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分类 历史烟云 新宋卷九:战鼓
新宋卷九:战鼓

新宋卷九:战鼓

阿越

  • 历史烟云

    类别
  • 2023-02-05发表
  • 159153

    已完结
© www.iabbook.com

第1章 第一章一闻战鼓意气生

新宋卷九:战鼓 阿越 21572 2023-02-05
第一章一闻战鼓意气生 原是极亮极热的晴午,忽然之间变成了黑夜。倾盆大雨从变黑的天空里倾泻下来,从四面八方倾泻下来,打在烟尘陡乱的驿路上。一个接一个的霹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伴随着一道道电光,撕裂了黑暗的天际。 零口镇驿馆的邓老三自屋门口伸了伸脖子,眼见雨水从屋檐、墙头、树顶,似泼水似的淋下来,从院子中顺着门缝和水沟流出去,不由得咋了咋舌头,骂道︰这直娘贼的天气。他甩甩头,正要缩回屋里去,忽隐约听到驿路上传来几声马的嘶鸣声。邓老三忙侧了侧头,向屋里面招了招手,骂道︰李板子,快找蓑衣,有官人来了。便听屋里有人笑骂道︰邓都头,你少作弄人,这天气一面骂着,一面便见一个中年汉子夹着一件蓑衣一顶斗笠走了过来,这汉子长得什是结实,六月的天气,蓑衣下便穿着一件葛衣,身上的肌肉一股一股的,隔着衣服都看得见,可惜却少了一条右臂,是个残疾。他刚走到门口,邓老三一把抢过蓑衣斗笠,披在身上,便冒着大雨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他忙探头出去,只见几辆马车裹着雨水,呼啸而至,停在了大门之外。伴着马车而来的,是数十匹骑着骏马的骑士,都穿着红色军袍,虽然早被大雨淋得湿透,但这些人却似丝毫不以为意,举手投足,都带着一股肃杀之气。他呆了一下,连忙紧跟着邓老三跑了出去。

那为首的骑士见着驿站才两个人出来迎接,早骂了起来,直娘贼的,都在挺尸呢。你们谁是头? 邓老三忙陪着笑,回道︰小的是这里的驿丞,军爷叫我邓老三就是。 那骑士用眼角睨了他一眼,喝道︰你这驿站才两个人?还不叫人出来招呼他正骂着,忽听到身后有人喝道︰章礼,说话客气点。 章礼应了一声,掉过头去。邓老三透着大雨,见到从最前面的马车上下来两个身着黑袍的男子,一个四十来岁,一个二十来岁那章礼见着他们出来,哎了一声,快步走了过去,一面说道︰老爷、唐大人,这么大雨,你们怎么出来了? 邓老三听他们说着话,心里一个灵光今天正是熙宁十七年六月初六,五天前下来的单子,便是这两天,朝廷的陕西路巡边观风使章惇章大人与前任戎州知州唐康唐大人要经过本驿!莫非这两人竟凑成一路了?他狐疑着望向那两个男子,这轻装简任的,真是说不清是什么身分。

正想着,那两个男子已打着伞走了过来,年轻的那个看了他一眼,笑着问道︰邓驿丞原是宣武军的么?邓老三愣了一下,却见那年轻男子的目光正落在他的额头上,他忙笑道︰官人好眼力。那男子又瞥了一眼他的手背,笑道︰宣武第二军,额上刺宣武二字,右手背上刺白虎纹。当年打灵州,端的是威震西陲! 邓老三陪着笑了笑,道︰官人好眼力。他的确曾经是宣武第二军的一个都兵使,军中习惯上沿用旧称,便称为都头。宋军额上刺字的习惯自仁宗以后便不怎么沿用了,都是改刺手背,至熙宁间,更是渐渐连手背都不刺了。但是当时纹身本是社会上的一种习俗,非止军中,民间也颇为盛行。宣武军便流行在额上刺宣武二字,手背上刺白虎纹。第一军刺左手,第二军刺右手,以为区别。这种习惯,说是陋习也好,说是传统也好,反正便是这么流传下来了,并且广为人知。

此时李板子早已招呼驿馆的人出来把车马牵入馬廄,邓老三忙将外面这一行人迎入驿馆。零口镇驿站是个中等驿站,这么上百号人进来,加上原来零星住的人,顿时整个驿馆都似沸腾起来,驿站里的每个人都忙得手忙脚乱。好在那个年轻的官人见着邓老三瘸了的右腿,又看见李板子的断臂,交谈几句,已知二人都是宣武二军打过灵州城的老兵,言语间便十分客气,凡事亦并不怎么苛求,让邓老三松了老大一口气。那两个男子进驿馆后,便自有自己的厨子、仆人服侍着,邓老三便自去馬廄看草料。 他才到了馬廄,李板子就凑了过来,问道︰都头,刚才来的听说一个是钦差,一个是个知州? 邓老三拍了他一脑袋,骂道︰你管这多做甚?小心侍候便是。 李板子笑道︰关我屁事。我不过看那知州这么年轻,待下还这么和气,真是难得。在驿站做了这好几年,从来没遇到过。

邓老三给马槽添了点草,道︰你懂个屁。这世上哪有年纪轻轻做这么大官不以气凌人的?你看他那眼神,那神态 李板子嘻笑道︰我怎见他挺和气的呢? 和气?邓老三斜着眼睛看了李板子一眼,道︰好好侍候了,千万别出差错。你知道他是谁么? 我不是正问都头么?李板子笑道。 邓老三板着脸看了李板子一眼,又看了看左右,见没人注意听他说话,压低了声音道︰你道他是谁?他是石学士的义弟,文相公的孙女婿唐康! 李板子听到这名字也不禁一呆,道︰就是那个在戎州用蔓陀罗酒迷倒数十个头人,诱杀数千夷人的唐二? 你以为他是哪个知州?戎州知州!年纪轻轻杀人不眨眼的人物。邓老三阴着脸,道︰他在戎州枷死的人听说都有上百。他眼下客气,是看在我们是打过灵州的伤兵。说起来,也是石学士的旧部,存了几分香火之情。这等公子衙内,翻脸不认人,你要不知好歹,可连累了我们大伙。

这时连李板子也不笑了,只是低着头喂马。邓老三又低声加了一句,道︰那钦差也不是好惹的,做过卫尉寺的。说罢,摸了摸廄中吃料的马,一面挨个巡视,一面大声吆喝道︰兄弟们好好照料好了,莫要出甚差错!馬廄中众人都笑嘻嘻地答应了,也有人没理会邓老三,只顾低声啧啧道︰这可是河套马 邓老三看看众人,不觉摇了摇头,猛听到轰隆一个霹雳,伴着一道闪电,把黑暗的天际照得惨白惨白的。他不知怎的,突然生出一种不祥的感觉,右眼皮竟一个劲地跳个不停起来。他又在馬廄里来回走了几步,心里总觉放心不下,正想着去前厅照看一下,忽见一个驿吏慌慌张张跑进来,见着邓老三,便用手指着外面,结结巴巴地喊道︰都都都头出出 邓老三心里头一沉,也顾不得听完,拖着一条腿便向前厅走去。李板子眼瞅着不对,也连忙三步并两步,跟在邓老三身后,走了出来。他一面走,一面紧紧捏着腰间的一块铜牌那铜牌上刻着忠勇二字功臣号,乃是攻灵州立下大功才挣到的封赏。凭着这块铜牌,临潼、渭南,便没有一个地方官能让他下跪。

用不了几分钟的工夫,二人便到了驿馆的前廊。远远便看见前厅所有驿馆的人都赶了出来,被几个章惇、唐康带来的几个亲兵看守着,一个个惊惶不安;厅门口站了几个亲兵,目不斜视,满脸的煞气。邓老三心头格登了一下,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脚下不觉紧赶几步,顺着走廊几乎是小跑了过去,方到门口,便被那几个亲兵给喝住了︰站住!没长眼么? !邓老三忙陪笑道︰我是这里的驿丞,不知那几个亲兵连正眼都没看他一眼,便喝道︰什么驿丞不驿丞。章大人有令,闲杂人等不得入内。邓老三心头甚是恼怒,脸上却依旧习惯性地挂着笑容,婉言道︰小的们有服侍不周,还望上差担待几分。烦劳几位大哥通报一声他话未说完,便听厅中有人道︰让他们进来罢,或许有话要问他们。

那几个亲兵应了一声,方放着二人进去。 二人走进门,见厅内依旧只点了一盏油灯,阴暗阴暗地,几乎看不清厅中诸人的脸孔。只凭着身形,见着章惇与唐康坐在正中的两张椅子上,两旁各站了一排亲兵,挨着下首坐着的,却是一个身穿葛衣的陌生老头。那老头差不多五十多岁,凭着那丁点的灯光,可以看出他极为狼狈,头发、脸上、身上,都被雨水淋得透湿,到处都是泥污,还沾满了草屑。此时虽坐在厅中,竟似魂不守舍一般,仿佛受了极大的惊吓。邓老三一面拜见章惇、唐康,一面偷偷拿眼打量这老头,却是有几分眼熟,他又细细想了一回,才敢断定自己驿馆中从未有过这个人,只是不知道曾经在哪里见过。他正纳闷,却听章惇沉声道︰张大人,渭南到底出了什么事?究竟有多少乱卒作乱?邓老三心里顿时豁然,这老头竟是渭南县令张英只不知为何,竟穿了平民的衣服,还如此狼狈。他望着张英,心里暗暗揣测,突然想起刚刚章惇、唐康下车之时,他在心里仔细点过人数,并没有张英在内,当时章惇、唐康亦无异常那这张英,定是他上馬廄那时来的驿馆的

他正胡思乱想,却见张英仿佛被针刺了一下,竟平白地打了个寒颤,颤声道︰雄雄武二军全全反了到处都是乱兵杀人周通判死了死了我亲眼看见周通判死了他反反覆复念叨着周通判死了,整个人似陷入极大的恐慌当中,竟完全不再理会唐康问的问题。 但这几句话,却已经足够让厅中所有的人都背脊发凉。 兵变! 渭南兵变! 章惇与唐康的脸色唰地白了。 章惇又接连问了张英几个问题,张英却是回答得不得要领,只是神色惶恐,反反覆覆说着周通判死了。章惇恼怒地盯着张英,半晌,才无可奈何地微微叹了口气,唤道︰章礼。 章礼闻声而出,应道︰在。 带张大人下去休息。找几个人好生照料着,叫他快些缓过神来。 礼答应着,却听章惇又喝道︰慢着。他忙停下脚步,却听章惇厉声道︰传令︰着人守好驿馆出入通口,凡馆中之人,无我手令,许进不许出。违令者章惇咬了咬牙,沉声道︰格杀毋论!

遵令。章礼大声应道,扶着那张大人退了出去。 章惇寒着脸望着章礼走出厅门,半晌,方转过脸,望着唐康,道︰康时,你怎么看?说罢,不待唐康回答,便格格冷笑道︰雄武二军叛乱!嘿嘿!嘿嘿! 众人的心都仿若跌进冰窟一般。若果真是雄武二军一军作乱,这就是宋朝十三年最大规模的兵变,而且也是宋朝开国以来最大规模的兵变!以往只是数千人的叛乱,这次却是整整一个步兵军,万余人的叛乱。而且,还发生在陕西内腹地带!休说这支叛军流窜起来会是多大的祸害,零口镇距渭南不过咫尺之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若张英说的不假,果真是雄武二军一军作乱,那便是熙宁四年庆州兵变以来最大的事件。唐康沉吟道,把目光投向邓老三,问道︰邓驿丞,你可知道雄武二军何时到的渭南么?

邓老三背上早已冷汗直冒,右眼皮跳得更加厉害了。这桩事情,竟比他驿馆中人得罪了这章、唐两人不知严重上多少倍。他自己是灵州城上几乎把命丢掉的人,鬼门关上走过一回,生死就看得淡了几分。但是,他一家老小十余口人却都在零口镇乱兵是什么样的,他是最知道的。军队纪律一坏,比强盗还要残暴。见唐康问话,他连忙回道︰回大人话,三天前小的听渭南那边来的人说,雄武二军路过渭南,在城外休整。 三天!唐康看着章惇,道︰若是这样,从张英的情形看,雄武二军作乱,最多是一两天的事情。他们究竟为何作乱,是军官唆使还是士卒哗变,究竟有多少人参与叛乱,有无预谋,渭南到底怎么样了这些我们都不清楚。但眼下当务之急,是防止乱卒流窜!陕西腹地,若被这一伙乱卒残破,后果便不堪设想。他沉吟一下,慨然道︰章兄,你我既逢其事,便不能独善其身,此非所以报皇上朝廷之恩遇者。 章惇颔首道︰康时所言甚是。他握紧腰间的佩剑,霍然起身,盯着邓老三与李板子,厉声道︰你二人是宣武二军的老兵? 是。邓老三与李板子一个激灵,不觉大声应道。李板子挺了挺腰板,又道︰小的和邓都头,都是灵州城头下来的。 很好。章惇又问道︰这驿馆中还有多少老兵? 回大人话,还有一个振武一军的。 都是好兵。章惇点点头,又问道︰听你们口音,是本地人。你们有没有家人? 回大人,小的一家有十余口,李板子一家也有七八口,便都住在这零口镇。 章惇嗯了一声,扫视二人一眼,道︰覆巢之下无完卵,渭州兵变,你二人知道了,本官不管他为什么,这兵变果真闹将起来,零口镇数百户人家,只怕都要没有活路。某没什么话,只问你们愿不愿意为朝廷再出一次力,也是为保全你们家人出一次力? 邓老三与李板子对望一眼,二人一齐道︰愿听大人调遣。 那好!章惇点点头,沉下脸来,喝道︰邓老三! 在。 某给你十名亲兵,你把住驿馆,只作没事发生。来往军民客商,不论往东往西,都不得过问。你看好这驿馆中人的嘴巴,谁敢乱说一句话,军法处置。 是。 章惇又把目光移向李板子,喝道︰李板子!章义! 是。队伍中,一名亲兵跨出一步,单膝跪倒,与李板子一齐应道。 你二人带两名亲兵,去渭南打探消息。 是。 章惇看了他们一眼,挥了挥手,众人忙领令退下。方走到门口,却听章惇在他们身后森然道︰莫坠了宣武军的威名! 老三与李板子心中莫名地一种激动,大声应道,头也不回,跨出厅门。 待望着邓老三等人出去,章惇这才转向唐康,道︰康时,这事不好办。他望着唐康,苦笑道︰雄武二军是抽调去益州路镇压蛮夷叛乱的河北精兵,足有一万多人,算得上是兵强马壮。要镇压这兵变,不动用禁军是不行的。但是,你我都没有权限调兵。若是往返请示 不能请示。唐康断然道,请示调兵,往返太费时日。镇压这兵变,就是要迅雷不及掩耳,动作要快,乱兵猝不及防,有数千精兵足矣。渭南非是什要紧地带,在此地兵变,我料多半是偶然。乱兵仓促作乱,心里定然惶恐不安,他雄武二军的家眷,可还都在朝廷手中捏着呢。而且,既然是仓促作乱,乱兵内部必然有分歧。若是往返请示,宽以时日,乱兵的心便稳了,内部亦整合妥当了,那时便成心腹大患,纵出动十万军队,未必能剿平;便能剿平,陕西遭过这股乱兵,亦是彻底完了。只有趁着他们军心未定,内部未稳之时,尽快进剿。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乱兵纵有一军的兵力,亦不过是乌合之众,可一鼓成擒。 道理是这样不错章惇苦笑道,然这数千精兵,又要从何而来?国朝制度康时你是知道的,擅自调兵是弥天大罪,况且纵然你我愿意担此罪责,却也无你我能调动之兵 只要章兄有这个心,便不是全无办法。唐康望着章惇,嘴角微翘,淡淡道︰章兄放心,便是擅调禁军之罪,也由唐某一人担了。烦劳章兄在此主持大局,盯紧那些无法无天的赤佬,分别差人向汴京、京兆府告急。我往南边走一趟,四日之内,无论成与不成,我都来此与兄会合。 章惇一愣,看着唐康,半信半疑道︰康时却是要往哪去?唐康在戎州的所作所为,章惇早有耳闻。熙宁十四年宋夏战争结束,宋朝陕西路安抚使石越调任枢密副使,被有意闲置。没多久,唐康就离开了枢密院,左迁戎州知州。他上任伊始,便逢益州路推行被称为所谓熙宁归化的诏令,戎州位于益州路之西南,全州编户不过万余,但是下辖之羁縻州却有三十个之多,情势异常复杂。当日唐康接到有关的公文后,便隐而不发,每十日一大宴,五日一小宴,只管轮流宴请各羁縻州部族首领,几乎整整半年之久。那些首领只道他软弱无能,昏愚可欺,对他全无警惕之心。他却暗中派人打探各部虚实,将那些桀骜不驯、素来不服宋廷的部落首领一一记下。半年之后,唐康以商议戎州下属南溪县盐井的配额、盐价为名,大宴本州各部首领,席间突然要各部族无偿协助修缮戎州城。那些桀骜难制的首领刚刚跳出来反对,唐康就立即翻脸,当场宣布早已网罗之罪状,格杀夷部首领四十余人,随从一千余人。那些夷人虽然想要反抗,却想不到那宴会中的酒都是蔓陀罗酒,唐康算准时间,正好那时药力发作,赴会夷人一个个手脚无力,昏昏欲睡,竟是被一网成擒,连一个报信的都没有跑掉。唐康又招募当地汉人、熟户为义勇,亲自领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进剿几个势力最大的部族,或剿或抚,戎州西南夷群龙无首,顷刻瓦解。然后唐康强行下令,修葺戎州城寨,将各族之贵人、豪杰以及精壮全部徙于城中杂居,加强控制。他又清理各族之财产田地,按身分高低分割,戎州城中的西南夷倒有一半以上变成了腰缠万贯的地主,而原有的奴隶则变成了佃农。唐康又派出汉人熟户,教授普通夷人民众耕种之术,发放种子,租给耕牛,鼓励垦田如此恩威并施,当熙宁归化诏颁行后,泸州、嘉州、黎州、雅州等地相继发生叛乱,整个益州路西南烽烟四起,叛乱甚至一直牵缠至大理国之时,戎州却是安若磐石,竟成为宋军镇压西南夷叛乱的最稳固的基地。唐康也因此获得皇帝的赏识,此番进京,传闻是要晋升为枢密院检阅司知事甚至是副都承旨。 所以,唐康杀伐果断,才智出众,那都是不消多说的。而他此番能重返枢府,更是引人联想,石越在熙宁十五年十月罢枢密副使,乞辞太子太傅,以观文殿大学士兼提举编修敕令所,负责整理编辑宋朝一百余年来所有的法律、敕令、条例,与大宋政局一直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他看似没有任何实权,却又不同于被贬窜。与宋朝过去所有的政治斗争中的失败者、受到皇帝猜忌的大臣们的下场大为不同的是,石越虽然表面上离开了权力的中心,但实际上却是打而未倒,他以观文殿大学士的身分居汴京主持编修敕令,在过去的一年当中,每个月至少能见到皇帝十次以上,除了少数宰执重臣外,在人臣当中,根本是无人能比。而更让章惇感到不可思议的是,石越乞辞太子太傅,居然被恩准了!章惇自然非常明白,新官制中的三师、三少,以及中书令,侍中,所有这些官衔,表面上是极大恩宠,但是实际在政治上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句号。因为这些官职名位太高,其拥有者一旦兼有实权,就会拥有巨大的权力,很容易成为皇帝难以制约的权臣,这是皇帝竭力要避免的局面。所以尽管这些官职人人渴望,但是每个人却都只希望自己在致仕的时候得到这些尊衔。石越的太子太傅虽然还留有进步的余地,却也属于名位极高的崇官之列,这个太子太傅,虽然对于石越还谈不上就一定是个句号,但目前来说,于他的仕途也可以说有百害而无一利。章惇暗中揣度过皇帝的心思,当初授石越太子太傅,是为了平息对石越无止境的攻击,防止这种攻击升级失去控制,给各种势力一个都过得去的交代。而在十个月后准辞太子太傅,政治嗅觉极为敏锐的章惇立即捕捉到一个信息皇帝随时准备重新起用石越。而唐康重返枢府,更是一个非常明确的信号。 但无论怎么样,宋朝对禁军的控制可以说是制度严明。章惇身为陕西路巡边观风使,也无权调动任何驻陕禁军,何况唐康区区一个刚卸任的戎州知州!别说石越的复出还只是极少人能够嗅出的一丝气味,便算是石越真的已经宣麻拜相,唐康也不可能如此为所欲为。 他暗暗打量着唐康,只见他慷慨睥睨,顾盼自雄,心下不免疑他少年得志,才智有余而稳重不足,不知轻重,误了大事,又见唐康只是笑而不答,沉吟一下,又委婉道︰我总是有个陕西路巡边观风使的差遣,不若由某去京兆府与范纯粹、高遵惠他们商议,便是禁军调不动,眼下长安还有一万多教阅厢军,不如 听话知音,唐康已知他信不过自己,笑道︰章兄,若是刘庠还是陕西转运使,你这计策原本可行。然恕我直言,现时乃是范纯粹作转运使,高遵惠为提督使。范、高二公素来循规蹈矩,恪守祖宗法度,此非常之事,一无诏旨,二无两府敕令,章兄若去,他二人必劝兄为持重之计。 章惇心里也知道范纯粹毕竟不懂军事,而高遵惠以外戚提督大镇,谨小慎微犹恐招致流言蜚语,二人多半是不会同意冒险的。到时候肯定是缨城自守,然后派人向朝廷请旨,连带着自己也施展不开手脚。章惇心里最初是打的驻长安的一营禁军的主意那营都指挥使,是卫尉寺出身,他知道那个属下,头脑简单,他章惇略施小计,不难把那一营禁军诳来,只不过要担的风险太大,他原想与唐康商议,把更多的人拉下水来,将来朝廷若追究起来,他才有余地把罪责推给别人,将功劳留给自己。眼见唐康神情,似乎胸有成竹,他心里更是疑惑若是唐康真的有办法调来禁军,那自然是一件好事,擅调禁军的罪责,就让给唐康好了,反正他有两个大后台帮他顶着;但若他调不来禁军,岂不耽误大事? 此事关系太大章惇又看了唐康一眼,缓缓说道︰康时须得告诉我你去的是何处,怎样调来禁军?让章某心里有数。 唐康抬眼望着章惇,四目相交,微微笑道︰章兄若是知道了,便与此事再也脱不掉干系。我从不敢欺君,来日皇上问起,章兄是否知道此事,若此时章兄不问,我便能回不知,若此时章兄定要问了,我便不能欺隐。还请三思 章惇毫不迟疑,道︰这个干系我岂能让康时一个人担着! 唐康笑了笑,他心里绝不相信,口里却笑道︰那便告诉章兄也无妨。益州叛乱此起彼伏,朝廷自河北、陕西抽调禁军入蜀,叛乱的雄武二军原定是在蓝田与先至之西军合兵一处的 种谔?章惇一惊,嘴张得老大,合不拢来。 我是从成都府来的,种太尉已经入川,在蓝田还有一营兵力,听说是在等自京师运来的火器 章惇听唐康提起,猛地想起一事,脸色唰地白了。 唐康见他神色不对,忙问道︰章兄 章兄沉着脸,盯着唐康,低声道︰朝廷此次运送给种谔大军的火器中,还有四门火炮,是要运至兰州军中的,被大雨耽搁,这几日间,可能便要到渭南了。 啊?唐康的脸顿时也白了,他迅速稳住心神,道︰无论如何,章兄只能信我一次了。蓝田那一营的禁军,是田烈武的兵。他与我与有师友之谊,素识大体,并非计较俸禄官爵之辈。若能说动他出兵,平定渭南之变,易如反掌! 也只好指望田烈武了!章惇强作笑容,藏在袖中的右手却握紧了佩剑的剑柄。此时,外间忽然响起一串沉闷的霹雳,哗啦啦雨下得更大了。 六月的雨是说来就来,说停就停的。唐康带着几个家人,冒着倾盆大雨,摸黑赶了一整夜,虽然个个都淋得落汤鸡似的,可心里却只盼着这雨下再大一点,再久一点,好拖一拖京师运送火器的部队,也能把叛兵阻在渭南。只是天下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第二日天一亮,那泼水似的大雨顷刻间就收住了,到了中午,竟又是一个艳阳高挂的大晴午。零口镇与蓝田相距不足百里,但却只有一条简陋的官道相连,暴雨过后,道路泥泞不堪,这八九十里的路,唐康等人竟走了十几个时辰。不料到了蓝田县后,却没有田烈武部的踪迹,一打听,才知道有支宋军驻扎在县南二十里的山。唐康不敢多停,将就在马上胡乱吃点干粮,又向南奔山而去。 自蓝田至山的官道是通衢要道,时常修葺,虽经大雨冲洗,却并不怎么泥泞,只是越往南越觉得地势险要,较之前的路也好走不了多少。又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到了山脚下。唐康抬眼望去,只见巨峰如屏,山岩相映,郁郁葱葱中,一河清水自幽谷蜿蜒而出,竟是个风景秀美的所在,全不闻半点金戈之声。唐康策马沿河畔而上,走了一里多地,却不见半个人影,更看不见旌旗岗哨。唐康每走得一步,心就往下沉一分,沉着脸又走了约半里路,身后的家人已按捺不住,一个家人试探着道︰这这田将军是不是已经走了?唐康仿佛被蚊子叮了一口,霍地扭过头,铁青着脸,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冷冷道︰你若不想跟了,尽管回去便是。说罢,驾地喝了一声,使劲抽了座骑一鞭,驱马向谷中跑去。众家人一愣,慌忙加鞭疾驰,紧紧跟在唐康马后。 唐康心里其实早已在担心田烈武已拔营而走。他此前既已在章惇面前说下大话,若然不诺,非止败坏国事,传出去,亦为天下笑柄。这时候见不着田烈武部的踪影,心里便不由得有点心浮气躁起来。驱马疾驰,狠狠地抽打着座骑,竟是将气全出在了那匹河套马上,打得马身上深一条浅一条的全是鞭痕。 如此又跑了一炷香的时间,前方突然传来一阵马蹄之声。唐康心中一喜,连忙策马迎上前去,却见前头两名身着红色军袍的骑士并绺疾驰,不一会工夫,已至跟前。二人见着唐康,连忙翻身下马,其中一人趋前一步,抱拳问道︰敢问尊驾是戎州知州唐大人么? 某便是。足下又是哪位? 那人朝着同伴一笑,向唐康拜道︰下官龙卫军第五营都指挥使致果校尉田大人帐下翊麾校尉赵隆,奉致果将令,恭迎唐大人。 久仰,赵将军不必多礼。唐康坐在马上,只略一拱手,便抬头望着前面的山道,问道︰你们田大人怎么知道我来了? 赵隆见唐康如此托大,不禁一愣。他是西军部伍出身,先后跟随王韶、姚麟、李宪,摸爬滚打,对阵厮杀,积功升迁,至此为止大部分人生都是在西军中度过,除了在朱仙镇讲武学堂集训时曾经去过一趟汴京那个繁华世界以外,便是京兆府对他来说也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因此,他不知道唐康除了戎州知州以外的身分地位,甚至在此之前都从未听说过有这么一个人存在。而他再怎么说,也是个翊麾校尉、营副都指挥使,从七品上的武官。唐康官位虽高,却毕竟也只不过是一个外放知州,与他这个禁军现任武官井水不干河水,管他不着。他巴巴地跑出来迎接他,虽是奉命,但也是老大的脸面,如何唐康便敢这般高高在上,不下马也就罢了,竟是连正眼也不看他一眼? 但他是奉令迎客,有再多的不高兴,也只能先收起来,道︰致果因大人高升回京,这几日间或会路过蓝田,大人与致果是故交,说不定便会来访友,早已知会下去。故此,大人一进山,我们的暗哨便已发现,抄了小路报知。致果甚是高兴,因吩咐下官前来迎接 原来如此。唐康心里更觉不快,只淡淡地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赵隆更觉没有意思,便上了马,在前面引路,朝着营地行去。 田烈武的大营却并不远,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唐康等人便到了大营。 此时田烈武早已领了营中将校,在营门前相迎。见赵隆引了唐康过来,田烈武老远便笑呵呵地抱拳道︰二公子,别来无恙。他与唐康有主仆、师徒、朋友三重关系,他在石府做教习时,唐康还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年,唐康骑马射箭刀剑拳脚,哪一样功夫他都亲自教过。此时一别十余年,昔日的少年已长大成人,不仅文武双全,而且俨然便是个国之能臣,再度重逢,田烈武的高兴,实非言语所能形容。他趋前几步,便要拉着唐康的手入营,不料他手还未伸出,唐康已经拱手一揖,干笑道︰田大人,别来无恙了! 田烈武一怔,伸手摸了摸脑袋,呵呵笑道︰二公子,这可折杀老田了。 唐康望着田烈武,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堂堂朝廷的致果校尉,有什么折杀不折杀的。所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嘛 纵是田烈武再粗糙,此时也已隐约觉出唐康话中的讥讽之意。他诧异地看了唐康一眼,却见唐康看起来笑容可掬,神情亲切,一时竟又疑心自己感觉岔了。但他是个直性子,在朋友面前不愿意藏掖着,当下道︰二公子,休说只是个校尉,便是做到大将军,俺田烈武还是当年石学士府的那个田教头!二公子若还念当年的那点情分,叫俺老田也好,田教头也好 他话未说完,唐康已上前一步,拉起他的手哈哈大笑,田教头!好个田教头!十余年来,倒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哩你也是中过武进士,统率着数千虎贲之士,在灵州城前让西夏人闻风丧胆的大宋名将呢,还敢叫你田教头?当真是成了心地想叫御史们来参我么一面说着,一面与田烈武携手并肩走进营中。 田烈武这才知道唐康是与他玩笑,也陪着唐康不好意思地呵呵笑着。一干人中,只有赵隆此时才略略猜出原委︰唐康初时的不快与后来的讥讽,无非是因为田烈武的失礼田烈武既然是石越的门客出身,便与唐康有着主仆的名分,但田烈武从出迎到寒暄,竟都是迎故交而非迎故主,无怪乎唐康心里要感到不快。以赵隆对田烈武的了解,自然知道他这是全是无意的,也许在田烈武心中,他与唐康的名分,师徒与朋友这两重名分更加重要。 他跟在田烈武与唐康的身后走进大营,不觉又看了一眼唐康的背影,这个年青人的机智应变,让在军中生活了快二十年的他自叹弗如。他不觉替田烈武忧虑起来,田烈武还把唐康当成十几年前的唐康,但唐康却显然已经不是十多年前的那个少年了 两天后,零口镇。 尽管章惇曾试图封锁消息,但渭南发生叛乱的传闻,此时还是早已传遍了这个繁华的小镇,被传言惊扰的居民们都惊恐万状,纷纷收拾细软逃向临潼城甚至是京兆府,往来客商更已绝迹。除了零散从渭南逃难来的百姓,繁华的零口镇此时便只余下一群如临大敌的厢军了。 零水上的一座石桥西岸,章惇正向刚刚赶来的范纯粹与高遵惠介绍着他所了解的情况。范、高二人得到报告后便立即赶赴零口镇,让他颇觉意外。陕西转运、提刑、提督、学政四司,提刑司设在河中府不可能赶来,新任学政使尚未到任,范纯粹与高遵惠已经是陕西阶级最高的两个官员,二人完全有充足的理由可以坐镇安全的京兆府,不必来零口镇亲身犯险的。无论如何,对于有胆色的人,章惇还是佩服的。 陛下托以封疆之重,范某虽不肖,亦不敢爱身甚于爱君。毕竟要亲眼看一看,才敢安心。范纯粹沉声道。 范公尽可放心。章惇执鞭指着石桥,笑道︰零水、渭水之渡口、渡船,都已在我掌握中。零水上所有的木桥、石桥边,也都堆满了干柴、炸药,叛卒绝不可能西窜。 毕竟是子厚顾虑周详。范纯粹赞道。一旁的高遵惠却望着章惇,眼中尽是诧异之色。他嘴唇动了动,却终是没有说什么。到零口镇后,他便询问过张英还有一些难民,大致了解了叛卒的情况。那些叛卒此时正在渭南城中不知所措,惶惶不可终日。就算是要流窜,又岂敢向长安西行?最多是东入华山散为群寇而已。但不论章惇是真糊涂,还是故意夸大兵变的威胁邀功,他都没有必要当面揭破。 章惇又道︰渭南兵变,已查明乃是因雄武二军一士卒在渭南入室强暴妇女,被渭南通判周泌当街杖毙而起 雄武二军的军纪怎的这般差?高遵惠不禁皱眉道,他们没有军法官的么?这周泌也 周泌是白水潭院贡生、熙宁十二年进士,两任通判,考绩都在优等,为官清正,是个能员。范纯粹板着脸,打断了高遵惠的话,禁兵入室强暴,做父母官的,自然要主持公道。杀得好!杀得好! 范公,国家自有法度的。高遵惠也沉下脸来,道︰死刑要过刑部、大理寺的,若事事都来个杖杀了事,国家设刑部做什么?禁军犯法,是卫尉寺该管,他周泌凭什么便能杖杀禁兵,激起大变? 以高大人之见,周泌是渭南通判,有人在渭南犯案,他竟管不着? 范公、高公!息怒,息怒章惇早就听说陕西将相失和,范纯粹与高遵惠相互看不对眼,他赴沿边观风时,路过京兆府,见范、高二人和和气气的,还以为那只是无聊的谣传,此时才相信原来事出有因。他连忙打着圆场,道︰周泌处置事情,确是刚直有余,有失当之处。但雄武二军兵变,却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亦不能说是周泌的责任。 哦?此话怎讲?范纯粹与高遵惠都不由把目光投向章惇。 章惇咳了一声,道︰这两日间,我从张英、章义、李板子以及渭南的难民,还有几个不愿附逆逃出来的雄武二军军士口中,问到了一些原委。所有供状,我皆已附于奏折后,递送京师。趁此机会,正好也禀与二公知晓。 范纯粹与高遵惠连忙道︰不敢。 章惇知道二人心里定然在暗恨自己不知会他们便上奏朝廷,却也不以意,叹道︰此番渭南兵变,看似偶然,实则事出有因。说罢,喝道︰来人,带张彦。身边的亲兵应了一声,未多时,便见一个神色憔悴的河北大汉被两个亲兵带了上来。见着章惇,那大汉连忙叩首道︰小人守阙锐士张彦叩见章大人。 罢了。章惇瞥了一眼范、高二人,道︰张彦,你把前日向某所禀报之事,再原原本本地向范大人与高大人讲一遍。 彦又向范纯粹与高遵惠行了礼,道︰禀范大人、高大人,小人本是雄武二军第三营第二指挥的副什将。俺们雄武二军是六月初二到的渭南。自河北调拨时,军中接到的命令,是赴益州路种太尉麾下听差,替朝廷杀西南夷。到渭南之前,大营里原就不太安稳,到了渭南 慢着。你说到渭南之前,怎么个不安稳法?高遵惠皱眉问道。 张彦看了一眼高遵惠,又看了一眼章惇,怯声道︰军中有流言,说朝廷在益州死了十几万人,西南夷住的地方有瘴气,北方人沾了就死,不死也残废了。又有人说,朝廷国库没钱,正在二次整编军队,不仅被裁掉的厢军要调到西夏那边去屯边,禁军被裁为教阅厢军的,也要调到西夏去军屯。军中的兄弟既怕去益州路送死,又怕打了仗,要背井离乡去西夏,死了连祖坟也归不得。还有人说,俺们雄武二军素来不听话,当官的又想去西边 这是什么话?这次不仅连范纯粹不明白,便是高遵惠也不明白了。 章惇忙解释道︰他说得不明白。雄武二军的士兵,原多是魏博人,河北禁军中最是骄悍者。朝廷为了驯服这些骄兵,雄武二军的武官,自指挥使以上,都是从西军中调来的。故士兵们不愿去西边,反疑心军官们想回故里。 荒唐!范纯粹不禁骂道︰这等事岂是几个禁军军官做得主的! 高遵惠却板着脸道︰军中不许传流言,违令者斩。这些军官怎么带的兵? 只怕雄武二军中官兵对立已到了不堪言的程度章惇苦笑道︰雄武二军军都指挥使孟绍钦是随王韶平熙河出身的,素以治兵严厉出名,枢府、兵部当初商议选用他到雄武二军,亦是看中他这一点,可惜反害了他 范纯粹与高遵惠大惊失色,道︰孟绍钦也说罢齐齐望着章惇。章惇沉着脸摇摇头,望着张彦。张彦垂下头,涩声道︰那天军中到处都在说五营的一个兄弟被渭南的周通判杖杀在大街上,俺军中往往一营兄弟都是同乡,都鼓噪起来,道禁军犯事,要杀也要卫尉寺来杀,轮不到渭南县来管,于是便有几百个人跑去县衙闹事。然后孟大人带了许多军官和军法队来弹压,带头闹事的四十多人全部被罚一百军棍,当场就死了三个,余下的也都被杖罚。当天晚上,营中便有人传言,说去当官的不给活路,去益州也是死,就算活下来,到了西夏,我们也当不成禁军背井离乡,和死本就没什么区别;纵是朝廷开恩将家属送到西夏,但朝廷要裁减禁军,上三军轮不到,西军和河东军有功,也轮不上,我们河北禁军是在劫难逃,凭厢军那点薪饷,最后也是个死字后来听说是第一营的几百士兵先作乱,杀了全营的军官,又闯进中军大营,杀了孟大人。然后全军都乱了起来,指挥使以上的军官,全死了然然后,数千人趁夜攻进渭南县城,我亲眼看到他们把周通判剥皮鞭尸说到此处,张彦忍不住浑身颤抖,九尺高的汉子,竟然低声抽泣起来,章大人、范大人、高大人,你们明鉴,小人实是被裹胁的,看他们那样子,小人便知道是死路一条,趁乱跑了出来,想去京兆府报信的小的一家随太祖皇帝征淮南起,就是禁军,也知道忠君爱国四个字 范纯粹与高遵惠听得愀然变色,二人竟是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章惇低声叹道︰章义、李板子冒险混进渭南,探得消息渭南县现在实是惨不忍睹!叛卒作乱后自知罪在不赦,惶惶不可终日,整日除了内哄斗殴外,便只知道残破百姓。渭南百姓,此时盼王师之至,犹胜久旱之盼甘霖! 章惇说完,目不转瞬地望着范纯粹与高遵惠。二人自然都知道章惇是什么意思,范纯粹不敢正视章惇的眼睛,只沉声道︰子厚,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只是陕西路转运使,既非经略使,也非安抚使,朝廷的制度子厚是知道的,我根本无权调动陕西禁军。高遵惠却是坦然迎视章惇,道︰陕西路厢军我有调动之权。然叛军虽是无用之辈,却毕竟是整编之禁旅,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且雄武二军素有悍勇之名,狗急跳墙,亦不是些些厢军可以对付的 章惇凝视二人半晌,忽然一笑,道︰范公、高公,不必介怀,朝廷自有处分。此番兵变非有预谋之叛乱,已是不幸中之大幸。我等只需尽力防止叛兵四下散为群寇便算是尽到力了若让这些乱兵散入陕西,非止追剿更难,纵然剿灭,陕西也 子厚放心。范纯粹涩声道︰我定会尽力而为。我这便兼程去华州,子育去商州,布置防务。高遵惠看了看范纯粹,又看了看章惇,眼见范纯粹登上马车,忽然道︰范公,北面只要守住渭水便可,要紧是要防止乱兵向东窜入华山。 范纯粹一愣,回首望了高遵惠一眼,默然一阵,抱拳道︰多谢!车夫驾地一声,随即长驱而去。高遵惠望着范纯粹的马车远去,回首凝视章惇,嘴唇微动,眼见随从牵过马来,却是什么也没说,只抱了抱拳,跃身上马,扬尘而去。 章惇目送着范纯粹与高遵惠先后离去,回想着高遵惠离开前的眼神,竟一时失神。渭南兵变真正的原因,真的仅仅是因为雄武二军存在已久的官兵对立么?这是瞒不过真正的聪明人的。唐康对平定兵变如此热心,不惜干冒奇险;高遵惠临走时的眼神他眺望东方,仿佛感觉到一场供风骤雨,正要降临千里之外的汴京城 零水河畔。 离开零水镇十余里后,高遵惠便放缓了速度,按绺徐行。一干随从见他双眉紧锁,神不守舍,都不敢打扰,只是远远跟在他马后,徐徐而行。如此默默行了四五里,高遵惠才似乎忽然间缓过神来,勒马回头唤道︰象先。一个三十多岁的黑袍男子闻言,双腿一夹,连忙疾驰几步,赶到高遵惠马后,欠身道︰高公有何吩咐? 高遵惠看了一眼这个他最为倚重的幕僚宋象先,却又不说话,只是驱马缓行,宋象先素知他性情,忙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等待高遵惠开口。 唐康去哪了?半晌,高遵惠忽然道,你曾说在零口镇驿馆看到了唐康入住之记录六月初六他去哪了? 极难说。宋象先沉吟道︰不过,以唐康时之所作所为来看,临阵脱逃不太可能。他打的什么主意,学生猜不到,但我敢肯定,此事章惇定然知情。 高遵惠嗯了一声,章子厚故弄玄虚,只好欺欺范纯粹这样的书生。叛兵仓促作乱,无人统率,不过乌合之众,其忧诛不暇,岂敢西向长安?他在零口镇,看起来孤身犯险,实则安若磐石。乱兵若要流窜,北过渭水则缺舟辑,南下商州则阻于洛水,只需扼住潼关,最多便是散入华山为盗贼。章子厚非糊涂之人,这番做作,不过是欲彰己之功而已。他与唐康时必有所谋者。 高公所见甚是。宋象先点头道︰然公为外戚,明哲之道,只有一句话︰不为有功,但为无过。绰公实是前车之鉴。官家虽委公以重任,然公非止要报皇恩,还需知谦退之道,朝野之间,能少树敌便少树敌。我观今日海内之事,实有如一锅沸水,沸水眼见着要喷溅出来了,下面却还有人不断在添柴加薪依学生看,渭南兵变,只怕便是个导火线!这锅沸水,不可避免地溅将出来了。当此之时,上智及大勇者,亦不过能勉强保住自己不要被这锅沸水所伤及而已。 唔? 宋象先看了高遵惠一眼,又继续分析道︰今国家之兵,一在陕西,一在益州。陕西虽无战事,然平定西夏后,兴灵驻扎之禁军、厢军各三万余,兰会驻扎之禁军二万余,平夏亦有万余禁军、四万余厢军,以上单禁军即有八万余众,总兵力十三万有多,若仅以驻军而论,较之恢复灵夏前其实好不了多少。这十三万大军,虽有屯田,朝廷又是军屯又是募民实边,但一两年内实难见效,其粮草供给,依然有大半要靠国内转运。且朝廷还要经营河套,章质夫在河套筑了三座城与辽人周旋,朝廷所费国帑以亿万计!平心而论,陕西百姓较之战前,的确稍得息肩,然转运之苦,依然未绝若只是陕西,倒也罢了,经营灵夏,再有五年,必见成效,国家由此获利非用财货可衡量者。然偏偏陕西路之外,尚有益州路宋象先说到此处,不由得再三嗟叹,而今这益州路,便果如石越当年所预言,真不亚于一个大泥潭,大宋已然一只脚踩进去,泥足深陷,便是想拔也拔不出来了! 西南夷之叛乱此起彼伏,牵连至数郡。朝廷屡番派兵镇压,然当地瘴疠横行,地势险峻,南兵不堪战,北兵不习水土,王师屡战屡败,泸州一战,两万禁军竟被五千蛮夷打得丢盔弃甲、落荒而逃,朝廷为此连诛数员大将!学生估算,至今丧命于益州之禁军总数已超过五万余众,其中七成以上是死于疾病若非不得已,朝廷如何会从河北抽调禁军入蜀?那雄武二军中之谣言,亦并非全无根据之辞!但依学生看来,这雄武二军之兵变,还只是癣痢之疥;蜀中百姓因供给军需,赋税加重,困于徭役,才是最危险之事。万一有陈胜吴广之徒振臂一呼,蜀中局势,只恐要无法收拾! 而且,据学生观察,而今国库只怕也早空了别处学生不知,但陕西一路,交钞泛滥,物价上涨,却是明摆着的事情。石越治陕时,交钞兑铜钱是一比一,现在市面上两贯交钞也未必能兑到一贯缗钱!朝廷这几年究竟印了多少交钞学生无从知晓,但以陕西一路之情况看,绝不容乐观。兼之传言这两年圣体时有违和许多事,学生真是不愿想,也不敢想! 高遵惠听他细说当前天下局势,不觉低声叹了口气,道︰吕吉甫的熙宁归化,虽然在荆湖南北路颇为顺利,却是搞乱了整个益州路。但他只怕也是骑虎难下了 荆湖南北路那是石子明与苏子瞻积下的家底,屯田厢军遍布各地,熟悉地理民情,兼之蛮夷各皆分散,自然容易制伏。吕吉甫将荆湖南北路之功全归到自己名下,这才让皇上相信益州路之叛乱只是军队无能,而非他吕吉甫之过!宋象先冷笑道︰不过,渭南兵变,只怕吕吉甫在政事堂的日子,便指日可待了。这么大事,他怎么遮掩得过?事过之后,总会有人要问一声,雄武二军为何会兵变的?一句官兵不和,能蒙混得过去么?只不过高公要当心,吕吉甫定然要在陕西找替罪羊的。 让他来找。高遵惠淡淡一笑,道,是祸躲不过。他纵找得到替罪羊,他的下场也好不了看着罢,说不定,便是石越要东山再起了。 宋象先也笑了笑,道︰石越能不能东山再起,也不干高公的事。还是那个宗旨︰高公是外戚,不必管他谁家得势谁家失意。总之少招摇少树敌,藏拙,认真办好分内的差,便是自全之道。这锅沸水,让石越、唐康、章惇他们去忙罢。 高遵惠听到此话,不觉自失地一笑,脱口道︰倒是我想岔了,象先说得是。不管他唐康去做甚事,亦不必管渭南兵变后有什东西,总之我安心办差便是。高遵惠在高太后家中,是颇为谨小慎微的一个,也最得高太后看重,屡次下旨褒奖,言语之中,多次透露出要举家事付之之意。故此高遵惠不免更加谨慎起来,此时他治下出此大事,更加要顾虑周详,这时与宋象先一番交谈,才醒悟到整件事情其实与自己关系不大,顿觉释然,挥鞭抽马,向着商州疾驰而去。 虽然高遵惠觉悟到渭南兵变与自己关系不大,努力地想要独善其身,但命运却与他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他被命运的漩涡拉扯着,不可抑制地转进了那锅被他与宋象先视为洪水猛兽的沸水旁边,甚至还不得不把手探了进去。 自零口镇南入商洛,当时必须越过冢岭山,即当年刘裕伐秦,遣沉田子等入武关,恐其众少,又遣沉林子将兵自秦岭取之的秦岭,当地人俗称为南山。而在冢岭山以北,蓝田县与渭南县交界处的堠子镇,便是自蓝田往渭南,自临潼、蓝田往商洛的必经之地。因当时南山多猛虎野兽出没,宋朝在此设立斥堠,以便于保护往来商旅。高遵惠原计画便是当晚在堠子镇歇息,次日再赶早翻越南山,直趋商州。 但当他们一行人在黄昏时分将到堠子镇之时,却被眼前所见到的景象所震惊了。数座行军大营安扎在堠子镇外,数十道炊烟袅袅升起,野地里一些解了鞍的战马正在悠闲的散着步 这是一个营的马军!几乎只是一瞬间,高遵惠已经准确的估算出了他眼前所见的兵力。哪来的禁军?另一个疑问随即在心里冒了出来,他是陕西路提督使,任何军队在陕西境内的军事调动,他都应当知情。堠子镇何时会出现如此规模的一只马军? 高遵惠正要派人前去询问,突然却发现自南边山旁,有数十骑簇拥着两三个人正飞驰而来。他定睛望去,只见这些骑士都扛着、拖着各种野兽,而正中两三个人当中,有一位赫然正是与他有过数面之缘的唐康! 夕阳如同一个淡红西瓜挂在远处的山边上,身后那些层层叠叠的群山,都变成了一片紫褐色,便如同唐康此刻的心情一般阴郁。在高遵惠看见唐康的那一刻,唐康也看见了高遵惠!他原本极为兴奋的心情,在那一刹那,恍如掉进了严寒的冰窟中。但也只是一瞬间,唐康便恢复了镇定。他勒住奔驰的战马,向同行的田烈武、赵隆简单地交代了一声,便掉转马头,迎着高遵惠走了过去。田烈武与赵隆对视一眼,也都随着唐康走了过来。 离高遵惠还有三十步的时候,唐康在马上见着高遵惠已经下马等候,他不敢失礼,连忙翻身下马,牵着马快走过去,远远便抱拳揖道︰高大人,下官有礼了。田烈武、赵隆也连忙紧随着下马拜见。对唐康这样的后起之秀,一贯谨小慎微当官的高遵惠是绝不敢怠慢的,忙上前几步,回了一礼,笑道︰康时,不意在此邂逅。又扶起田烈武、赵隆,和蔼地笑着问道︰恕某眼拙,这两位将军是? 唐康连忙替田烈武与赵隆引见,这位是致果校尉田烈武,这位是翊麾校尉赵隆,皆是种太尉的爱将。 失敬,失敬!久闻田将军是天子门生,灵州城前,威震西戎,某素仰威名,不料今日在此邂逅,也算是有缘高遵惠拉着田烈武的手,称赞不已,田烈武连连谦谢。高遵惠又望向赵隆,笑问道︰这位赵将军可是秦州人,字子渐的? 赵隆不料高遵惠竟也听说过自己,不由一怔,忙抱拳道︰正是末将。 高遵惠转头对宋象先哈哈笑道︰象先,这便是上回姚君瑞大人提到的赵子渐将军了。当年姚君瑞随故王襄敏公开熙河,君瑞为大将,出战,被重创,曰吾渴欲死,得水尚可活。当时亦是黄昏,而泉近贼营,一军当中,无人敢往,惟子渐将军独身潜往,渍衣泉中,为贼所觉,子渐将军且斗且退,竟全身而退,持衣裂水以饮君瑞,君瑞因此得活。常谓西军当中,义勇双全,首推秦州赵子渐。 宋象先忙笑着上前拱手道︰赵将军,学生宋象先,久仰将军威名。又分别向唐康、田烈武见礼。唐康一面还礼,一面拿眼神瞥赵隆。他自然知道高遵惠口中的姚君瑞是便赫赫有名的二姚中的姚麟,而王襄敏公便是在几年前病逝的名将王韶,襄敏乃是他死后的谥号。唐康原不知道赵隆的事迹,此时听高遵惠说起,心里不禁要对此人另眼相看。他又看看高遵惠,心里更是暗暗叫苦,这三言两语中透着的精明,表明这个高太后的从叔,高遵裕的从弟,绝非只是个糊涂可欺的勋戚。 高遵惠听到田烈武三个字之时,心里早已是雪亮。原来唐康时是去找田烈武了!但他心里还是禁不住有几分诧异,须知擅调禁军绝非小事,唐康与章惇倒也罢了,这两人他虽没有多深的交往,但自传闻中也颇有了解,这二人行事,说得好听一点,那是刚毅果决,若说得难听点,那是鲁莽妄为!都是胆大包天之徒。唐康在戎州的所作所为,当初就没少被弹劾,甚至还与益州路四司衙门都打过嘴皮官司。若非唐康的背景实在太硬,早没了好下场。但唐康与章惇皆可不提这二人擅调禁军,既不是图谋不轨,也不是为了个人私利,最大不济也就是个某州编管、某州安置的罪名,天塌下来也就是流放边疆,而若是赌对了,被皇帝赏识,则又是青云路上一颗大大的法码可田烈武,还有他们的军法官护营虞侯,冒的却是处死的风险!不见兵符擅离防地,是朝廷最为忌讳之事,纵然有功也不可能赏赐。田烈武与那个护营虞侯如何敢拿他一生的功名甚至是生死,来冒这个奇险?高遵惠以己度人,在心里只是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他也没有多少心思在这个问题纠缠太久唐康、田烈武擅调禁军,若是他没有碰上,自然皆大欢喜,他高遵惠也无心挡唐康、章惇们的路,但天公不作美,竟让他在这堠子镇遇上了,且是人多眼杂,他高遵惠却也不敢装瞎子、聋子。否则的话,这中间的干系,他又如何逃得掉? 一时间,高遵惠也陷入两难的尴尬处境。装聋作哑,已不能够;若是与之同谋,他高遵惠却也不敢;但若是阻止,非只是得罪唐康、章惇,耽误国事,而且他自己同样也脱不了干系将来追究起责任来,谁知道这是不是一条罪状?制度国法能容他,可这情理如何能容他?明明能及时镇压渭南兵变的,却因为他高遵惠尸位素餐,蝇营狗苟,导致坐失战机朝议,清议,只怕都不能容他这短短一瞬间,高遵惠脑海中转过无数的念头,但归根究柢,却只能有一个结果他不想找麻烦,却被麻烦找上他了。无论他怎么样做,前面竟都有个罪名在等着他。高遵裕败事后,做高氏族长的希望,竟在一瞬间,变得遥不可及起来。 他脸上堆满了笑容,若无其事地与唐康、田烈武寒暄着,背上却早已是冷汗直冒,把内衣都打湿了。 高遵惠心中激烈地交战着,唐康心里也同样地忐忑不安。石越常对他说,国家制度往往溃于蚁穴,须得时刻防微杜渐,居上位者更应当尊重、维护国家礼制。可石越也说过,为国者无暇谋身。一个谨小慎微、奉制度为金科玉律、不敢逾雷池半步的人,要怎么个为国者无暇谋身法?便以眼前的渭南兵变而言,若要尊重国法制度,那么他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祸乱蔓延,更多的陕西百姓家破人亡唐康早年时常在白水潭听课,听那里的大儒们议论法的问题,除了那虚无飘渺的三代之法以外,历代之法也罢,祖宗之法也罢,当世之法也罢,竟都没有十全十美的。唐康根本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完美无暇的制度,正因为如此,当世的学者们,无论是王安石也好,吕惠卿也好,甚至是石越与司马光,都说过天下无百年不变之法之话,或是承认过这样的事实。对唐康而言,既然国家制度是有问题的,那么他便绝不会被所谓的制度束缚住自己的手脚。他永远记得大程先生给学生们讲儒家的经权说时说过的话︰用权而不知守经,是为妄人;守经而不知用权,则是腐儒。正是这段话让他茅塞顿开大程先生说的经,便是王安石、司马光说的法,亦即是石越所说的制度太平无事时守经不变,有事之时则须讲究权变之术。 解除了这层心结后,唐康的胆子便大了起来。知戎州时,他擅杀一千多西南夷,一举抵定戎州局势,事后不仅被御史弹劾他专杀、使朝廷失信于蛮夷等十余项罪名,而且还得罪了益州路的上司,但因为朝中有人替他说话,反而因此受到皇帝嘉奖。自此以后,唐康更加无所顾忌,他在戎州所行之事,十之八九,是未及请示的,多是先斩后奏。益州路四司衙门都看他不怎么顺眼,但因为他所做之事最后都颇见成效,又有本事直达天听,却也拿他无可奈何。唐康也因为在戎州政绩卓著,屡次受到嘉奖,西南夷大乱之后,他在戎州的政绩尤其引人注目。此番晋升,除了石越的因素外,他唐康的政绩也同样是无可挑剔的。 所以,唐康本来也没把擅调禁军这码子事放在心上,大宋朝这样的事不是没有先例的,逢河灾时,偶尔也会有州县长官擅调禁军救灾,事后也都没怎么样。他有意无意地忘记了一件事,宋朝州县长官至少在名义上还是本地所有驻军的长官! 但现在,他所有的努力都可能毁于一旦。 若他已然顺利地平定了渭南兵变,那即便是追究他擅调禁军之罪,他也能坦然对之。至少,他还有平定兵变的大功劳当筹码;至少,他及时控制了局势,陕西百姓乃至整个大宋都要从中获益,这点担当,他唐康还是有的。 然而此时,他什么都还没得及做,所以,他手里还没有半点筹码。如果高遵惠要阻止他,即便事后高遵惠有可能被追究罪责,但他唐康,还有田烈武,以及那个热情的护营虞侯李浑,都不会有好下场。唐康能够清楚地看到那个可怕的后果,他不仅会葬送掉自己的前途,还会连累到石越,连累到田烈武、李浑 唐康飞快地转着各种念头,某一瞬间,他甚至闪过一丝杀机,但他看了一眼正与宋象先笑呵呵地交谈着的赵隆,便立即按下了这个愚蠢的念头。不要说高遵惠的身分地位是何等的尊贵,单这个赵隆赵子渐,便不是个好相与。这两三天中,唐康已看出了赵隆在军中的威信极高,甚至不在田烈武之下。这一营人马擅离驻地去渭南平叛,军中只有田烈武与李浑知道真相,包括赵隆在内的将士都以为是奉枢府的军令唐康心里怦怦直跳,一面仔细听着高遵惠与宋象先的话,生怕他们露出半句口风,便要掀起轩然大波。 如坐针毡的唐康强作镇定,笑容可掬地与高遵惠应酬着,不时拿眼睛去看田烈武,却见田烈武显得浑在不意,热情地邀请高遵惠一行到他的营中歇息,一路上嘻笑自若,竟似全然没有意识到危险的存在。他在心里叹了口气,不知道是应当佩服田烈武的从容大度,还是应当嘲笑他的不知死活。好在一直到进了田烈武的大营,高遵惠与他的随从们,竟然没有一个人开口询问田烈武的几千禁军为何会出现在堠子镇,这总算让唐康长出了一口气。 吩咐下去,把那只麂子,再挑两只肥点的野兔,做几盘下酒菜来还有,把我藏的那饼青凤髓拿来田烈武一进营门,便向亲兵吩咐着,然后转过头,对高遵惠、唐康笑道︰营中招待简慢,还望恕罪则个。太尉有军令,军中不得饮酒,只好以茶代酒。久闻高大人精擅茶道,未知今晚末将是否能有眼福? 罢了,罢了。早已生疏了。高遵惠笑着连连摇头,青凤髓也算是当世名茶,但在高遵惠看来,却实在没什么稀奇的,且他也无心于此,因笑道︰田将军,便别糟蹋你的青凤髓了,拿点散茶,便照石学士那般喝法,反倒省事。 田烈武也不客套,爽快地应道︰也好,只是军中简慢了。又向赵隆笑道︰子渐,宋先生与众位,便烦劳你替哥哥招待了。 赵隆不觉一愣,怔怔地方应了声是,还未回过神来,那宋象先早已走过来,对赵隆笑道︰赵将军,叨扰了。已拉着赵隆告辞而去。 高大人,请田烈武望着赵隆等人离去,笑道让了高遵惠与唐康在前,向中军大帐走去。 入到帐中,田烈武趁人不注意,向自己的亲兵使了个眼神。几个亲兵便纷纷退出帐中,在大帐四周站了,帐中只留下高遵惠、唐康、田烈武三人。 高遵惠含笑望着唐康与田烈武,默然不语。唐康正在心里计议者,田烈武已先开口说道︰高大人掌陕西一路军政,既然在这堠子镇相遇,那多半便是自零口镇而来吧? 高遵惠笑着看看唐康,又看看田烈武,笑道︰田将军果然是英雄本色。我确是自零口镇而来。 田烈武笑道︰那么下官做什么,也瞒不过大人的眼睛了。下官正是要率兵,前往渭南平叛!高遵惠不置可否地看着田烈武,眼前的这个将军,自神色中看来,实是那种一眼就可以看透他内心的人,高遵惠很难将他与城府极深这样的词连起来,但高遵惠见惯了心机深沉之辈,却再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直觉,只沉下心来听他继续说道︰高大人乃陕西提督,自然知道下官的驻地在哪里。这擅调禁军的死罪,下官无论如何是逃不脱的。但请高大人待下官平定渭南叛乱之后,再行议罪。这便是大人的恩典,下官永感此恩。 这番话,若是自唐康说出来,高遵惠不免要疑他是以退为进,但自田烈武说来,竟是坦荡得让高遵惠竟不忍怀疑他。 田将军,你果真知道你这是多大的罪名? 死罪。田烈武坦然笑道︰自军制改革以来,枢府、兵部、三衙,三令五申,首重军纪。下官身为
按 “键盘左键←” 返回上一章  按 “键盘右键→” 进入下一章  按 “空格键” 向下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