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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新宋卷十:东风 阿越 20191 2023-02-05
一团团阴惨惨的乌云,在初冬的天空中,缓缓地移动着,整个蔡府都仿佛沉没在这些乌云的阴影中一般,感觉阴冷阴冷的。 蔡京背着双手站在窗边,抬着头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天空中的乌云,仿佛想看透那厚厚的乌云后面,究竟藏着什么东西。他身后,范翔笑吟吟地打量着房中的布置,他似乎是被房中那土漆木架上的陈列迷住了,随手拿起一件海外的奇珍异宝,啧啧感叹一番,便又放回,立马又捡起另一件宝贝来品玩赞叹。一面还不住嘴地笑道︰我怎么便没这般好命?要当官,还是要去杭州 听到这话,蔡京眼皮猛地跳了一下,旋即笑道︰范仲麟你怎么便不想去凌牙门?蔡持正家才叫富可敌国听说蔡渭这回可是送了一座象牙座钟给舒亶! 那多半是谣传。范翔笑嘻嘻接道,手里却没有停着,又拿起一座三佛齐的水晶塔来细细端详,笑道︰这可是宝贝。

蔡京回过头来,微微一笑,道︰你怎知便是谣传? 我自然知道。范翔将水晶塔放回原处,一面笑道︰舒亶抓蔡渭,不过是个障眼法。蔡渭是冯京的女婿不假但舒亶这么做,却只是告诉冯当世,他是被逼无奈的。别人都不知道舒亶与蔡确私交甚好,难道冯京也不知道? 舒亶与蔡确私交甚好?蔡京倒真的吃了一惊。 你道舒亶为何盯上陈世儒这案子?我有日和几个开封府的小吏一道喝酒,才明白此中原委。蔡确有位同年,与舒亶却是同乡。陈世儒案发,是蔡渭托了这位同年找舒亶来报仇,当年陈执中曾经羞辱蔡黄裳范翔的眼睛一直在蔡京的陈列上面移动,你说蔡渭怎么便会被牵连进去呢?这不过是舒亶的苦肉计罢了,做做样子给冯京看。蔡家送过东西给舒亶那自是不用说,但象牙座钟都能传出来,显见是有意为之若有人借此大兴文章来弹劾舒亶,便上了他恶当。到时候皇上下旨问蔡渭,有没有这事。蔡渭一口否定。从此以后,只怕别人再说舒亶什么坏话,皇上都不会相信了

蔡京目不转瞬地望着范翔,他自然知道范翔现在是石越面前的新红人。但直到这时候,他才知道范翔被石越看重,是有道理的。 舒亶这点子伎俩范翔使劲摇了摇头,终于不再看蔡京木架上的东西,转过脸来,望着蔡京,叹道︰是范公依然犹豫不决。不过,不瞒蔡兄,我倒是挺佩服范公的。扪心自问,这时节还能守正道而不改其志,的确称得上君子的。 那是守小义而失大义。蔡京却不以为然。 何为小义,何为大义,那是很难说的。范翔笑了笑,却不与蔡京争辩,又说道︰不过以我等之智,亦不必劳神分辩。我只知道石公所持的,便是大义,如此足矣。 正是。蔡京言不由衷地附和道。 既然蔡兄也这么认为,那么事情便好办了。范翔忽然直视蔡京的眼睛,一面又笑道︰石公之意,范公虽想要守道而亡,我等却不能坐视正人被难,奸小乱国。范公可以做他的君子,小人不妨便由我辈来当好了。

蔡京迎着范翔的目光,没有丝毫躲闪,一面也笑道︰仲麟之意是? 蔡兄是个聪明人。 兹事体大。蔡京笑道︰既非石公亲口所说,又不曾有石公的亲笔 他话未说完,范翔已打断了他︰蔡兄信不过我么?他言笑晏晏,但话里却是藏针。 蔡京连忙赔笑,口中却依然有迟疑,不敢,但 蔡兄,在下有一句忠言相告人孰不爱身?但兄身处旋涡之中,便是想明哲保身,只怕亦未必能够! 蔡京心头一震,他却不敢担这个罪名,连忙笑道︰仲麟莫要误会,我岂是想要明哲保身之人? 以兄之智,必不至此。否则以石公知人之明,又怎么会如此倚重蔡兄呢?范翔见蔡京神态,又嘻嘻笑道,石公也是一向夸赞蔡兄有勇有谋,敢于任事的。 蔡京见他这样,口中说着岂敢,心里却不禁苦笑。他并非是想在这个时候与石越撇清关系,改投门户他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想法;也不敢心存观望之念他当然知道,以他此时的资历地位,根本没有资格进行观望。自从熙宁八年起,蔡京便已经将自己的命运牢牢地绑在了石越身上。即使石越一时并不得志,蔡京也是坚信石越终有一天会重新执掌大权的,也知道惟有追随石越,才能替自己谋取最大的利益。

但是,他的地位越高,自保之心却不免越重。熙宁八年的时候,蔡京不过一绿袍小官,在汴京没有半点背景,也不得人赏识,曾经求见王安石却被当面羞辱,石越出知杭州,对蔡京来说,正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自然要牢牢抓住,攀上这棵高枝。那个时候为了得到石越的信任,蔡京是什么事都敢做大丈夫不能五鼎食,便当五鼎烹蔡京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当年的决然。而他的付出也得到了回报,虽然石越没有推荐他做馆阁,但是不到十年的时间,从钱塘尉,到市舶务,到杭州通判,知州,到太府寺丞,升迁速度之快,也已经是很令人羡慕了。若非石越被闲置了几年,他的升迁也许还会更快些。 然而做到太府寺丞之后,蔡京却不可避免地也要爱惜自己的羽毛了。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什么都没有的钱塘尉了。他依然会追随石越,但他心里却并不愿意成为石越的开路先锋,一将功成万骨枯,若是石越功成之日,他已经成为石越前进路上的枯骨,那么他的追随又有什么意义?

但这个时候,范翔分明是逼他来做先锋。此时的吕惠卿为了保住自己的权位,又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蔡京只要想想,也会不寒而栗。他想试探范翔,想从他口中,多了解一点石越的想法,甚至是得到某些保证。但是,范翔却没有给他半点机会。 范翔现在是石越面前的红人,范翔的态度,也即是石越的态度。 石越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他要率先攻击吕惠卿,如果见效,他便能得到;若是无效,那么他就会被无情地抛弃。甚至,也许他就只是石越与吕惠卿交易、妥协的筹码这亦有可能。 这个时刻,蔡京知道,其实迟早是要来的。他自从到汴京之日起,就在为这一刻准备。他甚至想过利用司马光。但是他毕竟不敢轻举妄动,却不料还是拖到了今日的境地。 但他别无选择。

蔡京暗暗后悔自己一时的妄想,他当然不希望范翔将自己的迟疑告诉石越。他眼珠转了几转,最后停留在书架上的水晶塔上。 送走范翔后,蔡京吩咐了蔡喜叫人将那座三佛齐的水晶塔送到范府,又换了件便服,只只带了蔡喜一个人,也不叫马车,也不骑马,主仆二人徒步往熙宁蕃坊行去。 熙宁蕃坊的商家许多和杭州的海商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很有一些人是认得蔡京主仆的,也知道蔡京其实也不轻易来这里,因此只要他进了店门,无不奉迎备至。蔡京走了几家杭州有名的大海商的分店,和各家的掌柜喝会茶,叙会闲话,到下午日昳(注:太阳过午西斜。《汉书.卷九十二.游侠传.原涉传》:诸客奔走市价,至日昳皆会。)时分,蔡京带着蔡喜,又到了惠民河边上的一家店铺前。

蔡喜抬头看了看店铺的招牌,笑道︰大人,这犀光斋乃是杭州曹家的店子,曹家的生意 蔡京却只嗯了一声,不待他多说,已朝店中走去。不料未到门口,那店里的掌柜早已瞅着二人过来,已是迎到门口,长揖笑道︰蔡大人可是稀客,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蔡京笑着搀起那掌柜,一面笑道︰五郎哪来这些虚文? 蔡喜在一边看他们亲热地寒暄着家常,呆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他打小跟随蔡京,算得上是蔡京的心腹,自以为蔡京的事情,他无不知情,不料他与曹家打过无数交道,却竟不知道蔡京与曹家如此熟悉。正愣神间,早有曹家的下人过来,请他进斋。 这犀光斋蔡喜原也来过,说起来在熙宁蕃坊也是颇有名气的。他早听说过,杭州曹家自从小舍人曹友闻接管家业后,家业便越做越大。曹友闻与石府的几个幕僚交情极深,曹友闻本人与薛奕也私交极好。凭着这些关系和曹友闻的头脑,曹家在不到十年之内,逐步占据了宋朝硫磺、硝石进口量的近三成份额,而且还几乎垄断了整个南海地区的犀制品贸易当时宋朝本土已经极少有犀牛存在,西夏人曾将自己的一种竹牛角伪称犀牛角,卖给宋人制弓,牟取供利,骗了宋人整整一百多年。直到恢复灵夏之后,白水潭博物院的学生去灵夏考察,才发现真相。但由此亦可知道,犀牛角在宋朝有多受欢迎。而在南海三佛齐等国,却存在着大量的真正的犀牛。单单是犀牛角,既可以制成真正的宝弓,又是一味极好的药材可以制成春药,还可以制成犀杯等奢侈品而曹家通过种种手段,几乎垄断了婆罗洲、爪哇、须文答剌等地的犀制品收购,将之运回宋朝,不仅仅是赚取了大量的利润,更重要的是令得曹家声名大震,获得了更多的机会。宋朝法令禁止杀牛,而曹家就在婆罗洲购买了许多土地,雇佣宋朝流民与昆仑奴养牛,将牛肉卖给凌牙门的宋人,将牛皮、牛角、牛筋卖给宋朝军器监,从而获得了军器监大量的订单。据说宋朝东南禁军,包括海船水军所装备的每一张弓里,其中都有曹家的利润。不仅如此,蔡京甚至还听到传闻,曹家甚至还在婆罗洲私设作坊,制造弓箭、盔甲,偷偷贩卖到高丽、日本,连薛奕的海船水军,也曾经悄悄采购过曹家的武器。

但也因为其与薛奕的密切关系,曹家大部分的产业,也早已转移到了广州。所以蔡喜绝想不到蔡京原来与曹家关系也这么好。难怪曹家私自向高丽贩卖武器,竟然会从来没有被查出来过!要知道从南海去高丽的船只,也是必须在杭州靠岸缴税抽查的。 他一面在心里嘀咕着,一面已经被犀光斋的掌柜曹家五郎,请到了后面的花厅里。便见蔡京坐下来后,便笑着问道︰不知令兄目下是在南海,还是在国内? 曹五郎笑道︰却是在国内。前些日子接到书信,道是已与陈子柔先生一道回了广州,说好结伴回京。算日子,这两日便当到了。回来之后,必往大人府上拜访的。 蔡京笑道︰这倒是赶巧了。陈先生也是久违,定要聚聚。待令兄回来,便请五郎转告,我在张八家作东,请令兄、陈先生、五郎,一道叙叙旧。曹五郎连忙笑着答应了。

蔡京见下人端茶过来,端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又笑道︰我和五郎便不拐弯抹角了,这回来,却是有些事情前些日托五郎打听的事情,不知道有没有眉目? 曹五郎见蔡京问到这事,轻轻挥了挥手,令下人全部退了出去。这才道︰只怕果真便如大人所料的 哦? 依在下看来,却的确是有几分蹊跷的。曹五郎一面说,一面拿眼角瞥了一眼蔡喜,见蔡京没有说什么,便继续说道︰那永顺钱庄,在京师不显山不露水,京师的钱庄少说也有上百家,这一家最多排到九十几位。但据我托人打听,广州至少有五十余家商行借过他们的钱。说到这里,曹五郎突然似想起什么,告了个罪,竟出了花厅。 蔡喜这时候已经越发确定蔡京与曹家的关系匪浅了,而且也大概知道了蔡京托曹五郎做的事情是什么事。

身为蔡京的心腹,他自然知道蔡京当了太府寺丞之后,最要紧的事情是做什么。太府寺下属的交钞局,掌管着交钞的监制、发行、兑换、回收、销毁等事务,是诸部寺监的局所中,最炙手可热的衙门。而这个交钞局的令、丞,乃至录事,无不是当今宰相吕惠卿的亲信。第一任交钞局知事,是吕惠卿的弟弟吕和卿;而现任知事,则是吕惠卿的妻弟方泽,交钞局丞郑元道,也是吕惠卿的门生。吕惠卿自从拜相后,他的弟弟、妻弟还有舅家的人,或者富甲一方,成为巨贾大贾;或者夤缘得官,越格升进,个个都是既富且贵。若说吕和卿、方泽、郑元道这些人,守着交钞局这么一个摇钱树,居然不偷腥,那是连蔡喜也不相信。但是,连蔡喜也知道,想抓住他们的把柄,实在太难了。过去那些旧党也不是没有想过可以从吕惠卿的弟弟、妻弟们下手,但却从未抓到过什么真凭实据,偶有弹劾,最后却都是查无实证,反而弄得皇帝都有点烦了。后来王谷倒是汲取了教训,想从一个录事手中找到证据,不料事机不密,不仅将那个录事给连累了,而且还打草惊蛇,令得方泽与郑元道更加谨慎起来。几乎连累得蔡京也无处下手。 为了找到证据,蔡京可是煞费苦心。蔡京自己是个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人,也非常好色,对于汴京哪家店子有什么好吃的菜,哪家勾栏有才艺双绝的佳人,都是了然于胸。而方泽与郑元道,一个好吃,一个好色,蔡京也就投其所好,煞费苦心与他们在酒楼、勾栏偶遇,先知其所好,然后让蔡喜收买歌妓、乃至酒楼的博士,探听他们底细。而蔡喜也花了不少工夫,将那些在二人面前得宠的仆人,打探得一清二楚,以期辗转刺探。 如此费尽千辛万苦,开始得到的消息也几乎毫无用处,比如方泽与郑元道都曾经收过钱庄的贿赂,钱庄给过贿赂,就可以很快很顺利地用交钞兑换到缗钱;不给贿赂,就会被拖到规定日期的最后一天才给你兑换但这样的罪名几乎毫无用处,须知哪怕是交钞局一个小吏,也免不了会收点钱庄的贿赂。但终于有一天,一个被收买的歌妓提供的线索,引起了蔡京的注意。当时正是朝局动荡之时,前任太府寺卿李陶改任鸿胪寺卿,薛向新官上任;偏偏在这个时候,太府寺少卿的父亲死了,丁忧出缺,政事堂下令由蔡京暂时代理其职。便在这个时候,那个歌妓说有一家永顺钱庄的掌柜,三天之内见了方泽三次。而蔡京这些天接触到大量的账目公文那实际上也是蔡京唯一的机会,其后薛向与新任的太府寺少卿,根本不给他机会去接触交钞局的事情,但就是这一次,蔡京发现永顺钱庄有大量的用交钞兑换铜钱的记录。蔡喜又奉命查过永顺钱庄,发现这家永顺钱庄在汴京默默无名汴京一家默默无名的钱庄,最近一个月内兑换交钞的数目达到数百万贯,他的掌柜与方泽关系如此密切,不能不启人疑窦。 因此蔡京便怀疑方泽和这家钱庄勾结,利用现在各地交钞比混乱的局面,赚取供利。他们用交钞从交钞局兑换到铜钱,然后用铜钱购买到更多的交钞,再用交钞到交钞局兑成铜钱如此一来二去,便可以赚取大量的差价。 但这样的勾当,却是极难抓到真正的证据的。虽然交钞局规定了每个钱庄每个月最高兑换限额,超过限额需要审批。但是审批只需要交钞局知事与太府寺卿的同意便可。之前的李陶也好,现任的薛向也好,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完全可以猜到的。当你提出来这件事的时候,他们一定能找充足的理由为自己辩护。既使蔡京能查到永顺钱庄拿这些去炒卖交钞,他们也可以将罪名推到永顺钱庄的头上。 所以,在当时,蔡京便没有叫蔡喜再查下去了。 现在看来,蔡京并没有放弃这条线索。他显然找到了另外的突破口 蔡喜正想着这件事,便听到厅外又传来一阵脚步声,他方转过头去,便见曹五郎又来了,他笑着朝蔡京抱了抱拳,告罪道︰让大人久候了。一面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来,递给蔡京,笑道︰大人请看,这五十余家商行的借款虽然在下打听到是个虚数,但大体相差无几少则数千贯,多则数十万贯。总额将近千万贯!尽管这是七八年间的事情,可这还只是在下能打听到的。整个大宋,除了唐家的钱庄,只怕没有哪个钱庄,能有这样的财力 便是唐家,那也是十八家商号联合,才能有这样的财力!蔡京冷冷地哼了一声,一面看着那张单子,嘿嘿笑道︰三分利,五分利一千万贯,便是三五百万贯的进账!做得好大的生意! 曹五郎笑道︰做海商的,风险极高,利润也极大。三分利,五分利也寻常,寻常的钱庄,没有二三分利,也不会轻易借钱给海商的。他们敢借这么大笔的钱,利息高一点,倒是寻常。毕竟有许多账,可能是收不回来的 蔡京知道他说的确是实情。出海做生意,若是平平安安,自然利润极高,但若遇到风浪,别说血本无归,连命都没了。所以钱庄但凡借钱给海商,要么是那家海商家大业大,极有财力,放心得过,要么便是纯粹的赌博。所以正规钱庄利息至少要收到三分,而非正常的贷款,五分乃至七分利,都是有的。 蔡京自己也不是什么清廉的官员,他看到这张单子的一瞬间,立时便想到吕家是在做什么挪用交钞放高利货! 交钞局的交钞并不是一次性发行出去的,而是分批分量发行的,因此交钞局随时有一两千万贯的交钞存在右藏库局备用,以吕家的背景,私自挪用几百万贯完全不是问题。他们将这些交钞通过永顺钱庄,借给东南沿海的海商,赚取巨额利息,等到每年三月查账查库时,再收回来补全。只要贷款时足够谨慎,运气不背到一定的程度,那就是稳赚不赔的生意。而且他们不在汴京放贷,广州等地天高皇帝远,旧党与海商也向来不怎么打交道,也不易引起注意。就算万一引起怀疑,他们也可以很容易地抹掉证据,补平亏空。即使偶尔有几笔账暂时收不回来,以吕家现在的财力也完全可以先补上这笔账! 想到这里,蔡京仿佛掉进了冰窖中。 石越逼着他尽快下手,但是方泽们做事,却是如此谨慎。蔡京这边一弹劾,凭着吕惠卿的势力,一个月内能让御史台进入太府寺封账封库,已经是一大胜利了。但有这一个月的时间,多大的窟窿吕惠卿也补上了。到时候偷鸡不成蚀把米,污告宰相,岂会有好结果? 除非立即封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不管三七二十一,封了右藏库局和交钞局的账目和库房但这里不是杭州市舶务,这里是汴京太府寺! 他蔡京区区一个太府寺丞,有多大能耐,敢率兵封账?只怕他账没有封成,谋反的罪名倒先将他族诛了。 但他一样也不敢向石越叫苦。石越可不会听他叫苦,石越要的是结果。 蔡京看了一眼屋外的乌云,只觉得那云黑压压地就在自己的头顶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同一天,后苑。 范纯仁哎!高太后几乎是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陈衍微微弯着腰,假装没有听见高太后的叹息,一面用眼角看了一眼站在另一旁的韩忠彦。不是既亲且贵,高太后轻易是不会在后苑接见一个男子的。赵姓宗室以外,世间有这样的待遇的人,也许就只有这个长得高高大大,性格却有几分懦弱的男子了。韩忠彦也是当朝罕有的既能得到皇帝的信任,又能得到太后信任的臣子。不过,这也是因为托了他父亲韩琦的福。听说皇帝还有意将淑寿公主许配给韩忠彦的弟弟。 但韩忠彦似乎没有因为自己得到这些特别的待遇而让自己变得看起来更像他父亲,他沉默少言,没什么主见,甚至于有点唯唯喏喏。见惯了敢在皇帝面前高声争辩,甚至将唾沫星溅到皇帝脸上的大臣的陈衍,对于韩忠彦的确不是很看得起。即使是内侍,也有许多人比他更有坚持吧?但又不知道为什么,同样是唯唯诺诺,但这个韩忠彦,与那个至宝丹、三旨相公王参政,却似乎有很不相同的地方。 果然,听到太后的叹气,韩忠彦只是欠了欠身,把头低下,却没有吭声。 范纯仁果真不如乃父多矣。高太后又低声说道。 这次韩忠彦说话了,臣也不及先父多矣。 高太后转过头,望着韩忠彦,问道︰你觉得范纯仁是在 是。 高太后久久地注视着韩忠彦,但韩忠彦却把头低了下去,避开了高太后的眼睛。高太后仿佛突然被他这个举动逗乐了,忍不住笑了下,道︰吕公着的事,你也办妥了? 陈衍的耳朵不觉竖了起来,他有点吃惊地望着韩忠彦。 臣已经将吕公着与押送他的使者,一起送到了陈桥镇。 陈桥镇? 驻扎在陈桥镇禁军指挥使,是先父的旧部,为人极是信得过的。而且有太后的懿旨,也断不至于有什么差错。陈桥镇虽然人来人往,但他在乡下有座院子,是不易被发觉的。到时候若要召他们进京,也极近便。 太后点了点头,忽然问道︰你知道我为何要扣下吕公着么? 韩忠彦愕然抬头,回道︰臣愚钝。 高太后转过头去,把目光转向后苑那一望无际的水池,我是想保住他的性命。她顿了下,知道韩忠彦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又说道︰我虽在九重之内,也知道御史台不是什么好所在。这番非比寻常吕公着一把年纪,进去后,只怕就算出来了,也活不过几天。 连陈衍都听出来了,高太后的话里有太多的未尽之意。什么叫非比寻常?这话就耐人寻味。高太后显然是有了皇帝会驾崩的心理准备了到时候要光明正大的除掉吕惠卿,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吕氏兄弟是些软骨头,但只要有吕公着在高太后手上,她就可以随时选择在合适的时候翻案 高太后是要给这案子,留下一条尾巴。 当然,的确也顺便保住了吕公着的性命。 太后仁德也许除了韩忠彦自己,没有人知道他有没有听懂高太后的言外之意。不过高太后也不在乎他是不是明白自己的意思,你明天去看看司马光 韩忠彦不由抬起了头,望着高太后。 闭门谢客高太后摇了摇头,道︰他儿子牵涉案中,被御史弹劾了,他就一定要引嫌避位,非得清清白白才能做宰相如此作茧自缚 但纵使高太后再怎么样感叹,也不好指摘什么。司马光的做法的确看起来很迂腐,却是宋朝百年来的惯例。而且,这是个好习惯。儿子涉嫌犯法,老子却还在做宰相,还到处会客,审理出来的结果,就算是公正的,那也是瓜田李下,说不清楚。 许是觉察到自己失言,高太后突然闭上了嘴巴。过了一会,才又说道︰明天你和陈衍一起去。 衍连忙和韩忠彦一道答应了。 他们都没有问高太后想要他们和司马光说什么。 只要他们两个奉太后旨意出现在司马光府,就已经是一个信号。 离开犀光斋后,蔡京已经决定暂时不去想这件自己能力范围之外的事情了。就算是石越向皇帝告状,皇帝也未必就会轻信一面之词,随随便便在太府寺封账封库而他原来指望的司马光,却在闭门谢客,连面都见不着。 好睡慵开莫厌迟。自怜冰脸不时宜。偶作小红桃杏色,闲雅 惠民河边上,不知从哪家传来歌女醉人的歌声,沿河的街道上,穿着各色服饰的人来来往往,不时可以看到深目高鼻的番人用本族的语言交谈着,蔡京做了多年了杭州市舶务,也略懂一些简单的夷语,但这里的番人太多,蔡京甚至分辨不出他们操的是哪族的语言。 身处这充满铜臭味的熙宁蕃坊中,蔡京猛然感觉少了许多与士大夫们在一起的束缚,一直紧张压迫着的情绪,竟也奇怪的慢慢放松下来。 这的确是一个能让蔡京产生亲切感的所在。 路过惠河民边一座桥时,蔡京奇怪地许多乞丐在桥边排着长长的队伍,几个身着奇怪服装的番人在那里分发着炊饼。 那些番人在做什么? 蔡喜见蔡京询问,连忙笑着答道︰大人,这是番人的和尚。大人看那边,那些都是番人的寺庙。 和尚?寺庙?蔡京不觉摇了摇头。他知道朝廷从来没有禁止番人信奉自己的菩萨,也不曾禁止宋人信奉番人的菩萨。但除了道教外,无论是中国的和尚,还是番人的和尚,他都没什兴趣。他正准备移步离开,却听蔡喜又低声说道︰大人,那不是桑直讲么? 蔡京一时没反应过来桑直讲是何许人,下意识地便徇声望去,便见桑充国便站在一座番庙前面,他正奇怪桑充国怎么会到番庙来,方移目去看他身边蔡京立时便被惊呆了! 在桑充国的身边,跟着两个小孩和三个中年男子! 蔡京并不认得那两个小孩,却认识其中一个穿着便服的中年男子现任御龙直指挥使杨士芳! 蔡京的身体都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机遇? 千载难逢的机遇! 资善堂直讲与御龙直指挥使、带御器械侍卫身边的两个小孩,还能有可能是谁? 大人?蔡喜奇怪地望着蔡京,他还没有来得及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便见蔡京已大步向桑充国走去。 这里便是番人的寺庙桑充国并没有注意到蔡京,他的全部精神都集中到了面前的两个小孩身上。 番人和中国一样,也有和尚么?赵佣好奇地问道。 赵俟也睁大眼睛问道︰桑先生,他们也有道士么? 桑充国笑着望着两个孩子,汴京的百姓,管这叫番庙,管庙里的番人叫番和尚。不过他们其实不是和尚。 为什么? 桑充国望着赵佣,笑着问道︰六哥知道和尚拜的是什么菩萨么? 我知道,是佛祖。 那道士呢? 是老君。 正是。和尚拜的是西天的佛祖,道士敬的中国的老君,可见中国和西天的菩萨原本就不相同。海外的番国,有成百上千,各国都有自己的佛祖、老君,各有各的名字。契丹人就有天神地祗,天神是个骑白马的男子,地祗是个驾青牛小车的妇人。海外的番人,像这个庙,就叫景教,自唐朝起,就从大秦传入中国了,拜的菩萨叫上帝。不过,最近西湖学院有文章说,这个景教,在大秦并不得势,如禅宗一样,只是他们教派里的一个分支,因为在大秦被别的支派陷害,才逃来中国。这也是番人天性残忍好斗,和我中华不同,大宋佛教流派并立,可大家都是拜佛祖,何曾要弄得你死我活 桑充国虽然耐心,说得也很浅显,但赵佣与赵俟到底只是两个小孩,听得似懂非懂,也不耐烦,东望望,西看看,只想进庙里头看看,但桑充国胆子再大,却也不敢让他们进番庙中。正想哄着二人离开,便见杨士芳与一个侍卫忽然闪到身前,挡在他与赵佣、赵俟身前。桑充国正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便听一个熟悉的声音笑道︰杨兄,长卿他转过头去,顿时也怔住了︰元长 蔡京虽然认识杨士芳,但杨士芳却并不认得蔡京一个小小的太府寺丞,见桑充国叫出名字,这才略微放松,用目光询问桑充国。桑充国连忙介绍道︰这位是太府寺丞蔡京蔡元长大人。 太府寺丞?桑先生,便是石越管过那个太府寺么?赵佣早在后面高声问起。 桑充国一脸尴尬,一面回答道︰正是。六哥好聪明。一面望着蔡京苦笑。桑充国自从担任资善堂直讲之后,与程颐的教育风格,便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冲突。程颐踏踏实实从启蒙教起,每日里除了教二人识字、背诵、书法外,便是和他们讲一些道学家的处世伦理。赵佣、赵俟举手投足,必要合乎于礼,否则便难免要挨一顿说教。须知程颐以布衣为未来的天子之师,虽然表面上淡然,但却越发地对自己要求严格,格外自尊自重,一心一意想要培养出一个圣明天子来,因此同样也恨不得用圣人的标准来要求赵佣。而宋朝皇室教育也一向甚为严格,赵佣即使贵为太子,也不敢不听老师的话,否则便是挨板子也是常有的事。搞得赵佣、赵俟对程颐非常畏惧。 而桑充国却对程颐的所作所为颇不以为然。除了识字、书法外,桑充国每天不是给二位皇子讲故事,就是带他们做试验,教的内容也并不限于儒家经典,甚至还悄悄带他们出宫去大相国寺听说书。在桑充国看来,以赵佣、赵俟的身分,能够真实地了解大宋是如何运转的,比什么都重要。他也是有几分痴气的人,因为高太后吩咐过杨士芳等人,要一切都听二位先生,于是桑充国竟不管不顾地,隔三岔五,便带着两个小孩在汴京到处乱逛。到马行街桑家的店子里看人家怎么样做生意;悄悄到白水潭看学生辩论、竞技;去汴河边上看太平车、浪子车运货也亏得这时朝中乱得一塌糊涂,没有人有心思理会他。 却不料,夜路走多终遇鬼。终于在熙宁蕃坊,遇见一个朝廷大臣。而且,还是在一座番寺前面!桑充国再书生气也知道,带着储君、皇子去番寺,这是一桩什么样的罪名! 但蔡京却是个知情识趣的人,他仿佛全然不知道赵佣、赵俟的身分,只抱拳笑道︰不料与长卿、杨兄在此巧遇,真是有缘。 巧遇,巧遇。桑充国尴尬地笑着,见蔡京并没有揭穿他的意思,不由放下心来,一面问道︰元长怎么会在这里?杨士芳却只是退到一边,并不搭理蔡京。 蔡京也不以为意,笑道︰听说西湖学院将被中香炉改造了,和他们新研制出来的旱罗盘装成一起,造出了新式罗盘,我特意过去看看。 赵佣与赵俟不知道罗盘是什么东西,但听到被中香炉,却是极熟悉的。那是一个圆形多孔的铜壳,里面放着香炉,放到被褥中,无论你怎么滚动,香炉永远都是常平状态,半点炉灰都不会洒出来。在禁中大内,这是赵佣兄弟平常最喜欢琢磨的玩具。两兄弟曾经想尽办法想把炉灰弄出来这时候听蔡京提起,便都以为是什么有趣玩意,二人早已高声叫道︰桑先生,我们也要去看。 桑充国心里也极想去看看,但想到要和蔡京待在一起,又觉得到底不怎么稳当,心中不觉犹疑,却听蔡京又笑道︰两位小舍人(注:古代官名。宋元以来,世俗尊称贵显子弟为舍人,也称小舍人。)真是天姿聪颖。长卿若是无事,何不一道去看看?好过待在这里。 桑充国当然听出了他话中提醒之意。这时见蔡京似无恶意,当下又看一眼杨士芳,却见杨士芳无可无不可地站在一旁,低头想了一下,终于还是点头答应︰那就有劳元长带路了。 蔡京心中早已喜不自胜,却不肯表露出来,一面领着桑充国等人往一家相熟的商行走去,一面笑着介绍沿途的风物和各国的人情。从学问渊博上来说,蔡京自是远不如桑充国的,但在熙宁番坊,蔡京却是远比桑充国熟悉,他说话也比桑充国风趣,并不见得如何拍马屁,却总能讲些各国的故事,逗得赵佣与赵俟一路哈哈大笑。桑充国以前与蔡京相交不深,总觉得他这人过于圆滑,但经过这一路交谈,却发现蔡京善解人意,为人颇和蔼可亲,心里的顾忌,早已不知不觉地抛到了九霄云外。只有杨士芳,始终是不苟言笑,无论蔡京讲多么好笑的笑话,他的表情始终淡然不变,只有当眼神投向赵佣与赵俟时,才多了几分温和之色。 众人很快便到了蔡京说的商行。蔡京主仆对于熙宁番坊的一众奇珍异器,可以说是了若指掌。那西湖学院研制出来的新式罗盘,说起来其实也非常简单自从发明旱罗盘后,不仅宋军广泛配置,来往于宋朝的海船,无论是哪个国家的,都开始大量采用旱罗盘引导航行,但是罗盘在海上却有很多不方便之处,比如至今仍然让西湖学院头痛的磁偏角校正问题;又比如在船在海上行走,难免会有摆动颠簸这样就会让罗盘的磁针过分倾斜,无法转动西湖学院就是从被中香炉得到灵感,用两个直径不同的铜圈,使小圈正好内切于大圈,再用枢轴将两个圈联结起来,然后用枢轴将之固定在支架上,将旱罗盘挂在内圈中,于是,无论船体怎么样摆动,旱罗盘始终能保持在水平状态。 赵佣对这个常平架充满兴趣,不停地拨弄着铜圈玩耍;赵俟却对一幅海图产生了兴趣,不断地问这问那,蔡京知道桑充国也不会看海图上的针路,于航海知识也所知甚少,便主动替桑充国解了这个围,向赵俟说着出海航行的种种故事。 如此不知不觉间,竟已到了日入时分,眼见天色将晚,杨士芳这才催促着桑充国,将恋恋不舍的赵佣、赵俟带回宫去。蔡京陪着桑充国一行到熙宁蕃坊外的一家酒楼前,那边早有穿便服的侍卫套好马车等候。桑充国却并不同行,只目送着赵佣、赵俟上了马车离去,转身对蔡京笑道︰我约了吕与叔几人晚上喝酒,未知元长能赏光否? 蔡京听说是吕大临,亦不推迟,因笑道︰正要叨扰。 桑充国见他答应了,却并不坐马车,只叫人牵来两匹骡子,与蔡京各自乘了代步,二人边走边谈,一行人反往固子门方向去了。 待桑充国与蔡京到城西北的固子门附近时,汴京城已是万家灯火。桑充国领着蔡京在金水河旁边的一家不起眼的小酒家外下了骡子,蔡京远远便听到从店中传来大声的喧嚣声。那店中诸人的声音都不陌生,除了吕大临,赫然竟有杨时、邵伯温、贺铸的声音,蔡京在外面又留神听了一会,竟然连王谷、段子介也在里间。一时间蔡京不由得有几分犹疑,他知道王谷一直在暗中搜集舒亶、吕惠卿的罪状,对自己也一直寄予厚望,但蔡京却因为不敢轻举妄动,一直只是敷衍着王谷,这已经让王谷开始心生不满,只是没有表露出来。此时见面,不免尴尬。而且正是准备干大事的当儿,私自与台谏官员交往宴会,万一不小心流传出去,毕竟也是授人以柄的事。然而他人已经到了这里,此时若是抽身离去,不仅让桑充国脸上不好看,而且也难免得罪人。 正犹豫间,忽听到店内杨时醉醺醺地高声说道︰桑山长这般做,我还是以为有欠谨慎 蔡京在外面听到这话,猛然一惊,转脸去看桑充国,却见桑充国本来已准备进去,这一时候却是尴尬得紧,一只脚迈出,却是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蔡京心里也极是纳闷,他素知杨时、吕大临都是程颐的弟子,在白水潭虽然不是桑充国的嫡系,却到底有师生的名分,而且程门弟子,一向守礼严谨,从来连话都不乱说半句的。杨时喝醉,已经是难得一见了,竟然还借着酒兴臧否自己的师长这可真不知道平日里积累了多少不满,才能有这样的场面。正奇怪着,又听有人冷冷地驳斥道︰杨中立又有什么高见?听声音却是贺铸的。 贺鬼头你不知道玩物丧志么?两位殿下正当冲龄,正是习性养成之时,约束着他们收心养性,受圣人之教,尚且来不及,何况还是这般此断非教导贤君亲贤臣远小人之道 是么?贺铸丝毫没有掩饰这两个字中的讥讽之意,世用兄,那天你怎么说来着? 他话音一落,店内就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声,又听王谷支支吾吾地说着︰这这 蔡京本想提醒一下店中诸人,但这时却被贺铸、王谷勾起了好奇心。他悄悄瞥了一眼桑充国,却见桑充国也竖起了耳朵,显然也想知道王谷说过什么。因忍不住没有吭声。却听王谷始终是支支吾吾不愿意接话,反想着岔开话题。 但贺鬼头却不肯卖这个账,冷笑道︰世用兄不敢说,那便我来说。世用兄可要听真了,看我可曾添油加醋。 便听王谷干笑了两声,只听贺铸高声道︰据说东宫曾经得了一只猎犬,很是喜爱,每日都要带着玩耍。某日去资善堂,却被程先生瞧见了。当日程先生便抓住东宫,从楚文王良犬、利箭、美姬三宠说起,说楚文王如果耽于享乐,不理朝政,几乎成为昏君,他师傅保申又如何进谏,以先王之名鞭笞楚文王。楚文王如何醒悟,杀良犬、断利箭、逐美人,终成一代明主这般声色俱厉,整整训了一个上午,直到东宫被迫叫庞天寿杀了那条猎犬,方才罢休中立兄,这事可是有的? 贺铸说到这里,蔡京已经是皱起了眉毛,颇觉程颐有点小题大做。却听吕大临已先笑道︰程先生不过纠君以正道,所谓防微杜渐,而东宫年纪虽幼,却颇有纳谏之资,这本是美谈 嘿嘿!美谈?贺铸肆无忌惮的笑声中带着明显的不屑,东宫虽然天资聪颖,但是到底还只是个小孩嘿嘿,我贺鬼头人微言轻,我怎么评论不足辱诸位之耳,但这事却是传到了司马相公耳中的,当时司马相公却是说 贺兄,你喝高了。王谷不曾想贺铸还真的如此口没遮拦,心中暗悔自己多话,连忙想拿话岔开。但贺铸话已说到这个分上,休说贺铸不愿意停住,连杨时、吕大临也想听个明白了。杨时已高声叫道︰贺鬼头,你说,你说,司马公怎生说? 嘿嘿!使人主不乐近儒臣者,正此辈尔! 贺铸的话一出口,顿时令店中安静了下来。 使人主不乐近儒臣者,正此辈尔!蔡京在心里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忽然发觉司马光也并非那么不近人情。他偷偷看桑充国,却见桑充国神情中,也是大有知己之感。 但这句话,却不是让每个人都那么听着受用的。 蔡京不用进店中,也知道杨时与吕大临会是什么样的反应。虽然司马光没有当面批评程颐,但这句话无疑却深深地刺伤了杨时、吕大临的自尊心。要知道,这批评是出自他们非常敬重的司马光之口! 但贺铸尤不肯住嘴,还在继续向杨时、吕大临的伤口上撒着盐,圣人之道,是要使万事合乎天理。如石山长所言,天理即是人情,人情即是天理。这才是圣学之大道。程先生所为,看着合乎礼教,却离圣学之道远矣;桑山长所为,看着离经叛道,但依我之见,这才是合乎天理人情的 只恐未必然。连吕大临都有点按捺不住了,人性本分两种,天理之性,与生俱来,至善无疵,便如孟子所言,人性本善,按石山长所说,天理即是人情,皆无不可;然除了天理之性外,还有气禀之性。气禀之性,受后天影响,却是有善有恶。若是养正于蒙,在人智愚未有所立之时,常以格言至论日陈其前,使人盈耳充腹,所见皆善,凡有不良之品行,皆及早纠正,则人性不难向善。若是自小所见皆不善之事,才学说话,便习秽恶之习,日月消铄,还能有什天理?还能有什善恶?自古善教人者,最好要从胎婴开始,其次则在启蒙之时用力,关键便是防微杜渐,禁豫为要。是以汉昭烈才说,毋以恶小而不为。司马公、桑山长,虽然皆是在下素所敬服者,但就事论事,此事还是程先生所为,才是正道。 道理说得好听,但依区区之见,要是有人日日在我面前说着格言至论,用不着盈耳充腹,我早已避之惟恐不及。难道司马公不知道要养正于蒙么?但教人向善,不是靠着念经和尚们整天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却见有几个不偷吃酒肉?防微杜渐,也不能只靠着堵,大禹之时,便已知堵不如疏了程先生见识不及司马公、石山长、桑山长,高下之别,便在这里了。贺铸言语中的讥讽之意更浓了。 刻鹄不成尚类鹜,画虎不成反类狗。效伯高不得,犹为谨敕之士;效季良不得,陷为天下轻薄子仿佛是受到贺铸的刺激,连杨时也刻薄起来。 听到这里,蔡京已经听出来双方话中隐隐的火药味双方的争论不知不觉便已经升级了。他不免暗暗纳闷,这其实不过是些些小事,杨时又何至要这般发泄自己的不满?贺铸说话怎么便如此不留情面?连吕大临的语气中,也似乎有着丝丝未能掩藏住的情绪 但桑充国却已经开始在心里后悔自己没有及时制止住这场争论了。 在白水潭学院,石越、桑充国、沈括等人代表的石学,与二程为代表的理学,一直是两个影响最大的学术派别,平素里便辩论不断。相对而言,双方的确有很多的共同点,比如二程主张格物致知,主张万事万物,都要弄明白它的所以然,这些主张与石学的主张调和之后,便成为白水潭学院一切生机与活力的基础。但在很多问题,双方又是有很多的分歧的。比如二程继承张载的主张,修正孟子的性善论,将人性二分,得出天理与人欲两个命题,主张发扬人性中善的一面即天理,而抑制人性中恶的一面即是他们所说的人欲;而石越、桑充国则从孔子的思想中找到论据,主张天理即是人情,人情即是天理,实际继承的却是扬雄的性善恶混论。孟子与扬雄本来都是当时学者很重视的两个思想家,以石、桑与二程的地位,双方的主张各有道理,在宋朝思想界,也正好斗了个旗鼓相当。 但这种学术上的分歧,最终还是不可避免地会影响到人事上来的。在最初的阶段,双方矛盾还小,加上程颢性格温和,在白水潭威望极高,有了他在,自然不足以生出什么是非来。但到了熙宁十七年的时候,两个派系的人物,不仅在学术上歧见日多,平时共事,也难免因为种种问题发生小的磨擦,矛盾已经是越积越深。而这时大程病重,眼见来日无多,在明理院,由于性格上的原因,却是程颐的学生并不服桑充国,桑充国的学生也一贯看不起程颐,裂痕已经接近公开化。 这时候桑充国、程颐正好一道为资善堂直讲,在教育太子的问题上,桑充国和程颐更是发生了直接的冲突早在白水潭的时候,与程颐的因材施教、耐心细致一样出名的,便是他对学生的严厉,这种严格甚至到了苛刻的地方,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让很多如贺铸这样的学生极不喜欢他;而也许是受到石越的影响,原本只会闭门读书的桑充国,教育学生时,却更加善于徇徇诱导,鼓励学生自己去思考、实践,对待学生,因为年纪的原因,也常常缺少师道尊严,有时候宽容得近乎放纵,甚至经常让人感觉他有点护短的嫌疑,同样,这样的教育方式,也是让不少学生有腹诽的。在白水潭的时候,双方风格的不同,倒并无多大的关系,毕竟白水潭学子数以万计,教授们风格各异也是正常的。但当二人教的学生突然只有两个小孩的时候,这种风格的迥异,却不免让彼此都对对方滋生强烈的不满。 只不过程颐向来是主张炼涵养功夫的,而桑充国又一直主张相容并蓄,纵有什么不满,也只是藏在心里,从未表面化过。 不料桑充国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而且,还是发生在他眼前。 杨时、吕大临都是程颐最重要的学生之一,司马光对程颐的评价,贺铸的讥讽,总是不可避免地会传到程颐与他的其他学生耳中的就算杨时与吕大临不说,但这里再小,也是一个酒店,而且贺铸更是有名的大嘴巴程颐或许不会说什么,但他的学生们却会更加感到委屈与不平;而司马光的倾向性与特殊地位,也许只会加深他们的这种情绪但他们的不平,也许却只能换来桑充国的学生们更加刻薄的讥讽。 这无疑不利于维持白水潭的良好气氛。 桑充国虽然不再担任白水潭的山长,但白水潭在他心中,却始终占据着最重要的位置。他当然不想白水潭受到任何伤害。 他这时候,根本意识不到这种裂痕的影响远远超过了白水潭的范围。桑充国的学生也好,程颐的学生也好,他们中的大部分,最终都会进入仕途。这裂痕不会因为他们考上进士而停止。而另一方面,对于旧党来说,这也不是一个好消息。旧党青壮派的佼佼者中,二程的学生占据了相当的部分。他们与司马光的政见也是素有分歧的,司马光对他们老师的评价流传开来后,会引起什么样的反应,没有人可以预料到 原来在这里人言汴京最好的美酒都在固子门,长卿可知道固子门最好的酒又在哪一家?蔡京忽然笑着高声问道。 桑充国怔了一会,才知道蔡京是为自己解围,因笑道︰我却不擅此道。 蔡京并肩与桑充国一道缓步向店中走去,一面笑道︰原本我也不知道。不过这次秦少游离京前,却带我去了一个好所在便离此处不远,叫毕三家,竟是专卖葡萄酒的,我平生竟是再没有尝过比那更香醇的美酒 桑充国勉强笑道︰秦观自是极熟悉这些事的 二人在外面这么一说话,店中立时便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店中众人早已迎到了店门口。王谷远远便笑道︰蔡元长只管胡说,也不怕掌柜的逐客么? 蔡京留神打量众人,杨时、吕大临、贺铸犹自红着脸,勉强笑着相迎;邵伯温神色间也透着别扭,段子介看起来却是沉稳许多;倒是王谷看起来是松了一口气。他心里好笑,口里却笑道︰原来世用兄也在我可不曾胡说,田烈武也在的。 田烈武?一直没有说话的段子介立时关心起来。 蔡京与桑充国一面被众人簇拥着进了酒店店中除了掌柜与店小二外,却再没有别的客人,显然是被众人包了下来,蔡京笑着坐了,才又说道︰便是田烈武,秦少游与田烈武是故交,他这次回京,田烈武陷在狱中,他还亲自向皇上求过情来着。离京之前,他请田烈武喝酒,我却是与今晚一样,正巧碰上,吃了顿白食。 秦少游替田烈武求过情?此时众人都不愿意再去触碰刚才的话题,杨时这时候酒也已经醒了很多,心中亦暗生悔意,因听蔡京提到田烈武,不由慨叹道︰田烈武真英雄也。秦观敢在皇上面前替田烈武说情,我等却从未听闻过,也令人佩服。 中立兄说得极是。杨时的话却令吕大临想起如今的朝局,也不禁叹道,田烈武不过一介武夫,我等虽读再多经书,相形之下,亦觉惭愧。可怜我辈尸位素餐,田烈武却要被闲置 在座的都是聪明人,立时便听出他话中之意。桑充国因笑道︰田君也闲置不了多久了。 众人不由惊讶地望着桑充国。桑充国却不肯再多说,只是低头喝酒。王昉早就从清河郡主那里听到消息,六哥虽然很早就升储,但因为年纪小,一直没有设置东宫官。皇太后、皇帝准备给太子陆续配齐东宫官,按祖宗旧制,同主管左、右春坊事,历来由武人担任,同主管左春坊事自然是杨士芳的,同主管右春坊事,高太后却亲自挑中了田烈武。不过这等大事,尚未公布,桑充国此时身为资善堂直讲,又怎么敢乱传? 他既不愿说,众人也不好追问。但店中诸人都知道桑充国平素是最不肯乱说话的,这里几个人,或者与田烈武有旧交,或是颇为同情田烈武的遭遇,这时候听说他这么快就将被重新起用,也无不替他高兴。 杨时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高声呼道︰果真如此,真是痛快!朝廷毕竟不肯令忠义之士抱屈! 这一杯酒,我也喝了!熙宁十七年以来,汴京城里乌烟瘴气,难得有件能令人开怀畅饮之事。若有朝一日,能将狐狸豺狼一扫而空,便是醉死,我也乐意!吕大临却始终无法忘记时局。 与叔慎言。蔡京却生怕惹出什么漏子来,落个怨谤的罪名,连忙好意提醒。 怕什么?吕大临本来心里就不痛快,想着时局更是痛心疾首,这时被蔡京一说,反而更加高声,叫皇城司的察子去弹劾我啊!我没什么好怕的我只恨不能与司马公休一起被关进御史台!今日国家之害,莫过于皇城司!今日国家之害,莫过于皇城司!他越说越是激动,说到最后,几乎已是高声叫嚷了。 蔡京见他如此,也不敢再劝。自从石得一勾当皇城司开始,皇城司实在是已经积累了太多的怨恨。蔡京打量众人,却见各人都只是默默喝酒。其中段子介的脸色,尤为难看。他心中一动,猛的想起段子介现在的职位,不由也是呆住了。 听到吕大临痛骂皇城司,段子介此时的心情真是郁闷之极。他自卫尉寺丞离任后,便被调离了军法系统,进入枢密院在京房,担任同知事。在京房在枢府本来是个极重要的机构,不仅主管京师及附近诸路的防务、军政,而且还兼管益州路的防务、军政。在益州平叛的当口,尤其是个很有权力的部门。所以,除了知事外,在京房的同知事就设了四位。而段子介主管的,正是开封府殿前司以外所有军事力量的军政事宜。而在名义上,皇城司不隶属于殿前司,反而隶属于枢密院在京房。也就是说,段子介品秩虽然不高,却是皇城司的现管。 然而在实际操作,休说是他一个小小的在京房同知事,就算是枢密使韩维,也拿皇城司无可奈何。 从表面上看来,段子介早已不是当年的段子介。他投笔从戎,考武进士,原本是想立功疆场,但这虽然是风云际会之时,与他一道考上武进士的薛奕、吴安国、田烈武、文焕也都建立了赫赫功名,他却偏偏进了卫尉寺当军法官。外任陕西,结果与他共事的向安北死于非命,高遵裕虽然被贬,但今年却又重新被起用。其实在做卫尉寺丞之时,段子介便已经见到太多的不公妥协、交易、不了了之,这样的事情实在是数不胜数,段子介不知道为此做过多少斗争。卫尉寺对于严肃军队的纪律,的确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但是卫尉寺有太多的管不到的地方,幻想单凭着一个卫尉寺,便能建立一个公正的军法体系,无异于痴人说梦。而且,段子介常常忍不住想,自己是用向安北的生命,换来了卫尉寺丞的官位。所以他终于还是忍受不了内心的痛苦,最终设法离开了卫尉寺,进入枢府。 经历过这么多事情,段子介已经成熟很多,他本来希望自己能和别人一样循规蹈矩,按步升迁,最终能积劳升到五品后致仕。但是,仿佛有些人注定不能与普通人一样,段子介始终无法让自己在面对不公正的阴暗面时,保持漠不关心的心态。 自己管不到的事情,他都不能漠然视之,何况,在名义上,他还是应当管得了的。 三千多人段子介的语气,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什么?蔡京没有听清,下意识地追问了一句。 三千多人。段子介抬起头望着蔡京,苦涩地说道︰今年,不到一年,皇城司办了一千多件案子,三千多人牵涉其中。现在审完的,只有三成,还有七成还拖着未办。结了的案子,定罪的不到二成相比而言,舒亶不算什么。百姓不比品官之家,官司缠身,就算最后被判无罪,许多人家也已经被闹得家徒四壁了 段子介如同白开水一般地说着,平平淡淡,声音没有任何的波动,但众人却听到心中发紧。蔡京对于百姓的生死并不关心,却是一直盯着段子介的眼睛看着,仿佛从那双茫然的眼睛中,看穿段子介的内心。 皇上曾经亲口说过,皇城司之设置,本来只是为了防止兵变,最初只管军政。但如今已有卫尉寺与职方司,这皇城司却为何还要保留?勾当皇城司本来有四到七名,内侍与武官参任,互相制衡,为何今日皇城司之权力反集于一人之手,其余几个勾当只能唯唯而已?祖宗之法,皇城司本当受在京房辖制,为何今日在京房竟不敢以一纸公文至皇城司?段子介连续质问道。 本朝制度周密详备,本来皇城司不当成存在,即使存在,也不能为恶,更不敢似今日这么般为非作歹。桑充国忽然接过了段子介的话,温声回道,但是,任何良法存在、发生作用,都需要有人敢去维护它。真宗之前,皇城司本来可以四处探事,只因士大夫抵制,察子到了地方,便被绑送京师,甚至直接杖毙,至真宗时遂下诏皇城司探事不准出开封府界,从此便成为定制 桑山长说得极是。自古正进则邪退,邪胜则正退。今日奸佞能如此猖狂,是我辈之过。田烈武一介武夫,尚敢为国不惜性命;我辈却只会斤斤计较得失利害吕大临慷慨激昂地说着。 蔡京把目光移向王谷,却见王谷也正在看着他,二人目光相接,互相苦笑了一下,各自转过头去。蔡京手里端着酒盏,中指轻轻敲击着杯面,心里翻来覆去地想着刚才那个冒出来的念头段子介是在京房同知事,他可以安排皇城司兵吏的轮调。太府寺左藏库是大宋最重要的财库之一,按新官制,左藏库历来都要由皇城司派出两名亲事吏监督,半年轮换 如果 蔡京又瞥了段子介一眼。如果段子介肯帮忙,又能找到可以收买的亲事吏的话,他就可以看到左藏库的出入账目。有了这个账目,蔡京就可以估计出方泽们挪用了多少公款他又看了一眼王谷,倘若能够得到司马光的话,果真大干一场,也不是不可能的!看看杨时、吕大临,便是让他们与吕惠卿同归于尽,他们只怕也不会迟疑。 旧党也已经被逼急了。蔡京在心里说道:必须要设法见一次司马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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