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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七章江上潮来浪薄天

新宋卷十:东风 阿越 21883 2023-02-05
政事堂。 前有某僧犯禁,苏颂因蒋安之请,枉法徇私,纵之不问仅此一事,苏颂便难逃其罪!陈世儒人伦逆案,案情甚明,而苏颂又故意拖延,久不定罪,其心什不可问,其辜负皇上、朝廷亦甚矣下官自吕公着之子希绩、希纯家中,搜到二人写给苏颂之信稿数封,皆为陈世儒关说者,其词更连及吕公着,由此亦可证实,此前有台谏弹劾吕公着干涉陈世儒案,皆是事实!书信抄本在此,列位相公若道不信,可自读这几封书信便是 舒亶趾高气扬地看着他面前的几位宰执,吕惠卿、王珪兴灾乐祸,冯京、王安礼不置可否,范纯仁、孙固则脸色铁青地看着那几封书信草稿的抄本。他心里不由感觉到一阵得意,可惜的是,司马光不在这里舒亶在心里遗憾地想道。从原则上来说,政事堂虽然不会参与案件的审理,却有权力过问一切重大案件,只是司马光因为自己的儿子也涉案,却不得不回避。不过,回不回避其实无关紧要,正如政事堂过不过问也无关紧要一般。御史台是可以与两府抗衡的机构,这桩案子,舒亶早已上奏皇帝,是皇帝震怒,下令穷治,他才敢大胆抓人的。他本来就不怎么在意政事堂的想法,现在更加是有恃无恐。想到这里,他不由看了一眼右边的石得一,这个阉寺他轻蔑地想道,皇帝任命这个权势熏天的石得一与他一道审理此案,但阉寺到底是阉寺,他才进政事堂时,辞色不逊,可被范纯仁喝了一声贱奴尔敢之后,便几乎吓得战战兢兢,连说话都不敢大声了。舒亶当然明白其中的原因国朝制度,两府掌握着宦官升迁、惩罚的权力。所有宦官的升迁,都要经由两府同意;而极端的情况下,两府的相公们,甚至可以不经皇帝同意,直接将宦官流放而这几乎是致命的惩罚,因为依据祖宗之法,宦官有错受到惩罚之后,便不可以再复用了。所以,果真若给范纯仁抓到把柄,哪怕石得一再怎么样有权有势,只怕也抵不过政事堂一纸敕令。像范纯仁、孙固这些人,做出什么事来,都不奇怪。

不过,对于舒亶,他们却无可奈何。御史的职责,就是纠绳百官,就是制衡两府。 范纯仁轻轻地将那几封书信抄本放到案子上,抬眼看了舒亶一眼,缓缓道︰这几封信稿,其辞暧昧难辨。轻飘飘地给过评语后,又问道︰那司马康又是缘何事得罪? 舒亶抬头迎视范纯仁,见他黑黝黝的瞳子,闪着深不可测的光芒,不知为何,竟心中一凛,忙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道︰是陈世儒的好友晏靖亲口招供,他素与司马康交游,曾经向司马康关说此案。 唔?范纯仁声音突然提高,仿佛很惊讶地望着舒亶,问道︰仅此而已? 司马康是否许诺晏靖关说陈世儒案,晏靖虽未招认,但司马康也难脱嫌疑!舒亶听出了范纯仁话里的陷阱,立刻又回道︰他若是清清白白,当晏靖关说之后,便当将此事禀报朝廷。然数月以来,他却隐瞒不语,焉得不令人生疑?司马康是否涉及此案,背后是否还有权贵涉案,御史台自当穷究到底,查明真相。

他话音刚落,范纯仁尚未及说话,吕惠卿便接过话来,道︰宪台之设,正为纠察百官。若有官员犯法,上至宰相,下至青衣,御史皆得以法弹劾纠察,这是祖宗之良法。但司马康之事,听舒大人之言,却不过是片面之辞,难保便没有人攀污 相公放心,下官自当查明真相。舒亶向吕惠卿一欠身,却用眼角瞥了范纯仁一眼,一字一句地说道︰但在真相大白之前,非但司马康嫌疑无法洗脱,下官亦已上表章弹劾司马光,要请他避位待罪! 那是足下的事。孙固寒着脸,冷冰冰地说道︰皇上是圣明之主,自不会为奸小所欺。孙某也不瞒舒大人仅凭着这两封信稿中子虚乌有之辞,便道吕公着涉案,孙某以为难以令人信服!若有人想借此兴大狱以谋宠信,朝中君子尚未死盡,只怕不能轻易如愿!

参政说得极是,今日主圣臣贤,若有人想欺上瞒下,弄权舞弊,下官亦以为绝难如愿。舒亶微翘着嘴巴,反唇相讥道︰下官备位台谏,管你是相公参政,亲王戚里,只须得他沾惹罪嫌,便必定弹劾纠察,绝不容私。霜台大门,正为此辈而开! 说罢,对着众人长揖到地,傲然道︰今日下官便就此告退。相公们若于案情还有疑问,行文至御史台,下官自当回文解释。告辞了!说完,又是团团一揖,竟扬长而去。石得一怔了一会,也慌忙告退,追随而去。 小人得志!孙固望着舒亶的背影,气得啪地一掌击在案上,抖着胡子道︰列位,我要即刻求见皇上,诸公有谁愿意同去? 孙公且稍安勿躁。王珪听说舒亶要弹劾司马光,他素来痛恨司马光,心里不由极是痛快,这时却不得不故作姿态,假意劝解,一把拉住孙固的袖子,慢条斯理地劝道︰此事还须从长计议

吕惠卿也在旁劝道︰参政便是性急,舒亶虽然沽名钓誉,但他如今所为,到底是挑不出甚不是来,所谓清者自清,司马君实原也无甚要紧的。况且皇上正要倚重于他,岂会许他便此避位?如今皇上圣体违和,为人臣者岂好便为这还是捕风捉影之事,到皇上面前吵将起来?依我之见,便让舒亶去查,清者自清,难道便真能让他冤枉了去?查清楚了,司马君实心里才能自安 他张口清者自清,闭口清者自清,冯京、王安礼亦点头称是,孙固转头去看范纯仁,却连范纯仁也默然不语。他心里更不耐烦,冷笑道︰受教了。然我岂不知清者自清?但我亦知这世上,还有锻炼成狱!诸公既不愿去,我亦不敢勉强!说罢,一抱拳,亦扬长而去。 范纯仁目送孙固怒气冲冲地离开尚书省后,因这日并非他当值,亦起身告辞。他也无心去刑部,便径直回府。

范纯仁对舒亶颇为了解,熙宁十七年的台谏中,舒亶是唯一有省元身分的人,宋朝最重进士,虽然近年来亦颇为提倡文武并重,但长久形成下来的习惯,非一朝可以改,进士及第依然在人们心目中被看重, 舒亶为礼部试第一名,那种无形中的优越感,亦使他与旁人不同些,他在御史台,也素以敢于任事、不避权贵而闻名。而且,除了胆大包天、无所畏惧之外,舒亶极擅长罗织罪名、拷掠讯问,凡经他过手的案件,定是穷究到底,凡涉案之人,无论轻重,一个也不会放过若依着史迁以来形成的观点,这就有点类似于酷吏了。因此,舒亶也素为旧党士大夫所不喜,而舒亶同样也不喜欢旧党士大夫,倒与吕惠卿走得极近,常被人视为亲附吕惠卿的。但在范纯仁看来,舒亶与吕惠卿的确一居台谏,一在政府,互通声气,互相支援,但舒亶倒未必便可视为吕惠卿的党羽那么简单。

不过,不管怎么样,陈世儒案既然落到他手中,那后果就真的不堪设想。陈世儒夫妇固然罪大恶极、死不足惜,但是偏偏他夫妇都是宰相之后,陈、吕两家亲属姻戚多为朝士,吕家更是当世少有的名门望族之一,旧党重臣,罕有不曾与吕家有瓜葛的舒亶碰上了这么一个大案,正是扬名立威之时,又岂会轻易收手?但是,最让范纯仁忧心忡忡地是,按理来说,这种可能倾动朝野的大案,以当今皇帝之英明,又怎么会随随便便发到舒亶这样的酷吏手中?就算舒亶与吕惠卿是沆瀣一气的,这事后面有吕惠卿的操纵,但是,即使是皇帝病重,范纯仁亦不相信吕惠卿当真便能操纵皇帝。舒亶也罢、吕惠卿也罢,皆不足虑,当今皇帝是极能控制自己情绪,不以一己之喜恶而行事的明主,但如若不是皇帝错估形势,那范纯仁只要想一想,都会心惊肉跳

他满腹心事地回到家中,也不更衣,便将自己关进书房中,范府的家人也都习以为常,并不敢打扰。只由得他在书房中反覆研读陈世儒案的卷宗,尤其是那些奏折后面的朱批。 皇帝的语气是不加掩饰的愤怒。禽兽行、负朕、名教罪人这样语气激烈、让人触目惊心的词,举目可见。但范纯仁从这些批覆中反覆揣度,皇帝的一腔怒火,大多都是针对苏颂的。也许,皇帝的确是在猜忌苏颂徇私枉法。除此以外,皇帝恼怒吕公着也溢于词表虽然即使从舒亶所说的案情来看,吕家真正大力周旋,为陈世儒、李氏求情的,其实还是李氏的生母吕氏,到现时为止,还没有证据表明吕公着一定知情。但吕家屡屡陷入丑闻当中,无疑会让皇帝感到不快吕公着因为族人在湖广的弊案,刚刚被贬到大名府没多久!

但也就是仅此而已。皇帝并无一语及于司马光。甚至也没有谴责苏颂、吕公着结党营私的意思范纯仁原来最怕的,就是担心皇帝想到结党上面去。旧党旧党,虽然朝野都习惯于叫旧党、新党甚至是石党,但是无论是新党还是旧党,亦或是所谓的石党,都是不肯承认的。而皇帝虽然知道这些叫法,但也只是当成一种政见的划分来看待,倘若真的以为皇帝就能认可朋党公然存在于朝廷之上,那未免就太天真了。 皇帝才懒得分辨什么君子之党、小人之党! 石越这么小心翼翼,又有大功于国家这是朝野无论谁都承认的,但一个捕风捉影的石党,便令他被闲置这许多年。苏辙也因为是传说中的石党,被皇帝睁只眼闭只眼地赶出了汴京 而旧党一向是以君子自居的。 君子无党。

如果君子们被皇帝认定为结党,那君子也就成了伪君子,后果真的不堪想像。 所幸的是,暂时还看不出皇帝有这样的想法。 但他也不敢高兴,谁能料到吕惠卿与舒亶不会往这个方向办实这桩案子? 然而 坐在书房里,范纯仁越想越是烦乱,仿佛看见了无数的头绪,伸手就能抓住,却又找不到一个真正可靠的方法,来解决这个问题。他信手抓起一支毛笔,沾了沾墨,在一张白纸上随手画写着才写了十几个字,范纯仁便蓦然停笔,怔怔地望着那张白纸上面的字只见自己刚才随手所写的,竟都是益州二字! 益州?范纯仁喃喃道,不由站起身来,却不小心将一份报纸带落到地上。他正欲俯身去捡,却见那份《汴京新闻》上赫然印着︰昨日桑充国坚辞白水潭学院山长、《汴京新闻》社长

范纯仁小心地拾起那份报纸,轻轻撢了撢上面的灰尘,自言自语地说道︰桑充国便到书房外传来脚步声,过了一会,便听一个家人在门外禀道︰禀参政,石子明学士府上管家侍剑送来一封请帖。 唔?范纯仁快步走到门口,却见那家人弯着腰,双手捧着一封请帖高高递上。他顺手接过来看时,却见上面写着︰ 欲九月二日午间具家饭,款契阔,敢幸不外,他迟面尽。右谨具呈。八月某日。观文殿大学士、提举编修敕令所石越札子。 侍剑呢?范纯仁一面收起请帖,一面问道。 未得允可,不敢令他进来,让他在外面候着。 也罢。范纯仁将请帖收入袖中,脸上的愁云已散过一半,笑道︰那我也不见他了,你去告诉他,我届时必定赴约。 是。 几个时辰之后。 御史台。 押班是说石越给范纯仁送了一封请帖?舒亶阴着脸望着石得一,轻轻地磨着牙,可知石越是哪天设宴么? 这却查不到。石得一摇头道︰石越这回似只请了范纯仁一人。 范纯仁回府后,也没去见司马光? 司马府上,一直闭门谢客,有几个上门的宾客,都被赶回去了。石得一一面说,一面啐道︰这个司马光,恁地不识人情。 押班却是想错了。舒亶嘿嘿笑道︰他哪是不识人情,实是洞悉人情。 石得一斜着眼看了一眼舒亶,尖着嗓子道︰舒大人,眼下不管司马光识不识人情,他家衙内的案子不坐实,将来却要撕掳不清。石越不是好惹的,休看他不做宰相,在官家面前一句话,王正中就发配了。官家便是病着,每个月亦要见他几面。如今不知怎的,倒将这尊菩萨也招惹来了 押班与下官都是奉旨办案,管得了他是哪尊菩萨?舒亶不以为然地说道。 但石得一心里却是有鬼,吕惠卿要借这案子诛除异见,舒亶要借这案子扬名立威,顺便讨好吕惠卿,各有自己的盘算;他石得一与吕惠卿、舒亶又不是生死之交,犯得着平白无辜为了这案子惹上司马光?他却是得了雍王的暗示,要他对舒亶睁一只闭一只眼,借刀杀人,将司马光等一干重臣赶出朝廷。他自然不知道赵颢的如意算盘在皇帝病危之前,将朝中党争推向白热化,司马光等人如果被赶出朝廷,那么不仅将来他争夺大位时少了许多强大的阻力,更重要的是,吕惠卿如此得罪天下士大夫,皇帝崩驾后,若不拥立新君,图谋策立之功,只怕将要死无葬身之所,那时他收买吕惠卿就容易了。待即位之后,再贬吕惠卿、舒亶,诛石得一,召回司马光等人,那么自然天下归心,他的皇位就很容易巩固了。不过,石得一此时却还在做着赵颢登基后,自己成为入内都都知,封节度使的美梦呢。 他心里头带着这么一件败露就要抄家灭门的大事,难免便没那么理直气壮。虽然他的确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顶多只是将误导一下舒亶,让他对皇帝的心意揣测得没那么准确,但却始终是很不踏实的。他是个宦官,也曾日夜侍候着皇帝,对皇帝的了解,也比普通的外朝官员要多石得一比谁都清楚石越在皇帝心中的分量。而他一席话就让皇帝贬窜王正中,更是令所有的宦官都为之侧目。更何况,虽然抓不到把柄,但宫中每个内侍都知道石越与一般的大臣不同,他在宫里面也是有势力的李向安、王贤妃,都是皇帝身边最亲近的人,清河、柔嘉,又是皇太后跟前最亲近的人。 所以,对于石越,石得一实在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惧怕感。以往,他的靠山是皇帝,他自然不怕任何人,便如这回舒亶一样他也以为他最大的靠山是皇帝,但石得一心里却很清楚,他这回的靠山,却并不是熙宁天子赵顼! 他也不相信石越在这时节请范纯仁吃饭,只是叙叙家常闲话。他一定是要多管闲事了 绝不能让石越抓到把柄。石得一在心里想着,一面脸上却堆出了笑容,又将身子向舒亶挪了挪,放低声音,道︰舒大人,你我如今已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也不闹那些虚文,打开天窗说亮话罢我们虽然都是奉旨办案,公正无私,但自古以来,你要公义,便难免会得罪权贵。苏颂、吕公着父子、司马康下狱,你我便回不了头了。这桩案子若不能办成铁案,让人无可挑剔,我一个内侍,没什好顾惜,但舒大人的锦绣前程,只怕就此毁了。大人莫要小瞧了石子明,你说说,这当世有哪一个大臣,是官家每个月都要见的?官家连贬他都舍不得让他出了京城,大人且说说,开国以来,有哪家大臣有这等体面?说到这里,他语气微顿,又抱拳尖声道︰司马参政的衙内,若是舒大人拿不到证据,我看不如便此放了。否则,还请大人体谅,咱家也只好如实禀报皇上 他这话倒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话里还隐隐带着威胁之意,舒亶自然听得出来。他没料到石得一怕石越,便如老鼠见了猫一般。心里又是鄙夷,又是恼怒,却也发作不得。石得一毕竟也是权阉,而且是皇帝派来的,而且,舒亶心里也明白,便如石得一所说,他的确没有回头路可走。苏颂不必说,这回不论案子办到哪一步,他最起码都会被赶出汴京;但最要紧的,却是扳倒司马光、吕公着,最好连范纯仁、孙固等人也搭进来,那才是惊天动地的大案子。 但要将所有涉案之人一一绳之以法,将他们的后台全部扳倒,若没有面前这个阉竖的,却是不可想像的。在皇帝面前搬弄是非,还不是全凭他一张嘴? 押班放心。舒亶连忙安抚着石得一,手指轻轻敲着案上的《汴京新闻》,笑道︰我自有办法。 来人! 大人?一个承差小吏连忙跑了进来侍候。 你去给苏大人、司马公子、两位吕大人等犯官戴上枷锁,换间房。枷锁要重,房子要小,要暗,按规矩,亦不能亏待了,仍安排一个狱卒侍候饮食起居。舒亶毫不理会目瞪口呆的承差吏与石得一,继续吩咐道︰自今日起,凡此案的犯官,皆不得离开牢房一步,吃喝拉撒,并在一房。该吃的、该喝的,依然照例份送去,但要全部倒在一个盆里,用带土的棍子搅了 这 承差吏微一迟疑,舒亶的脸便已沉了下来,厉声喝道︰你听清了么? 是。 还不速去照办! 是。 望着那承差吏几乎是战战兢兢的应命出去,石得一也忍不住小声问道︰舒大人,这些人非同小可,用刑不得 我用刑了么?舒亶冷笑道。 这 押班可去查御史台的法例条文,我都是按规矩行事。舒亶嘿嘿笑道,押班尽可放心,这些人开口气节闭口气节,苏武留胡十几年,那种苦都吃得。他们受这点苦,便好意思自称被屈打成招了?若传扬出去,只是他们自己抬不起头,见不得人。况且皇上也会不因此而怪罪我等难道这御史台是给他们享福来的么?嘿嘿!我倒想知道,司马康这公子哥儿,能撑得了几天! 石得一心里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但他离开御史台之时,不知怎的,心里头却依然放心不下,骑上那匹黑骡后,终于又叫过心腹的随从,低声吩咐道︰加派人手,盯紧石府。 但石府却再也看不出什么异常来。 一连几天,石越或者根本不出家门,见的客人也无非张三李四,无足轻重;或者就是携家眷游玩寺观庙宇,繁华形胜。只有八月三十日这一天,石越受邀前往白水潭学院格物院,与刚刚辞去山长未久的桑充国一道,替这一年毕业的格物院学生主持毕业典礼。而下午,石、桑二人在白水潭观看了一场精采、激烈的马球比赛在这场比赛中,这两年之间在汴京拥有最多者的兵车社,惨败给来访的洛阳余庆社,极受欢迎的马球手薛七郎不慎跌下马来,左腿粉碎性骨折,从此退出汴京的马球比赛此事也成为次日最轰动的新闻之一,但却不是皇城司所关心的事务。 甚至九月二日石越宴请范纯仁,也仅仅只是虚惊一场。这看起来只是一场平常的宴会,汴京的官员士大夫们之间,几乎每天都有类似的宴会,石越请的人不多,而席间众人也闭口不谈时局,宴会的主题是回忆当年石越与范纯仁二人在陕西共事的经历。 也许,石越只是想隔岸观火。虽然心里还是狐疑,但石越既然没有任何行动,石得一也渐渐放下心来,事情远比想像的要顺利。 先是司马光与给事中吕希哲依照惯例上表谢罪请辞,闭门待罪。皇帝虽然很快批覆不许,但是皇帝也已经骑虎难下。舒亶每日供给众人的,都是猪食一样的东西,这些人哪怕是苏颂,都养尊处优惯了,哪里吃得下这个?苏颂与司马康还在硬抗,吕希绩与吕希纯却已经熬不住了,二人自以为不是什么大罪,顶多不过贬流而已,舒亶问他们,他们就答什么,一切供状,连看都不看,便画押具状。于是,司马康虽然自己咬牙死不认罪,但有了吕氏兄弟的供词,他却也没那么容易离开御史台了。 根据吕氏兄弟的供词,又有一大批与旧党有牵连的官员相继入狱,其中更包括故兵相吴充之子吴安持,以及前御史中丞蔡确之子蔡渭。这当然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吴充虽然死了,但是吴充有一个女婿,却是文彦博的儿子文及甫;而蔡渭,更是吏部尚书冯京的女婿。这是很俐落的两着棋,一面先发制人,扼住文彦博与冯京的要害,防止他们突然发难;一面逼迫冯京辞职,方便吕惠卿独掌相权。 御史台突然间便热闹起来。 而亲附吕惠卿的官员、新党、以及投机望风的官员,眼见着旧党几乎被一网打尽,当真是人人志得意满,弹章、札子,雪片似的飞向睿思殿。平素里旧党总是指责谁道德低下,谁又人品败坏,但如今,你旧党官员,徇私枉法,居然想保护陈世儒夫妇这么猪狗不如的东西,这才叫伪君子,这才叫报应不爽呢。众人只管着慷慨陈辞,痛打落水之狗。 而旧党官员,这时候要么噤若寒蝉,要么便到尚书省见冯京、孙固,请假的请假,告老的告老,请外的请外总而言之,城门失火,难免殃及池鱼,是非之地,自是不宜久留。但冯京与孙固也是一肚子的苦水。冯京自己已然成为标靶,虽然想激流勇退,但是皇帝这些日病情反覆不断,除了吕惠卿、韩忠彦、李清臣数人,他这个吏部尚书,也难得见上一面。奏折即使能递进去,但睿思殿的奏折至少数尺高,皇帝每日能看的,却不过三四个,哪里便能见着他的?冯京这时候才深悔当日不该袖手旁观,不料数日之间,便变成了这等局面。但这时候后悔,却已先机尽失,处处受制,未免晚了。 孙固那日使气想去见皇帝,被挡驾之后,接连数日求见,都见不了他平日里对内侍宦官,从来都不假辞色,得罪了不少宦官,这时节,又有谁肯替他多说一句好话?他到底没有文彦博那种威望,只能是无可奈何。 而原本被视为旧党新的领袖的范纯仁,自从见过石越以后,自从他上的几封不痛不痒的奏折泥牛入海后,竟是一点动静也没有了。监视他的亲事吏回报,范纯仁每日回府便闭门谢客,连孙固都拒之门外;而在政事堂议事之时,也一改往事之风,一切唯唯喏喏,甚少发言。其明哲保身的态度,已是非常明显。 石得一这时胆子愈加大起来,每日只管催着舒亶,要他快点得了司马康的口供;一面派人昼夜等候吕公着押解进京。他悄悄打探皇帝的病情,已知是极为严重,要办成雍王的大事,总要赶在皇帝驾崩之前结案,将这司马光等人赶出京师方好。 但奇怪的是,左等右等,吕公着却迟迟没有消息。 范府。 范纯仁登上马车,冷眼看了一眼门前的那个修锁匠,重重地哼了一声早在几年前,范纯仁便已经数次上奏章请求皇帝裁撤、限制皇城司,但结果都是留中不报。当时的皇城司还没如今这么明目张胆、无所顾忌,他便已经对这个机构深恶痛绝,而如今,皇城司的探事兵吏更是公然监视起大臣行止来!只要想起这件事,他便咬牙切齿他屡次想借机将几个皇城司的探事兵吏杖毙于道,但到底还是竭力隐忍住了。小不忍则乱大谋,皇城司敢于如此胆大妄为,说到底,除了欺皇帝病重,不可能理会这种小事之外,主要便是仗着背后有宰相吕惠卿撑腰。豺狼当道,安问狐狸! 车夫帮他放下帘子,听到范纯仁的吩咐,高声吆喝一声,在仪卫的拥簇下,参知政事、刑部尚书的车驾,往御街行去。 车内,范纯仁闭上眼睛,又想起八天前在石府的宴会。那一天,也和现在一样,到处都是皇城司的亲事吏。 范纯仁还清楚地记得,在去石府之前,他便已经知道石越不会给人留下把柄当年石越抚陕伐夏,他与陈元凤负责军需转运,与石越打的交道实在太多了。果然,到了石府后,他便发现宴会除了他之外,还同时宴请了近十位宾客,酒宴之上,仆人歌伎始终不曾回避,主人与客人所谈的话题,也绝不涉及时政,更不用说是陈世儒案。 但在宴会上,石越向他介绍了一个人刑房都事范翔。 当日与会的宾客,范纯仁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石越只是向他介绍不认识的生客,独有范翔除外。天天在尚书省,低头不见抬头见,他焉有不认识之理?但他也心照不宣,装成从不认识的样子。 果然,第二天,范翔便借着送文书到刑部的机会,单独见到了范纯仁,并向他转达了石越的意思以攻为守。 石越的这个门生非常的机敏,说话委婉,不着痕迹。范纯仁心里很清楚,石越与范翔,都担心自己是迂腐有余、变通不足的儒生,会反感纵横家的手段。他们害怕弄巧成拙,所以每一件事,每一句都非常小心,总是先试探了,得到他的响应,才敢走下一步,说下一句话。 这样的交流,也亏了范翔,才能说得清楚。 不过他们却小看了范纯仁,早在陕西的时候,范纯仁便已经在心里认定石越是纵横家一派的。范纯仁也认定石越是既要防范,又可以借助、倚重的对象。石越固然不是君子,但也不是小人。而且,范纯仁心里也很明白,要想对付吕惠卿、舒亶,他只能靠石越的手腕。甚至在侍剑送请帖来之前,他便相信,石越不会袖手旁观。从根本上来说,范纯仁判断石越也是他父亲所说的以天下为己任的人。 果然,石越也没有让他失望。 石越的态度很清晰,陈世儒案没有翻案的可能,就算石越本人能见着皇帝,也不会拿这件事来招惹皇帝心烦。不论苏颂有没有想过枉法,因为他先前有轻纵僧人的先例,这时已经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而其余诸人是否去关说过,没有一年半载,也平不了这冤案,况且,难保舒亶不会又污以其他罪名。所以,若想从这里挽回,几无可能牵扯进这样一桩极恶劣的案件中,就算皇帝心里想息事宁人,但闹到了这地步,也未必能够。 这个判断与范纯仁的判断,不谋而合。 真正让范纯仁感叹的,是石越提出的应对之策。 一面隐忍不发,让吕惠卿、舒亶得意忘形。吕惠卿得此良机,定会借机尽可能的铲除异己,以期独揽大权这桩案子,固然不足以致政敌于死地,但是贬流远地,却是足矣。但用这种滥兴大狱的手段,难免不使人人自危,许多大臣虽然不敢说话,但即使为了自保,也必然不愿吕惠卿继续掌权;而且他诛连的人越多,皇帝便越易认清他的为人。而另一方面,则暗中搜集证据,吕惠卿、舒亶为官都不清白,只要迅速找到较有力的证据,以此反击不管最后能否扳倒吕惠卿、舒亶,都能让这场一边倒的大清洗,变成一场大混战。而且,要越乱越好,越乱,就越容易转移焦点。 范翔说得很委婉,但也很清楚,这桩案子的主审官是舒亶,那就先要将舒亶扳倒!但是也不能只攻击舒亶一个,要同时攻击吕惠卿、舒亶,以及在这案子中叫嚣得最厉害的所有人,而且弹劾时要有直接的证据,让开封府、大理寺、御史台,全部卷进来。 然而,这个应对之策却有一最大的缺点吕惠卿、舒亶等人虽然为官并不清正,仓促间要收集有力的证据,也是很困难的一件事。 但范翔并没有提到这个缺点,也许,在石越与范翔看来,这根本不是问题。所谓的抹黑,只要似是而非的证据就行。看起来直接、有力就可以了。 这的确是君子所想不出来的方法。 却也是君子不应当使用的方法。 但是,这一定会是有效的方法。 范纯仁在心里想着,如果是司马光,他会怎么样?他在心里叹了口气,不用说,司马光一定不会同意。虽然是奸人,也只能罪有应得,若是罪非应得,司马光甚至会不计代价,替对方辩护范纯仁是如此的肯定,因为,这种不智的行为,范纯仁自己也会做。 如果混淆了君子与小人的分野,那么他们这些君子,守护的又是什么? 所谓的君子,就是要有所为,有所不为。 石越的这个办法,无论范翔说得多么委婉,多么冠冕堂皇,其实质就是党争、罗织罪名。 君子可以欺心么? 在道德与政治利益间犹豫不决的范纯仁,全然也没有注意到马车的行进,直到车夫吆喝着马车停下来,才从天人交战中回过神来。他看了一眼车外西边高大的角楼凤檐龙柱,富丽堂皇。范纯仁心知是到了西掖门外,连忙下了马车,步行进皇城。 范公。范纯仁刚刚走到西掖门前,便听到身后有人叫自己。他连忙停住脚步,转过身去,却见是韩忠彦抱着拳,笑容满面地从身后走来。范纯仁连忙回了一礼,笑道︰师朴。二人寒暄几句,便并步进宫。范纯仁心知韩忠彦是个炙手可热的人物,而且毕竟是韩琦的儿子,政治立场上也比较同情旧党,但他与韩忠彦并无深交,只听说他是个极懦弱,没什么担当的人,这时候也没什么话说,只是有一搭没一搭说着不着边际的闲话。韩忠彦也似乎惜字如金,就这么着走了一段,眼见范纯仁要往政事堂去了,韩忠彦看了一眼四旁无人,忽然停下脚步,笑道︰范公宜早下决断。 范纯仁顿时一怔,惊讶地望着韩忠彦。却听韩忠彦又笑道︰据说文正公曾论其三子,以为公得其一个忠字。范公非明哲保身之人,今一反常态,下官妄自揣测,以为必有所谋。 这一番话,让范纯仁越发的吃惊他未曾想过韩忠彦还有这种见识,而且话中示好之意,再明显不过。范纯仁顿时精神一振,注视韩忠彦,道︰某非是避事,只恨不得面见天子师朴朝夕侍奉陛下左右,既有此意,为何 韩忠彦却逃避似的避开了他的目光,也不肯回答他的话,只是笑了笑不肯言语。过了一小会,方又抱拳道︰太后召见,下官不便久留。范公恕罪。说罢长揖一礼,竟匆匆告退而去。 范纯仁站在那里,望着他的背影,咀嚼着他的那两句话,越发的觉得扑朔迷离。他不觉摇了摇头,到政事堂打了个转这些日子吕惠卿不论当不当值,每天都会到政事堂坐堂,理由是冠冕堂皇的︰皇帝病重,西南干戈未息,身为首相,自然没有道理偷懒的。范纯仁参见过吕惠卿,却见当值的冯京坐在榻上,埋头看他的公文。见着他进来,只是抬头笑笑,也不说话。待他坐下,才听冯京干巴巴地笑道︰尧夫也来了。方才秦少游来辞行皇上虽圣体违和,居然还特意许他到延和殿入辞,这等恩宠,连你我皆有不及,真是罕见。 范纯仁听语气中略带酸意,不禁笑道︰秦观要走了么? 可不是?皇上御批,欲调狄咨为杭州知州,以丰稷知广州,要我等议定以闻。冯京不紧不慢地说道,说罢,有意无意拿眼睛瞄了一眼吕惠卿。 皇上病情好转了?范纯仁立时兴奋起来,眯着眼睛望着冯京,但说话却只是平常的语气,道︰杭州、广州,如今亦算是国家东南两个大镇。两州知州更是权倾东南不知吕相公与冯公以为如何?杭州知州与广州知州的确称得上是目前宋朝东南两个最重要的职位,分别节制着宋朝两支最重要的海船水军力量,是宋朝海外战略的两个最重要的基点,但在这时候,范纯仁其实已经根本不在乎这两个知州的人选了皇帝的身体有所好转才是最重要的,如果能够面见皇帝 熙宁以来的惯例,皇帝除了每逢朔日在文德殿、望日在紫宸殿接见常参官外,平时每天辰时以前,都会在垂拱殿接见诸如两府宰执、诸部寺监的长官与次官,以及开封府等重要机构的长官,了解全国的重大政治问题;而在节假日与每天的上午,皇帝则会在延和殿或者崇政殿,接见单独请对的宰执、台谏、侍从官甚至是地方官等大臣。做为一个勤政的皇帝,甚至在夜晚,皇帝也会经常在内东门小殿或者睿思殿、福宁殿召见翰林学士、宰执大臣,处理政务。十几年来,赵顼极少会有不视朝的时候。但这次大病却非同寻常,垂拱殿与崇政殿的早朝早就罢了,连每月朔、望两次的朝会,也被迫废止。虽然赵顼经常也会强打精神在延和殿,甚至是睿思殿召见臣下聆听军国大事,勉强处理一些要务,但尚书省这一块,几乎所有的事情都由吕惠卿代奏,枢府的韩维虽然也有机会面见皇帝,然而每次皇帝召见的时间不到两刻钟,吕惠卿每次向皇帝禀奏的军国重事,常常就要花去四分之三的时间,韩维连枢府的本分大事都没机会说完,哪里敢再提及其他。至于李清臣与韩忠彦,两人虽然每天都在待漏院候着,随时以备咨询,但这两人都不是什有担当的人,李清臣文多质少,与司马光、范纯仁关系其实一般得很,不会替旧党说话;韩忠彦以往给的印象,就是一个庸庸碌碌的世家公子,小心谨慎到了让人感觉懦弱的地步,除非皇帝问到什么,题外话自是一句也不要指望。 吕惠卿与舒亶敢于为所欲为,在范纯仁看来,也是直接与当前的政治现实有关的。倘若皇帝身体好转,或者范纯仁等人有机会面圣,纵然不能马上制止舒亶的大胆妄为,亦能使其所有忌惮。那局面就会大有改观。尤其是,范纯仁一直还在担忧皇帝的用心。 所以,冯京话里透露出来的希望,不由得让范纯仁精神一振。皇帝不仅在延和殿召见秦观,而且还主动关心起杭州、广州知州的任命,那么这一次,说不定就有机会面君。 吕惠卿坐在那里,淡淡地瞥了范纯仁一眼,停下笔来,皇上素有知人之明。他轻轻顿了下,又道︰但狄咨始终是武人,任广州知州,已是有违祖制,何况是杭州? 祖制?吕惠卿的质疑,让冯京与范纯仁顿时结舌。尽可能不让武官出任亲民官,的确是宋朝的祖宗家法,不过由吕惠卿来维护这祖宗家法,却怎么样都透着几分滑稽。 这里是医官诊断、用药的记录抄本。吕惠卿从案上抽出几张纸来,递给冯京,今日皇上精神略好了些,这是国家之幸。但是吕惠卿喟然轻叹,轻轻摇了摇头。 冯京接过那几张记录,连忙认真的浏览起来。范纯仁见他脸色渐渐苍白,一颗心顿时又沉了下去。却听吕惠卿又说道︰依某之见,杭广两州太守之命,还是要等狄咨换了文资之后再说。与高丽的谈判,不如还是先让蔡京去一次杭州,他到底熟知高丽情事。此外,苏颂这回只怕难以洗脱罪名了,皇上日前问我,欲以韩忠彦为开封府尹,未知二公意下如何? 韩忠彦倒没什么,只是蔡京冯京亦没怎么将韩忠彦放在心上,只觉那是韩琦的荫泽,无可无不可;但是蔡京调回京师没多久,却又要被派往杭州他虽然不知道吕惠卿是何居心,但仅凭直觉,便已知其中没有这么简单。 范纯仁看吕惠卿神态,知他也颇看不起韩忠彦,他不由自主地又回想起刚才的一幕要说韩忠彦懦弱也可,但是他能说出那些话来,却终是足以证明这人并不如众人所认为的那样简单。但这时候也无暇多想,因道︰开封府始终是要地,以韩忠彦镇之,忠臣世家之后,足可托付。不过,与高丽的谈判,我以为交给秦观便可,朝廷无须再派使者。否则显得朝廷朝令夕改,失信于人。且太府寺亦是事繁之地,蔡京善会理财,可为薛向良助,不宜轻离。 但吕惠卿原本却没有要故意支走蔡京的意思。皇帝因为狄咏与清河的原因,一直也想重用狄咨,但却屡屡受阻,主要原因还是狄咨的出身。狄咨是熙宁间极为少有的以武资做亲民官的例子,政事堂与台谏对此早有不满。原本皇帝想让狄咨换成文资,调回汴京进入中枢,结果受到汴京士大夫的歧视与排挤而未果。不知是否是受此刺激,后来皇帝想让狄咨先换成文资,竟被狄咨拒绝了。他上表公开宣称,宁可不做知州,也要做武官。结果此事就僵在那里了。这次皇帝无非是想给狄咨找个台阶下。但是,狄咨与丰稷,都与石越关系非浅,吕惠卿也不愿意石党长期把持东南要镇,因此老调重弹,先将这事拖下去。推荐蔡京,不过是想把台面做得漂亮而已。结果却没有料到,这么简单的一个推荐,竟然被冯京、范纯仁异口同声的反对。吕惠卿顿时觉到一种异样要知道,这两个人已经有一阵子没有反对过自己的主张了。 他心中猜疑,脸上却不露声色,只淡淡说道︰既如此,还是交给秦少游罢。 当天晚上,吕惠卿一回到府中,便派人送了札子去太府寺卿薛向府中,请薛向过府叙话。当年王安石为相,称得上新党干将的,除了王元泽外,不过韩绛、吕惠卿、曾布、邓绾、蔡确、薛向等数人而已。这些人中,韩绛资历较高,邓绾很早就遭斥,吕惠卿、曾布、蔡确,虽然同为新党天王级的人物,但除了对王安石外,彼此间却互不服气,明争暗斗从未停止过。吕惠卿虽然最终在政治斗争上胜出,接过王安石的衣钵,十年为相,继续主持熙宁变法;但是新党经过这一内耗,其实也元气大伤,曾布、蔡确相继被贬往海外当年王安石变法之时,新党便已是人材奇缺,至吕惠卿执政时,新党所能依赖的,只能是常秩、舒亶、陈元凤这种资历、声望更浅的官员。像章惇、陆佃这样资历的人,因为对吕惠卿不满,许多人都倒向石党,留下来的也是新法多过吕惠卿,这些人都是吕惠卿所指望不上的。这也是吕惠卿在执政期间没有推行过于激烈的改革路线,维持与旧党、石党共同分享权力的重要原因之一。要知道,当年王安石执政时,不仅是皇帝唯一的选择,而且又有崇高的道德威望,在政府中,有韩、吕、曾三大助手,先后又有邓绾、蔡确掌握台谏,整个新党毫无选择地团结在王安石的周围,自然比较有底气大胆改革,也不那么害怕政治斗争。但吕惠卿执政十年,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好事。外有司马光、石越掣肘,连台谏都无法完全控制;内则始终无法有效地统合新党,为了巩固自己的权位,吕惠卿被迫从现实主义出发,做出了大量的妥协。但即使是这样,吕惠卿也从未动过念头要引薛向进中枢帮助自己。薛向早在仁宗之时,便以财计闻名,长期在永兴军路(即陕西路)等地担任转运使,政绩卓著;熙宁初年,又曾经是均输法的实际执行者,做过六路发运使,权倾东南。而且,因为长期在外,只短暂担任过权三司使,旋即又转任地方,远离汴京的纷争,也是早期新党天王中,除了吕惠卿以外硕果仅存的一个人。但也正因如此,不能真正统合新党的吕惠卿,更加不愿意新党中再出现可能的竞争对手,因此,尽管二人私交甚好,但吕惠卿为相期间,多半的时间薛向却都在各路任转运使等官职熙宁西讨的时候,皇帝因薛向熟知陕西情事,曾经想召他为同知枢密院事,负责军需后勤,亦为吕惠卿所阻,只是这事几乎没几个人知道。直到不久前,吕惠卿几乎自保不暇,薛向才得以进入中枢,担任太府寺卿。其后,吕惠卿为了拉拢薛向,更是暗示只待皇帝病好,便引他进入政事堂当参知政事。薛向虽然明知道吕惠卿有猜忌自己之心,但是他执行均输法之时,得罪过不少人,旧党很不喜欢他,而与石越虽无旧隙,但是石党正是倒楣之时,石越自顾不暇,他也指望不上更何况,他资历远高于石越,又不像曾布受过挫折且与石越私交甚密,他也未尝没有耻居其下之心。所以虽说熬了十几年,到头来,他暂时能倚赖的,还是只有吕惠卿。 薛向虽然资历很深,但他知道汴京实称得上是龙潭虎穴,甫入京师,自己并无半点根基,更不敢造次。只是安安分份做着自己的太府寺卿,一面往来公卿之府,一面却密切地关注着汴京政局的变换。接到吕惠卿的札子后,薛向便知定有要事,也不敢怠慢,连忙叫了马车,风急火燎地赶到吕惠卿的相府。 到了相府,吕惠卿亲自迎到中门,却不去客厅,一路领着他径直往花园而去。薛向见吕惠卿神色如常,对自己的礼仪、态度亦一如平常,心里更加捉摸不定。对汴京局势,他既是局中人,亦是局外人。几十年宦海沉浮,让薛向很敏感地意识到,吕惠卿现在的处境,其实远没有表面的那么风光。朝中的平衡的确已经被打破,但天平未必就是朝向吕惠卿这一边偏移,更不用说占据压倒性的优势。在这个时候,吕惠卿忽然利用舒亶,借着一件偶然的事件,与旧党几乎是进行着不留后路的决战,薛向始终想不清楚是为什么这根本不是他所了解的吕惠卿。 本来,吕惠卿是得意还是倒楣,薛向也并不关心。但是,现在却不同了,他已经六十八岁! 虽然自觉身体还很硬朗,可这么老了还不请求致仕,朝中台谏弹劾之章,同列讥讽之声,早已是不绝于耳。但薛向做了几十年的官,这时候若是说还有什么所求的,便只有一样了如若不能位致宰执,难免死不瞑目。如今眼见离达成心愿只有一步之遥 薛向的心里,也如同有一面鼓一般,在不停地催促着他。 仆人们引导着吕惠卿与薛向进了花园的一间水榭之内,里面早已布置好了茶果点水之类。薛向见水榭之中就摆了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忙请吕惠卿坐了主位。吕惠卿亦不谦让,笑着坐了,一面吩咐侍女倒酒,一面笑道︰师正不是外人,我亦不闹那些玄虚。今晚请师正过来,便是想清清静静地说点话。说罢,也不等薛向回话,抬抬眼皮看了侍女一眼,倒完酒的侍女连忙欠身缓缓退下,顷刻之间,水榭之内,便只剩下吕惠卿与薛向两人。吕惠卿一只手端起酒杯,双目注视薛向,淡淡问道︰不知师正以为今日之势如何? 他单刀直入地这么一问,薛向的眼皮不由得猛地一跳。吕吉甫这是有求于我!只在一瞬间,薛向脑中立时闪过一个念头。但薛向却绝不敢向吕惠卿讨价还价,他并没有昏了头吕惠卿知道他想要什么,也知道他想的东西,必须通过他才能得到。这时候和吕惠卿讨价还价,不过是自取其辱。 想要什么,要靠自己! 薛向忽然觉得喉咙有点干,使劲咽了一口口水,笑道︰相公当比我更清楚。 师正!吕惠卿盯着薛向看了很久,终于叹了口气,皇上励精图治十七年,我等呕心沥血,前仆后继,国家才有今天这个局面。这次争的,不是个人的荣辱,而是大宋的前途!顺着介甫开创的这条路走下去,天下必能致太平;但若是中途而废,而百里者半九十,再回到那些因循守旧的腐儒手中,我们十余年的辛苦,就算是白忙一场了! 虽是如此,但只要有皇上在,公复何忧?且这么多伪君子身陷陈世儒案,连司马光亦未能幸免,相公又有何惧?薛向眯着眼睛笑道。 吕惠卿却忽然沉默下来,冷冰冰地望着薛向。 薛向忽然感觉后脖发凉,他避开吕惠卿的眼神,试探着问道︰难道、难道皇上 皇上虽有小恙,但无大碍。吕惠卿毫不犹豫地回道。 但薛向却是不怎么相信的。但他也不肯揭破他忽然想起吕惠卿给过自己的暗示等皇帝病好,如果皇帝的病不好呢?嘿嘿!但薛向却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笑道︰菩萨保佑。其实依我之见,有些事情,相公原是应当略忍一忍的。这回那些君子们丑态毕露,但舒亶也太大胆了些,不免有些连累到相公。 师正一向是快言快语的,今晚怎么吞吞吐吐了? 我的意思是,这次陈世儒案牵连这许多公卿,原本或只是依法穷追,这也无可指摘。但是那些犯官狗急跳墙,亦难免会胡乱攀污。舒亶办案似嫌轻率了些,这种大案,还是当诸事请旨的好。像司马康、吴安持、蔡渭这些人,总要稍留些体面。似他这般办案,全不给自己留退步,苛刻过什,朝议汹汹,倒似是他在借机党争一般,还连累了相公。 御史办案,与我何干?吕惠卿诧道。 相公既要我直言,自己为何又不肯推心置腹?薛向却不肯让吕惠卿这般装模做样,诸君子们可都以为舒亶不过是相公的党羽而已且不管他是不是,他这般莽撞,人家却不免把账记在相公头上。苛酷二字,不是什好名声。恕我直言,今日误相公者,舒亶矣! 师正亦以为我能差使得动舒亶么?吕惠卿半真半假地苦笑道,师正素知我与司马光不和,若说我看不惯他假仁假义,想将他逐出朝廷在师正面前,我亦不说假话,这个心我是有的。但我又何苦搞得满城风雨,人人自危?朝廷好不容易安稳下来,当年介甫是不得已我这又是何苦? 薛向听他这番话之意,倒似乎是吕惠卿并不愿意把事情闹得如此大,而竟是舒亶一意孤行,将吕惠卿绑上了贼船。他将信将疑,却反问道︰相公的这番苦心,谁能知之? 这句话却是正中要害。 吕惠卿的确是想借陈世儒案打击旧党,借这个难得的机会,巩固自己的政治权威。但他的目标,原本只是借着吕公着与苏颂,一面杀鸡骇猴,一面清算一些旧党台谏,并不想把事情闹得这么大。但谁知道舒亶意欲扬名,不知道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竟然牵出了司马光之子司马康。吕惠卿眼见着有机可乘,当然不会介意趁机驱逐司马光,亦不加制止,反而暗地里纵容他哪里知道还有一个雍王唆使石得一在舒亶那里推波助澜,倒以为只是舒亶在迎合己意而已。谁料舒亶自知得罪旧党,已无退路,为了占据主动,亦是为了自己的前途,越发肆无忌惮,竟然又逮捕吴安持、蔡渭,牵连更甚,搞得朝中人人自危。吕惠卿对此事先并不知情,但一旦木已成舟,他心里虽然怨怪舒亶鲁莽,却也只能默认这个事实他也不是不知道,对于舒亶而言,既然连司马光都得罪了,就不怕把事情再闹大些,事情闹大了,就是逼着吕惠卿与旧党决战,这样他舒亶才能有机会全身而退。否则,他办了这个案子之后,成为旧党最痛恨的公敌,旧党缓过神来,首当其冲的就是他舒亶他不能当过吕惠卿的枪后,又当吕惠卿的盾牌。 舒亶的确是个聪明人,如今的情势,正如薛向所说,人人都以为是吕惠卿主使,舒亶不过是吕惠卿手中的大枪,吕惠卿反倒成了舒亶的大盾牌。 吕惠卿默然不语谁能知之?谁会相信他?旧党不会相信,新党也不会相信;皇帝不会相信,司马光、石越,甚至是他面前的这个薛向,都不会相信!既然人人都不相信,那么是不是事实,根本就不重要。 薛向已经知道他几乎说动了吕惠卿。 皇上是个念旧的人听说陈世儒案,皇帝最初还想过要念陈执中的情分,留他一条命下来。舒亶口口声声司马康涉案,时至今日,可曾有司马康半句口供?薛向的话已近于直白,休道是冯当世,便是司马光恕我直言,只要司马康不伏罪,终亦不会有事。相公熟知早年故事,皇上初登大位之时,是先想过让司马光为相的;是他不识时务,皇上才决定起用介甫。这些年司马为计相,可曾出过半点差错?十几年君臣的情分相公以为皇上会全不顾惜么? 吕惠卿越发的动摇起来。皇帝的心思,他比谁都清楚。赵顼最初只不过是恼怒苏颂等人枉法徇私,一时激怒,才令舒亶穷治此案。不料舒亶竟借机兴大狱这可不是皇帝的本意。只不过舒亶有个大义的名分,皇帝又在病重之中,少知外事,一时间也无力制止。在皇帝那里,现在还以为司马康涉案不深呢! 舒亶若真能把案子办成铁案,倒也罢了。 但是皇帝也不是那么好唬弄的。 这也是吕惠卿始终放不下心来的原因。当今皇帝,不是可以任人摆弄于手掌之中的庸主。 倘若司马与冯当世最终果然无事薛向枯瘦的脸上,花白胡子一抖一抖的,皇上乃是英主,舒亶做出这等事来,皇上虽一时不察,终必厌之!若万一有不讳之事,少主年幼,自是太后当国 薛向说到这里便闭上了嘴巴。 的确,后面的话是不消多说的。 除非对旧党取得彻底的胜利,到时候皇帝也好,太后也好,都只好承认既成事实。否则,表面的局势看起来越是乐观,实际上就越是危险。但是,旧党不是那么容易打倒的。范纯仁聪明的保全着实力,而蔡京吕惠卿想起今日在政事堂的事情,心里就越发的感觉到不安。石越和他的党羽们,可远比旧党那些迂腐的儒生们危险。 如之奈何?吕惠卿忍不住喃喃问道。 为相公计,如今须要留一个退步。薛向的小眼睛里闪着精光。 退步?吕惠卿笑了起来,那是苦涩的笑声,我有退路么?我实是无路可退!行百里半九十,今日之局面,来之不易,我哪里还有退路? 若非是司马光们咄咄逼人,非要将他从相位上拉下来,他当初又何苦让舒亶去查旧党大臣的私隐不法之事?如今舒亶已经不顾一切地将自己绑上了一条船上,这时候,他还能有退步么? 未必没有,但看相公肯不肯行?薛向的心跳也快了起来。 哦?吕惠卿有点意外地看着薛向。 譬如与一狂人共渡,有必覆之危。当此之时,勇者逐之,智者避之。 勇者逐之,智者避之?吕惠卿沉吟道。 癫狂之人,不足为恃。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相公若能丢卒保车,请皇上更换法官,将案件限于吕公着、苏颂,释司马康、吴安持、蔡渭之辈。则亡羊补牢,尤未为晚。 此东郭之智,不足效法。吕惠卿不以为然。这个方法过于幼稚,这时候对付舒亶,旧党不仅不会感恩,多半还会反咬一口。而舒亶又岂是好惹的? 但薛向原也没太在意这个主意这不过是幌子而已,他凝神注视吕惠卿一会,方沉声道︰相公何不以退为进?避开这个狂人? 怎么个以退为进之法? 相公何不辞相,荐王禹玉自代?此时司马、冯、范皆自固不暇,难与其争位,必能成功。而王禹玉若无相公之荐,焉能位居马、冯之上?其必德相公。以王禹玉之才德,又如何能久居司马诸人之上?其必不安其位,迟早复引相公相助 真奇策也!薛向的话未说完,吕惠卿已经在心里赞了起来。这一招是他从未想到过的,只要他在这个时候辞相,那么一切事情,都与他无关了。益州也好,陈世儒案也好,朝廷自然会找到相应的替罪羊皇帝和王珪,都有充足的理由替他保存体面。而且,他也有一个不贪恋权位,避位让贤的好形象,也留下了东山再起的机会。 不过,他也很清楚,薛向的这个计策,不是为他而想的。他是为自己想的。吕惠卿既然要辞相,为了将来东山再起,一定会推荐薛向当参知政事毕竟他已经六十八岁,没有了当年的威胁,而且这个人情他不做,王珪也会做。以吕惠卿的精明,自然不会留这个人情给王珪 但不论怎么样,这个计策对吕惠卿来说,也不失为一个好方法。 在占尽优势的时候忽然辞职,谁再来说是他指使舒亶党争,这未免也太让人难以置信了。他连宰相都不当了,为什么要去争权夺利? 而且,谁也料不到这一招。 最妙的,还是王珪这个人选王珪与司马光亦是水火难容,王珪要保住自己天上掉下来的相位,最佳的选择,还是要请回吕惠卿。 但是,所有的奇策都是有高风险的。司马光还被舒亶纠缠着,但是不排除在吕惠卿离开政事堂的时间内,皇帝任命他为仆射。还有石越、王安礼、韩维,都有趁虚而入的可能。这种可能会让王珪更加急迫地想令吕惠卿回来,但同样,万一这些几个人中的一个果真趁虚而入,那么吕惠卿要想复入中枢,那就是天难地难了。 真要如此,那可真是尽九州之铁,不能铸此一错字! 更何况,真的舍得离开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么?哪怕只是暂时的。 为了益州之事,费尽千辛万苦,终于熬过最艰难的时刻。此时占据着对旧党的绝对优势,若是他全力以赴,未必不能彻底击败旧党! 皇帝眼见着是不行了吕惠卿心里很肯定这一点高太后到底只是个不出宫禁的女流之辈,以宰相的威望权重,到时候总有办法解决。这是唯一要担心的事,而且,那还是以后才要考虑的事情。 他绝不甘心向司马光示弱,更舍不得拱手让出自己的权位哪怕只是一天也不行。 吕惠卿望着薛向,喝光了自己杯中的酒,微微笑道︰师正容我再思之。 薛向紧紧盯着吕惠卿的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他也立即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陪了一杯,道︰区区一得之愚,聊供相公参酌而已。 师正过谦了,此奇谋也。吕惠卿笑着亲手给薛向满了一杯酒,笑道︰师正到太府寺后,可还顺利?你那位寺丞,可是个伶俐人。 蔡京?薛向亦笑了起来,此君既会做事,亦会做官,的确称得上是伶俐人 吕惠卿与薛向在水榭中密谈了整整两个时辰。送走薛向后,吕惠卿回到书房,却见吕渊在书房里等着,见他进来,连忙请安。吕惠卿没有理会这个儿子,只扫了一眼案几,却见上面放着两封书信。他知道肯定是家人放在这里的,连忙走过去,拿起上面的一封,却是舒亶的。吕惠卿随手撕开,原来是回自己前一封信的吕惠卿当时差人写信劝他,劝他治狱不要过严苛。舒亶倒是立即回信了,信中冠冕堂皇地讲了许多的大道理,其实说是他已无退路之意。吕惠卿写这么一封信,原也不指望舒亶收手,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所以看到义之所在四个字,便只随便浏览了一下下文,便将信放回信封中,收了起来,又顺手拿起下面的一封。 但这次,吕惠卿只看了一眼封皮,脸色就立时慎重起来这是王安石写来的书信。他从案上找了一把小刀,小心地将信拆开,方打开信纸看了一眼,整个人顿时就呆住了。 王安石在信里对他说,他有感于皇帝的知遇之恩,又难得司马光竟肯捐弃前嫌,亲自写信相邀,已决意接受诏书,担任益州路观风使。此时已经在返回汴京的路上。 只看到这一段话,吕惠卿的思绪便混乱起来。后面王安石对他的勉励之辞,在他眼中,已是一个个模糊不清的黑团 过了好一会,吕惠卿仿佛觉得全身的力气被什么东西突然抽走一般,只想找个东西来靠着。他勉强挪动着脚步,坐到了书案后的椅子上面。 王介甫吕惠卿心里念着这个名字,无论怎么样,他始终还是忌惮这个名字。尽管曾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在得知王安石婉拒复出的消息之后,他还是感到过前所未有的放松。仿佛在突然之间,对一切都有信心了。但是,就在这个时候,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就在这个时候,王安石忽然决定要接受诏令! 父亲。吕渊的呼唤,让吕惠卿猛然回过神来,他恼怒地望了吕渊一眼,厉声喝道︰你在这做甚? 吕渊抿着嘴看着他的父亲这少有的失态,他可不像他的几个叔叔那么害怕他父亲。便是王介甫复出,又何足虑?廉颇老矣。 你懂个屁!吕惠卿喝斥道,却突然回过神来,凌厉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儿子,厉声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王介甫复出,又不是遮遮掩掩之事,儿子知道,又何足为奇?吕渊不慌不忙地说道,今上之病,已非药石所能治。父亲若能趁此良机,一举击溃旧党,益州不足虑。王介甫便为观风使,又有何用? 你这是什么意思?吕惠卿的声音愈加冰冷。 但吕渊却全不在意,父亲可知天下之功以何者最大?如今正是千载难逢之良机,父亲若能立此大功,不止可权倾天下,些些小过,又何足道哉? 放肆!吕惠卿气得一掌击在案上。 父亲息怒。吕渊这才低下头来,但却并没有收敛多少,儿子不过是为父亲着想,若今上一切安好,自不必提。但若有不测,保慈宫垂帘听政父亲于国家有多少功劳,亦难免被逐;树倒猢狲散,我吕家还怕没有把柄落在别人手上么?家族败落,不过是迟早间事。父亲若想永保富贵,一展胸中抱负,非有非常之功不可!还请父亲三思 滚!滚!你这个逆子不待吕渊说完,吕惠卿早已抓起案上的砚盒砸了过去。吕渊慌忙躲避着退了出去。待吕渊离开良久,吕惠卿犹自余怒未消,气得浑身颤抖。但在他的心中,吕渊的话,却怎么也压不下去,不断地在耳边回响着 若能立此大功,不止可权倾天下 若有不测,保慈宫垂帘听政 非有非常之功不可 一句一句的,在吕惠卿耳边翻滚着。 雍王固不足道,但总好过太后垂帘!策立之功,更是非同小可想想韩琦家的殊荣,三朝的宰相,死后皇帝还下诏让韩家世世代代都有人担任相州的地方官!韩忠彦又有何能,仗的还不是韩琦的遗泽么? 策立之功! 吕惠卿猛地甩了甩头。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当之此时,吕惠卿最为被动的,是京师之中,无得力之人可以助己者。还是要召回安惇,与他重修旧盟!吕惠卿的目光,又落到了王安石的那封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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