前。桑家看门的家丁见到金兰的马车,早有人飞奔入内通报,一面迎了马车自侧门进府。金兰在中门前下车之时,王昉早带了人亲自迎了出来。 表嫂。金兰见着王昉,连忙裣衽一礼,一面柔声道︰岂敢劳动嫂嫂。 王昉笑着扶起金兰,挽了她手向一边向里间走,一面笑道︰兰儿,柔嘉县主回来了。

金兰不由得怔了一下。柔嘉自从曹太后去世后,便郁郁寡欢,熙宁十三年起,她便屡次上表,请求去巩县替曹太后守庐三年,以尽孝道这是大宋开国以来未有之事,亦为礼法所无。但宋朝与历代一样,都是以孝治天下的,皇帝虽暗中怜惜这个妹子,屡次三番留中,又令皇后与清河郡主劝慰她,但无奈柔嘉志意什坚,皇帝无可奈何,这才勉强准了她,至熙宁十四年,柔嘉便离了静渊庄,前往巩县。从此汴京便甚少闻她音讯。金兰是极剔透的人,早先她进宫见王贤妃时,曾闲聊到柔嘉县主,王贤妃还笑称不论是已故的曹太后,还是皇帝与皇后,对柔嘉的宠爱,其实还在清河之上宫中人都说这位十九娘的脾气性子,像极了在熙宁三年故逝的楚国大长公主。 金兰自是没见过这位仁宗皇帝的爱女,但她却听说过她的许多的事迹这位公主胆子大得无法无天,在宋朝那些温柔娴淑的公主们当中,是一个极为另类的人物。可是她的命运,却无法逃脱宋朝公主的诅咒,与许许多多的宋朝公主一样凄惨。

这位楚国大长公主与多数公主一样,不幸被指配了一个自己完全无法喜欢的驸马,而更不幸地是,她竟偏偏不肯接受这种命运。于是在短短几年内,夫妻感情急骤恶化,最后竟闹得夜扣宫门,要与驸马分居宋朝的律令,宫门夜开是极为严重的事情,兼之这位公主常常与内侍们饮酒作乐,又无法处理好婆媳关系,早已引人侧目,竟因此惹得台谏纷纷弹劾,众议哗然,最终被降封为沂国公主。但她却丝毫不放在心上,竟是宁死也要与驸马离婚,皇帝迫不得已,只好遣人向驸马家说情,说凡人富贵,亦不必为主婿也。委婉请求驸马家解除了婚约这可以说是楚国长公主,同时也是大宋朝所有公主的事迹中,最为惊世骇俗的一桩大事件,当时这位公主不过二十五岁。 但是她的命运却并未因此而出现转机,如此离经叛道的事情,使她在宫中也无法安身。她的亲生母亲苗妃虽然因曾经多方维护当时养在宫中的英宗皇帝而结下善缘,但是与曹太后的矛盾却让她的立场更加尴尬。仁宗在世的时候,曹后已经公开表示出同情驸马之意。仁宗去世后,她更加丧失了最大的依靠。而高太后更是无法接受这种不符合道德礼法的行为。楚国大长公主最终还是被迫复婚,很快,就郁郁而死,这时,距她离婚那一年,不过八年。

不过金兰也知道传说与现实相差甚远。这位公主自小机灵聪慧,调皮可爱,而且一生都非常孝顺父母,虽然常常傲气凌人,却是个至情至性的人。所以直到她逝世十余年后,汴京闺阁中依然在时时流传着这位公主的种种故事从她少女时代种种顽皮的事迹、向上天乞求用自己的生命换取父亲平安的孝心;到她那无比隆重的册封公主典礼、豪华奢靡的婚礼甚至还有人传说,她是因为爱上了一个内侍而要与驸马离婚汴京的许多女孩子虽然口里对这位公主的所作所为不以为然,但是只要一听到楚国大长公主或者庄孝公主几个字,耳朵便会不由自主地竖起来。这位楚国大长公主,实已是闺阁中的传奇。 不过在金兰看来,最耐人寻味的,还是当今官家对他这位姑姑的态度。虽然贵为皇帝,也无法阻止她被迫复婚,郁郁而死的悲剧,但是在她去世后,当辅臣议谥时,官家却横插一脚,亲赐谥号庄孝,追封秦国大长公主最离奇的是,仿佛不如此不足以出心头恶气一般,皇帝居然以奉主无状的罪名,把那个倒楣的驸马都尉贬到了陈州安置,至今没有翻身要知道,当年的公论是不睦之咎皆由公主的!其实这位驸马与公主一样,都是不幸婚姻的受害者。

从种种传闻中,金兰感觉到贤妃的玩笑,宫中人们的比较,都不是空穴来风的。至少她可以知道官家心里其实是十分同情楚国大长公主的遭遇的。而这位十九娘从小的所作所为,俨然便是又一个楚国大长公主。这位县主不仅同样的至情至性,也同样的孝顺。她所做的惊世骇俗的事情,较之楚国大长公主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是她却毕竟不曾离经叛道这竟是有楚国大长公主之长而无其短了。若说皇帝与皇后内心深处更疼爱她,金兰相信是极可能的大宋皇室中,有无数的清河郡主,但柔嘉县主却只有一个! 想到这里,金兰心里不觉一喜。柔嘉与梓儿的交谊,更犹在清河之上这位县主,素来别人不敢说的话她敢说,旁人不敢做的事她敢做,若能得她帮忙金兰暗暗打着她的如意算盘,浑然忘记了这位县主的每一个故事中,常常同时包含着另一个人或另一些人的不幸。

太后和圣人可又要操心县主的婚事了王昉一面走,一面与金兰说着闲话。 朝中公卿家这么多公子,总能寻出个如意郎君罢?金兰淡淡笑道,她对这些事有些心不在焉。 王昉诧异地望了金兰一眼,似笑非笑地说道︰若不合县主的心意也是不成的,前车之鉴柔嘉对石越的心意,她却是多少知道一点的。 县主有心上人了么?是哪家的公子?金兰马上听出了弦外之音。 我可不知道,想知道你亲自问县主去。王昉笑道,明日我们一道便去静渊庄,莫怪我越俎代庖,你们的礼物,我已先替你们预备好了。 金兰连忙道谢,二人又一面聊些家常闲话,没多时,便到了王昉住的院子里。因金兰是熟客,王昉假模假样拿了女红做着,便把侍婢下人全都支使了出去。金兰见她装腔作势,在一面绣屏上东扎一针西穿一线,忍不住笑问道︰表嫂这是在绣什么? 王昉见她取笑,笑着把绣屏丢到榻上,嘴里却不甘示弱,正色道︰我绣的是捉鬼图,有镇宅辟邪之神效。 金兰听她说得认真,不由得半信半疑走过去,捡起绣屏一看,便见这小小的绣屏上面,东一条线,西一条线,红一道,黑一道,绿一道,不知怎么样便拼凑在一起,依稀像个图案,但无论她怎么样仔细,却终究是不明白王昉绣的是什么。她横竖左右静静地看了半晌,正不得要领,忽然看到旁边的小几上压着一张彩图,一眼瞄去,却是一幅比翼双飞图,她回过头,又看了一眼手中的绣屏,忽然发出一声大笑,一只手指指图案,一只手指指绣屏,笑得前仰后俯,几乎岔过气去。外面的婢女婆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都悄悄靠近来偷看,看到金兰手里拿着的绣屏,一个个也握着嘴窃笑不已。 王昉被她笑得面红耳赤,羞得快步走过去,一把抢过来,藏在身后,一面啐道︰妳也不是好人。亏我这么帮妳! 金兰却是越想越觉得好笑,捧着肚子,指着那张画纸,笑道︰这这就就是清清河郡主给给描描 她早就听文氏说,她这个表嫂王昉,出身名门,宰相之女,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精,甚至经史子集时事政论,也不让须眉,若生得男儿身,公卿之位唾手可得,也算是个奇女子。可偏偏却不擅女红厨艺,拿针竟比人家拿大枪还难上几分,做出来的饭菜比毒药还难吃几分。嫁入桑府后,开始虽然没什么,但时日一久,婆婆虽是极好相处的,大户人家不指着这些,也不会说什么,但桑家亲戚朋友极多,旁人那里却难免听些闲言碎耳。偏偏这位桑夫人生性最是争强好胜,哪里受得了别人的闲话?于是发愿要学女红,特别找清河郡主画了样可好几回,文氏见了她回来,都是笑得说不出囫囵话来。她当时还不肯信,总觉得人人都是一双手,未必如文氏说的那么夸张,且王昉的识度才具,又是她素来极佩服的,这区区女红,怎能难得她这样的才女这回她却是第一回亲眼见着王昉的女红,她再也想不到,一幅好好的比翼双飞图的,竟能被人绣得似一锅煮糊了的面一般。只怕叫了张飞来,也要比她绣得像些模样儿。 她几日来眉间心头,忧虑焦急,虽也强作笑容,却只能更加辛苦。不料竟在王昉这儿,把几天来憋在心里的著急、生气、忧心种种郁气,全都发泄了出来。 表表嫂的女红,可真真是和和大伯伯的书法有有得一一比了金兰顺口说出来,便越想越觉得相像,石越的毛笔字,练了十几年,似乎也就是能把一横一竖写得更像筷子而不是蚯蚓而已。她曾经看见石越偷偷练习描红早已对自己的毛笔字彻底放弃了的石越,为了父亲的形象,突然间痛改前非,在被闲置的这几年中,曾经又狠练过一段时间的书法。只不过堂堂石学士的书法,与练字不到一年的小石蕤相比,绝对是要稍逊一筹的。所以这两年间,为了不树立一个坏榜样毒害下一代,彻底觉悟到自己再怎么样努力也不会有用的石越,咬牙切齿地发明了一种软笔后,便再也不肯用毛笔了。让人觉得好笑的是,石越还掩耳盗铃地以提高效率为名,强迫在他手下编修敕令的官吏们全部使用那种用起来极为别扭的软笔通过这样的方法,石学士终于大宋的识字阶层中,找到了书法比自己更差的人们。不过这个时间也只持续了不到半年的时间,半年以后,当那些官吏们适应了他的暴政之后,石越依然无可救药地是大宋读书人中书法最差的人。他在小石蕤面前的骄傲,也可怜地只维持了短短半年。 王昉被她笑得耳朵根都红了。她也自知自己的女红实在有点见不得人,拿出藏在身后的绣屏又看了看,也笑道︰笑,笑!笑死妳这个高丽婢子算了。见金兰笑得差不多了,又假装生气,板着脸道︰还要说正经事么?还管不管妳家康郎?若是不管,我亦得省心了。 金兰一听说到唐康,立时止住笑,急道︰嫂子不知,我真是急死了。到此时也没见着人回京 王昉望着金兰,冷笑道︰方才还笑我呢,妳也是个呆子。守路口有什么用?不如打点各种衙门有用。妳家官人昨晚便回京了,皇上亲降指挥,表弟是被关在御史台。一同犯事的,还有两个武官,连卫尉寺都没沾上边,直接送到枢府的牢里面了 啊?金兰听到这个消息,顿时脸色惨白,苦笑道︰这连石府也不知道信么皇上圣意 石子明怎的不知道了?王昉轻轻哼了一声,道︰阴谋诡计是他的拿手好戏,不过依我看,他多半在策划着大事呢! 大事?金兰愣住了。 王昉看看金兰,忽幽幽叹了口气,道︰我认得的女子中,也便是妳能懂这些。却可惜妳是女子,否则那个什么朴彦成岂能及你之万一。她说的朴彦成,乃是高丽国的第一批遣宋使,亦即是留学生,白水潭学院院贡生,熙宁十五年参加省试是第五名,殿试为一甲第三名,高中探花。皇帝特旨授秘书监校书郎,荣耀一时。此君的诗词歌赋、文章策论,连苏子瞻都赞不绝口。 不过,金兰却不甚喜欢此人。高丽使者曾经去游说这个被高丽留学生引以为荣的年轻人,请他回国为官,但说客去了后,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便被他堵了回来,后来更是连门都入不得了。这回高丽王妃与王子来汴京,高丽使馆宴请所有高丽留学生,也唯有他缺席。金兰也知道朴彦成并非没有苦衷他的父兄顺王,在这次王位争夺战中遇害。但金兰无法谅解的是,他既然不能原谅自己的祖国,为什么却可以轻易地原谅同样也参与到高丽国内权力争夺战的宋朝,并且还毫不羞愧地以宋人自居呢?在高丽留学生中,同样情况的人并不在少数,第一批遣宋使中更是占到少半,但迄今为止,第一批留学生除他之外都已经全部回到了高丽,其中也不乏在宋朝中过进士的人。 只是这些内情,金兰却也不便表露出来,只是淡淡道︰我可不敢比,亦不想如此。此生能得相夫教子,平安度日,便已是福气了。她的话半真半假,文氏已为唐康育有一儿一女,她却一无所出,心里岂能无动于衷?但夫妻之间裂缝已生,又是那么容易可以弥缝的?这回唐康遭逢困厄,她心急如焚,坐立难安,只想若得唐康平安,她便是以身相代,也不会犹豫。像她这样冷静而理智的女子,自然已是洞悉自己的感情。但是,她的另一面,却还牵涉着自己国家,自己的家族虽然有时候会天真的想,宣王已然如愿以偿登上王位,我也可以解脱了。但是,她毕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她已经陷得太深了。相夫教子,平安度日,对她来说,却是极奢侈的事情。她甚至连女人的嫉妒心都不能有,若非内心有愧,她又岂能甘愿与另一个女人分享自己所爱的人? 妳现在还不够平安富贵么?王昉却难以理解她的心情,笑道︰待表弟过了这一关,我瞧多半能在汴京安定几年。你们夫妻相聚,生上几个孩子,妳便可以好好地相夫教子了。 但愿他能平安度过这一劫。金兰幽幽叹道。 他不会有事的。王昉笃定地笑道,妳听我给妳解释了,便明白这次注定只是有惊无险。 金兰素知她的见识,但这回唐康闯下来的祸事却是非比寻常,因只是半信半疑地望着王昉,抿着嘴,等她解释。 王昉微微沉吟了一会,望着金兰,娓娓而谈︰我曾经细览国朝建国以来两府之人事纷变,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情。宰相、执政们在两府来来往往,起起落落,入则为相,退则使居大郡,牧守一方,此是祖宗之善政,为汉唐所不及。但妳可曾留意过宰辅大臣们的任期?王昉莞尔一笑,略一停顿,便如数家珍般地说道︰赵韩王赵普,建隆元年为枢密副使,累迁枢密使,至干德二年为集贤相,到开宝六年罢相,满打满算,也就是十二年,若从干德二年始,不过九年多一点,其间独相八年,之后便被罢相。直到七年后,才又做了三年宰相,然后又罢相,四年后再入中书,又当了不到三年的宰相。开国之初,宰相做得最长的,便是此老。其余的都是做三年,换三年。真宗朝做得最长的,便是那个与石子明同字的王魏公王旦王子明,做了十二年宰相,若从执政算起,还要更长些,但他独相的时间,只有五年。其后的名相,能够稳稳当当连续十年做宰相的,便只有韩琦与曾公亮,但这两人从未独相过,韩琦与富弼一同为两年,与曾公亮八年,至于曾公亮,熙宁元年和二年,那根本也就是备员而已。王昉提及韩琦与曾公亮,言语中并没了什么敬意,她说完停了一下,语带讥讽地笑道︰敢问吕吉甫何德何能,自熙宁八年韩绛罢相后,竟能独相九年之久? 不让宰相在位太长,以防结党营私,盘根错节,实是祖宗之法。皇帝即位后便不再让韩琦为相,难道真的是因为他是所谓的旧党么?那曾公亮又是什么党?王昉目光流动,显得有点兴奋,韩琦是千年老狐,罢相之后,便回乡求田问舍,奢华度日,偶尔上点奏章,以示忠君忧国之意。所以韩家才能倍受皇上的恩宠,至今不绝。他和石子明倒真不愧是翁婿,这几年石越之法,与他异曲同工。他闭门不见宾客,不讲学,不著书,将门客或遣散,或荐官,只留了一个潘照临,也整日只是在汴京游山玩水,讲佛谈经。但却绝不敢去购买田宅、蓄养声妓,而且隔三岔五还向皇上递些密奏,以示绝无怨望之心。真不知他从哪里学来的这些本事所谓物为反常即妖,他要去学人家自污,只怕画虎不成反类犬,皇上是英主 金兰知王昉一说起石越,必然非要冷嘲热讽一般方肯罢休,可她却是石越的弟媳,身分尴尬,忙红着脸叫了声︰表嫂 王昉这才觉察过来,嘻嘻一笑,道︰言归正传。妳說那吕吉甫凭什么便能独相九年之久?若说朝中无人,冯京、司马光做不得宰相么?若说功高劳苦,难道他比得上赵韩王?他功劳不如赵普,风度不如王旦,人望不及韩琦,却偏偏宰相的位置坐得比谁都牢靠,岂非咄咄怪事? 这金兰只是意识到了些许。 其实若说怪事,说穿了也无半点希奇。他能独相九年,不过是因为皇上腾不出手来罢了。这九年之内,朝廷经历了多少事?改官制,裁撤州县,整编军备外加上东征西讨,真是数都不数过来。朝局好不容易达成微妙之平衡,只要不出大错,在这当儿,皇上肯定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外头打着仗,怎经得起内里头还朝局动荡不安?宫里头说,太后好几次和皇上说司马光之位不宜在吕惠卿之下,皇上也说司马光可以为左右仆射,但是司马光在户部尚书的位置上,一动不动,其位甚至还在吏、兵二尚书之下!难道司马光当不得吏部尚书么?依我看,皇上就是怕司马光一动位置,无论是吏部尚书还是右仆射,手里有了人事之权,这朝局便再也安稳不下来。皇上是极英明之君主,熙宁十年,便借着交钞的名义,升吕惠卿为左仆射,夺了他独掌堂除之权,如此一来,重要人事之权,便要由政事堂会议决定,而吏部又交给较温和的冯京,又有所谓的石党从中调和,新党旧党,才能勉强相安无事。否则,无论是人事之权由哪一党来控制,若说他们不斗个你死我活,我断然不信。 只是,这样的日子,已经不长了。王昉颇有几分幸灾乐祸地说道。 嫂子是说,朝局要大变了?金兰试探着问道。 一个吏部尚书做上十年,他不结党也是结党,不营私也是营私。王昉似乎有点惟恐天下不乱,两府的格局,维持了近十年。老的老,死的死,本来也要变了。枢密院、吏部、兵部、工部、刑部,甚至礼部与户部,还有诸如卫尉寺、太府寺、大理寺之类重要衙门,这几年内都要换主人,否则皇上无法心安。这是毋庸置疑的。只是本来吕惠卿或者还可以安安稳稳当几年宰相,皇上也可以待西南局势稳定一点再从容下手。但是王昉不由自主地向前倾了倾身子,望着金兰,压了声音,道︰妳可知道,大风暴要来了,皇上不得不提前动手换人,吕惠卿的相位,而今也已经危若累卵! 这场大风暴,对有些人来说,是灭顶之灾,但对表弟来说,却是天佑。 但是金兰完全被王昉敏锐的洞察力折服了,但是她还是很难相信看起来欣欣向荣,如日中天的大宋,将会面临什么大风暴。要知道,仅仅三年之前,这个帝国刚刚将一个实力远在高丽之上的西北强国打得几乎灭国!西夏人在与宋朝的战争中,损失了大部分人口,几乎全部最富饶的土地,甚至还有他们先祖的陵墓!而宋朝则得到了在金兰看来,宋朝得到的,远不止一个西夏这么简单。他们得到了一个陕西路,关中从此由边塞变成腹地!他们还将得到数以十万计的骑兵占据灵夏之后,宋人从此有了天然的马场,假以时日,他们将可以与契丹铁骑在马背上决一高下。做为一个高丽人,最多算是一个开封人,金兰很自然的忽略了大宋西南的所谓西南夷。与身边的宋人一样,她从心里轻视西南夷,认为那是无足轻重的,尽管宋军连遭败仗,损失惨重,但她与大多数宋人一样,都认为这是因为宋军没有派遣主力禁军进剿!毕竟,为了应付与西夏的战争,宋朝大幅度地加快了他们的禁军整编步伐,大宋朝的未整编禁军、部分河北禁军,还有全部东南禁军,其战斗力是远远不及其精锐的主力禁军的。西军大战之后需要休整,士兵们经历过这样的大战后,会产生种种厌战的情绪,而西北塞防依然需要重兵驻守。河北与京畿的精锐禁军,更加不可能抽取去西南与什么西南夷作战宋人时刻不敢放松对辽人的警惕。更重要的是,西南夷永远只是西南夷,那场遥远的无关紧要的战争,似乎与普通人无关。军事上的小小挫折没有人承认那是失败,只不过是由于轻敌,对于大宋来说,根本不可能伤筋动骨。金兰与大多数人一样,相信这次种谔统率百战之师入蜀,西南叛乱的平定指日可待。即便在她知道雄武二军发生兵变后,她也依然如此相信因为大部分宋人心里面的禁军,乃是专指西军与殿前司所辖马步军的。河北禁军叛乱如此迅速被平定,不是更证明了西军是何等的善战么?况且,宋军还有火炮这种威力惊人的武器令所有人印象深刻。高丽国也好,辽国也好,为了弄到火炮的制造方法,想尽了种种办法。他们将本国最好的工匠混入使者的随从中,到达汴京后,利用一切机会观察汴京城墙上的火炮虽然绝大部分时候只能远观,汴京城墙是不可能随意登上去的;同时贿赂官员,利用留学生结交优秀的工匠,亲近与兵器研究院的有关的老师、同学高丽与辽国先后都试制出了自己的火炮,样式与他们在宋朝观察到的也似乎区别不大,然而威力却是始终不及在金兰看来,宋军运几尊火炮去,几炮便可以将西南夷的城墙轰塌她当然不知道西南夷其实没有城墙,甚至连当地许多隶属宋朝的州县都没有城墙。尽管在汴京居住了许久,但她毕竟从未离开过开封府的区域,所以,在金兰的心里,宋朝的每个地方,都是如从杭州至汴京沿途所看到的城市一样,有着密密麻麻的人群,高大的城墙,整齐美观的建筑、街道,还有令人叹为观止的下水道系统。她只听说过成都府的富裕,却完全不知道大宋西南边境的情况在那里,即便是许多宋朝的州治与县治,往往也只是用篱笆简单地围成一圈,全城只有规模甚至不如开封府一个小镇的集市,最好的房子是官衙,却不及汴京城内最差的房子,有些小州,甚至全州不过几百户的人口,只要出了州城,四面环视,都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群山!所以,许多了解情况的宋朝官员宁肯被罢官为民,也不愿意离开汴京。但唐康的家信中从来不会提及这些困难,所以,她也无法理解,唐康在戎州能够修筑起城墙,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政绩! 而除了西南夷以外,金兰更不知道王昉所说的大风暴指的是什么了。 王昉仿佛知道金兰心里在想什么,她望着金兰,叹道︰公卿士大夫,除了石子明外,都太小看了西南夷金兰怔怔望着王昉,听她继续说道︰本来这些事情我也不会知道妳应当听说过,自朝廷大举伐夏起,石越便上表乞求新闻管制,朝廷遣人进驻各报,凡与战争有关之报导,甚至于各地之米价、布价,不得许可都在禁止报导之列。西南战事一起,吕吉甫便循例继续此政。故此凡与战事有关之报导,实是两府说什么,各报便写什么,三大报都不曾派人去过益州路,亲眼看看那里究竟是发生什么 金兰听她语气颇有不满之意,不由替石越解释道︰军国大事,贵在机密。且这亦是有法例可循的 王昉轻轻哼了一下,却没有反驳,停了一下,又继续说道︰但是到了去年,《秦报》的卫棠却派了两个人去了一趟益州路,而且是贿赂了禁军军官,随军深入西南夷之腹地。他们回来后,《秦报》虽然没有任何报导,但是卫棠却写了封信给外子,并且是由其中一个记者亲自送到汴京的。 啊?金兰不禁低声惊呼了一声,她下意识地感觉到这里面并不简单。 这人来京,不过是一个月以前的事情。王昉淡淡说道,嘴角间却若隐若现地流露出讥刺的笑容,卫棠是否另有深意,非外人所能知。但他们《秦报》不敢报导,却想让《汴京新闻》出头,用心也未必那么纯良。只是他却不知,吕吉甫的党羽日夜不离地守着《汴京新闻》的每一处印书坊,就算外子不怕得罪权贵,亦无能为力。本来外子有意让那人去面见司马君实,但他却怕给《秦报》惹上是非,趁我们不备,连夜跑回了陕西 那他说的话也未必可信 此人说的事,绝非捏造。王昉断然否定了金兰的猜疑,据其所言,西南局势实是到了骇人听闻之地步。他说曾经亲身跟随禁军平乱,西南夷虽然各寨多有恩怨,不得合纵,未成大患,但叛乱之种落,大者数十,小者上百,声势惊人。夷兵在群山之间来去自如,官兵胜则不能追,败则不能退,极为被动。若有军官食古不化不知变通者,禁军精良之铠甲更是反成累赘。故官军每战每败,士气低落。许多官兵水土不服,军中疾病蔓延,而医、药皆不足,亦使战力锐减。除此之外,粮草补给更为大患,往往有粮也运不上前线不仅是群山之中转运艰难,西南夷剽掠粮道,民夫逃亡不断,便是在益州腹地,若无官兵护送,便有盗贼抢粮,甚至有运粮之民夫与盗贼里应外合者更有一将无能累死三军者,或此州屯集军粮任其腐烂,而彼州却库无颗谷,将士只得忍饥挨饿。而另一面,却是官府拼命和买强征粮草,百姓民不聊生,盗贼蜂起 这些事情,绝非卫棠所能捏造的,他也不敢捏造!我听到流言,益州路的米价,数月之内,已翻了两到三倍。我又留意打听了附近诸路之粮价,陕西、京西,乃至河东、河北,粮价都居高不下。甚至在汴京,物价亦涨了不少 这可能是交钞发行过多所致。金兰倒也不是一无所知,但对于她这样的身分而言,汴京物价实在不是她需要关心的事情。 的确是交钞发行过多。但交钞为何会发行过多?若非是西南夷果真惹出了大麻烦,仅仅是在西北之驻军,断不至于到此地步。王昉摇了摇头,道︰汴京万物腾贵,已非一日。朝廷为了军国用度,无本发行交钞。一面是朝廷用交钞向百姓和买货物,一面却是物价上涨,百姓拿着同样多的交钞买不到同样的货物,实是怨声载道。交钞是吕吉甫倡行,交钞局又是吕氏兄弟司掌本来益州局势如何,益州百姓过得怎么样,汴京百姓与士林既不知道,也未必关心,但是如今连汴京也物价腾贵,却是有切肤之痛了。只是汴京之物价虽高,却尚可忍受,虽有不满之言,毕竟也不能把福建子怎样。这怨气也只得日复一日地积累着。可而今西南之局势,却是到了这般地步西南夷之叛乱,也是吕惠卿引起的!堂堂大宋的禁军,为了不愿去西南,居然不惜兵变!你说吕惠卿而今是不是如同坐在火上烤?要说石越与司马光无动于衷,我是断断不信的! 金兰彻底动摇了,西南夷真的那么厉害么?她在心里暗暗问道。也许,宋朝这个帝国,远比她想像地要脆弱也说不定。不过,如若果真如王昉所分析的,那么朝局的确是要大变了,这对于唐康来说,至少不会是一件坏事。 从王昉那里知道了许多内情,又打听到了唐康的下落,金兰回府后终于安安稳稳地睡了一夜好觉。次日一觉醒来,王昉的香车已到了她家门口。听到下人的禀报,她才记起还要与王昉一起去静渊庄拜访柔嘉,慌慌忙忙起来,一面令人去招待王昉,一面急急梳洗了,淡淡化了点妆,却见管家一脸的犹豫,在门外徘徊。她皱了皱眉,走到门口,问道︰有什么事么? 夫人。管家见着金兰,连忙作了揖,禀道︰方才账房来说,这个月的家用他话未说完,便已觑见金兰的脸沉了下来,吓得不敢再说话。他自是知道,府上遇上这般大事,的确不该用些芝麻豆皮的小事来烦夫人,但是天塌下来,这唐府上上下下近百口人,这么大一家子,却不可能就此不吃饭不用钱了,而文夫人又是不管事的,只能硬着头皮向金兰请示。 家用不够用了么?金兰冷冰冰地问道,不是月月如此的么? 原是这样的管家苦着脸,道︰前几个月,钱庄的唐守义过来,说有桩大生意,要周转点铜钱,他用交钞兑铜钱,把府里积存的八千多贯铜钱全部换走了。这事原是禀过大夫人的 金兰扫了他一眼,冷不丁问道︰唐守义没钱到这个地步了么?要到咱们府上来换钱? 管家嚅嚅道︰小的当时也不知道。不过后来听说陕西那边一贯缗钱可以换到一千一百六十文交钞,汴京的钱庄,都在想办法调铜钱去陕西收交钞 你当时不知道?金兰哼了一声,却没有再追究,她心里早被这个消息震惊了。她虽然不懂食货之学,但是交钞兑铜,是一比一的,虽然实际上会有千分之几的手续费,但也微不足道,但是陕西路居然出现一贯铜钱换到一千一百多文交钞,联系到昨晚王昉所说的事情,她再迟钝,也知道陕西钱法,已经出现了大问题。 你不是特地来告诉我几个月前的事吧? 那管家当时的的确确是每贯铜钱收了二十文的好处,他心里虽然知道这个高丽夫人精明,却也断不敢承认,只是弯着腰回道︰小的糊涂,当时没有想到,这一两个月间,到处都听说陕西的事了,这个月汴京要一千五十文交钞,才能换到一贯铜钱,而且好像还在涨到外面买东西,钞一个价,钱一个价。府里收来的田租,除了粮食外,客户都是用交钞交的租,可是家里的下人,若还是按原来用交钞发月钱,许多人家便要过不去了。而今不论什么东西,比去年都涨了两三成,这交钞、铜钱上再这么来一下 你一次把话说完。金兰早不耐烦了。 下人们是想月钱改发铜钱,可府里的交钞若去钱庄兑铜钱,损失极大。小的不敢擅作主张,要请夫人给个主意。 下人改发缗钱无妨,每人再涨一成的月钱。你去告诉唐守义,我把这宅子抵给他钱庄,看能换几贯铜钱来?你拿着交钞去钱庄,当日你是多少钱兑的,照样给我兑回来。他还真长进了,生意做到自己家里来了!金兰抛下这句话,再不理会管家,带着几个丫头扬长而去。 但金兰与王昉去静渊庄却扑了个空,柔嘉与清河一大早便都被太后召进宫了。金兰本想与王昉一道在静渊庄等柔嘉回来,但是她没等上多久,便有家人领着石府的人过来,说是石夫人请她过府,金兰不敢怠慢,连忙又托了王昉代她向柔嘉与清河赔罪,又转道去石府。这么着来去折腾,到石府时已是隅中时分。她才到了门上,便见阿旺已在那里等候。她知道阿旺在石府虽然只是个婢女,但是地位却是极高。石府是大宋少有的几家对待下人极为平等的簪缨之家,以金兰的所见所闻来说,就算是上下极为和洽的司马光家,也不及石府。以阿旺的身分,原本她最好的结局不过是年轻貌美时能取悦王公贵族求得一时之芳名,到了年老色衰之时,最幸运也不过是能嫁给某个商人为妾而已。但在石府,金兰听说石夫人甚至允许她自己择婿!只是不知为何,阿旺似乎一直没有找到她的意中人,倒是将极大的热情投入到了怡园石越为了教育自己的女儿,不惜重金在汴京城南买了一座名为怡园的小庄园做学校;梓儿又用自己的关系说服了许多名门闺秀,甚至还请到了被遣散的老宫女到怡园任教,教授女红、礼仪、琴棋书画甚至是算术、格物等等科目,吸引了十余家朝廷大臣将自家的宝贝女儿送到那里学习,连当今官家最宠爱的淑寿公主也常到怡园学习。阿旺便在怡园教习弹筝与夷语。阿旺一见到金兰,便裣衽说道︰夫人说,相公在会客,请县君先到夫人那里稍候。因石越做过枢密副使,所以也有人以相公相称。金兰不敢托大,回了半礼,才跟着阿旺向后院走去,一面试探问道︰不知嫂子召我来,有何要紧事?阿旺一边侧着身子在前面引路,一面回道︰实是相公要见县君,应当是为了二公子的事。不过早上有位姓秦的大人与姓范的大人来求见相公,相公和他们谈了几个时辰了阿旺的语气中,实是透着惊讶。需知石越虽然这一年来渐渐开始会客,但却是很少留人长谈的。 阿旺口中所说的姓秦的大人与姓范的大人,就是秦观与范翔。范翔这十余年来平平稳稳按步升迁,好不容易才爬到从七品,在许多同僚眼里,这都已经算是仕途亨通了。但对于范翔来说,眼见着司马梦求如今已经是绯银鱼袋、从五品上的枢密院副都承旨;坐在他旁边的秦观,更是志得意满,如日中天,其他故交旧友们也一个个建功立业、青云直上,他却始终脱不掉那身绿袍,范翔不能不在心里暗暗眼热。然而未得机缘,却也只有老老实实待在地方上。不过如今机会终于来了,一个月前,得石越举荐,范翔被调任尚书省右司任刑房都事。虽然这只是个从七品上的小官,但是意义却非同寻常这已是直接进入大宋王朝的权力中枢。所谓士为知己者死,范翔心里的激动,非用言语可以形容。 此时,在石府的客厅内,石越一面品着茶,一面听显得有点兴奋的范翔说着他在河东路当知县时听到的佚闻。张潮张敬之最有急智,又好管闲事。有一年,他行经辽州,遇一道士长吁短叹,愁容不展,因问他原由。原来那道士无钱买不起度牒(注:佛教术语,指古代中国为了管理僧道,允许他们出家所颁发的证明文书。),故而发愁。张敬之因笑道自己能替他向太守说情,当即书信一封,让道士次日去见持信去见太守。那道士虽将信将疑,却是死马当成活马医,竟真拿了他的信去见太守。那辽州知州见了道士拿着信来,心里也自纳闷,不知道什么时候认识个卫辉张敬之,当即拆了书信,却见那信里面,无头无尾,只写了一首七言诗。范翔说到此处,却停了下来,故意顿了一顿,秦观正听得入神,忙问道︰那诗是怎么写的? 范翔望了秦观一眼,轻轻啜了口茶,缓缓念道︰鼠为拖肠离洞府,鱼因点额退江湖。侍郎本是神仙客,还有灵丹救也无? 秦观听到这打油诗,不觉想笑,但细思诗中之意,却只觉得凄怆之情,扑面而来,竟是呆住了,半晌方叹道︰这道士也可怜。 范翔笑道︰辽州知州便也如少游一样,动了恻隐之心,竟果真给了道士度牒。不过也因此一事,这太守便也记住了张敬之。一年多后,因陕西钱贵钞贱,各地都有商人运铜钱进陕西买交钞牟利,连累得各地钱钞比都混乱,物价乱得一塌糊涂。河东与陕西接界,颇受波及,几个州的太守们便商议了,划地为界,下令禁止铜钱入陕。张敬之这回却是自己犯了禁令,在绛州被搜出夹带铜钱八百文进陕,被官差抓了去见知州你道这知州是谁?原来却正是一年前的辽州知州,刚刚调任绛州。那太守听说犯钱禁的人便是张潮,也不审他,只令他七步之内,作诗一首替自己辩护,若作得出来,便恕他无罪,作不出来,非但铜钱入官,还要打他三十大板。 这回连石越都听得动容了,毕竟张潮是白水潭十三子之一,与石越颇有香火之情。他再怎么样聪明,又非有曹子建这才,怎能真的七步赋诗?他不由直起身子,问道︰他可曾作得出来? 范翔笑道︰这张子敬倒不愧是个才子,只用了五步,便已得诗一首。说罢朗声念道︰腰缠十万上扬州,八百青铜何足搜。天下河山皆属宋,岂容此地割鸿沟? 秦观听得一愣,不由得击掌大笑,啧啧赞叹不已︰好一句天下河山皆属宋,岂容此地割鸿沟!好张子敬!好个张子敬! 石越低声复念了一遍,也不由莞尔,笑道︰这张潮倒是个刻薄人。 范翔笑道︰不过张子敬骂的其实是有理的。那几位太守,实是糊涂,他们以为以邻为壑,就可以保得自己治下平安,却不知这样做无异于火上加油。 哦?石越不由诧异地望了范翔一眼,全没料到他竟有这般见识。由陕西路为爆发点而引发的钞钱混乱,也是短短几个月内突然失去控制的。石越当时非常惊诧,因为吕惠卿虽然为了军国用度,滥发交钞,但这与大钱、折二钱还是有区别的,因为交钞盯紧铜钱,并且具备了完全的法偿能力,吕惠卿在这一点上,表现出了他几乎是超越这个时代的才智他宁可忍受滥发交钞带来的财政性通货膨胀,也始终坚定着保护交钞的政府信用,民众可以自由地用交钞交税。对于这一点,石越暗暗佩服不已他当然不知道这是远在金陵的王安石给吕惠卿的建议,退出政坛后又遭丧子之痛,王安石虽僻居于石头城畔,但对于大宋朝的一举一动,却也从来未曾忘怀,他地位转换之后,很多事情反倒看更加清楚了所以,原本石越认为钞铜的比率是不会出大问题的,小小的波动不可避免,但应当在可以控制范围内。但是,人算不如天算,陕西路转运使范纯粹,这个在才能与品德上都无可挑剔的传统士大夫,却在无意中引爆了手中的震天雷。 学生曾经考察过陕西路钞贱钱贵的原因。范翔偷眼看着石越的神色,既得意于自己的见识,又有担心班门弄斧,略显谨慎地说道︰学生以为陕西的局面,实是范公举措失当造成的。因为马价下跌,范公为了让转运更加便捷,预备筹措十万贯缗钱与二万担茶叶,向银夏牧马买一千匹马这原本无可厚非,使牧民得市易之利,亦有助于河西之巩固。但是陕西府库却没有这么多缗钱,而河西之民,还不肯信任交钞,无法用交钞交易。所以范公就出了个昏招他下令陕西商税只收钱,不收钞!范公一向主张重农轻商,他以为如此既不会伤农,那些商贩反正获利容易,便不在顾虑之内。但是范公却没有想到,他此令一下,无吝向陕西宣告︰朝廷认为交钞不值钱!商人成惊弓之鸟,担心这只是朝廷的第一步,接下来就可能拒收交钞,任由交钞变成废纸。毕竟人人都能看见朝廷的钱钞越发越多,物价越来越贵,陕西原本又是极严重的地区。于是商人买卖时开始排斥交钞,农夫又如何能独善其身?结果便是今日这个局面奸商买卖钞钱牟取供利,谣言慢慢传遍国内,百姓无知,只看到交钞越来越多,物价越来越高,朝廷还在议论什么五五征税,这都是在推波助澜。各地钞钱比跟着大变,物价随之混乱可笑的是,京师地方,公卿士大夫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河东路以为这些事情是奸商运钱进钞买钞引起的,竟然禁止铜钱入陕,结果反倒是让百姓更加深信不疑了!他们以为是以邻为壑,却不知是在火上浇油! 他们不是在火上浇油,而是在釜底添薪。秦观笑嘻嘻说道,你要说陕西的商税收铜钱竟然让汴京物价混乱交钞大贱,我劝仲麟还是三缄其口的好。这些事连我听了,都有些晕晕乎乎,莫名其妙,别人听了,只怕要以为足下非疯即痴。而今有人在火上烤,有人在釜底添柴,你管他是有意还是无意?不要引火烧身,才是正经。待他们烤焦了,柴烧光了,你还怕没有贤人来灭火么? 范翔听秦观嘻嘻哈哈说着这些极为露骨的话,心中不由得一凛,暗悔自己不该卖弄聪明,他悄悄抬眼看石越,却见石越脸上挂着一丝莫测高深的微笑,淡淡说道︰若是将锅子烧穿了,大伙最后都要饿肚子。不过而今朝廷心腹之患,还是在益州。屋漏易逢连夜雨,有些隐患,太平无事时看不出来,定要碰上这么一个当儿,才会一股脑地冒出来。干脆一次全发作出来也好,不破则不立。荐仲麟为刑房都事,原是看仲麟在地方断案颇明,好几件大案,都办得极出色,连皇上都夸赞过。不过现在看来,倒是我当初荐错了,只怕你去户房要更好些 范翔忙欠身道︰君子不器,学生愿意在各处多磨砺些。 说得好,君子不器。石越笑道,便是这句话了。正说话间,却见侍剑到了门口,禀道︰学士,太傅府来人请学士过府议事。 石越笑着点点头,向范翔、秦观笑道︰文相公相召,不敢久俟,当改日再叙。说罢点汤送客。 待范、秦二人告辞而去,石越略整了整衣冠,便吩咐备车马,急急忙忙要去文府。却听侍剑在旁说道︰学士不是还有话要吩咐成安县君么? 哎哟!石越猛地一愣,他早已将金兰的事忘了个干净,但文彦博是皇帝特旨允许在自家府里议事的,他也不知道是否有公事咨询,便算是私事,文彦博毕竟是现在朝中地位最尊的重臣,他也断不敢怠慢,当下只得说道︰你便不要跟我去文府了,你去告诉夫人,让她告诉金氏,二公子现在御史台狱,皇上恩旨,准许家属探望说到此处,他忽地皱起眉头,放低了声音,沉声道︰再告诉金氏,康时也是我的兄弟,叫她不要失了分寸。特别是宫里,千万不可去求谁,否则她会害了康时的性命。 侍剑听石越说得认真,凛然答应,送着石越上了马车,便急忙回内宅去找梓儿与金兰传话。 石越没有猜错,文彦博急急忙忙召石越过府,的确是出了大事。他赶到文府的时候,赫然发现文府此时聚集了几乎所有汴京最重要的官员。吕惠卿、司马光、冯京等人都到了,他到了没多久,紧跟着王珪、郭逵、章惇都先后前来,然后连刚刚回京叙职的李宪也来了。石越环视厅中,眼见文彦博、吕惠卿、司马光表情凝重,一颗心竟是一点一点往下沉。这阵势,绝对是出大事了,而且不会是什么好事,难道石越猛地担心会不会是皇帝出事了,但转念便想到若是皇帝有事,文彦博便是病得不动了,抬也会要抬到禁中主持局面。排除掉这个念头,石越稍稍安心,静静等待文彦博揭示答案。 待到同签书枢密院事孙固也赶到文府后,文彦博终于开始说话,但他一开口,便说出一个噩耗。 诸位大人,种子正故了。 空气在一瞬间凝固。 依宋军的制度,大军在外,就算没事,也要一日一报,五百里马铺,但纵是如此,蜀中与汴京相距数千里,种谔起码已经是死了半个月了。但这厅中的人,所关心的,其实倒不是种谔的生死。 过了许久,才听章惇率先打破沉默,问道︰敢问文相,种子正是怎么死的? 病死的。文彦博没有让众人有松口气的机会,刚刚收到五百里马铺急报,种谔到益州后,没去戎州,反率军进驻泸州。人还没到泸州城,便忽然病倒,几日之内便不起了。龙卫军一个指挥为前锋,早已深入纳溪寨,闻讯后急忙退兵,中了夷兵埋伏,三百余人全军尽墨。西南叛夷侦知种子正病故,官军军心动摇,纠合万余人马进攻泸州城,泸州知州莫九万弃城而逃,泸州失陷。叛夷又设伏兵于道,邀击兼程赶往泸州救应的益州提督使蒋仲行,官军大败,损失近千人,连蒋仲行也战死 啊?连一向镇定的石越,也再也无法保持从容了,未及交锋,主帅先病死了;然后泸州失陷,还赔上了一个正四品的提督使!这是西南夷叛乱以来,宋军阵亡的最高级别的官员。对于已经混乱不堪的益州来说,这实是雪上加霜。 如今益州守军如何布阵应付?李宪皱眉问道,泸州一失,富顺监岌岌可危。甚至昌、资、荣三州皆受威胁。若是叛夷得富顺监盐井之利以资军,抄掠内地,与盗贼相合,益州 请各位大人前来,便是要商议一个对策。文彦博花白的胡须一抖一抖的,皇上马上就会召见,我辈深受君恩,不能辅佐君父为尧舜,建太平之世,已当自愧于心。若是皇上问起来,竟是束手无策,我等还有何面目立于朝堂之上?但益州之事,已非徒用兵刃便可解决,故此某遍请两府公卿将相,共谋良策。 他话未说完,厅中众人便已再次陷入沉默当中。每个人都知道,虽然早在仁宗朝就取消了两制臣僚不得私至执政私邸的禁令,而且如王安石、吕惠卿也经常在私邸商议国事,但是两府在一个大臣的私邸合议,毕竟还是颇犯忌讳的。文彦博自然已经是没什么好怕的了,他早晚之间,便要致仕,皇上再怎么样,对于这个三朝元老,稳稳当当带一个太师的加衔回乡养老,这是绝对省不了。但是在座的人,却大多各有前途,不可能陪着文彦博无所顾忌。而且,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文彦博这一招,摆明是针对吕惠卿的。如果两府合议,本来应当由吕惠卿主持;但如今即在文彦博私邸,他又是官位最尊的三朝元老,加上益州路的叛乱,怎么说吕惠卿也脱不了干系,文彦博便可以牢牢地占据着主动权。他短短的几句话,表面上看来只是一片忠君爱国之意,甚至还颇有自责,但实则每个人都听出了言外之语既然说益州局势非徒用兵刃便可解决,那么这不是政治上出了问题又是什么呢?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吕惠卿。 太傅。吕惠卿从容向着文彦博欠了欠身,淡淡说道︰这等大事,还是应当请皇上定夺为是。他心里暗暗后悔,他本来正与陈绎在都省值日,听到文彦博相请,有要事商议,当时未及多想,便急匆匆赶了过来。他到的时候,便只有司马光先到,二人身分特殊,不与众相同,文彦博倒是向他们两人先通报了情况。当时吕惠卿完全被这个意外所震惊,竟然没有细想文彦博的用意,便没有立即告辞,直接进宫转移战场。一招不慎,竟已落入文彦博彀中,真是悔之莫及。但他不是轻易便认输的人,他自然知道文彦博的用意,文彦博就是想这样的形式来压他,若是一群人在皇帝面前辩论,只要他设法引导了皇帝的思维,那么就必定有许多大臣要察言观色,顺从皇帝的意思,就算是文彦博本人,这么十万紧急的事情,他也不便久拖,只能妥协,这样吕惠卿便容易占到优势。但而今皇帝不在场,这么多两府大臣,不论以人数还是以威望、人缘,他吕惠卿都不如文彦博,如果当着众人的面达成了共识,他就无法再翻供了,否则一个反覆小人的罪名,就真是不折不扣地落实了。吕惠卿不得不再次搬出皇帝来,暗示在场诸人,两府私自合议的忌讳。 自然是要请皇上定夺的。文彦博当然也知道他的言外之意,但军情十万火急,两府若在皇上面前各执一辞,岂非徒扰圣意。为人之臣,自当替君分忧。事有经权,为大臣者,亦须以国事为重,不可恪守教条,泥古不化。 太傅所言有理。文彦博话音方落,司马光便已起来声援,西南局势,不仅要善择率臣领兵平叛,尤须择贤臣委以方面之任,文武相济,方得成功。 司马君实之意,莫非是想在益州设安抚使?吕惠卿眯着眼睛,望着司马光,绵里藏针反问道。 未必要设安抚使,但可设经略使。依在下之见,益州路四司衙门,都要换人。大州郡守,也当善择贤吏。孙固旗帜鲜明地站到了文彦博与司马光一边,甚至于比二人更加激烈,然最要者,还是要朝廷明颁诏令,暂停熙宁归化之法。 益州四司长吏、大州郡守,皆是政事堂合议堂除。若无证据,似乎不便断定其不贤。吕惠卿冷冷回道,某虽不材,未必能慧眼识珠,为国家简拔贤才,但政事堂诸公却未必个个不材。况且之前政事堂未能简拔贤材治蜀,就算将此辈全换了,继任者亦未必便是贤吏。熙宁归化之诏,功在千秋万代,乃皇上为后代除反侧之祸,又岂能因一时之挫折,便轻易放弃?若依签书之意,只恐朝廷威令,自此不行于蕃夷矣! 依相公之见,朝廷与西南夷打了三年,叛乱反而愈演愈烈,尚不足以证明益州长吏无能么?孙固针锋相对地反驳道。 敢问签书,到底益州是转运使、学政使在打仗,还是率臣在打仗?吕惠卿端起手边茶碗,轻轻啜了一口,悠悠道︰依某之见,还是请签书先善择率臣为是。 孙固顿时满脸通红,在座人人皆知,以种谔为率臣平西南之叛,原本便是孙固力主的。当时皇帝想从王中正、李宪二人中选调一人,孙固力争才选定种谔。当时自是谁也不料种谔竟会突然病故,但是这毕竟也是孙固知人不明。 死生在天命,岂能事先逆料?文彦博轻描淡写地替孙固解了围,至于打仗,虽然临阵对决,胜负在于率臣;但是兵无粮不行,后方之稳固,亦是取胜之关键。择率臣不当,是某之过,某自当上表请罪;但益州长吏,只恐亦不得谓全无过失 他话未说完,便听有人高声说道︰岂止是不得谓全无过失,依下官之见,实是罪不容诛! 众人心里都是一惊,不知是谁这么着不惜公然与吕惠卿破脸,不由得齐齐朝着说话的方向望去,却见章惇站起身来,正向着文彦博与吕惠卿欠身抱拳行礼。 唐康时自戎州来,曾详细与在下分说益州局势,益州一路,交钞泛滥,物价暴涨,官府催科不休,官逼民反,盗贼蜂起。更可恨者,官吏互相包庇,欺上瞒下,使朝廷不能知西南之情实。西南之患,蛮夷实不足道,可惧者实是内患。将益州带到如此局面,蜀中长吏,虽百死莫赎其罪。下官以为,朝廷当早下敕令,锁拿益州转运使方紫严、益州提刑使李鲁仲、益州监察御史王直卿入京,另委贤能替之。章惇直视吕惠卿,言辞慷慨,咄咄咄逼人。 章大人是说益州一路官员,上下勾结,欺瞒朝廷?吕惠卿撇撇嘴,道︰这只是唐康时一面之辞。唐康时在戎州之时,便刚愎自用,与上司不合。焉知不是他因为自己得罪,为求脱罪,故意危言耸听? 相公这是诛心之论吧?某正想问吕相公,唐康时究竟犯了何罪?石越本来还想观望一阵,但吕惠卿的矛头指向唐康,他便再也不能安坐。 子明奉敕编修律令,怎会不知?吕惠卿倒并不想得罪石越,但章惇既然抬出唐康来,他也没有退路了,这时针锋相对,半步也不能轻易退让。 石越见众人都望着自己,他缓缓起身,凝视吕惠卿,亢声说道︰以某之见,唐康无罪! 无罪?石越一句话,顿时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许多人都不可思议地望着他。连吕惠卿都呆了一下,半晌,方哈哈笑道︰子明,你与康时虽有兄弟之情,但国法无亲 某敢问相公,唐康到底犯了哪一条律令?石越毫不客气地打断吕惠卿。 《建隆详定刑统》,擅发兴︰诸擅发兵十人以上,徙一年;百人徙一年半;百人加一等;千人绞!吕惠卿白着脸,与石越对视着,冷冰冰地回道,唐康时与田烈武、李浑擅发禁兵千人以上,当处绞刑!虽其本意为国除奸,但国法无亲,其罪如此。纵有恩敕,当自上出,岂得谓无罪? 大宋刑统,确有这么一条。但是诸律令条文,是否皆有疏议?石越淡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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