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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三章谁持白羽静风尘

新宋卷九:战鼓 阿越 24375 2023-02-05
大相国寺。帝国最大的皇家佛寺。珍楼宝座,殿塔壮丽,钟磬悠扬。 一处清幽的庭院内,智缘与潘照临分据石案,手执黑白,正在十九路纹枰上厮杀得难解难分。智缘始终脸带微笑,潘照临则微阖双目面无表情,二人各自气定神闲,落子如飞,绝不有丝毫迟疑,但他们身后侍立的小沙门与书童,眼见着二人针锋相对,互杀大龙,眼见一招不慎,满盘皆负,已经是看得冷汗直冒。 忽然,潘照临双目翻开,含笑看了智缘一眼。脸上始终挂着微笑的智缘不自觉竟打了寒颤,便见潘照临缓缓落下一子,笑道︰大师,承让了。智缘移目再看棋盘,便见此子一下,潘照临那块一直被自己追杀的大龙已经与边角的一块黑子连成一片,而自己的大龙反陷入了黑棋包围围剿之中,眼见败局已定,智缘不由得长叹一声,投子认负。

七日之前,他与潘照临下了二十一盘快棋,棋力可与翰林院的国手们一较高下的智缘,竟是连一盘也没赢过。这时候真的只心服口服。 他失神落魄地望了一眼棋盘,又摇了摇头,向一旁的小沙门吩咐道︰去,将宝塔取来。 小沙门迟疑了半晌,看看智缘,又看看潘照临,方才应了声︰是。快步退了出去。没过多久,便双手小心的捧着一个用红绫盖着的木盘走了进来。 潘照临望着小沙门珍之重之地将木盘小心放到纹枰上,无比留恋地看了一眼盘中之物,然后方才叉手退立一旁,心里亦不觉好笑。他指着那红绫,笑道︰这便是西夏阐善国师送给大师的白玉宝塔?他口中西夏国的阐善国师,实是宋朝的间谍,原本法号明空,随秉常西迁后,秉常尊其为国师。实则这位明空大师,也极有可能成为宋朝开国以来的第一位国师,虽然唐与五代对于僧人都有国师的封号,但是有宋一朝,至当今皇帝赵顼在位为止,从未将此尊号加于任何僧人头上。而在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赵顼曾经封一名自日本西渡来宋的僧为大师,其死后,追封为国师,是为该时空历史上大宋第一位国师。

便是此物。智缘起身弯腰,缓缓掀开红绫,却见红绫下面,是一个两尺高的银盒,盒外镶满了各种宝石,单看这盒子,便已是珍贵非凡。智缘轻轻摸了摸银盒,双手忽然用力一按,不动触动什么机括,银盒啪地一声打开来,露出其中的白玉宝塔。 一瞬间,潘照临注视着那盒中宝塔,几乎说不出话来。 这是以通体和阗白玉雕成的七层玉塔,从塔身的一砖一瓦,至塔中的佛像雕饰,乃至塔角的风铃每一处细节,都雕琢得惟妙惟肖,真是巧夺天工。凡玉塔雕饰颜色,用的都是各色宝石镶嵌,此时珠光流转,直让人移不开眼睛。 果真是宝塔!到了这个时候,潘照临已是说不出什么别的话来赞叹了。 此白玉宝塔,原乃是高昌狮子王之物。乃是熙宁十六年伊州之战后,高昌回鹘为了向夏主乞和,用来贿赂阐善国师的。智缘简单地介绍道。

原来,自西夏西迁后,西夏君主便开始了他们向宋辽称臣,借中国之威以行西域的策略,虽然在宋朝这方面受到拒绝,但是却得到了辽国的册封。辽主担心唇亡齿寒,不仅归还了历代以来自西夏逃往辽国的难民、被辽国俘获的俘虏,并且还将一个宗室之女封为公主,嫁给秉常,被秉常册立为王后。做为这位辽国公主的嫁妆,辽主向秉常赠送了一千名精锐的骑兵与两千名奴隶而这也是宋朝一直不放松对河西经营巩固的原因之一。辽夏关系的好转,让西夏恢复元气的速度加快,熙宁十六年,秉常先是大举亲征,大破一盘散沙的黄头回纥,使一万余户回纥归于他的统治之下。然后,挟大败黄头回纥之余威,耶寅兄弟领兵西侵西州。面对百战之后的西夏骑兵,西州回鹘不堪一击。更何况,西夏军手里,还有辽国仿造的震天雷与霹雳投弹等西州回鹘闻所未闻的火器。高昌狮子王的数万大军,在伊州与西夏军大战,被耶寅、耶亥兄弟以少胜多,打得大败而归。而西州回鹘的另一个政权龟兹回鹘政权,又被短视的黑汗国趁火打劫,无力救援高昌。结果,高昌狮子王只好向夏主称臣乞和。而经伊州之战,西夏不仅声威复振于西域,连汴京都为之震惊。

这些事实,潘照临自然非常熟悉,他目不转眼地望着眼前这美奂美仑的艺术杰作,一面问道︰那如何又到了大师手中? 这是阐善用来贿赂贫僧的。智缘坦然说道。 哦?潘照临依然没有移开自己的眼睛,但语气中却已多了一丝调侃之意。 西州回鹘虽然道路阻隔,但一直向中国称臣,他们向国朝自称为西州外甥,称呼皇上为汉家阿舅大官家,西夏既欲图谋兼并高昌,恳请朝廷重新册封其为西夏国王,缓和两国关系,便是势在必行之举。况且秉常祖宗陵墓皆在我掌握当中,于义于礼,他都要向朝廷乞求允许他派人回来洒扫祭奠。阐善派人来贿赂我,无非是希望我帮他们牵桥搭线,以便他们能够贿赂朝廷公卿。 潘照临啧啧叹道︰搭个桥便出手如此大方,看来高昌回鹘一定是富得流油,西夏这次是发了笔大财。不过,这位阐善国师的立场,倒颇是耐人寻味

智缘微微一笑,道︰阐善虽在空门,他的心却是个儒士。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夏主推衣分食,计无不从,言不无听,这般待他,只怕是个铁人也化了。况且,他虽然为夏主出谋画策,但也未必公然背叛朝廷,这些年朝廷往往能洞悉西夏机要实情,亦多赖于他。不过看他越来越小心,与职方馆联络,越发不肯留下半点把柄,亦可知阐善心中,实是在宋夏当中摇摆,我看他八成随时准备成为夏主的忠臣 一个双面间谍?智缘的话未说完,从院子外面传来石越的笑声。 智缘与潘照临连忙起身相迎,却见石越含笑走近,向智缘合什一礼,道︰大师别来无恙。 智缘连忙深施一礼,学士别来无恙。 却见石越径直走向那座白玉宝塔,端详了一会,赞道︰果然好宝物。一面转头向智缘笑道︰其实阐善亦用不着如此警惕,他果真投向西夏,纵是职方馆再怎么样说他是朝廷的人,夏主亦只会视为离间之计。只怕职方馆越是恨不能除之而后快,他在西夏的地位便越牢固。况且,朝廷亦不可能因为他的背叛,便非要置之于死地。以他对夏主之影响,真得罪了他,岂不白白招来边患?就算朝廷现在不惧西夏人,但毕竟是冤家宜解不宜结,搞得边疆不宁,总非好事。

好一句冤家宜解不宜结!智缘赞道,可惜朝廷诸公,竟只想着除恶务尽、灭此朝食,生怕养虎成患。 数十年内,西夏能成什么患?数十年后,朝廷又何惧西夏为患?石越笑道︰若是后人没有本事,再大的家底也能败光;若是后人有本事,如今的这点家底,亦足托付后世了。 学士高见。智缘笑了笑,一面指着那白玉宝塔,笑道︰收了阐善如此重礼,贫僧亦不好意思白白生受,因令使者转告夏主,请其静待一年,事情必有转机。只是没料到贫僧最终白忙一场,下了二十一盘棋,连一盘都没赢过,这白玉塔如今已是潘先生的了。他一边说,一边向小沙门挥了挥手,小沙门与潘照临的书童连忙悄悄退了出去。虽然二人都是心腹之人,但是智缘却知道这次石越突然来大相国寺,绝不简单。

潘照临笑道︰我要这佛门之物何用?还是寄存在大师这里。待哪一日没钱花了,再找大师化缘。说罢,因见石越已经坐下,他也不再说闲话,一面在石越旁边坐了,一面说道︰学生已经见过何畏之了。 哦,莲舫怎么说? 潘照临摇了摇头,道︰自从平乞弟之乱后,他也没有回过西南,目前的情势,何畏之亦拿不出好的对策。西南夷所居之所,群山绵延,地势险要,如今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在我方,便是神仙也打不赢这一仗。何畏之以为,西南欲要安定也容易,只要一纸诏令,西南必定宾服。若要硬要用兵,还不如兴兵击灭大理国,灭大理国易,平西南夷难! 何莲舫还是念念不忘大理。石越笑道。 不过,依学生看,何畏之说的倒是实话。潘照临淡淡说道,嘴角不自觉露出讥刺的笑容︰而今朝廷中自有些人,便是打开地图给他们找,他们未必能找到西南夷在哪个地方有些个蠢材,竟以为西南夷就在成都附近!此辈不知兵事,不通地理,不晓风俗,无知无识,偏还喜欢妄发议论,整日价只会说西南将领无能,将士无用;还有些自以为是者,则天天摇头摆尾,道什么狄青破侬智高如何如何;前些年破乞弟又如何如何,实则全是道听涂说,狗屁不通朝廷真应当将此辈全丢到泸州去,看他们到时候还能叫嚷些什么?相比之下,何畏之所言,虽然令人失望,却毕竟是知兵者之言。未去亲身去西南察看叛夷与我方之形势,的确难得有何方略可言。所谓大理国云云,不过激愤之言,何畏之所言者,其实只是剿不如抚四个字。西南夷未必有叛意,与朝廷作对,对他们有害无益,其群起叛乱,不过是朝廷策略不当,不得不反耳。

石越知道潘照临素来嘴巴刻薄,倒也不以为意。只笑了笑,也不接他那些酸话,道︰我亦知道剿不如抚。但是纵是朝廷一纸诏令,便能使西南化干戈为玉帛,这道诏令亦不能下! 朝廷的面子,便真的比数万将士的性命更值钱么?而且眼见还可能要冒险搭上一个益州的大叛乱!智缘忍不住问道。 这不只是朝廷的面子,还有朝廷的威信!石越回道,若是屡战屡败之后颁下这道诏令,与城下之盟何异?况且,谁又能担保诏令下达之后,所有部寨都肯宾服?万一有三四部族不服,而朝廷依然无力弹压,则是自取其辱,徒使西南诸夷从此益轻朝廷。除非是迫不得已无论如何,益州局势只要还能控制,朝廷就必须首先谋求军事之胜利。打了胜仗后,再去考虑其他手段。 这无异于拿益州赌博。潘照临毫不客气地指斥道,而今吕惠卿欺上瞒下,谁又能知道益州局势究竟到了何种地步?万一真有王小波李顺之事,尽九州之铁不能铸此错!

有时错已铸成,只得将错就错。石越苦笑道,吕惠卿是如此想,文彦博、司马光亦是如此想,我若易地而处,也必如此想。宰相何官?宰相乃权衡天下轻重之官!若只看眼前利害得失,那便是庸相。吕惠卿推行熙宁归化有错,但他固执坚守其政策却没有错若此时让步,非止前功尽弃,西南数千里之地,亦不复为吾所有。吕惠卿之错,只不过是不当为一己之进退,而故意隐瞒益州情实,意图侥幸取胜。不过,潜光兄之主张亦并非没有道理,若果真拿益州一路之安危来做赌注,朝廷也实是输不起。亦因如此,所以才要善择巡边观风使 巡边观风使?潘照临与智缘不由都愣住了。 石越简略地介绍了一下文府会议的情况,道︰这益州巡边观风使,关系的非止是吕惠卿一人的相位而已,实是牵涉到益州一路之安危,大宋数十年之气数!不可不善择其人

确如学士所言。智缘沉吟道︰潘先生以为,文太傅与司马相公会推荐哪?他话说到一半,便发现潘照临已经开始皱眉瞑思,当下也不再多说,自己开始在心里暗暗推算。不过,他关心的并不是旧党的人选。 智缘其实知道,公正地说,宋朝对西南夷用兵并不全是吕惠卿一个人的责任。当时朝野上下,沉浸在一系列前所未有的军事胜利的快意当中,很多人的自信心都开始急速膨胀,以为宋朝凭借自己的军事实力,已经可以轻易地打败一切对手,区区西南夷,自然更不在话下。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宋朝上下,才会头脑发热,在大战之后元气未复的情况下,推动熙宁归化,又以极强硬地态度,在西南用兵,最终才酿成今日的苦果。要知道,在几年前,宋朝上上下下的清醒者,是并不多的;只是随着这几年来的军事失败,国库愈加拮据,而朝廷不断印发交钞,加上局部地区物资供给不足,内外夹击导致物价暴涨这种种情况,才使一些有识之士逐渐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但即使在这样的情况,还是有许多不知内情的人,依然以为在西南用兵可以轻易取胜,将失败的责任全部推给了前线的将士。所以方才潘照临才说出那些极刻薄的话。不过,随着雄武二军的兵变,种谔的突然病故,益州提督使的战死如此种种,部分有识之士大夫危机感骤然加剧。无论是文彦博、司马光,还是石越,其实都已经将吕惠卿看成一块必须清除的挡路石的确,现在要想真正解决益州的危机,在政治上,就必须先踢开吕惠卿这块拦路石。这个所谓益州巡边观风使的差遣,简单来说,就是那个在益州撬动杠杆的人,他只要在益州轻轻一按,就可以把吕惠卿从政事堂的相位上狠狠地抛出去在这一点上,石越与旧党是有共同利益的。 然而,虽然表面上看石越与旧党互为盟友,但被闲置的石越,与在朝握有相当权力的旧党,却同样是各有各的打算。旧党虽然并不敌视石越,然以石越今时今日之资历与巨大的声望、功绩,他们不可能完全没有忌惮之心这样的人物一旦再次步入尚书省,就是龙归于海虎入山林,将来会走到哪一步,是聪明练达如文彦博、博古通今如司马光都难以预料的。眼见着文彦博很快就要致仕,司马光垂垂老矣,旧党中真正可堪大用者不过范纯仁等区区数人,而石越却正当壮年,文彦博与司马光都是计虑深远之人,他们不可能不考虑将来要由谁来制衡石越这个问题。所以,他们一定会希望尽可能地培植后继之人材,为旧党在他们自己看来则是君子,累积更多的政治能量。 但站在石越的立场,蛰伏了数年之久,石越又并非淡泊功名之人,如此天赐良机,他岂能甘心坐视它从眼前白白溜走?石越苦心经营了十几年,若说他没有野心入主政事堂,能毫无顾忌地一展抱负,只怕说出去没人肯信。所以这一次,石越才会如此关心这观风使的人选,否则,他大可以看着文彦博、司马光与吕惠卿斗法便可。人心是极富变化的东西,当一个人羽翼未满之时,若他能够借助他人之手推动自己的主张,他亦会视之为巨大的胜利并非常满意;但若是当他羽翼丰满之后,就算只是让他收拢翅膀一会不得伸展,他亦会感觉到十分的受拘束。那种想要毫无顾忌的伸展自己羽翼的想法,有时候真的会压倒所有的一切! 以智缘的观察来看,石越显然是认为,只有他才有能力来收拾现在的局面。 公子。这个时候,潘照临忽然开口说话了,与其去徒劳地猜测文彦博、司马光的人选,倒不如自己推荐一个让吕、文、马都无法拒绝的人选。 文彦博、司马光势在必得,吕惠卿亦不肯善罢干休,我又能有什么好人选来火中取栗?石越苦笑道。 他说的是大实话。与石越关系密切的,或者是所谓石党的大臣,苏轼远在辽国,自不必提起;章惇刚刚自陕西回来,没有这个道理又让他去益州当观风使;沈括则刚刚到都水监履新;其余如韩维、苏颂、刘庠诸人,也没有一个合适的这个巡边观风使,毕竟不是个什么美差,不是说你推荐人家就会愿意去的。现在韩维是翰林学士,传闻马上要拜枢密副使,甚至可能是六部尚书;苏颂则是开封府尹;刘庠转任河北转运使,也算是一方诸侯任谁也不会愿意去益州这个是非之地,做这个是非之官。倒也有肯定愿意去的,却又未必能去苏辙由工部尚书出知地方,堂堂副总理做了地委书记,虽然宋朝官员上上下下极为正常,但他对吕惠卿不可能没有怨恨,兼之这也是能让他东山再起的好机会,若得举荐,石越料他必定昼夜兼程赴任。但吕惠卿又怎么能容他赴蜀?石越也想过用曾布,但是曾布在海外呆了十年之久,益州转运使的表字他都未必知道他凭什么又能力排众议?至于唐棣、蔡卞、丰稷、蔡京等辈,威望资历不足,像他们这样资历的人,在大宋朝廷以车载,以斗量,数不胜数,那是提都不用提。 倒是有个人选。潘照临眯着眼睛望着石越,缓缓说道。 哦?石越的眼皮忽然跳了一下,心里浮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不过,他本人未必愿意去,还须有一个得力的说客。潘照临没有马上说出那个人的名字,而且,这是一招险棋。 差不多同一时刻。吕惠卿府。 巡边观风使?陈元凤端茶的手不由自主的一抖,只怕文彦博、司马光不会这么容易善罢干休。此辈定是要借此大做文章,相公万不可掉以轻心 我自有万全之策。吕惠卿笑道,不过,此事还要辛苦履善。 陈元凤连忙把茶杯放回桌上,欠身道︰但凭相公差遣。 我是知履善能助我。吕惠卿满意地点点头笑道,又看了看四周,见下人都远远地守在厅外,方放心说道︰观风使之任,明里我会举荐蒲传正(蒲宗孟),蒲传正曾经察访荆湖两路,奏罢辰、沅役钱及湖南丁赋,朝野颇着令誉,皇上曾几次当着我的面夸奖他他说到此处,忽见陈元凤嘴唇微动,似乎有话要说,不由停了下来,问道︰履善可是以为有何不妥么? 陈元凤忙道︰学生倒并非以为不妥。只是蒲传正由知制诰至翰林学士兼侍读,而今又是同修两朝国史,皇上信任有加,外间传说蒲传正迟早要进尚书省,学生担心他未必愿意去西南 吕惠卿赞赏地点点头,笑道︰履善所虑极是。不过有件事履善却不知道,司马君实荐了几个血气方刚的御史,这些人一进兰台,便弹劾蒲传正酒色无度、奢靡、营造房舍逾制,弹章迭上,证据确凿。御史们连他每日三餐要吃掉十头羊十只猪,每晚要费烛三百支,每日舆洗有小洗面、大洗面、小濯足、大濯足、小澡浴、大澡浴之别,需要多少名婢女侍奉,洗浴一次,要五斛热水等等琐事都极清楚。至于其余之奢侈之处,更令人咋舌。这些虽只是小事,但是如今正是国库艰难,皇上屡次三番削减宫中用度之时,两相比照,皇上虽然不会因此而定他的罪,但是他若还想固宠,便不能不考虑多立些功劳。否则休说入主部寺,他这个翰林学士究竟还能做几天都难说。况且当年益州之事,蒲传正当年也是极力赞成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果真出了事吕惠卿淡淡一笑,不再多说。其实他说得极为委婉,蒲宗孟的这些事情,赵顼口里不说,心里还是非常介意的。 原来如此。陈元凤击掌笑道︰这般说来,那蒲宗孟必不会推辞。他原是益州阆州人,做过夔州观察推官,熟知西南情势。而他察访荆湖两路,又是皇上赞可的。若再加上治平年间,因水灾地震,他上章论事,斥责大臣、宫禁、宦寺,皇上自那时候起,圣心便已认可他是敢言之臣如此说来,蒲宗孟倒是极好的人选。依学生看,今上是极重君臣之义的,又极爱惜人材,蒲传正如今正是宠信将衰未衰之时,皇上信得过他的人品才干,未必便不会想再给他一次机会陈元凤一面替吕惠卿分析,一面连连赞叹道︰妙哉!妙哉! 吕惠卿含笑望着陈元凤,心里不由得闪过一丝警惕,不过旋即释然。做了这么多年的宰相,他的门生党羽其实也不少,但是真正入得了吕惠卿眼的,不过区区数人而已。而陈元凤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其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称得上聪明过人。只是有时候略嫌轻佻。不过,最要紧的是,吕惠卿知道陈元凤的前途,都系于自己,并不用担心他会背叛自己。但饶是如此,面对这个心腹门生,吕惠卿说话还是颇有几分保留的。 不过,单单蒲传正一人,毕竟还不够稳妥。吕惠卿道︰我仔细回想今日文府会议及与文彦博面圣之前后经历,总觉得有几分不安。以履善看来,若是文彦博与司马光铁了心要借此大做文章,你以为他们会在政事堂会议时推荐谁? 陈元凤沉吟半晌,方道︰学生以为,要猜到他们的人选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其不易之处,是文彦博、司马光之流自诩为君子,其辈中颇有些人为了沽名钓誉不顾一切。以常理而言,若是一个人官位又高、仕途得意之时,多半是不愿意去是非之地的。但人若是为了做伪君子,便不可以常理度之。说不难,是文、马此番所谋者大,其志在必得,那么推荐之人,必然是在朝野声名卓著者,而且为了最大限度利用观风使这个差使,最起码也会是两制以上的官员就算他们推荐的人是吕公着,学生也不会感到意外。 吕公着?吕惠卿没想到这个方面,竟是怔住了,吕公着前同知枢密院事吕公着,也是旧党名臣。因为族人经营湖广军屯出了点问题而被弹劾,被吕惠卿略施小计,将这个反对熙宁归化的旧党大佬给赶到了大名府做郡守,并顺便监修附近装有火炮的要塞群。 吕公着吕公着吕惠卿默念着这个名字,皱眉沉思。良久,忽然停了下来,微微抬了抬手,断然道︰我以为不是他。吕公着是因得罪而去的大名府,此时启用他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看文、马想的是快刀斩乱麻! 若是快刀斩乱麻陈元凤忽然眼前一亮,道︰会不会是司马光本人? 文彦博也好,司马光也好,朝廷现在还离不开。皇上也不会准。吕惠卿摇了摇头。 若是冯京呢?或者,或者是石越呢? 吕惠卿顿时呆住了,陈元凤也被自己的猜测给吓了一跳。厅里瞬时变得死寂般的沉默。两个人心里都明白,冯京尚不足为惧,若果真是石越,他们就只能彻彻底底地认输了。以石越今日的声望、资历,就算吕惠卿极力阻止这桩任命,成功的可能性也并不大。随着唐康的奏章递进大内,加上雄武二军的兵变,种谔病死军前,益州提督使战死这一系列的变故,皇帝对益州路的局势不起疑心是不可能的。而无论益州路的局势发展到了哪一步,若是真将石越派去,对于朝野上下也好,甚至于皇帝本人也好,都等同于吃了一颗定心丸虽然极不情愿,但是无论吕惠卿还是陈元凤,在心里面都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实际上所谓的声望与资历,若直观一点来形容,就是当某种危机出现时,人们看到他便会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安心的感觉。 石越已经拥有了这样的能力,这是谁都无法否认的。 皇帝也许会好大喜功,也许会刚愎自用,也许会头脑发热,甚至也会一时被人蒙蔽但是,皇帝依然是位英主。 不过文彦博、司马光有可能举荐石越么? 如此能够一举扳倒自己,那么旧党在短时期内,就可以取得自熙宁以来最大的胜利。虽然皇帝不一定乐意看到这样的局面,但是如果事情真到了那个地步,至少一两年内,皇帝也无能为力。而皇帝本人真正看重的,是谁能帮他治理好这个国家,现在国家的情况较之熙宁之初已经大为好转,若旧党们能在一两年内证明自己,那么皇帝就算把重心偏向旧党,也并非不可能文彦博老了,司马光也病得不轻,其余的老臣经过长时间的闲置打压,威望已经极为有限,而青壮派的旧党,不可能对皇帝有任何威胁。所以,皇帝就算改变近十年来使新旧两党旗鼓相当的策略,回到熙宁初年的情形,反过来让旧党变大,新党变小来牵制之,也未必是不可能的。 况且,吕惠卿还怀疑旧党有没有这样的政治智慧!经过这十余年,吕惠卿早已明白,如果国家能够在好的道路上前进,皇帝更希望臣子们互相牵制,而不是你死我活熙宁初年皇帝打压旧党的举动,只不过是为了长期的政治利益而放弃短期利益的牺牲饶是如此,皇帝还是千方百计的把旧党的元老重臣们安排在西京养老,以一种更巧妙的方式来牵制几乎独掌大权的新党。但这些道理吕惠卿明白,文彦博与司马光未必会明白,就算明白,也会不屑一顾。因为他们自以为自己是君子,所谓的君子是最喜欢逼迫皇帝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情的。他们就算明知道皇帝的心意,也会不屑于迎合,而是更尊重自己内心所谓的道理。 吕惠卿当然唾弃这种假惺惺的伪善。但问题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眼见着君子们有可能取得全面胜利的时候,文彦博、司马光有什么理由要让石越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一瞬间,吕惠卿感觉到自己触及到了事情的核心。 无论是石越还是冯京,都不是真正的旧党! 石越自成一党,冯京则是游走于新旧两派与石越之间的中间派,他对于旧党或者石越的倾向性,只怕连他本人都很难判断究竟更亲近哪一方。 文彦博、司马光没有理由让人分享自己的胜利,更何况是石越这样的对手。如果石越复出,吕惠卿看不出旧党有什么人可以制衡他! 易地而处,吕惠卿认为如果自己是旧党的领袖,就算再没有私心,不去刻意打压石越就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帮他复出,那是绝不可能。 旧党青壮派中,最有希望的就是范纯仁。范纯仁做过吏部侍郎,伐夏之役负责军需,保证了军需的供应,立下极大的功勋。有资历,有政绩,有学问,有才干,人品端正无可挑剔,本人颇有人格魅力,其父又是庆历名臣范仲淹天然地继承了父亲留下来的那份无形的政治遗产。也正因为如此,司马光才对他寄以厚望,竭力帮助他入主兰台。而吕惠卿也将他视为旧党中除文彦博、司马光以外最大的政敌。 但就算是范纯仁,也无法与石越相提并论。 想到这时,吕惠卿心中一动,忽然之间,他终于明白了文彦博与司马光的人选是谁! 之前没有人会去想旧党居然愿意放弃御史台!但是,将范纯仁推进兰台,其目的就是利用兰台来打击自己。但若是直接能够将自己赶下台去,还需要范纯仁进兰台做什么? 范纯仁资历、才干、政绩无可挑剔,本人文武双全,伐夏时负责军需经验丰富,也曾经几次公干到过益州,对益州并不陌生,最重要的是,他曾经做过吏部侍郎,熟悉益州的官员!朝野当中,吕惠卿还真是找不出谁比范纯仁更有竞争力! 而且,他根本没有办法阻挡。他唯一的借口,就是替范纯仁找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可如果拦住范纯仁不去益州,他就很难有借口再挡住他进兰台这无异于饮鸩止渴。 御史中丞有多大的权力,大宋朝每个当过宰相的人都心知肚明。 吕惠卿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背着手在厅中来回踱步思考对策。文彦博、司马光这一手无疑是极漂亮的。如果范纯仁去了益州,皇帝肯定会给他更大的权力,凭借范纯仁的能力,益州的疮疤彻底被揭开自然不在话下,最重要的是,他可以借此立下大功,积累下更多的声望与资历,将来可以顺理成章地成为旧党的另一位领袖。而且,就算万一有一天无法阻挡石越重返政事堂,范纯仁也有足够的资本与石越分庭抗礼。这样的话,就算是战略性放弃入主兰台的机会,也不是不可以接受了。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瞬间,吕惠卿霍地停下脚步,转身望着陈元凤,推荐蒲传正只是明里的手段,除此之外,还需履善你上表向皇帝推荐王希烈为观风使! 陈元凤哪里知道吕惠卿心里已经转过了无数的念头,听他突然间又把话题跳了回去,不由愣了一下,半晌,方道︰王中正? 不错。吕惠卿简单地回道。 陈元凤只在心里短暂地迟疑了一下,便抱拳应道︰相公放心。他不知道王中正与吕惠卿的关系究竟有多好,但是他明白宰相之尊而推荐宦官,是非常犯忌讳的。这种事情,当然要假手于人。 只是,陈元凤非常怀疑,虽然王中正也是皇帝信任的宦官,自仁宗朝就立下平叛护驾之功而从此显赫,资历很深,而且有典兵的经历,但一介宦官,怎么比得了石越? 不是石越。仿佛猜到陈元凤心里的狐疑,吕惠卿淡淡说道,是范纯仁。 范纯仁?怎怎么可能?陈元凤一时间根本转不过弯来,他不知道吕惠卿怎么突然间如此肯定,而且,他也不明白,旧党怎么可能会放弃御史中丞的位置! 吕惠卿点点头,没有再多解释。忽然间,他觉得一阵疲倦袭来。饮鸩止渴!明知道是饮鸩止渴,他也没有选择。他已经有壮士断腕的决心,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让范纯仁去益州,他绝不会范纯仁踏着自己的尸体建立功勋!就算是饮鸩止渴,只要保住益州路的疮疤暂时不被揭穿,只要熬过这一关,只要有军事上的一次胜利,他就还没有走到绝境。 吕惠卿心里比谁都明白,只要再熬上一年,最多两年,河西就会基本巩固,陕西就可以恢复,大宋朝的压力就可以轻掉一半,到时候就可以全力以赴来翦灭那些该死的西南夷! 只要一年时间而已。 静渊庄。 柳荫轻拂,寂静无声。黄昏夕照之中,一位身着紫衫、面容削瘦的中年男子正坐在庄内小湖边一块石板上垂钓,他极其专注地望着静静地垂在湖中的金线,仿佛是在做一件很了不起的大事。他的身后,一位身着绿衫的女孩随意地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百无聊奈地东望望西瞅瞅,一双金缕鞋不停地晃着,裙侧的玉佩不时碰撞到一起,发出清脆的叮声。若是只看这二人的打扮与神态,而不管园门外依稀可见的仪仗、宦官、宫女还有一身戎装的班直侍卫,绝没有人能想到,在这里垂钓的男子,竟然是贵为当今天子的大宋皇帝赵顼,而旁边的那个女孩,则是俗称淑寿公主的温国公主。 三娘,你能不能安静一点?被女儿在身边烦了小半个时辰,赵顼终于忍耐不住了。 好不容易终于吸引到父皇的注意,淑寿完全无视了赵顼那没有任何杀伤性的训斥,跳下石头,扯着赵顼的袖子低声央求起来︰求父皇开恩,便让儿臣去看白象罢。 赵顼皱起眉毛,回过头望着自己最心爱的公主,不禁哭笑不得,这一天之内,淑寿至少已经央求过他不下二十次了。 到这一年为止,赵顼一共生有十四位皇子和十位公主,但多半都因为当时落后的医疗条件而夭折,活下来的只有六子四女除由向皇后亲自抚养的皇三女温国公主外,还有朱德妃所生的皇六子赵佣、皇十三子赵似、皇十女庆国公主;高丽公主王贤妃所生的皇七子赵俟、皇十二子赵俣;宋贵妃所生的皇四女康国公主;林婕妤所生的皇十四子赵偲;武才人所生的皇九子赵佖;陈美人所生的皇十一子赵佶。这六子四女能不能活下来,也还难说得很,较小的皇子公主们,现在还在襁褓当中;而最大的淑寿,也不过十几岁,这并不是一个安全的年龄,赵顼与向皇后所生的皇长女,就是在十二岁时夭折的。可能也正因为如此,亦或是赵顼疼惜淑寿的生母早亡,对这个实际上的皇长女,宠爱到了连高太后都有点看不过去的分上。 你是大宋朝的公主!怎么可以随便去动物园那种所在? 赵顼虽然板着脸,但是他的眼神与声调,却彻底地出卖了他。那为何六哥和七哥(注︰宋代俗称如此)便去得?他们还得骑马去!淑寿已经将嘴噘得老高。 六哥、七哥是男子,去去无妨。赵顼的声音开始动摇了。 可石家大娘亦是女子,她也去得。怡园许多人都去过。淑寿越发不满起来,嘴角一撇一撇地,泪珠便已经到了眼眶中打着转儿。 赵顼顿时心都快化了。他此时心里真恨不能把曾布与薛奕一脚踢回凌牙门去,若不是他们献这劳什子白象,他怎么能想安静钓会鱼都做不到?对于皇帝来说,这种机会是非常难得的,他若在别的地方垂钓,不知道内侍们早已暗中放了多少条鲤鱼进去不过,这种不切实际的念头也能是想想而已,他看着淑寿,几次便几乎要脱口答应她,但话到嘴边,终于还是硬生生忍了下来。 若是答应了淑寿,太后那边他怎么交差? 但若不答应她,这事也难以善罢干休。他的这位三公主,根本就是个小魔头,比起当年的柔嘉来,还要厉害三分。在高太后与几位严肃太妃面前,她装得比清河还乖巧这种坐在石头上晃脚的事情,高太后和那些太妃们只怕连想都不想到;但只要转过背来,她便能把整个皇宫闹得鸡飞狗跳。 这种事是有前车之鉴的。 当日她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怡园的事情,为了去怡园念书,她一面向高太后与太妃们大献殷勤,一面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策动了一干说得上话的后妃们替她求情。整整一个月内,高太后与赵顼的耳边能听到的,几乎都是为她求情的声音眼见着这位乖巧的三公主整日闷闷不乐、茶饭不思而日渐削瘦,最后连高太后的心都软了。加上耳边实在不胜其烦,最后高太后与赵顼才不得不答应下来。 罢!罢!前思后想,赵顼终于决定脱过眼前这一劫再说,他左右看看无人,把淑寿拉近来,放低声音说道︰三娘定要想去,朕也准你 他话未说完,淑寿已然破涕为笑赵顼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继续说道︰不过,妳不能说出去。妳悄悄去找十九姑,便说是朕的旨意,令她悄悄带你去看白象,不许声张!他话音方落,却见淑寿已经又撇起嘴来,父皇骗人,无凭无据,十九姑姑才不肯信我的哩! 赵顼不禁脸一红,他的确打着将麻烦先推给柔嘉的主意,不料却被女儿揭破,只得说道︰朕叫李向安找几人陪你去见她便是。 淑寿这才又高兴起来,装模作样向着赵顼一裣衽,稚声稚气地拖长声调说道︰谢父皇隆恩! 赵顼见她这般模样,忍俊不住,不由得哈哈大笑。淑寿心愿得逞,一把抱着赵顼的脖子,又笑又闹更是没上没下起来。 赵顼好不容易才又安抚了淑寿,正待重新去钓鱼,刚刚转过身去,便听园外传来李向安尖声尖气地禀报声︰陛下,李宪、石得一求见。 宣。赵顼无可奈何地扔下钓竿,一面对淑寿道︰妳先去找姑姑们玩吧。 目送着淑寿兴高采烈地离去,赵顼心里头竟泛起一丝惆怅。他没有去看跪在跟前的石得一,只是拿眼角瞥了一眼李宪,道︰你们见过唐康了? 李宪嚅嚅了一下,却没有说话。他职分虽然比石得一高,但这件差使,却是石得一为主,他只是奉旨去听听而已。而且李宪也颇有自知之明熙宁俗传有五貂,他李宪节制方面,手握重兵,官爵既高,表面上亦最风光;但相比之下,王中正不仅长居京师用事,而经常替皇帝赴各地差遣;宋用臣负责督责京师一切工程建筑;李向安长期负责宣敕、服侍皇帝起居,三人之恩宠其实都不在自己之下;但最让李宪忌惮的却是跪在他旁边这个石得一。两年之前,前任勾当皇城司宦官致仕,石得一执掌皇城司这个要害机构,他一改往任无为而治的方针,将自职方馆与职方司成立后皇城司那埋尘已久的间谍功能又重新发掘了出来。他给皇城司的探事兵吏规定功课,要求每人每日必须探得多少件事回报。一时间搞得京师乌烟瘴气,人人侧目,称得上是权势熏天。不仅仅台谏对他大为不满,弹劾不断,甚至连兵部职方司也因为他手伸得太长而多有矛盾。但皇帝认为他是忠奴,吕惠卿要借他来打击异己,两府又颇有一些大臣明哲保身,竟然没人奈何得了他。他也因此更加气焰嚣张。李宪虽然远在陕西,但他的家属亲戚都在京师,正好在皇城司探事范围之内,谁都难保家里没有人有个不法之事,若每一桩不怎么光彩的事情都被报到皇帝耳里,日积月累,凭谁也受不了。更何况他在外领兵,尤其要加倍小心。李宪虽然心知石得一这样下去必定没有好下场,但他却也绝不愿得罪他。 当下他只是静静伏在地上,听石得一回报道︰回禀官家,贱臣等奉敕至御史台狱问话,依圣旨,无他人在场。臣问︰可知罪?唐康答︰罪臣知罪。臣问︰为何擅调禁军?唐康答︰事起仓猝,不得不尔,若待请复,必贻误军机。臣问︰田烈武、赵隆、李浑为什竟予兵给你?唐康答︰田烈武有忠义,且与罪臣有旧,故不惜死;赵、李实不知情。臣问︰为何擅杀降?唐康答︰罪臣非敢杀降,是擅杀叛卒。一则激于义愤,一则恐兵力不足,贻为后患。臣问︰田烈武、赵隆是否知情?唐康答︰田、赵实不知情,谢罪折子所言,无一字虚言。罪臣死不足惜,愿陛下勿轻西南夷。臣问︰为何令章惇代递折子?唐康不答。臣又问,唐康答︰罪臣恐通进银台司附宰相,见臣之名而不肯进呈。又言,若西南之事,有一字虚言,愿受族诛! 赵顼沉着脸静静地听着,听到此处,不由嘴角轻轻抽搐了一下,族诛?他当朕是汉武帝么? 石得一正悄悄抬眼看皇帝,却见赵顼阴冷的眼神扫了过来,他连忙把头又伏下去,听皇帝冷冷地说道︰他这点罪,两府议上来,至重不过是编管。恩自上出,朕还能给他加刑不成?看在文彦博、石越面上,总还要给他加恩的。不过现在看来,倒是不必急于一时了。禁军兵变、主帅病殃、泸州失陷、提督兵败战死难不成一夜之间,益州便天塌地陷了?到底是有人昧心欺君,还是有人危言耸听,总是要查个清楚的。待查清楚了,再议他的罪不迟。他调兵擅杀之事,朕可恕他;但他若是故意危言耸听,构陷宰相近臣哼! 皇帝并没有发问,李宪与石得一都不敢接话。但连头带身体趴在地上,却正好能掩饰住李宪的表情。他现在已经更加清楚地知道,这场权力斗争,已经是到了图穷匕见的关口。无论是哪一方最终取胜,朝中现有的平衡,都不再可能继续下去,紧接着一定是一场堪比熙宁初年的大罢黜。也许比那还要残酷无情。 李宪。 贱臣在。 你在外行走,益州虚实,可曾见到、听到些什么? 李宪仿佛感觉到石得一的眼睛,正在阴冷地盯着自己的后背,他禁不住哆嗦了一下,当即回道︰贱臣奉旨陕西差遣,非分内之事,不敢以闻。 皇帝那里沉默了。李宪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力,铺天盖地地向他扑来,他顿时冷汗直冒。皇帝是英主,他将那日文彦博府上会议之情形,早已详详细细专折以闻,再加上唐康的折子,还有这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皇帝心里若不起疑心,那是断不可能的。 他面前的这个皇帝,最恨的便是欺瞒。 李宪不禁羡慕起那些士大夫来,士大夫可以躲在礼法的背后,光明正大、理直气壮的不回答自己不想回答的事情,但他却是个内侍,不管闲事是对的,但是皇帝派他们出去,就是让他们做皇帝最亲信的耳目,若是听到的、见到的,都不肯以闻,皇帝心里要做何想法? 他心里不由泛起一阵悔意。 官家,贱臣以为,而今益州最要紧之事,还是要尽快压服西南夷之叛乱。李宪试图将功补过,今灵夏大定,秉常虽存,吾扼险而守,以水泥砖石筑城,兼有火炮、神臂弓之利,西兵皆百战之师,王师虽进取不足,守成则有余。西贼已不足为虑,此正是朝廷观兵燕赵,收复故土,复仇雪恨之时!西南夷不过跳梁小丑,即便唐康所言是虚,朝廷为此耗费国力兵力,非上策也;若唐康所言皆实,为防万一,更须趁早镇压西南叛夷,否则内外交攻,益州危矣。 朕用兵西南,原亦有练兵之意!东南兵与河朔兵久不经战阵,朕欲使之小试于西南,使将士经战阵,而后方可大用。李宪虽然看不到皇帝的表情,但是却明显听出皇帝的语气已经缓和。他心里略略放宽了一些。皇帝最大的抱负是什么?这是公开的秘密。皇帝的那身紫衫,便已经是一个强烈的信号紫衫是宋朝军人的服装之一。司马光痛恨民风孱弱,石越鼓吹恢复配剑古风,在这样的气氛下,皇帝也终于可以经常着戎装见臣下,但李宪却知道,皇帝的想法与司马光、石越还是不同的。后者也许只是单纯为了改变社会风气,但是皇帝想的却是赫赫武功!大宋自开国以来,便无时无刻不想收复燕云故土,皇帝变法图强也好,用兵西夏也好,最终的目标,都是指向北方。这是大宋君臣解不开的心结。但现在,无论益州的情况究竟如何,显然那里都已经绑住了皇帝的手脚。 赵顼没有去看跪在他跟前的两个宦官,他有点心烦意乱。来回不安地走动几步,他说一半是心里话,调河朔禁兵入蜀作战,自然是有练兵的意思,但另一方面,也是迫不得已。但赵顼是无时无刻不想着向辽国报仇的。所以,尽管财政困难,河北的边防从来不敢松懈,火炮也是优先供应给两北塞防。薛奕几次请求要在海船上安装火炮,都被他否决,原因就是赵顼认为海外始终只是海外,而幽蓟却是中国故土。对于赵顼来说,南海也好,海外贸易也好,始终只是一个财源。他的抱负,他的理想,始终是北方的那块土地。 但是,此时,赵顼感觉仿若是,自己正在有条不紊地打着如意算盘,却被人忽然从中横插一手,将算盘搅得一塌糊涂。一直好端端的益州,忽然之间,却有告诉他,那里已经处在大叛乱的边缘! 赵顼心里充塞着恼怒的感觉。他感觉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既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也不知道应当如何应对这种感觉,尤其让赵顼感觉到愤怒。他是大宋朝的中兴之主,他收复了河西,把西夏赶到了贺兰山以西;他的统治下,大宋朝不再需要每年给辽国与西夏那屈辱的岁赐;他的疆域,远至万里之外的凌牙门,大宋成为南海的霸主;他不用刀兵,就让高丽几乎沦为半附庸的属国! 大宋今日之盛况,是安史之乱以后,中国未有之盛世。而他赵顼,乃是开创这一盛世之圣主! 但是,在吕惠卿与文彦博向他禀报西南局势之时,在他读到唐康的奏折之时,赵顼忽然间有幻灭之感。他那种优越感,他那种骄傲感,他那种成就感,他那种以为大宋已经极强盛之自矜,突然之间,便变得不那么靠得住了。 他以为自己是堪比唐太宗的圣主明君,难道到头来会变成唐玄宗,成为天下后世之笑柄么? 这是赵顼无法接受的事情。 官家庙谟宏远,非贱臣所能及。河朔禁军承平已久,虽经整编,毕竟不如西军。之前何去非主张直接向河朔禁军派遣西军将校,当时枢府、三衙、兵部皆以为善策,然官兵失和,亦是此次兵变之因。可见此策于理可行,实际却未必行得通。官家以实战练兵,才是不易之论。只是如今西南局势有变,这个方针,或可略为修正一下李宪小心的措辞着,宦官与士大夫最大的不同,便是宦官永远都会顾及著皇帝的感受,政事臣不敢妄言。朝廷诸公之前或许多有轻西南夷之处,然唐康之言,亦未必无夸大其辞之处,官家亦不必过于忧心。两府以为先遣使了解益州实情,亦不失为谋国之言。官家何不静等水落石出,再做处置?至于军事,贱臣以为,取胜不难。而只要能打一场大胜仗,纵是有危机,亦必可大为缓解。故要紧处,还是选派精兵良机入蜀平乱但官家以实战练兵之宗旨,还是不能丢了,贱臣以为,作战之主力,自然要从西军中选调,然可同时从河朔禁军各军各营中,抽调一指挥之兵力,编入西军各营中,让他们跟西军学学怎么打仗。这些兵若是练成了,将来回到河朔禁军,便能以这些兵为主力,将全营全军都带上去 这是好主意!不待李宪说完,赵顼已击掌称赞,何去非毕竟是书生之论,比不得老将之言。一个指挥一个指挥调出去,他们也不敢兴风做浪。 李宪听皇帝褒贬何去非,心里忽然一动,这何去非原本是福建一介书生,累次考进士都落第,后来得人推荐,入慕容谦幕中,颇立下些军功,战后慕容谦向皇帝举荐何去非之能,皇帝亲自廷试,奏对称旨,特授同进士出身,令他在讲武学堂为教授,讲授历代战史。此君是慕容谦幕府出身,与石越的幕僚们交往甚密,文章策论又很得苏轼称赞,虽然不过是一小小的教授,却又得到文彦博、郭逵的另眼相看,经常就军制改革发表意见与建议,每次建议,都很得皇帝的称赞李宪想起何去非的这些背景,便觉得这个人不便过于得罪,忙道︰贱臣原本计不及此,实是听到官家以实战练兵之论,才忽然想到,这原也怨不得何去非。寻常之人,又怎能似官家想得如此深远? 赵顼微微一笑,道︰你这是言过其实了。他又看了一眼李宪与石得一,这才说道︰你们都起来回话罢。 谢陛下。李宪倒还罢了,石得一却早已跪得双腿酸痛,这时如蒙大赦,谢恩站起来,嫉妒地望了李宪一眼,心里头恨不能便用目光将他烤死。 赵顼却没理会石得一,只向李宪说道︰既要从西军中挑选精兵,你熟悉西军,你说说,要调多少兵力入蜀?调哪些部队合适?朕也听听你心里经略使的人选。 李宪悄悄抬眼,见皇帝热辣辣目光投在自己身上,心里一惊,方才心里的那点轻松得意,顿时跑到了九霄云外。看皇帝的神情,竟是希望他主动请缨,但是李宪口里说得轻松,心里却是极明白的︰益州的仗本来就不好打,若是内政纠缠不清,那就更加凶险。与其去益州打仗,李宪倒宁可撺掇皇帝再次向西夏开战。这西南的功业,还是留给别人去建好了。但他心里虽然打着小算盘,却断不敢让皇帝看出半点来。他连忙将头垂下,避开皇帝的眼神,假作沉吟,过了一会,方才回道︰贱臣以为,今在蜀之兵,有本地厢军、乡兵,有东南禁军,有河朔禁军,还有西军,这些军队,仓促间无法退出益州,要能节制这五花八门的军队,还要懂得善用其力,单单是西军出身的将领,只恐难孚重任。西军将领多数看不起河朔与东南军,而河朔禁军亦免不了会猜忌西军将领臣愚见,以为经略使非重臣宿将不可。若不是在军中素有威名,怎么能镇伏得了各军将士?且若欲迅速见功,最好是要在西南或者南方打过仗,当年经历过侬智高叛乱的老将 你是说郭逵?赵顼默然一会,摇头叹道︰郭逵老矣。兵部侍郎郭逵虽然是仁宗朝名将,但是毕竟已经六十三岁了,因郭逵在英宗朝做过同签书枢密院事,所以赵顼心里早就打算这两年内就让他直接做兵部尚书,然后体体面面地致仕。实际上,赵顼现在的两府,除了吕惠卿外,年纪都普遍偏大,这已经成为赵顼的一块心病。 李宪不料自己还没来得及把郭逵的名字说出来,便已经被皇帝否决。他这次却没能猜中赵顼的心思,因笑道︰廉颇虽老,尚善饭。 种谔是前车之鉴。赵顼不待李宪说完,已经连连摇头,道︰这事先议到这里。明日朕要亲自去枢府,朕要见见田烈武与李浑。 官家。李宪与石得一都吃了一惊。 怕什么?朕不能一直被人蒙在鼓里。揣摸赵顼话里的含义,石得一的脸唰地白了,本来劝谏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又吞了回去。只听赵顼冷笑道︰唐康、田烈武的案子,不宜分开审理,着枢密院、卫尉寺和御史台会同审理。石得一,你去旁听。 领旨。石得一慌忙又跪了下来。 还有,你去宣一次旨,看在太后面子上,高遵惠之罪不问。 李宪与石得一不由面面相觑,案子还没有开始审,就已经把高遵惠赦免了,那么唐康与田烈武擅调兵之罪,只怕也没办法问了。李宪心里头暗暗嘀咕,只怕这道圣旨,没有人会替皇帝草诏。 李宪所料不错,当天下午,知制诰就封还了辞头,高遵惠到底没能置身事外。而第二日,皇帝也没能真去得了枢府,刑部尚书陈绎忽然得了急病,皇帝虽然派了翰林院的医官去诊治,但是陈绎年事已高,非药石所能挽回,到了第五日上,便逝世了。为了安排陈绎的丧事、追谥,赵顼把唐康、田烈武的事情丢到了九霄云外。一下子多了两个尚书的空缺,对于臣子们来说是一件好事,但对赵顼来说,却是逼迫他不得不面对一个严酷的事实他的两府大臣们,年纪都太大了,而新的人材,却还没有培养起来。这是过去十年他为了保持朝中政治稳定而付出的代价,现在,收债的人来了。 枢密使文彦博,七十九岁;同签书枢密院事孙固,六十九岁;吏部尚书冯京,六十四岁;户部尚书司马光、礼部尚书王珪,六十六岁;其余如韩维也已经六十八岁,苏颂亦有六十五岁他的宰执大臣们中,惟有左仆射吕惠卿与工部尚书王安礼还有五十余岁。但是他对吕惠卿的信任,也已经开始动摇;而王安礼,赵顼对他并不满意。 到了这个时刻,赵顼不得不开始认真考虑人材问题。 赵顼并非完全不曾刻意地培养人材,他对韩琦的长子韩忠彦便寄以重望,从鸿胪寺卿到京东西路转运使到礼部侍郎、工部侍郎,是赵顼希望能成为宰相之材的人物。但是韩忠彦的才华,较他的父亲实在相差太远 与韩忠彦年岁相当的臣子们,范纯仁、吕大防、吕惠卿、王安礼、李清臣、章惇、曾布,还有苏轼、苏辙兄弟在赵顼看来,他们比起王安石、司马光这一代士大夫,无论在哪方面都还有着极大的差距。真正能力能得到他认可的,也只有吕惠卿一人而已。 但是 当然,朝廷中也并非没有第一流的人材 那个人的年纪,甚至比吕惠卿还要年轻十多岁,但他的声望,却已经不在文彦博之下,才华也不逊于王安石与司马光 然而,这个人毕竟只是个异数而已。赵顼还记得有一次与司马光讨论人才,君臣二人追溯本朝历代名臣,发现每个时代,都会出现一大批天资、才干、名望相匹的人物,最典型的是庆历诸贤,还有像后一代的王安石、司马光、冯京、王珪这些人,后一代的韩忠彦等人也是如此,纵向比较,自然会有高下之别,但若是横向比较,则断无让一个人独领风骚之理。惟独石越却是个极大的例外,他不仅远胜同侪,便是放到整个大宋的历史上,都不会逊色他人! 这个异数,对于大宋而言,是幸,还是不幸? 赵顼到现在都没有答案。 他并不相信石越会背叛自己。但他熟悉本朝的典故,当年太祖皇帝要让符彦卿领兵权,赵普坚执不同意颁布诏书,太祖皇帝质问︰难道符彦卿也会背叛我?赵普当时回答︰难道陛下你当年想过背叛周世宗的么? 太祖皇帝在周世宗是忠臣,但周世宗一死,便有陈桥兵变。这是太祖皇帝包藏祸心么?不是的。这是形格势禁,不得不尔。天予弗取,反受其咎。若当年没有陈桥兵变,等到幼君长大,太祖皇帝难道会有好下场? 天下之事,是忠是奸,有时候并非是由人自己能控制得了的。 曹操若是早生数十年,谁说他不会是霍子孟、朱虚侯呢? 太皇太后的遗训,赵顼时时刻刻都铭记于心。莫让石越没了好结果!这是太皇太后的慈悲之心,亦是太皇太后的英明洞见!否则,为何太皇太后不说莫让司马光没了好结果呢?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太皇太后在升天之前,也许是预见到了石越的结果 石越是一定要用的,但用石越,必有用石越的技巧。重用几年,便要闲置几年,让他起起落落,不仅可以让人无法揣度帝王之心术,亦可以使那些趋炎附势之徒不敢与石越贴得太近,这样并没有机会结成根深蒂固、遍布朝野的朋党而且,当石越被闲置、贬斥之时,亦可以当成牵制在朝执政的大臣的筹码,因为皇帝随时随地,手里都有替换任何重臣的人选。只要有石越如此声望的大臣存在,朝中想为所欲为之人,必定也会忌惮三分。 但这等帝王之术的妙处,臣子们是不会明白的。不过,赵顼也不需要他们明白。只是无论多少人上表要求重用石越,亦或有多少人想借机弹劾石越,赵顼都一律留中。就是一个宗旨,让他们摸不透,想不清。 至于益州路赵顼踌躇着,他感叹朝中没有几个人能明白自己的心思。益州是搅不起大风浪的地方,实际上这些朝廷的财力大半依然还是用于巩固两北塞防,争雄河套之上,西南夷的叛乱,毕竟还是以益州一路的财赋来应付也本是吕惠卿为了迎合皇帝而采取的策略,但这种现实却更进一步加深了赵顼的认识,他相信西南夷掀不起什么风浪来。在赵顼看来,他不仅仅是要让那些西南夷彻底变成编户齐民,更重要的是,他希望借此能打造出一批名臣名将来,不仅仅是要练兵,也是要练将相!牛刀先小试于西南,然后再大用于河朔,他要创就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 直到此时,赵顼依然还陶醉在他的设想中,丝毫没有觉察到自己低估了益州的危机。对于现在的状况,他只有愤怒,却并没有多少担忧。他只愤怒于臣下的欺瞒而已。唐康所言之事,肯定不是全部捏造,但也必有危言耸听之处。况且他一个边远知州,又能看得了多宽多远的局面?他还能胜过朝中的公卿们不成?朝中公卿们因此而大做文章,未必便没有党争的因素。异论相搅,本是祖宗的法宝,这也是可以预料的事情。 既然是秉着锻炼人才的宗旨,那么派重臣宿将去,便太没有道理。像郭逵等人,他当然信得过他们的能力,但是他却信不过他们的年纪!万一又是一个种谔,对军心士气,会有多大的打击? 对于派遣了种谔去益州这件事,赵顼直到此时还在后悔不已。 官家。 唔? 石越来了。李向安小心翼翼地说道。他是随龙的内侍,小心谨慎在朝中当差快二十年,也是极为不易的。朝中大臣中,李向安与石越关系最为密切,但是他却从来不会落下任何把柄。所以即便石越不得意的年头,他也从来没有受过波及。 宣他进来。 赵顼不得不暂时停止他的思绪。 与此同时,郭府花园的沉剑亭中。 想当年狄武襄公 郭逵正与何畏之对坐小酌。二人一面饮酒,一面说些历代兵法战阵之事。两人一个是仁宗朝的宿将,一个是名震西北的将军,说古论今,指点英雄,竟是越来越投机。杯来盏往,酒过三巡,二人酒量虽豪,却亦禁不住都有了些醉意。 何畏之素以英雄自许,但自西事渐平之后,几年来却极不得意,他竟是被举荐调到了侍卫步军司,也就是所谓的三衙之一任职,这个名义上的全国步军最高司令部,说得难听一点,不过是枢密院与各军之间的传令机构而已,虽然名义上还负责演习、训练、调防等等事宜,但实际上所有这些事情都是枢府决定,然后一纸公文发到三衙,三衙盖了印以后发出去即便说得委婉一点,这也不过是储才之所。想何畏之在与西夏的战争中,以赫赫军功而晋升为昭武校尉,正思一展鸿图,不料却被打发到了三衙坐冷板凳,他身上的官职也变成了不折不扣的鸡肋。几年来郁郁于心,不免颇有些怨气。这时候说起历代的英雄豪杰,更不免触动愁肠。他一口气灌了几杯浊酒,借着酒意,击掌长歌︰我年十五游关西,当时维拣恶马骑。华州城西铁骢马,勇士千人不可羁。牵来当庭立不定,两足人立迎风嘶。我心壮此宁复畏,抚鞍蹑镫乘以驰 这首诗是苏轼所作,坊间流传,郭逵也是听熟了的。因听他唱得沉郁苍凉,亦不禁拔剑起舞,亢声和道︰关中平地草木短,尽日散漫游忘归。驱驰宁复受鞭策,进止自与人心齐。尔来十年我南走,此马嗟嗟入谁手?楚乡水国地卑污,人尽乘船马如狗。我身未老心已衰 我身未老心已衰二人唱到此句,各怀心事,感慨万千,竟是再也唱不下去了。郭逵掷剑于地,叹道︰我身未老心已衰!莲舫尚是未老,我却已是老骥空伏! 太保何出此言?皇上正欲大用,都说太保不日便要拜兵相何畏之不觉怔道。郭逵在英宗时曾经授检校太保,所以何畏之沿用旧称尊称之。他的奇怪并非装出来的郭逵现在名义虽只是兵部侍郎,但实际上却是个代理的兵部尚书,兵部尚书之缺,迟早都不脱他手无论资历、才干、功绩,他都是不二之选,没能在吴充死后当上尚书,那不过是因为他与石越走得太近罢了,但眼见现在皇帝对石越态度转变,进政事堂做执政,已是板上钉钉之事。自己郁郁不得志倒也罢了,郭逵却应当正是得意之时。 郭逵却已默然,他的心事,自然无法与何畏之倾吐。半晌,方叹道︰金紫非所愿,男儿当提三尺剑战死疆场,岂愿死于儿女子之手?他缓缓步回亭中,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方又说道︰我与种子正结怨十余年,当年在陕西,他讥我是狂生,徒以家世进用;我以他是妄人,徒好大言欺世 但当年收复绥州,却是太保与种太尉通力合作之功何畏之毕竟不能知道这些朝中人事的恩怨,这时不禁大吃一惊。 我们还不至于以私怨害国事。郭逵似乎是想起当年绥州之事,为了保住绥州,他冒着杀头的风险,私藏诏旨他的眼神中浮起一丝向往,但旋即黯淡下去,种子正在外领兵,我却做了十年侍郎,他观兵灵州城,一生心愿,已是得偿。死在西南疆场,不过正遂其志。我却像是个书生,劳形于案牍之间,周游于官场之内 何畏之已然明白。郭逵一生,并没有赫赫的战功,平侬智高,人们会算到狄青的账上;复绥州,那是种谔的功绩,除此以外,多是些不值一提的小战斗,即便胜利,也不会被人们记住。对于一个自负名将之材的人来说,是不可能不心怀耿耿的。尤其他还生在一个风起云涌的时代 在别人看来,也许兵部尚书才是一生奋斗的至高点,但在郭逵,却是有别的价值更在其上。 何畏之不由得有些同病相怜。 莲舫,若是我这次得为经略使,荐君为参军,君可愿助我?郭逵忽然问道。 何畏之却没有马上回答郭逵邀请。堂堂昭武校尉做参军,这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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