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分类 历史烟云 新宋卷九:战鼓

第2章 第二章庙堂无策可平戎

新宋卷九:战鼓 阿越 31946 2023-02-05
六月二十四日,汴京城西,万胜门外一里许,灌口二郎神庙。 这灌口二郎真君庙,原就是汴京一个极繁华的所在金兰此时俨然已是一个汴京通,熟门熟路地向高丽国王妃介绍着汴京的风土人情。在熙宁十六年的时候,高丽国先王王徽病逝,却没有留下传位的遗诏。顺王王勋按顺序继位,不足百日,便忽然暴死。在高丽国王公大臣以及宋朝使节、军队的拥护下,宣王王运继承王位,并且顺利受到宋朝皇帝的册封与辽国的承认。王运继位一年后,便派遣他的儿子怀王王尧、高丽国王妃、怀王妃前来大宋,恭贺高太后的生辰。此时离七月十六日高太后的生日尚早,太后、皇后特下懿旨,令清河郡主与成安县君金兰陪高丽国王妃、怀王妃观赏汴京景致。 二郎真君极是灵验,凡祈水疗病,有求必应,所以被朝廷封为灵惠应感公。后来又听说大宋仁宗皇帝时西夏入寇,二郎神大显神威,用一场大雪逼退了西夏人,保住了延州,又晋封为昭惠灵显王,二郎神其实只是民间的俗称。汴京百姓敬奉二郎神,便在汴京立庙祭祀。今天正好是六月二十四日,相传便是二郎真君的生辰,凡汴京各行各业、店铺酒肆、王公贵族、官府衙门,都要来献祭,市井百姓,更加不用说了。今天也算是汴京的一个热闹节日。那高丽王妃与怀王妃一面听金兰介绍着,一面悄悄掀开马车的窗帘,向外面窥望。她们从开京到了杭州,已觉杭州之繁华几似人间天堂,到了汴京后,才发现杭州其实不过是一座小城市而已。此时她们遍眼所见,到处都是人群熙熙攘攘,便是整个开京的人都聚到一起,都还不及这里庙前热闹。若非有仪仗开道,她们真是无法想像要怎么样才能挤进庙中。开封府从昨日起,便已开始准备祭祀了。相传只要能烧到五更的头炷香,便能保得一年的平安。昨天晚上,未晓得有多少人便住在这庙里,专等五更时分一到,便要争抢烧那头炷香去年头炷香,听说是太府寺抢到

官府也要来争么?怀王妃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金兰。金兰笑道︰不争怎的?天子脚下,谁能仗势欺人啊?亲王、宰相,连各国的使馆,都会派人来争烧这头香,自然是谁有本事谁争得。前年还是一个什么行会争到了哩。不过普通百姓再怎么样,也是争不着的,只好从破晓开始再来献祭。娘娘,你看那里金兰用手指着窗外,引着高丽王妃与怀王妃的目光,娘娘看那露台,那堆成小山似的东西,便是各种各样的献祭了 马车一路缓缓前行,金兰在车里面不断地向高丽王妃和怀王妃介绍着所见的种种事物。哪里有人在跳索,哪里有人在玩相扑,哪里又是演杂剧的,叫果子的,学像生(注:相声,古作像生。)的,棹刀装鬼的,说诨话的只见这庙前百戏纷呈,倒似汴京城的艺人都到齐了一般,看得那高丽王妃与怀王妃目不暇接,眼花撩乱。这二郎神除了祈水疗病,护国护民外,还是戏神,所以金兰正说着,忽听到怀王妃压着嗓子惊叫一声︰那那是什么?金兰与高丽王妃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那高丽王妃吓得用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小口,她也几乎要惊叫起来便见神庙正殿前有两根高达数十丈的幡竿,在那细细的竿尖之上,又搭了一根横木,几个装扮成神鬼的艺人,正在那横木上手舞足蹈,口吐烟火,引得下面的人们惊叫连连。金兰却是见怪不怪地笑道︰每年不知有多少,都是为了看这个,巴巴地特意赶来。

金兰与高丽王妃、怀王妃们兴高采烈地聊着天,清河却是显得百无聊赖,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接一两句。说汉语,讲汉话原本便是高丽贵族的时尚与必要修养,所以虽然高丽国的那两个后妃说的汉语,带着浓重的杭州口音,但她还是勉强听得懂。只是对于二郎神庙,清河却实在缺少兴趣。这二郎神本是蜀地神祇,原是蜀国护国之神,与蜀后主孟昶有着牵扯不清的联系;王小波、李顺叛乱,亦曾以二郎神为号召,宋朝开国之初,直至真宗朝,都曾经严厉禁止过供奉此神,一直到宋朝在蜀地的统治稳定后,才渐渐放松,直到宋仁宗朝以后,二郎神才慢慢流传至全国,并附会了各个神祇的故事聚于一身,连二郎神的名字,都几经改变,最终有了此时的昭惠灵显王赵昱。这些流变,就算是世居汴京的本地人,也都说不清楚了,金兰自然更不可能知道,但清河却曾经听石夫人桑梓儿说过神仙们的来历一旦被追根溯源,神秘感就荡然无存了,那种敬畏之情,也会自然而然冲淡了许多。不过,让她真正心不在焉的,是她昨日在宫中无意间听到的流言太子殿下又染上风寒了。

自从狄咏战死后,清河几乎将全部的寄托,都放到她的儿子狄环身上。为了她的儿子,清河煞费苦心,原本刻意地远离宫廷争斗的她,不得不加倍的努力,不仅要讨得高太后、向皇后的喜爱,还要结好朱妃,制造更多的机会,让狄环能够从小亲近太子赵佣虽然孩子自一出生便没有了父亲,但这种关系,将是狄环一生的保障。但这位太子殿下的身体,却实在让人担心,一个月内,竟能病上三四场,远远不如他的其他弟弟们身体壮实。而她的皇帝哥哥,身体又是同样的多灾多难 郡主,你要不要也去拜拜二郎神?金兰谦恭地声音打断了清河的思绪,她一愣神,这才发觉马车已经到了庙前,她透过车帘向外瞥了一眼,见庙里的道士都在牌坊处迎接,道旁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清河浅浅一笑,柔声道︰这外面的百姓,都是来看高丽国的王妃的呢。我身体有点不适,便不下车了。劳烦妹妹替我陪陪王妃和怀郡夫人。高丽的怀王妃,自然是不可能受到大宋的承认的。

高丽王妃看了一眼金兰,连忙笑道︰郡主若是不舒服,不如我们便打道回府罢。反正今儿也尽兴了。虽然看出来清河的态度不过是应酬而已,但她却不敢介意。毕竟她对面坐的,是真正的金枝玉叶。她早已听说,这位大宋宗室中的第一美女,虽然只是个郡主,却是食公主俸,一切待遇等同于长公主的郡主。大宋内廷中的寻常妃子,都要敬这位极会做人的静渊庄女主人三分。 岂可因我一人之故,而扫了大家的兴。清河笑道,失礼之处,还望王妃、怀郡夫人莫要怪罪。 不敢。高丽王妃与怀王妃连忙谦谢。 清河含笑目送着她们下了马车,又被一群人拥簇着进入庙中,忽想起一事,不由幽幽叹了口气。这个金兰,只怕还不知道他的丈夫在陕西惹出了滔天大祸吧? 次日。大内,保慈宫。

很快就到五十二岁寿辰的高太后斜靠在暖阁的榻上闭目养神,清河站在旁边手执团扇,轻轻地替她扇着风,一面低声向高太后讲着前一日陪两个高丽后妃的经过。去了二郎庙后,又去了金明池,云萝听高丽王妃话中之意,似是颇想去动物园,因金明池出来后,天色已晚,又非顺道,便不曾提起 改日你便陪她们去瞧瞧。她们远道而来,尽尽地主之谊是应当的,这也事关朝廷的体面。高太后吩咐道。曾布、薛奕从凌牙门回京叙职,从注辇国买了四头白象回来,那高丽王妃想是没见过的 河连忙应道,想起此事,又觉好笑,不由掩嘴笑道︰那白象倒确是稀罕物,他们为给太后贺寿,万里迢迢运回来进献,听说那注辇国就是天竺哩!未曾想,反倒连挨了太后、皇上两顿责骂,各罚了一个月的俸,最后倒是替动物园忙了一场。

高太后闻言,睁眼看了清河一眼,也笑道︰曾布和薛奕,一个是朝廷的大臣,做过三司使的;一个是朝廷的大将军,统领着南海水师,算得上是一镇诸侯。朝廷要他们尽忠报国,不在这上面。这是内侍宫女们要做的事,不是大臣当为的。曾布应当学学韩琦、司马光;薛奕应当学你家狄郎那四头白象,万里迢迢从注辇国运来,要花费多少缗钱?耗费多少人力?我要收了他们这礼,日后地方官便要争相仿效,国家就该出奸臣了。十一娘,妳也是常读书的,定读过楚王好细腰,城中多饿死这句话,宫中好奢华游乐,往往便是亡国之始。 太后这些话,其实都应当写下来,便像《女则》那样,垂范后世。 高太后淡淡一笑,微叹了口气,长孙皇后写了《女则》,墨迹未干,便有武周之祸。大道理,孔圣人的时候,便早都讲尽了。 《女诫》、《女则》虽不能说全然无用,但对付奸佞,毕竟只能靠忠臣那《女则》能让武氏改过归善么?天下事,事不同理同。昨日仲明(注︰雍王赵颢的字)来,说陕西又闹兵变,妳說朝廷没设三尺之法么?可最后平定那兵变的,还是要靠忠臣良将

高太后似不经意地说着,但她话题一带到渭南兵变时,清河心里却不自禁地咯噔了一下。虽然朝廷竭力封锁消息,汴京城中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六月上旬在陕西渭南发生了极为严重的禁军叛乱,但想瞒过所有人却是不可能的。清河多少也听到了些风声,先是章惇紧急奏报渭南兵变,然后枢密院便突然忙碌起来,自枢密使以下都夜宿禁中,皇帝那几日间的脸色极是难看,整个宫中都战战兢兢。没几日间,便见皇帝心情明显好转,脸色和霁了许多,然后清河便听说渭南兵变已经平定了。有传言说是唐康擅调禁军,而且还不知为何,清河心里如乱麻一样的,虽然从表面来看,什么事都没有,但她总觉得堵堵的,似乎有什么不对劲。 皇太后最喜爱二哥赵颢,那是举世皆知的,在大哥赵顼即位后,就是熙宁初年,赵颢还一直住在宫中,甚至连四哥赵頵出居外宅以后,赵颢接连上表请求出外,但赵顼顾虑母后的感受,一直没有准许。为了此事,从先帝时起,朝中便一直有非议。如此拖了数年之后,因为迫不得已,皇太后才下令在皇宫附近给赵颢修了王府,不仅如此,赵颢还被特许每日一谒禁中,诸王之中,无人能比。直到熙宁九年皇帝突然生病,惹出好大一场风波来,皇帝才稍生嫌隙,找了个由头,令赵颢由每日一谒禁中,改成三日一谒禁中。虽然如此,但皇帝还是顾及著皇太后的感受,念及兄弟之情,对这个弟弟亲宠有加,不仅屡次徒封,加封其诸子,而且知道他喜好善本,又精于骑射与书法,每每得到孤本、善本,必先赐给他去抄眷;有良弓、骏马进献,也是由他先挑,至于进贡的笔墨纸砚,更是远远优厚于诸亲王。而赵颢这数年来,也一直有着孝悌的美名,但凡入府讲经的儒士,无不倍受礼遇;逢年过节,必周济孤寡。但却又绝不交结朝中的大臣,能进入王府中的,全是白衣;而且赵颢也不像熙宁初那几年,常常私下里向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进谏,批评新法,竟是绝口不谈政事,只是恪尽孝道,承欢膝下。不管是宫中朝中还民间,提起雍王,无不交口称赞,以贤王相许。但为何这贤王,突然间又向皇太后说起渭南兵变的事情来?这只是无意提起,还是另有深意?清河只觉得这事纷无头绪可寻,她于渭南兵变的前因后果,所知不过是一鳞半爪,而看高太后的神态,听她的语气,又显然还有弦外之音

一瞬之间,清河脑海中闪过许多的念头,脸上却装作极为惊讶的样子,愕然道︰陕西兵变? 一万禁军,在陕西腹地兵变!高太后摇着头,道︰所幸已经平定了。 平定了?清河仿佛还是第一次听这个消息,低声道︰阿弥陀佛,这真是圣人自有天佑 这是祖宗庇佑。高太后道,可也是因为有忠臣良将,奋不顾身,才能及时平定那些无父无君的叛贼,消弭祸患清河认真聆听着高太后的话,隐隐约约感觉到她话中有些不平常的意思,但高太后说到此处,却似乎感觉到有些倦意,忽然淡淡一笑,道︰今儿话说得太多了,朝中的大事,自有官家与外臣们处分。 清河听到这话中隐隐便有些告诫之意,连忙敛身道:云萝理会得。 宗室这么多公主、郡主中,只有蜀国和妳最晓事,可惜蜀国高太后说到此处,眼睛立时便红了,泪水忍不住往外流。清河想起她与蜀国长公主平素姐妹感情甚好,可蜀国长公主却因爱子夭折,悲伤过度而病死这样一个可人儿,因为遇人不淑,却一生命运悲惨,最后还不得善终,亦不禁悲从中来,竟低声抽泣起来。

当天午后,原本阳光普照的好天气,忽然间便转了性,浮云布满了汴京城的天空,渐渐地往地面上沉,城中的人们抬头仰看,似乎能感觉到这云已经盖到了城墙上,正向着屋脊压下来,仿佛想把屋子也压垮一般。流连在街上的人们开始加快脚步,御街上的小摊小贩们也纷纷开始收拾东西,所有的人都忙着往家赶。此时,大相国寺旁一间酒楼的某个小院内,却有几个人围坐在院内的花园中,煮酒谈笑,竟似全然没把黑云压顶、暴雨将至放在心上。酒楼的小二几次想进去提醒,可每次连话都不曾说完,便被门口的几个随从给赶了出来。这店小二也无可奈何,只好悻悻地离去,他一直走开好远,还能听到院中传来的大笑声。这些人莫不是疯了么?店小二直是莫名其妙,正愣神间,忽咚地一声,撞上了一个进来的人,那小二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便连连作揖赔礼,官人见谅,官人见谅他正担心着又要被人训斥一顿,却听对面那人温和地问道:这里面可是姓蔡的官人订的么?

店小二未料到来人这般和气,不由怔了怔,抬头望去,却见是对面站着一个瘦长的书生,正微笑着望着他,他看了一眼那书生的白袍,不过是粗布缝制,心里方松了口气。原来不过是个穷书生,语气便倨傲起来,蔡大人才说了三个字,那店小二心里便格登了一下,一双眼睛,死死地望着那书生腰间的佩剑,竟似看呆了一般。 那书生看着他神色,笑道:你识得这剑? 店小二啄米似地点着头,哈着腰谄笑道:朝廷颁行勋刀、勋剑之制也没多久,小的福大,这是第二回见着。上回还是远远看见兵部郭大人佩着 原来如此。那书生笑了笑,又问道:里间是蔡大人订的么? 是,是。小的给大人引路。店小二忙不迭说道,一面侧过身子让到一边。 不必了。那书生笑着摇摇头,径自向着里头走去。那店小二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愣了半晌,才一面咂舌一面向外面走去,才到厅中,便见一同伴拉住他,低声道:你知道你刚刚撞了谁么? 你认识那官人?店小二奇道。 那是秦少游啊! 啊?那店小二顿时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此时这汴京城中,谁不知道大宋驻高丽正使秦观秦少游?加集英殿修撰,御赐第五等勋剑,连他在高丽写的数十首词,如今都是汴京的歌女们最爱唱的 少游,来迟了,来迟了,要先罚三樽秦观方一走进院中,早已喝得半醉的蔡京便大声叫唤起来。 秦观微微一笑,道:是小弟的不是。一面快走几步,向另外两位见礼:曾公、薛侯,久违了。 曾布与薛奕早已起身,连忙回了一礼。曾布瞥了一眼秦观腰间的勋剑,索然笑道:少游,的确是久违了。 薛奕却笑道:少游如今立功异域,已是天下闻名矣。我在南海,闻少游谈笑之间,便抵定高丽局势,令宣王得顺利即位,亦为子游高兴。 秦观忙笑道:朝廷经营已久,前人种树,后人乘凉,我不过坐享其成而已,比起曾公、薛侯,实不足挂齿。 众人一面说笑着,一面重新入座。蔡京早已在秦观面前满上三杯,秦观也不推辞,一连干了三杯,指着桌上的空杯,笑道:我早知蔡元长不是什善男信女。 蔡京笑道:秦少游又何曾吃斋念佛?我这酒里面没有鹤顶红,却奈何不了顺王殿下。 鹤顶红?薛奕抬眼看了一下蔡京,又看看秦观,见二人皆怡然自得,好像他们说的事情,不过是一壶平常的高丽清酒那么简单,他这才相信原来他在南海时听到的传言,并非是空穴来风。薛奕禁不住问道:我在南海时,听人说起高丽继嗣,众口百般,莫辨其是。那高丽顺王,果真是被毒死的么? 他这么一问,曾布也停了下来,专心看着蔡京与秦观。蔡京瞥了一眼秦观,笑道:这事是少游主持的,还是少游说罢。 秦观点点头,轻啜了一口酒,放下杯子,缓缓道:曾公与薛侯皆非外人,说说也无妨。他说到此,忽然一笑,望着曾布、薛奕,道:我辈久居异域,朝廷公卿中,早有人视我等为异类。去国万里之外,被人视同于贬斥;在海外专制一方,又常被劾为跋扈;开口言利,闭口权谋,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则无吝于小人恕我直言,这七八年间,不要说蔡确、狄咨,曾公、薛侯、还有元长,还有我自己,这海外诸臣,有哪一个不是腰缠十万贯?这免不得又要招人妒忌。朝中便有人管我们叫夷官!我资历最浅,能驻节高丽,已是非常之恩,自然没什么好说的。可是曾公、薛侯,还有元长便是蔡确、狄咨,哪一个不是功绩卓著?但自吕相公当国后,却皆受尽排挤。这些事情元长最清楚熙宁十五年、十六年,朝廷三度想调狄咨进礼部,吕相公引班定远之例,竟是想让狄公老死广州,全然不顾败坏朝廷经营海外之成法。还有蔡确,十八次上表乞归国,也是吕相公拦住 少游,说这些闲事做甚?蔡京见秦观越说越是愤懑,连忙用话拦住。他知道秦观少年得志,虽然在高丽颇立奇功,但在大宋的官场上,却毕竟是太嫩了。今日在座之四人,或许还是朋友,但明日相见,便未必不可能成为仇敌。到时候这番话,便是怨望(注:心怀不满。百姓怨望,而海内叛矣贾谊《过秦论》。),这是足以将人的政治生命终结的罪名。而且此时四人中,薛奕还是武臣,万一牵连起来,事情便不可收拾,他蔡京也难免要受池鱼之殃。 但秦观所说之事,却是在座之人的心病。狄咨与蔡确被排挤,曾布与薛奕这几年的日子也不好过。曾布这几年中兢兢业业,颇立下些政绩。他在南海七八年,也积累了可观的财富,原来石越得势之时,他还幻想过东山再起,但石越失势,朝中实际柄政者是吕惠卿与司马光,他深知这二人自己都指望不上,兼之在万里之外消磨了七八年,什么雄心壮志都被打磨得干干净净了。这时候年将半百,不免徒生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之乡情,因此遣人上下打点,所求的与蔡确并无二致,都是希望能够埋骨家乡。但是朝中诸公卿,收了他的礼物,却全当理所当然,竟无一人替他说话,他连想到江南东西路做个知州都不可能。他又怕皇帝疑他怨望,也不敢致仕,眼见着便要老死凌牙门。若非这次石越在皇帝面前进言,让皇帝坚定海外诸城要逐次轮换官员的决心,他曾布断不可能有机会再见到汴京的繁华。 而薛奕,虽然枢府与兵部的主官们并没有刻意的排挤他,但他少年得志,难免与枢府、兵部、三衙里的文武官员、胥吏们不怎么对眼,朝廷这几年间先是关注西北,马上又是西北,海船水军本来就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虽然风光过一阵子,却也立即被冷落。而对待薛奕部尤其更是如同后妈。薛奕几年前便提出在船上安装火炮,竭力宣扬海船水军必须以火炮致胜的观点,甚至提出海船水军的火炮无需动用国帑,但奏折一道道递上去,最后都是石沉大海。朝廷既不允许随意增设火炮作坊,又因为火炮至今为止曾未在实战中显露过可以影响到战场胜负的作用,因此在国库空虚的情况下,也无意扩大火炮的产量。至于已经生产出来的火炮,自然应当优先照顾两北边防,薛奕争取了几年的时间,最终也只要到一门火炮,而且还在途经杭州时被杭州的海船水军给借去了,两军至今还在为此事打官司。而最让他无奈地是,汴京不断有人以轮戍(注:北宋的兵役制度,又称更戍法,使兵无常帅,帅无常帅。)为名,将他部下精锐调走,然后从其他海船水军中补充过来一堆老弱残兵。他麾下的得力将领,但凡被杭州的海船水军听到了名字,第二天早上一起床,那人肯定已经不在他帐下了。薛奕这几年间,俨然成了大宋水师学堂的山长,专门替他人做嫁衣裳,连带着数年之间,他个人也一直得不到升迁。曾布、蔡确们是想回国而不可得,薛奕则是每年必须至少回一次汴京。但对薛奕而言,汴京的风与凌牙门的风都不一样,他在南海之时,虽然偶尔也会怀念汴京的繁华,但是,他毕竟还是更喜欢南海的无拘无束。他这个大宋的伏波侯,到了汴京,只会觉得手足无措,处处都显著不合时宜。每每看到汴京外城四面城墙上新安装的八十余门火炮,薛奕便会觉得极度的刺眼。当年太宗皇帝坚持定都汴京的时候,不是认为在德不在险么?不是说国库空虚么?那为何这些威力巨大的武器,既不先供给塞防,又不肯供给海防,反而让它们在汴京白白受着风吹雨打呢? 曾布与薛奕如此,蔡京也好不到哪去。蔡京在杭州做了两任知州,连皇帝都数度称赞他的才干,但是因为他是额上写着字的石党,始终得不到升迁,一直到两个月才前,才因石越推荐,进太府寺做寺丞。他与秦观相识已久,又同属一派,也不愿他落下什么话柄;兼之他是此宴的主人,见曾布与薛奕被秦观触动心事,皆郁郁不语,又笑道:少游原非善言辞者,在高丽数年,竟令人刮目相看。不过我等要听的,是高丽国继嗣之事,谁又叫你说这些没意思的闲事,该罚一杯! 是该罚,我认罚。秦观已知自己是话多了,忙自斟一杯,举杯一饮而尽。 曾布与薛奕连忙陪了一杯,薛奕笑道:少游说得也没错。其实而今朝廷谋画海外,虽不无有远见卓识者参赞其事,然真正可依赖着,唯石公一人而已。不过,少游还是说说高丽之事罢,我好奇已久,朝廷经营高丽有年,为何王徽去逝竟没有留下遗诏,而且还是让顺王继位,闹出这么大一场风波来? 薛侯之言正中要害!秦观不由感慨道: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我等闹出这偌大的风波,亦可称无能。然其中亦有颇出人意料者 自从熙宁十五年起,大宋与高丽的贸易便出现了大问题其实这个问题应当是自一开始便存在的,大宋每岁卖到高丽的货物,远远超过了高丽卖到大宋的货物。朝廷虽施加种种压力,让高丽国解除贸易限制,其后趁着高丽国战败,又迫使其取消不许铜钱出境之禁令,但事到如今,却证明那原来不是一件好事。从那以后,便如大堰开了道口子,高丽的金银铜大量的流入大宋,其国内发生严重钱荒,但其贵族对大宋商品的需求却没有止境,为了满足其贪欲,只好加倍克剥百姓,这反过来又导致百姓连一般的大宋商品都买不起。于是,大宋与高丽的贸易额自熙宁十五年起,逐岁下滑兼之高丽因挑衅契丹,军费激增,国库困乏,百姓又困于徭役之间秦观忧心忡忡谈起这个几乎无法可解的死结,因为这种情形,高丽国内敌视大宋的情绪与日俱增,贵族士子中有见识之辈,开始频频上书高丽国王,请求恢复钱禁,限制两国互市。而便连一般无知无识的贵族,因为财力上之困厄,对大宋也开始心怀不满。敌视大宋的势力增强,也是顺理成章的。王徽本已决意传位于宣王,却也变得犹豫不决。顺王便是因此获到支持,在其死后由一班大臣以长子之名分得已继位。 说到这里,秦观苦笑着叹了口气,道:不瞒各位,我当时亦是大吃一惊。因为前面我说到的情况,其实是事发之后,我们亡羊补牢,才弄明白个所以然来之前我们还在幸灾乐祸,高丽民不聊生,关我大宋何事? 那顺王继位之后,我才恍然惊觉出了大事。他即位当晚,宣王的家眷便躲到了江华岛的大宋军营里来。开京流言四起,都说顺王要强迫所有的王弟出家。第二日上午,使馆的职方馆官员便传来情报,顺王已经派遣使者向辽主告哀,并请求册封。到了下午,才有顺王的长子来使馆,乞求入京报哀。我立即许诺,但最终顺王派来大宋的使者,却只是一个王叔。我当晚便遣人出城,秘密联络驻江华岛驻军。次日一大早,便再去求见顺王,向他许了一大堆好处,以求暂时稳住顺王。顺王既不曾得到全部贵族支援,又不曾完全控制开京军队,正自顾不暇,兼之他也不敢得罪朝廷秦观忽然停了一下,嘲弄地笑了两声,高丽国虽然恨两国互市入骨,但真要没了两国互市,只怕也同样有一堆人要不习惯。便是顺王与他家眷身上穿的丝绸缎带,用的陶瓷器皿,便没有一样不是大宋来的。况且大宋毕竟有军队驻扎,其边境驻军中,有不少武官都是我大宋臣子,他即位不到数日,没有朝廷册封诏旨,他的政权便无法稳固,自然也没有胆量真的便马上撕开脸皮来。他反倒假心假意安抚我,没多久,又派他的尚书向我诉苦,指天发誓道,绝不敢背叛朝廷。只不过他们也无力再与辽主对抗下去,不得不虚与委蛇。 我假意相信其诚意,倒厉声训斥了那民部尚书一顿。又让他转告顺王,新王即位,最重要的是善待前朝大臣,和睦兄弟,三年不改先王之政,否则是致乱之由。大宋不仅希望高丽有长君在位,更希望高丽有贤君在位。几天之后,江华岛驻军便全部夜不解甲,进入战备状态。停留在江华岛附近的海船水军,也开出港口。这番做作,将那顺王几乎吓破了胆。只是战战兢兢准备着王徽的丧事,也不敢轻举妄动。反倒不断派人来游说我,希望能得到朝廷的册命。但职方馆暗中早已查清楚,他其后一个月内,至少暗中向辽主派出了三拨使者。而且还很巧妙地向使馆附近调派了数百甲士。不过有这么一段时间,便足以让宣王缓过神来,他也开始暗中向联络亲信的大臣,争取开京驻军。又几次派人求我出动江华岛驻军相助。我看他心急火燎,生怕做了和尚,便顺水推舟,做了个人情。江华岛驻军倾巢而出,全部着高丽军袍,直趋开京。这宣王可比他哥哥狠多了,他买通了守城门的官吏与守宫门的内侍,江华岛数千驻军趁夜入城,与守军中的将领里应外合,轻而易举便控制了开京守军。然后宣王率兵闯进王宫,便在他父亲灵前,请顺王殿下喝了一杯酒 薛奕听他说完,不由得咋舌笑道:原来如此。真不知为何南海各地皆传是你指使职方馆下的毒? 秦观笑道:鹤顶红确是我送给宣王的,但当晚我一直在使馆内睡觉,职方馆的人也不曾有三头六臂,他们便也能做点平常的事情。毒杀高丽国王这种本事,不知司马纯父有没有?反正高丽这边指望不上。实则第二日天亮,开京绝大多数人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传出去的消息,是顺王暴卒,宣王请江华岛驻军来协助维持秩序 那辽国那边又是怎样? 只好怪那高丽顺王不识时务。秦观冷笑道:到了这个分上,不管怎样,高丽也不可能背宋附辽了。辽主能怎么办?他能数千里调兵入高丽替顺王控制局势么?高丽国不用担心大宋会吞并它,却不能不担心辽主之野心。辽主的册封,而今最多不过能缓和两国之关系;岂能比得上朝廷的册封?不管那些人怎么个对我大宋心怀不满,但这些人心里,却同样承认,惟有朝廷之册封,方能在高丽国全境起到安定民心之作用。只不过秦观的神色忽然黯淡下来,如若两国互市继续恶化下去,高丽发现与大宋有害而无可图之利,无论怎样的盟约,都不可能稳固下去。尤其是辽主出人意料竟然承认宣王是高丽国王之后,大宋与高丽之关系,若无共同之敌人,便定要有共同之利益方可维系。否则,积累下去,便是大宋在江华岛驻扎数万雄兵,也只能招来无益的战争! 曾布与薛奕对望一眼,二人脸上都露出苦涩的笑容。曾布同病相怜地望着秦观,涩声道:少游所虑甚是。然而今却并非只是与高丽贸易额下滑,而是整个海外贸易皆在减少,虽然并不明显,表面看起来非常稳定,但却的的确确已经持续数年! 啊?秦观大吃一惊。但曾布的表情,却绝不似是在开玩笑。他转头去看薛奕与蔡京,从二人的眼神中,秦观分明感觉到一种极深的困惑。难不成,真是遇上大麻烦了? 轰隆隆一阵雷吼从云端响起,闪电拉破了天空。在突然之间,整个天空,便都是炸雷的响声,一阵接着一阵,闪电伴着雷鸣,将黑暗的天空照得通亮。那满天的云层,似浑沌汹涌的海浪,卷滚着,翻过汴京的天空。转眼之间,答答的雨点,便倾盆而下。一直伺候在院外的随从,都是些精明剔透的人,不待雨下,早已跑进院中,给蔡京等人撑起了雨伞。 好大雨!蔡京望着这滂沱大雨,不由脱口赞道,一面笑道︰谈兴未尽,此处亦非赏雨处,不如随我去一个所在,如何?秦观满心记着曾布所说的话,不待曾布、薛奕回答,便忙允道︰今日你蔡元长是东道,你说去哪,便去哪里了。曾布、薛奕相视一笑,也道︰便听元长安排。 蔡京笑着令随从出去备车,四人一道出了酒楼,便见店外已有两驾马车等候,当下四人分乘两车,冒着大雨,向南疾驰而去。 秦观与薛奕同乘一辆马车。薛奕上车后,便端坐闭目养神。秦观却摸摸坐榻,笑道︰这可是蜀锦。又拿起榻边的一个琉璃酒杯把玩,看着薛奕,似笑非笑地说道︰这一个琉璃酒杯,值价几何?竟随意置于马车之上。 薛奕睁开眼睛,苦笑道︰少游要进御史台么?蔡元长的俸禄,买几个琉璃杯,还是绰绰有余罢? 秦观笑道︰吹皱一池春水,干我何事?说着,停了一下,用眼角看看薛奕,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若是我真进了兰台,休说蔡元长,便是薛侯你也没好日子过。 我没什么好怕的。薛奕眼皮都不抬,淡淡回道,当水军不容易,海上风高浪险,我麾下的虎翼军第二军,每年都免不了有几艘船要葬身海底。便是不遇上海难,人一到了船上,各种各样的怪病便纷至沓来,倘死在船上,便只好抛到海中,连尸骨都不能葬于故土。海船水军要提高士气,免不了要让出海的军士们发点小财。但这种事,当兵的可以做,当官的却不能做。当官的一做,整个海船水军便烂了。故此海船水军有惯例,军士们私下里回易,各有份额,所得皆归本人,军官不敢侵吞。在船上有差遣的武官不许回易,但凡剿灭海盗,所得缴获,四分归公,四分归武官,二分归军士;护送商队所得佣酬,武官亦可得三成。如此公开分成,总比私下里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要好。那该我的分成,我若不拿,底下大大小小的军官,便没有人敢拿。他们若发不了财,便会有人扣克军饷,私自回易,甚至扮海盗抢商船什么事都有人做得出来。这么着处分,无论官兵,都乐于出海护航,剿灭海盗亦肯效死力。 且不论是非对错,你这么做,总是目无法纪,枢府竟然能容你?秦观没料到薛奕这般轻描淡写,毫不掩饰,着实吃了一惊。卫尉寺、监察御史居然也不弹劾你? 察院那些御史?薛奕轻声笑了起来,卫尉寺也罢,察院也罢,差遣到南海来的,谁心里不算那是左迁?有几个人到了凌牙门还会抱着澄清天下之志不改?况且我也不怕他们弹劾,薛某在大宋武官中,清廉二字还是当得起的。 车外风卷着雨,雨夹着风,劈哩叭叭地打着车顶,秦观坐在车中,怡然自得地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正送到嘴边,猛听到薛奕说出清廉二字,不由一阵急咳,慌忙将茶杯放回小几上,定定地望着薛奕。 薛奕微微一笑,道︰我料你不肯相信。凌牙门有我的侯府,规模宏大,说是侯府,实则是凌牙门之子城,亦是虎翼军第二军之南海军部,其中军器、粮食储备足支三年之用,战守之具无不全备。修筑此城所费约五十万贯,全是由我的份例支出。那里名为私宅,实是公衙少游你定然还不知道,为此事,我早已受过弹劾,你那些些贪腐之罪,相比之下,不值一提。幸赖皇上英明,内降指挥为我脱罪(注︰指挥,这里指皇帝的敕令)。否则薛奕全家族诛矣。事后,皇上敕令侯府入官,另赐我白银十万两,并汴京、杭州、广州、南海四处田宅共上百顷。这笔赏赐,再加上我历年所得份例之余额,折钱约八十余万贯,我觅人在凌牙门创建南海永丰钱庄,以低息借款资助南海诸岛之庄园地主;又以永丰钱庄之名义,在广州、凌牙门、归义城捐建学院、孔庙,收容海船水军及大宋移民子女 秦观抿着嘴,静静地听着,薛奕一个武官,竟能如此洁身自好,实在让人难以相信。他饱含深意地望了薛奕一眼,忽似漫不经意地笑道︰薛侯如此,令人钦佩。不过,恕我直言,我却听说,薛侯在故里广置庄园,阡陌相连数十里,富比王侯,新修祖坟家庙,无不逾制 薛奕霍然一惊,定定地望着秦观。车厢内的气氛,忽然变得沉闷起来。半晌,薛奕方幽幽问道︰少游,这是你自己要问的?还是替别人问的?说罢,定定地望着秦观。 秦观从容回视着薛奕,淡淡道︰薛侯莫怪,我是奉旨问话。 奉旨问话?一瞬间,薛奕脑中轰地一声,顿时只觉脑海中一片空白,连车外轰隆不断的霹雳,似乎都已隐去不闻。他下意识地腾地起身,便要跪倒,却被秦观一把按住。便听秦观温声笑道︰皇上无责斥之意。皇上若要责备你,何必令我来问话?两府、兰台、卫寺,随便哪里一道文牒,你只怕便要有数不清的麻烦 薛奕毕竟是久带兵的人,片言之间,便已冷静下来。秦观拐着弯地试探他,他其实早有觉察。他素知秦观不是多嘴多舌的人,岂会毫无由头地带起这种敏感的话题,但他先前所疑,不过是以为秦观或受石越之托,来敲打他。薛奕自觉光明磊落,事无不可对人言,且皇帝也曾内降指挥为他脱罪,他便也有了有恃无恐之意。不料秦观竟突然问起他老家的事情,而且连他家新修祖坟家庙的事情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薛奕自是不免生气。这摆明了是不信任他,才会有人去刨他的老底。他绝想不到,秦观一个归国叙职的高丽正使,竟然会奉旨来问他的话!这名田过限,坟庙逾制,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罪名。大宋满朝文武,谁家不兼并?哪户不逾制?但真要追究起来,什么样的罪名都能按得上去。但也只是一转念之间,他便立即明白,皇帝并没有追究他的意思。否则,便如秦观所言,两府、兰台、卫尉寺,随便哪里,一道文牒传来,他都只能吃不了兜着走。 臣薛奕,谢皇上隆恩。薛奕侧了侧身子,舌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方沉声道︰臣闻世俗惯趋利避害,使民知礼义难,使民知富贵易。臣所以沐猴而冠,炫耀桑梓者,不过是欲使天下人知国家财富,亦可来之于海上;功名利禄,亦可取之于海上。区区之心,伏乞皇上明察。 秦观听薛奕说话间已用了对答的语气,忙笑着安慰道︰我虽是奉旨问话,但皇上之圣意,于薛侯还是信任有加。薛侯要体谅皇上的苦心,朝野清议,虽贵为天子,亦不得不顾虑。这实是一番保全之意。这世上,常有一种人,拿着鸡毛便当令箭,擅会作威作福,更何况是皇上的口谕!故皇上令我来问话,其实是知道我这几年办差谨慎,还算略懂得分寸。又是个外臣,不至于闹出什么事来。且我与薛侯,也算是旧交,还说得上话皇上如此苦心诣意对一个武臣,在我大宋,实是异数。我虽然是奉旨问话,可心里不知道有多羡慕你呢。 秦观娓娓而谈,一面转述皇帝的话,一面猜度着皇帝的用心,薛奕听在耳里,心里边亦自觉皇帝对自己的确是有格外之恩宠,知遇之情,油然而生。他虽是武臣,却素以士大夫自居,也不屑于说些谀辞滥调,当下只是北拜再三。 却听秦观又低声叹道︰此番归国,才知国事艰难,真乃举步维艰。这次皇上召对,我看圣意并不愿意看到海外闹出点什么事来。当此之时,国库空虚,宫中百般裁减用度,而海外诸臣却极尽奢华,这岂非授人以柄么? 薛奕这才彻底明白秦观为何突然提起这些话题来,他这番回汴京,本来是以为皇帝定然会单独召对,有一肚子的事情准备着要向皇帝说,但此时他也已经明白,这一回皇帝不可能单独召见他了否则刚才那些话就没必要由秦观来说,而海外诸臣中,毫无疑问,秦观也已经成为皇帝的新宠,相比他热热闹闹地抵定高丽局势,又促成高丽王妃、事实上的高丽王储来汴京贺寿,其余人的确也远远比不上这种风光。本来,皇帝是否单独召对,薛奕也都颇能泰然处之,但偏偏这一次 薛奕无奈地把目光投向车外,望着那无休无止倾盆而下的大雨,默默地苦笑着。秦观看了一眼薛奕,也同时陷入沉默当中,皇帝担心的,只是不希望因为海外诸臣的豪富,而引发一场政治上的不稳定所以,皇帝才会用这种特殊的方法,来稳住薛奕,毕竟只有薛奕,才是大宋在南海地区真正的柱石之臣。皇帝可以随意贬斥驱逐一个贪腐的曾布,大宋有成千上万的官员可以代替曾布,但他无法在短时间内找到一个合适的人选来代替薛奕。然而,海外的隐患,又岂止只是这么一桩?秦观眼睁睁看着高丽的贸易额逐岁下滑,又亲耳听到曾布说这已是海外贸易的普遍现象他忧心忡忡地想着︰这,也许会是比海外诸臣们的家产更加危险的问题。 马车在暴雨中疾驰,沿着御道笔直向南穿过保康门、宣化门(注:即俗称所谓陈州门者)后,出城便折而向西南驰骋。车外风雨肆虐,车中亦不知过了多久的时间。各自心不在焉搭着闲话的秦观、薛奕只听到吁地一声,疾速奔驰的马车忽然放缓了车速,便听外面蔡京大声笑道︰到了,到了。 二人相视一笑,随从早已搭起车帘,二人忙掀起袍角下得车来,却见马车正停在一座庄园之外,蔡京与曾布显是先到了一阵,二人俱在门口等候。待秦观与薛奕一下车,蔡京便笑吟吟引着众人向园中走去。 秦观随着众人一路行去,便见这园中楼台高峻,庭园清幽。水阁竹坞、风轩松寮,设置布局,无不出人意料,却又极尽雅致。他在心里暗暗赞叹,却见蔡京在园中并不稍停,一路谈笑,未多时便到了一处石港前。秦观望着面前这条在暴雨中波涛翻滚的大河,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座庄园,竟然在东蔡河的边上。他面前的这条河,便是至陈州东南接通沙河,通陈、蔡、汝、颖诸州漕运之惠民河。 这惠民河,在太平兴国六年,每岁向京师运送粟菽总计不过六十万石,而至熙宁十六年,惠民河运粟九十万石,菽四十万石,平日舟辑相接,热闹非凡。这庄园原是王君贶家的,因嫌惠民河舟楫日多,喧扰不宁,才将这园子卖与我。我却喜它热闹蔡京笑着说起他得到这园子的经过,颇有几分自得之意。这王君贶,便是当今的三朝老臣王拱辰,他十九岁中得状元,仁宗时做了十几年的翰林学士,出使契丹,辽主设宴垂钓,每得鱼,必为之酌酒,亲鼓琵琶以侑饮。赵顼登极后,他也做过太子少保、宣徽北院使、判应天府等官,但王拱辰是旧党耆老,故此也并不得宠。惠民河边的庄园别墅,在宋朝实是身分地位的一种象征,蔡京自王拱辰家买到这座园子,于心实喜焉。 曾布望着沾沾自喜的蔡京,心里酸酸的,嘴角一撇,故意问道︰元长可知这园子的典故? 典故?蔡京被他打断,不觉愕然道︰这园子是治平年间才修起的,能有何典故? 难道昭陵时此处便无园榭么?曾布悠悠笑道。 这蔡京不由愣住了。 曾布微微一笑,道︰包孝肃知开封府时,这惠民河边,也是台榭相连的,尽是中官贵戚之产业。包孝肃以其不便惠民河漕运,借某年京师大水,尽将之悉数毁去。后来官司还打到温成皇后跟前元长没有听说过么? 原来如此,真不愧是阎罗包老!蔡京嘻嘻笑道,难怪我说这惠民河边的园子怎的都没有什么年头?原来是阎罗包老毁掉的。若果真我这园子阻塞了漕运,便毁了也应当。 曾布本意想酸酸蔡京,却不料他竟是丝毫不放在心上,不觉惊讶,心里免不得又对他高看了几分。脸上却若无其事地和蔡京开着玩笑,不料蔡元长倒是个大财主 众人说笑间,已有仆从已送来斗笠蓑衣,服侍着四人穿戴了。一个随从在码头吹了个口哨,便见一艘渔船自树后摇来,泊到了码头前。 蔡京回头对三人笑道︰蓑衣渔船,顺河而下,端坐船中,隔雨遥望两岸王庭谢院,此雨中之乐也。 薛奕看看蔡京,又看看曾布、秦观,玩笑道︰要作诗吗?若要作诗,这船我便不坐;若不作诗,我还坐得。在南海这些年,每日不是操练演习,便是算些钱秣出入,哪里还能作诗? 薛侯放心,今日只吃酒,说些闲话。况且,有曾公与少游在此,我也不愿意出乖卖丑蔡京一面笑着,一面请三人入船仓中坐了。 众人入了船仓,才发现这艘小船外表看起来不过像是平平无常的渔船,但里面却极是干净素雅,船中还有两个青衣童子侍立着,听候差遣。那船夫显也是老手,操这一叶之舟,泛于暴雨激流之中,竟安如平地。连薛奕都啧啧称赞,笑道︰这样的人用来做厮唤仆役,实是浪费了。倒不如到我虎翼二军去。曾布却指着后面远远跟着的一艘大船笑道︰有薛世显在,还用得着它么?惟有秦观心事极重,轻啜两口清酒,便向曾布问道︰先前曾公道整个海外贸易都在减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这么一问,船内顿时沉静下来。曾布沉默了一会,仰脖喝了一杯酒,苦笑道︰其实这与高丽之事理为同一。所谓海外贸易,说破了,不过是大宋用丝绸、瓷器、钟表、蔗糖等物事,换取海外诸夷的香料、美玉、宝石、金银等物。用石子明的说法,大宋卖出去的,主要是加工之后的奢侈品;买进来的,主要则是天然开采的奢侈品。海外既然并非是遍地都宝石金银,那么一旦互市达到一定规模,无法再继续增长,便是理所当然的。更何况,凌牙门以西,还隔着一个注辇国。注辇国阻在大宋与大食之间,凡过往商品,不仅要抽取十分之一的货物,还要额外征收高税。大宋商船直接前往大食,船队规模亦有限制。虽然这些年来,我们已经知道大宋的丝绸、瓷器、钟表甚至是棉布但凡是大宋所产之物,在大食乃至泰西被视为天物,需求极大,价格奇高,但是却也无能为力我们现在知道得很清楚,不仅注辇国是做转手贸易,便是大食海商,其实也在做转手贸易。大宋的船只从注辇国到大食,都是被严格限制航线。况且,从大食至泰西,据说也无法通过海运到达 《地理初步》上的地图,不是可以绕过所谓的非洲直抵泰西么?秦观奇怪地问道。 曾布与薛奕相视苦笑,地图与航线曾布无奈地说道︰况且我们现在连注辇国都通不过。倒是听说有几拨民间商船已经去寻找那条航线,但是至少现在没有任何回音。 薛奕慨声道︰要想通过海外贸易获取更多的财富,就必须打通大宋与大食国的航线。我搜集注辇国的情报已经快十年了,但是知道的却并不多。他们不仅对我们有戒心,对大食人也有戒心,大食的商人对其国中虚实也所知有限。我本意想联络大食人夹击注辇国,但大食国四分五裂,国力衰退,自顾不暇。而目前大宋海船水军之实力,也无力远征注辇国。除非给我一支我想要的舰队! 难道我大宋海船水军没有薛侯想要的舰队么?秦观久在高丽,在整个东海地区,大宋海船水军耀武扬威,不可一世,他完全无法想像这个世界还有大宋海船水军击败不了的敌人。 一旦开战,不仅我们会攻击注辇国的海船水军、商船、港口、城市,同时还要保护我们自己的商船、港口、城市一说到海战,薛奕立即激动起来,如此,兵力就势必要分散!你知道注辇国有多少战舰?我目前搜集到的情报,他们至少有战舰千艘以上,至少分成五个舰队若无绝对优势,我们防不胜防! 那薛侯以为我们要多少艘战舰?一千艘?蔡京在一旁问道。 不!四十艘!薛奕的眉毛都扬了起来,只要四十艘! 四十艘?所有的人都呆住了。 不错,四十艘比福船稍大的战舰,每艘战舰的甲板上,可以放十门至二十门火炮!薛奕双目炯炯,用兵研院最新的那种炮,装填五斤铁弹的,我与我的参军们推演过无数次,注辇国没有任何一艘战舰能当得起两炮命中,大部分战舰,只要击中,就必定沉没。我们将四十艘战舰集中使用,寻找敌人主力决战就可以有充足的兵力来守卫凌牙门激动之下的薛奕,几乎将他的作战计画全盘泄露出去,幸好到最后关头,他猛地醒悟过来,收住了嘴巴。 那不可能。蔡京、曾布、秦观,甚至是薛奕本人,都知道他的这个计画想要通过,在目前绝无可能。大宋的战略重心,是平定西南叛乱,巩固两北塞防,薛奕的计画需要朝廷拨给他四百至八百门火炮,这几乎是白日做梦。难道南海诸国再无潜力可挖么?石学士说过,将来海外贸易真正的财富,不是金银宝石,而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原料!秦观觉得极不甘心。 将来是否如此,我不知道。曾布不愿意正面批评石越,只是轻描淡写地揭过,但以目前来看,海外贸易,主要便是奢侈品贸易。这些年,为了加深对交趾等国的控制,广州市舶务与凌牙门、归义城市舶务已费尽心机。我们垄断了几乎整个泛南海地区的食盐买卖,交趾国自产的食盐的确不如大宋的盐价廉物美。此外,还有蔗糖、胡椒,甚至棉布也卖得很好而香料则主要保障中土之供应。但海外的蛮夷们没有摇钱树,纵然大宋的东西好,也是要拿钱来买,拿东西来换的。我们也设法要求他们种甘蔗、棉树,但最后却发现,从海外运甘蔗与棉花至广州还可以接受,若要运到杭州,成本就无法控制而且,也没有海商放着在大利润的生意不做,来挣这毫末之利。最终,规模被控制住了。除了食盐以外,我们没有一样达到了预期目的。 还有南海的大宋移民曾布仿佛是想发泄着心中积年的郁气,话匣子打开后便再也收不住了,朝廷允许大宋百姓在南海购置土地,最初的确也有一批无赖子来碰运气。但这些人,八成以上血本无归 秦观不可思议地望着曾布,听他继续说道︰实则归义城与凌牙门附近的移民倒还好,他们被分配的土地就在归义城与凌牙门附近,可以雇佣流放来的犯人劳作,交趾人也算勤劳,运气好还能买到昆仑奴,甚至大食人卖来的奴仆,这些人如今纵使不是腰缠万贯,也是仓廪丰足,衣食无忧。但那些在别地买土地的人,却不过拿着铜钱换来一张毫无用处的地契。若没有去过南海诸岛,绝不能知道当地物产之丰富,那些蛮夷番部,大多不知耕种,不用钱帛,多以渔猎采集为生,并且懒惰异常,在当地你纵然一掷千金,也雇不到任何人为你做事。更何况有许多人根本就是孤注一掷,碰个运气,听信传言买下那土地后便身无分文了,最后倒只好流落到凌牙门,成为当地移民的客户。只有极少数的人,才能贿赂那些酋长,买到一两个奴仆,勉强经营。但这些人也不过是不至于血本无归而已。在海外,除非是凌牙门与归义城,虽孤悬海外,毕竟是大宋的国土,倒也有人愿意世代在那里生活的,他们种植粮食,自给自足外还可以供应两城所需,这样还无伤大雅。但若是有人一厢情愿,想在南海诸岛种植粮食发财,最终也只能是竹篮水月,除了广州不时还会需要买一点粮食,两浙、福建,只要不碰上饥荒,谁还会从海外来买粮食么?而本地的许多番部,则根本不食五谷! 朝廷不准奴隶南海归顺蕃部,以为有伤仁道。然而今之情形,则是中土往海外移民之人越来越少,凌牙门却急缺劳力凡经营庄园,与当地土著争斗都需要人,最后,便是大食海商越来越多的贩卖人口至凌牙门依大宋律,贩卖人口乃重罪,有司不得不管;然若真管了,凌牙门只怕会暴乱!曾布对当年被贬斥凌牙门之事,不无耿耿。 蔡京却知道曾布断不会授人以柄,把对自己不利的事这么着公然在众人面前炫耀,因笑道︰监察御史不管么? 曾布笑道︰如何不管?监察御史来找我,我回道︰祖宗自有定制,海夷犯法,事涉汉人,依汉法;不涉汉人,依蕃法。今大食海商贩卖夷人为奴,与汉人无涉,当依蕃法。然某衙中无大食法令,未知彼国贩卖人口是否论罪。于是我召集凌牙门所有大食海商,问他们大食国贩卖人口是否有罪,他们皆答无罪,并一一画押具状 众人听他如此,顿时哄然大笑。秦观噗哧一口酒全喷到了自己袍子上面,指着曾布,笑得打跌。蔡京也笑得扶着案角,几乎直不起腰来。 自蔡河泛舟归城,蔡京又亲自将薛奕、曾布、秦观送回驿馆,待一一安排妥当,竟已近酉正时分,此时大雨早已收了,雨后的汴京城,空气中透着清新的味道。蔡京贪婪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登上马车,吩咐道︰回府。 他的宅子紧接着熙宁蕃坊,连秦观等人所住的驿馆并不远,没多久便到了。他这宅子原是汴京一个官宦人家的祖业,据说祖上是随柴世宗打过三关,因功封过刺史的,因为子孙不肖,家道败落下来,闹得连祖宅都要出售。正逢蔡京调任太府寺后,在汴京四处寻觅适意的宅院。他见这宅子东下西高,是所谓的鲁土(注:在风水上东低西高称为鲁土或智土,是富豪吉宅。),正是宅经上所谓居之富贵雄豪的格局;又喜其庭院布置,皆合己意;且这附近再无其他官员居住,在这风起云涌的关头可以减少许多麻烦,便花了八百贯足钱买了下来,只请人卜过风水,稍稍改了照壁的位置,便搬了进来。这宅子原主人也是官宦之家,祖上做到过六品以上,依宋制,造的是乌头门,到了蔡京这儿,倒是连门都不用换了。 蔡京的马车刚到大门口,便见他的管家蔡喜急急忙忙地迎了出来,一面服侍他下了马车,一面在他耳边低声禀道︰大人,王殿院到了。依大人吩咐,请他在书阁等候。 蔡京微微颔首,随口问道︰王殿院来多久了?一面加快了脚步,径直向书阁走去。所谓殿院,是时人对殿中侍御史的尊称,便如称监察御史为察院一般。自改官制后,御史台下辖三个主要机构,其中殿院掌监察京朝百官,乃是御史台中最有实权的机构。这个王殿院叫王谷,表字世用,与蔡京是同榜进士,曾放过两任通判,皆以任事不避权贵而闻名,做殿中侍御史不过一年时间,便接连弹劾数名权贵,京师已是人人皆知有个刚直的王御史了。 快有一刻钟了。蔡喜躬着腰,在前面引路,一面又低声说道︰今日午时,小的去蕃坊买家生(注︰即家具),听到有人在议论,说是陕西出了大事。只是究竟是何事,却也没个准,有人说是西贼卷土重来,有人说是盗贼,还有人说是兵变。只是 只是什么?蔡京脚下未停,眉头却是皱了起来。 只是有好几个人都说,有人在西京看见石府的二公子,虽是坐的马车,却穿着素白的袍子,好似押解的犯人一样有人说唐大人是在陕西犯了事 蔡京猛地停下脚步,冷冷地道︰这些事,你不要乱传。 蔡喜闻言,连忙回道︰是,小的不敢。 蔡京点点头,看了他一眼,方继续向书阁走去,脚下的步子却是迈得更急了。陕西兵变也好,唐康擅调禁军平叛也罢,蔡京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也许,换一个时间,这将是震撼朝野的大事,但现在,这一切,却都不能成其为重点。蔡京清楚地看到政事堂内吕惠卿的位置摇摇欲坠,他也敏锐地感觉到大宋朝正危机四伏但是,吕惠卿倒不倒台不重要,大宋朝倒不倒楣也不重要,重要的只是,吕惠卿的倒台,大宋朝的危机,必须能给他蔡京带来利益!保住自己,从危机中获取对自己的最大利益,而不是被中枢的争权夺利压成齑粉,这才是蔡京目前最需要关心的。 他非常清楚地知道,即使他把宅子买在熙宁蕃坊,他也不可能真正的置身事外。因为,他就是石越手中的棋子,而石越,已经将他这粒棋下出去了。他必须完成棋手的任务,也必须巧妙地保护自己,只要稍有不慎,无论是哪方面的力量,都能轻易地让他化为齑粉,并且,不会得到任何同情包括石越的! 快到书阁的时候,蔡京刻意放缓了脚步,把自己的神态变得从容。他走进书阁之时,王谷已经站了起来,他手边的书几上,放着一把团扇和一卷书册,蔡京眼尖,已留意到青笺纸的扇面上,有司马光的题字。 他笑呵呵地抢上前两步,揖谢道︰世用兄久候了。 王谷笑着回了一礼,道︰你我故交,不必论这些虚文。 果然还是世用兄洒脱通达。蔡京笑着又请王谷坐了,令人换了茶水点心,方笑道︰那我也将那些浮俗权且抛开。此番劳驾兄台移趾,一是受舍弟之托,我家七哥与君家玉女的婚事,草帖前已卜吉,又蒙兄台不弃,两家亦已换过定贴。恰逢兄蒙恩旨入选兰台,便这事耽搁下来。数日前,舍弟寄来家书,托我打探兄台之意,若兄台应允,则可觅一吉日,他便令七哥入京,由我主持,行过定聘之礼,也好将此事早些定下来。 王谷不料蔡京巴巴将自己请来,竟是先说他女儿与蔡京族侄的婚事,因笑道︰便依令弟之意,明日我便令人去找玉霄观李道长,请他卜个吉日。 如此多谢世用兄成全。蔡京笑着抱拳一礼,又开玩笑道︰我家七哥在西湖学院,也算是个魁首,将来少不得还给世用兄一个状元女婿。 罢了,罢了。王谷摇着手,笑道︰汴京三岁童子都知道西湖学院连中了三个传胪(注:科举会试二甲、三甲第一名的进士。)了,一甲却是一个也不曾中得。他若在白水潭,或还有几分指望。邵伯温都说了,西湖学院无一甲之命。说罢,又看着蔡京,笑道︰元长找我来,断不会只为这些媒妁之事吧? 毕竟瞒不过世用兄。蔡京笑道,却微微沉吟不语,只是一双眸子定定地望着王谷。王谷也只是含笑望着蔡京,并不说话。半晌,蔡京忽然一笑,缓缓道︰我听说兰台令出缺,君实相公荐范纯仁为御史中丞 王谷笑道︰元长来京不过两月,消息倒是灵通。 我还听说世用兄与司马公休交情匪浅蔡京笑着,用手指了指王谷的那把团扇。王谷含笑不语,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一年以来,司马君实接连荐举了十余名清流名士,其中既有邵伯温这样的白衣隐士,亦有杨时这样的中了进士后却不出仕的名士,还有世用兄这样的两任通判,在地方政声极佳的官员一年之内,这些人几乎遍布御史台、给事中。 王谷静静听着,忽淡淡插道︰君实相公举荐贤材,全是为国为君之意,并无私心。司马公休才识过人,至今不过是秘书省校书郎而已。况且,君实相公举荐之士,固然有所谓旧党者,然亦有李敦敏这样的所谓石党,还有我这种东不投西不靠的否则,以皇上之英明,也容不得他来安插党羽。 诚如兄台所言,君实相公的确没有私心。蔡京抿着嘴,道︰我胡乱猜测一句罢君实相公其实是操劳过度,疾病缠身,他是怕万一有不讳之事,所以才遍召群贤,只不过是希望他死后朝中能有贤臣弼士匡正而已。因户部尚书无除官之权,不得已他才寄望于台谏。本朝制度,能制衡两府者,亦只有台谏而已。 王谷依然从容淡定地听着,但脸上的笑容却渐渐消隐不见了。 几乎同一时刻,董太师巷司马光府内。 相比起司马光的地位,他书室内的陈设,简朴得有些寒酸。一张书桌,一张琴桌,一张木椅,一张凉床,一架书橱,还有一座屏风,所有家生,都是汴京坊市中随处可见的东西。书橱内整齐有致地摆满了书籍卷轴;书桌上的文牍、笔砚、炭笔、石笔,分门别类地摆放着,一丝不苟;书橱与书桌都没有任何雕工可言,方方正正,规规矩矩。它旁边的屏风上面只有四边有简单的文饰,中间空白处用炭笔写满了蝇头小楷,似乎它并不是一个装饰品,而是一本备忘录。整个书室中,唯一值钱的东西,便只有琴桌上摆着地那把唐代古琴,它被擦拭得一尘不染,琴上还小心地用一块黄绫盖着,前面则供着三炷檀香表示这把琴乃是皇家的赐品。 此时,司马光正端坐在那张木椅上,听司马康说着益州路的情况,自熙宁十四年起,西夷南大乱,朝廷派兵进剿,三年之间,禁军屡战屡败,州县失陷,百姓无辜惨死,各地盗贼趁势猖獗,于是益州一路之兵逐年而增,有进剿之兵,有守备之兵,有捕贼之兵,至熙宁十六年,仅前成都府路境内,凡禁军、厢军、乡兵、蕃兵,已增至十二万余众,其中泰半用于守备各地,防御西南夷、盗贼之寇掠。仿佛五十年前陕西之事,复见于今日。而蜀地易出难进,转运艰难,则远甚于陕西。故凡征战用度,十之七八皆自本路征调,然统计前成都府路之户数,即便算上叛乱诸州之户口,亦不过八十六万余户。是这两三年间,蜀地竟是以七户供一兵!先帝治平时,国家主客户一千四百余万户,兵员共计一百十六万二千,其中禁军马步六十六万三千,以十三、四户养一兵,当时天下太平,天下财力犹几殚竭,况益州西南,已是遍地烽火!转运之费,又数倍于此。 况且,蜀中其实也没多少存粮石越抚陕,密谋伐夏,为筹集粮草,事先曾向蜀中买粮;而各地常平仓之挪用亏欠又是常事,熙宁十四年时,蜀中官仓
按 “键盘左键←” 返回上一章  按 “键盘右键→” 进入下一章  按 “空格键” 向下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