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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三、寂寞休止符

无歌的幽谷 嚴沁 15082 2023-02-04
早晨起来,静文觉得不舒服,头昏身热又作呕,她想,糟了,生病了。她没有生病的时间,中大的工作和新收的学生都令她十分忙碌。 打电话回中大请假,立刻去看医生,医生含笑对她说:你没有病,去验验尿,看看是否怀孕。一言惊醒梦中人,检验的结果,真的,她有了孩子。 这消息在晚餐桌上宣布后,引起兴奋的巨浪,信哲高兴得又叫又跳,自己活像个孩子。淑华抹着泪微笑,接着又流出更多的泪。 未来的婴儿带给这家庭更多的希望。 如果是女的,我们培养她学声乐,她一定有你这么好,如果是男孩,我要他像我。信哲无限憧憬。 怎知孩子的兴趣是什么?不能强求。 他一定极聪明美丽。 癞痢头的孩子是自己的好。静文笑。 怎么这样说?孩子怎么会癞痢?

傻信哲。她轻轻拍打他,相拥人梦。 静文下午没课,中午就从中大赶回家,意外地看见淑华在卧室垂泪。 妈妈,什么事?她的心往下沉。 现在一切都好,都美满,还有什么事令母亲流泪? 不、不,没有事。淑华吓了一跳,连忙掩饰地抹干眼泪。我没事。 妈妈静文不满,淑华的一切她了解,一定有什么她解决不了的事才会流泪。连我都不讲,还有谁能帮你? 不、不!淑华看来极度不安、害怕,这是无论怎么掩饰也掩饰不了的。真的没事。 你想一想,最好可以讲给我听,我可以帮你,静文说:学生要来上课,上完课我们再聊。 静文努力收摄心神替十六岁的女孩子上课,两小时中她心中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妥,以致她变得有些烦矂。下课后送走小女孩,她在屋子里找不到淑华。在床边留着她的拖鞋,她外出了。

这更增加静文的不安,什么事要这样神神秘秘?她甚至没回来晚餐。 信哲有应酬,做生意的人时间是控制不准的。静文独自坐在餐抬上,全无食欲。 九点钟,淑华眼睛红红地回来,疲累得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年。 吃晚饭了吗?静文问。 淑华无言摇头,眼泪又掉下来。 显志出了事?静文一针见血。 淑华全身震动,她显然招架不了。 他、他、他进了医院。 出意外?生病?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总要告诉我才行。 我不懂。但他们说他他是爱滋病带菌者。淑华大哭出声。 啊静文惊呆得一句话也说不出,事清竟然这样,太出乎意料之外,太不可能了。 爱滋病带菌者,那表示表示显志是个同性恋者?一刹那间往事全涌上来,显志那没礼貌的房东,显志那恶狠狠运动员般的朋友,显志的怪异阴沉,显志的阴阳怪气,显志那怎么可能呢?

已验过血,已证实。淑华说。 怎么会这样?简直晴天霹雳。 人呢? 在医院。医生不准出院。 很严重? 我不懂。他看来只是瘦弱,但他一直都是这样啊。他要被观察一段时间。 怎么发现有这种病的? 我不知道。他痛。 静文皱眉。对这种世纪绝症她一无所知,那只是报章杂志上的名词罢了,离他们很远很远的永不会与他们有关。但显志 那个人呢?她突然想起。 哪个人?淑华茫然不知。 有没有朋友在医院陪他? 啊!那个屋主,淑华点点头。那人样貌不怎么样,但对显志极好极好,是他一直在服侍他的。 静文叹息,淑华并不懂爱滋病的一切。 显志通知你的? 不、不,那个张先生,他说显志病得很厉害,在医院,让我去看看。淑华想到伤心处又流下眼泪。就是他长年住在外,没有人照顾,可怜,啊,静文,爱滋病会怎样?

我也不太清楚。静文避不作答。明天下午下课后我去看他。 不能去。医生不准他随便见人,淑华立刻说:显志连我都不许再去。静文不语,她已有打算。 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信哲,她下意识觉得这并不光彩。万万想不到,显志竟是个同性恋者。从小的种种蛛丝马迹,他孤僻,不合群,不与女同学说话以及长大后的种种怪异行动,她应该早有所觉,然而谁会想像得到他竟真是唉! 下午下课,她立刻赶到淑华说的医院,她急切地想要更多显志的资料。 安显志,今晨出院了。询问台的女孩告诉她。他的资料?那是保密的。 我是他妹妹。 无能为力。那女孩没有表情地望着她。 淑华说要留医观察的?显然是显志与那个姓张的男人驱骗淑华。好在静文还有个地址,以前显志留下的。

坐的士直奔而去。 那居然是一处很高级的大厦。门口管理员问清了她要找谁之后才肯让她上楼。 他们的住处重门深锁,根本没有人。 在管理处借电话,电话久响无人接听。 好多天没见过张先生和安仔了,管理员笑得有点暧昧。去旅行了吧? 他们常去旅行? 张先生开旅行社的啊!管理员警觉。你是什么人? 我是安仔的妹妹。 哦管理员带丝怀疑地上下打量她,看得她浑身不自在,只好退出。回到家里,完全不敢提这件事,怕淑华担心和伤心。她自己不停在想,显志为什么通知了淑华之后又匆匆避开?是不是其中还有什么隐瞒?不安只能放在心中,独自承担。她一定想办法把显志找出来,否则怎么对淑华交待?很奇怪,淑华自此之后从来没再提起显志,而且看来很平静安详,和初知显志入院时完全不同。

静文也不敢问,怕带来后患。 淑华为什么再也不流泪、不挂念、不担心? 暑假来临,静文可以轻松些,不回中大教课,她不必舟车劳动那么辛苦,她的肚子已微微突出,小小的婴儿已渐渐在长大。 她又多收了一个男孩子学生。大热天在全屋冷气开放中给学生上课,倒是轻松舒服。 她从卧室出来,看见淑华正把电话挂上。 谁的电话?她随口问。 啊没有,不是。淑华有点慌乱。我是说以前工厂同事打来的。 静文强烈地感觉到淑华在说谎,她不想拆穿,每个人都有一点自己的秘密。 信哲来电话说他不回来晚餐,要谈生意。淑华把话题移开。 静文点头。她奇怪,信哲打电话来为什么不找她说话!明知她在家的。 晚上,他微带酒意地回来,相当兴奋。这笔生意做定了,他轻吻妻子。明天若签约,我们可以有很大的利润。

陪客户吃晚饭? 上大富豪,信哲压低了声音。你知道,我是生平第一次踏进这种地方。 怎么样?美女如云? 庸脂俗粉,信哲挥挥手。她们眼中只有钱,但大陆佬喜欢,没办法。 他们人呢? 各人带小姐买钟出街了,我当然立刻打道回府,陪老婆。 记住。我们是两夫妻,最亲密的人,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让我替你分担。他诚心诚意。一生一世都这样。 信哲她很感动。 但是她没有讲,什么都不讲。显志的事无论如何她讲不出口。 妈妈,有显志的消息吗?她无意中问。 啊显志,淑华像吃了一惊。没有,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怎么样?只是很久以前他告诉我,他在安心养病。 你见过他? 他打电话来。淑华涨红了脸。 他没说在哪里养病?

他他很含糊,她终于说:其实他一个星期打一次来,只是他说,不许我问问题。上次就是他打来的,我没说出来。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静文埋怨。害我白白担心这么久。 是他不许我告诉你,他说他的事只让我知道。 记住,星期六中午老师一家移民,我们一定要去送行。静文说。 是,一定。信哲顽皮。没有嫂嫂就没有你,就没有我们的婚姻,也没有就来的孩子。 还早,十一月才是预产期。 我现在希望第一胎是个女的,可以将来照顾弟弟。 如果我只生一个孩子呢?你要男还是要女? 信哲很认真地想一下。 还是要女儿。他说:女儿比较贴心,长大后还会多得回一个儿子。如果只生一个儿子,将来就是别人的。 静文立刻想到显志,心中莫名地掠过一丝不安,心情立刻沉重起来。

最近你看来有心事。信哲很细心。 没有。目前的我非常满足,极幸福,怎么会有心事? 我看得出,你有事瞒着我,信哲说:好几次我看见你对着镜子发呆。 哪有这种事。她打着哈哈。 这话有什么不妥?是吗? 他若再来电话,请让我听。静文正色说:我怀疑一些事,我要问他。 静文,不能这样,他不想跟你谈。 妈妈,为了证明一点事,为了他好,你让我接听。静文脸色凝重。 万一他生气,他不再打来怎么办? 妈妈,你是妈妈,他永远会找你。他是你的儿子,根本逃不掉,你怕什么? 他的脾气愈来愈怪了。淑华叹息。 怎么怪? 好像不许我在电话发问。说完了他要说的话立刻收线,什么都不肯多讲一句。淑华摇头。我不想失去他。

妈妈,静文疑心更重。让我听电话只有好没有坏,你想不想见到他? 淑华不再言语。哪有不想见儿子的母亲?显志的电话又来了,静文立刻接 她还没来得及说喂,显志已开始说话。 妈妈,我还在夏威夷养病,张先刚照顾我,我很好。这边的海风很舒服,天气怡人,早晚我都在海滩散步。妈妈,请放心,病情没有恶化,一切如常。如果好一些,我会回来看你们,还有静文,静文的孩子就快出世了吧?她很好,很幸福,她是好人,我知道她一定会好好照顾你。代我问候她。他略停一停。很想念香港,还有香港的各种食物,我会尽快回来。说完,立刻收线。 静文握着话筒,心中的怀疑一圈圈扩大。 有些不对劲,是不是? 他说汁么?淑华急切地问。 上次他对你说什么?静文不答反问。 淑华想一想,说了一些话,竟然跟显志今天说的差不多。 静文眉心深锁。 他到底说什么?淑华催促。 静文重复一次显志的话。 下次还是让我听,我要听他的声音。淑华显得不满。 好。静文不言不语地走开。 淑华在背后咕噜一句:你到底怀疑什么?为什么不给我听之类的话,回到房里。 下次他什么时候打来?静文突然想起。 下次我要自己接听。淑华大声说。她很少对静文用这种态度,这表示了她心中极之不满。显志在她心中最重要,自丈夫去世。她的全部希望、所有精神都放在儿子身上。 她觉得静文没理由抢显志电话听。 第二天早晨,静文出去了大半天,她必定是去办什么事,她很慎重,为外出还推了一个学生的课。 中午回来,她却什么都没说。但神色是安详中带着慎重。 淑华什么都不问,她心中最盼望的事,就是每星期三下午显志的电话。 静文也大概忘记了电话的事,她每天替学生上课,日子过得正常而平静。 星期三下午,显志的电话依时来到,淑华紧张地早早守在电话旁边,生怕静文会抢她的电话。接听电话时,脸都因兴奋而发红。 静文根本在教学生,没有出来。 两天之后,静文收一封电话公司的信,信上简单地写着几行字: X月X日下午二点半九龙XXXXX号打出,电话登记者张先刚。 显志又说在夏威夷?根本扯谎。 那天静文去电话公司请求查每星期三的电话来源,电话公司原本没有这项服务,后经静文解释原因并加恳求,才有今天这封信。 但是,并没有地址。这个电话号码也没有印在电话簿上。 经她再三恳求,终于得到地址。 找一个没有学生上课的上午,她拿着洋伞找到那个地方去。 是清水湾一间村屋。 静文找到一个阴凉的树下耐心地等着,她在等一个机会。 村屋有两层高,仿佛住着两家人。楼下的铁门关着,但厅里的情形一目了然。右边的墙上有道木楼梯,显然让二楼住客自出自入,不经过一楼的屋里。 楼下的厅里有两个七、八岁的孩子在玩耍。 快十一点时,木楼梯出现一个人。 静文一眼认出他是消瘦了的张先刚。不只消瘦,整个人还显得乱,头发、胡须、衣服都没整理好,神色消沉黯然。 静文下意识地把身体缩在树后。 张先刚从屋后驶出一辆汽车,根本没注音四周就扬长而去。他看来士气消沉。 静文四下张望一下,快步走上木楼梯。 她敲着唯一的一扇木门。 屋里没有反应,一丝回应都没有。 她敲了很久,很久,确定了屋里没有人才颓然下楼。 她的敲门声引来了楼下玩耍的两个孩子和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他们都睁大了好奇的眼睛盯着她。 请问张先生在吗?她明知故问。 她友善亲切又美丽的笑容令小女孩的戒惧消失。 他刚开车出去。 请问跟他同住的人呢? 小女孩摇摇头,没有人跟他同住,他一直是一个人。 不、不,还有一个可能生病的年轻男人,静文强按下心中不安。很瘦很苍白的。 小女孩一再摇头。 我们没见过。 张先生什么时候会回来? 很快。他去超级市场买食物,一个小男孩抢着说:他每次也都带些给我们。 姐姐要不要在我们家等他?小女孩相当乖巧伶俐。 好。谢谢。静文一边抹着冒出来的汗,一边撑着因久站而疲累的腰。 静文被安置在一张木椅上,能坐下来,她已舒服多了,小女孩还给她一杯冰水。 你们和张先生很熟? 是啊。我们到他屋子里玩过。小男孩说。 他真的一个人住? 他屋子里好整齐漂亮,小女孩笑起来。没有男人会那样整理屋子。 他又大方又好人,多话的小男孩又抢着说:他还送大哥一张免费机票去泰国玩。 你们的大哥? 是啊。他明天才回来。小女孩说:他答应以后也给我们。 静文没出声,她看见张先刚正推开铁门走进来。 看见静文,他像遭到雷殛般呆住了。 静文站起来,无言地盯着他看。这一刻她十分勇敢,因为她知道他是个恶狠狠的人。 但是,此刻的他却像一只斗败的公鸡,颓然垂下头。 你终于找来了。他低墼说。 显志呢?她单刀直入。 请跟我来。他放下食物,转身出去。 木楼梯上的天地和楼下完全不同,现代化的高级家俬,精致的布置,二房二厅整齐得一尘不染。张先刚让她坐。 我要见显志。她坚决地站在那儿。 再提显志,这个大男人竟低下头呜呜地哭泣起来,好伤心好伤心,像死了亲人。 显志在哪里?她骇然问。 他不答,只伤心地哭泣,很久很久。 这段时间,静文觉得几个世纪都过去了,她原本温暖的心变得冰冷,不祥的感觉完完全全包围着她,她无法支持,只得坐在沙发上。 无论什么,你告诉我。她的声音颤抖。 显志到底是自己至亲的哥哥。 张先刚慢慢抬起头,缓缓转身推开一扇房门,并示意静文过去。 显志在里面?她抱着一丝希望大步走进去,但是她看见一个灵位,上面有显志的照片,有长生牌,有一个小瓷瓶,看来是载骨灰什么的。 显志? !静文倒退一步,全身剧震。张先刚无言站在那儿,脸如死灰。 一直以来是你在骗妈妈?她哑着声音。是阿志临去时吩咐的,他垂着头,幽幽地说着。和以前那恶狠狠的样子简直不是同一个人。他要我做。 什么时候去的? 阿志通知伯母去医院见他时,其实那时已不行了,他录了许多话,很多录音带,让我定期打给伯母,说他去了夏威夷。 他呜咽着。 什么时候?静文强抑悲痛。 过了不久,也几个月了。他望着静文。我们感情极好,他去了我也不想活,事实上我也有了那个病,我只在等再见他的那一天,我在等。 为什么不通知我们?我们有权知道。 阿志的意思。他不要伯母伤心,他说伯母身体不好,眼睛差,能瞒到几时就几时,至少在我去见他之前我可以打电话放录音带,没有恶意。 他去的情形怎样? 死者已矣。显志从小不快乐,与人没有交通,他去了或是解脱。 身体很痛,有各种并发症。但是我可以保证他很快乐,很满足。不、不,我是说我们都快乐满足,我们找到了对方。我们在一起七年,那是段最美好的日子,美好得如今我们要承担后果,然而无悔。说到后来,他嘴角泛出沉醉的甜蜜微笑,脸上泛出动人的光辉,真如他所说,是无悔。你知道,显志爱静爱干净,我替他布置了这儿,我知道他一定满意。我去之后已吩咐人替我们把骨灰放在一起,我们共用一个瓷瓶,我们永永远远在一起,不分他和我。我们是快乐的,阿志和我此生不渝,真的快乐,只可惜你们不懂。 是不懂。两个男人的爱情。 静文沉默无言。 让她说什么呢?也许是大家眼中的悲剧:却是当事人最美最甜的梦。 阿志是个可爱的大好人,却没有人了解他,包括他的家人,他继续说:是我们互相令对方的生命完整,请相信我,干干净净,光明正大,像所有人们眼中正常的夫妻。只是为法所不容,我们被人们的观念和眼光判罪,其实两个人的感情,何罪之有? 静文慢慢垂下头。 她不懂这种感情,也不想批判。没来之前她曾觉得不光彩、恶心,然而听张先刚的话他的谈吐、他的气质不俗,他讲的话也没什么不对,爱情的事有什么道理可说呢? 可惜的只是他们俩俱是男儿身。 我走了。她转身欲离开。 你不骂我、恨我?他极之意外。你没有话说? 我不知道。她诚恳地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感觉、爱情,别人不能说什么。我不知道,但谢谢你令显志过了快乐的七年。 你相信我的话?他惊喜。 她心中很快掠过那次在酒店咖啡座遇见他们的情形,显志穿得极时髦高级,显志看来十分快乐快乐,是真的。 没有理由不相信,她轻叹。他跟你一起很快乐,所以连家都不想回,母亲也不想见。 不、不、不,不要错怪阿志,他很爱伯母,只是怕别人知道我们的关系。而且我自私,我希望他常常陪着我,我不要他被女人抢去,所以我对女人特别凶恶,特别没礼貌。 静文听见这样的话还是觉得不自在,他们是不同世界的人,究竟是她或他们是另类人呢?她分不清。 请保重。她推门外出。 请等一等。他嗫嚅着跟出来。我很想给伯母一笔钱,又怕唐突,不知道 显志才是妈妈的儿子,妈妈不会要别人的钱。她正色说。 那么我能为你们做什么? 继续打电话、放录音带,她想一想,泪水从眼角缓缓流下。如果你不能再做,请找人代做。妈妈不能承受显志比她更早去的打击,电话对她极重要。 我发誓,我保证,我会找人稳妥地做这件事在我去了之后,一定能做到,直到不需要。我发誓。 泪眼模糊中,静文走下木楼梯,走到小巴站,坐小巴回市区处。 她失去了唯一的哥哥,淑华失去了唯一的儿子,就这样无辜的。 回到家里,她强颜欢笑,她不能让淑华看出什么不妥。 淑华却兴奋地迎上来。 显志今天意外地又打电话来,他说夏威夷的天气和医生的悉心治疗,他有很大的进步,啊!他可能快回来了。 这是好消息。静文强忍泪水。晚上带你出去吃饭庆祝。 哦,差点忘了,信哲今夜又有应酬。 应酬。这是每个商人不能拒绝的事,静文苦笑。信哲多少个夜晚没出现在晚餐台上了? 虽然第二天有早课,静文还是等到深夜。一点半,信哲才微带醉意地回家。 你喝酒了?她吃惊。 不得不应酬,信哲挥一挥手,脸上满是酒精刺激的红霞。不陪他们喝一点是不礼貌。 你根本不会喝酒。 不会的事学学就会了,很容易。他走进浴室,哗啦哗啦地洗起澡来。静文有点不安,却又说不出什么所以然。喝一点酒当然不是大事,而且信哲变得有点陌生,是,就是这样。孩子还没有出世,丈夫怎能变得陌生? 信哲出来,水已冲掉他的微醉,他看来已完全清醒。 还不睡?他望着静文。 等你,我们仿佛好久没聊过天了。 稚气!他深情地抚摸她的头发。我做生意忙是为了你,为了这个家,为我们以后能过更好的生活。我和你是一辈子的事,记住,嗯。 我她说不出话。不该不安,没理由不安,是不是?信哲是负责的好丈夫。 休息吧,明天还有工作。他熄灯,拥着她很快入睡。 她也闭上眼睛,一点点小事不该胡思乱想,商场该是这样的,是她没见过世面。 她又回到生活的正轨上。 上学下课、教学生、等待孩子出世,她的日子是一成不变的,生孩子之后明年她又预备开大型的演唱会,虽然大着肚子,每天她也勤练声音,人的身体就是件大型乐器,久疏练习会生锈的。 她知道张先刚依约按时打电话来,淑华看来平静而快乐,这就行了,显志在世时也疏于见面,淑华完全没有怀疑。 预产期前一天,她觉察不到有任何动静,医生告诉她:作动时才到医院。但她很担心,是不是该早到医院催生呢?日子到了呢。 明早我再打电话给医生,信哲仿佛有少少不耐烦。他太忙,这点点小事不该打扰他。他答应会送你入院。 我只怕临时作动起来找不到人送。 放心。我随传随到。他拍拍她,翻身睡去。 静文只能耐心等候。孩子在肚子里过了预产期还不出生的话有没有危险?又拖了两天,她心中愈来愈不安,却不敢出声,信哲到底问过医生没有?她可不可以先进医院呢?信哲没说,她也不好意思问。信哲这两天忙得不可开交,一笔大生意在谈,最好别烦他。 这天信哲又有应酬,静文觉得今夜特别累,于是早早上床休息。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被一阵又一阵剧烈的阵痛痛醒,那种痛是属于不可忍受的,她忍不住呻吟起来。 她以为信哲会惊醒帮她,然而信哲不在床上,快三点了他还没回来? 努力撑起身子,亮了灯,她预备去叫醒淑华。她知道孩子将出世,该立刻去医院。 她一身一头冷汗,是痛出来的。才一下床,感觉到温暖又潮湿的液体从大腿内壁流下。一低头她看见大量的血,一阵头昏加上一阵剧痛,她尖叫起来。淑华闻声冲进来,一看这情形也吓傻了。 怎么办?信哲不在?怎么办?她叫。 静文忍着无边无际的刬痛,颤声说:打九九九叫救护车。 这是唯一的办法,她总不能下楼叫的士。 好在救护车十五分钟就赶到。十五分钟不算长,但对阵阵剧痛又流血不止的静文来说,仿佛过了一辈子。 她被送进了急症室,只见护士医生手忙脚乱地检验探测她的一切,立刻,她被抬上有轮子的病床,几个护士飞奔着推她人产房。刚开始她还有意识,但那永不休止、一阵比一阵厉害、一阵比一阵更频密的剧痛令她痛不欲生,她昏迷过去。 昏迷是很奇妙的一件事,脑子里突然间变得空灵,现实中的一切愈距愈离,终于消失,剧痛也仿佛离她而去。 她一直在黑暗中飘飘浮浮的,身子很轻,能看见手术床上的自己。意识又回来,啊,生孩子,医生护士正满头大汗地工作着。 是她在生孩子吗?怎么她好像是置身事外似的一点感觉也没有。 生孩子为什么要开刀,是,她躺在手术抬上,腹部从肚脐以下开了个大洞,孩子从那儿取出来的。别的女人也像她这样吗?她完全不懂,不明白。又看见医生替她缝针,孩子被护士抱在一边洗澡清洁。 孩子好像在哭,怎么她听不到声音,就好像只有画面的静寂时刻。然后,孩子被送去婴儿房,手上绑上条蓝丝带,样子粉嫩可爱,他像谁呢?完全看不清楚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意识回来得更多,人也有丝清醒,然而,她感觉到痛,不知从哪儿来的痛,仿佛全身每一个关节、每一个细胞都痛,像火烧也像撕裂,她忍不住呻吟,她听见一声声撕嘶的怪声,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她终于醒了。有人在说。 静文是淑华疲倦极了的哭声。 静文信哲也叫,也有泪意。 生孩子是喜事,为什么流泪?发生了什么事?她怎么完全不知道? 信哲、淑华和医生的话又渐渐变得很远,好像在说危险期没过,不能打扰。之类的话,什么危险期?她又没生病,只是生孩子而已。很长的一段时间,身不由己地昏昏迷迷,四周仿佛有声音,又与她全无关系似的。然后,突然间,她醒过来。有一种不知置身何处的感觉。 她看四周,全是白蒙蒙的一片,有极重的药水味道,有白衣人在走动医院。是、是,她来生孩子的,孩子怎样? 她想叫又听见一阵嘶嘶的怪声,谁在这儿整蛊作怪? 立刻有人来到床前,那是淑华。 不要讲话。依然是对流泪眼。你刚刚醒,不要讲话。 孩子她想问是男是女、健康吗、像谁呢之类的话,却又听见嘶嘶的怪声。 怪声是她发出来的?她骇然。 是女儿,很好,很健康。淑华一边说一边抹泪。只是辛苦了你。 我仍是不成语调。 不要讲话。淑华立刻制止她。你动手术时候插氧气管,伤了喉咙,过一阵就好。 原来如此,静文点点头,安静下来。 真把我吓死,送进医院你就昏迷,医生说难产,婴儿的脐带绕住了脖子,流了好多血,最后信哲来了,决定开刀。这中间的时候你完全昏迷不醒,医生只能对你作一般急救,开刀的事非等信哲签字不可,拖了很久信哲到哪里去了?她记得很清楚,她痛醒时已清晨三点,还拖到多久他才回来?天亮?心中太多疑问,偏偏全身无力,又说不出话,情急之下眼泪也流下来。 别哭、别哭,医生说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知道,再拖五分钟你不开刀的话,孩子和你都会没命。她竟经过了大难不死的时刻而毫不知情。 你流血太多,身体弱,要多休息,医生每天替你打安眠针,你终于渡过危险期。好了,好了,母女平安。 信哲呢?她用口形表示。 信哲去上班,他忙。下了班他会来看你,淑华了解女儿的心理。我去打电话给他。 孩子。静文又作口形。 我叫他们送来给你看,可惜你现在全身插管,不能自己喂人奶。淑华走出房门。 静文这才看见她两臂都是针筒,大概在输出营养剂和其他药物。 她竟经历了一个大难大劫。 十天之后,静文开刀的伤口好了,孩子也正常,医生签字让她出院。 但是我她指着自己的喉咙,仍是那种嘶嘶哑哑的怪声,听不见正常的字句。 要慢慢调理,或要看耳鼻喉专科医生,医生严肃地对她说:开刀的时候你昏迷,要在喉咙里插喉管,可能喉管碰伤你声带上的韧带,令靱带失去弹力。以后可能会好。 多久?静文带着惶恐,语不成声。 她是声乐家,一生事业就在声带上。 很难说,我不是专科。 回到家里,淑华一定要静文坐月子,她是古老的人,不准静文洗澡洗头,不许她吃生冷的东西,不许外出走动,弄得她烦躁极了。目前她最急要做的事是看耳鼻喉医生。 女人不坐月子身体不好,那是一辈子的事,听话。一个月很快过。 但听着自己喉咙发出的怪声,静文连觉也睡不着。 你一定会好,声音一定会回来,她说:现代医学那么昌明,一定能医好的。 信哲也说:花多少钱我都要医好你,香港只有你的声音最美。 静文不得不相信他们的话,却仍然焦虑。 女儿取名巧仪,很漂亮的一个孩子,只是脾气暴躁,夜晚吵得很厉害,为了不使静文和信哲烦恼,淑华深夜就常常抱着她在客厅直到天亮。 眼看着淑华瘦了、憔悴了,但静文帮不上忙。她的伤口未合,不能抱孩子,怕破裂。 信哲认为小巧义有病,医生却说一切正常,有些婴儿是天生这么反叛的。 满月的那天,信哲请了两桌酒,有朋友及公司里的职员。短短一年多,公司已由两个人增至六个,信哲很有本事。 静文只请了李玉明老师和她的朋友陈蓓华,她不想太多人知道她现在的情形。 玉明带来一个女孩子,看来比静文仿佛还要大一两岁。 她是我的堂妹玉珊,从美国学声乐回来,她听过你演唱,很赞赏你。玉明热心地说。你们是行家,她希望认识你。 玉珊热烈地打招呼,静文却无言以对。 她嘶哑的声音连单音字都发不出,她无法表达自己的意思。 我知道你喉咙韧带受伤,不能讲话,玉珊是乖巧灵活而显得有点圆滑的人。等你好了我们慢慢谈。 玉珊会留在香港发展,她唱得不错。玉明愉快地说:以后香港声乐界将有两颗闪亮的明星。 玉珊笑得灿烂,静文心中却流过一抹忧愁,她有疑问:她的声带真可以复原? 一满月,静文立刻找专科医生。 医生很仔细地替她检验,很慎重地研究了半天,然后说得有些歉意。 我看复原的机会不是很大,也许可以讲一些话,但唱歌大概不可能了。医生好像在法庭作最后宣判。好的韧带全僵硬了。 仿若晴天霹雳,吓得静文魂魄四散。 我我我她红了眼眶。 我会尽量替你医,但他谦然而笑。我不能保证什么。 静文于是找第二个医生、第三个、第四个,几乎找遍了港九的耳鼻喉专家,大家的话都差不多,她的韧带全被破坏,失去弹性,变得僵硬,再也不能唱歌。 老天,这是什么?惩罚?她做错了什么?难道她这么多年的苦学苦练,一辈子的前途就这么完蛋?她不甘心,绝对不甘心。 但是,所有的医生都帮不了什么大忙,她是有些进步,只限于能讲一些普通的单字,声音依然沙哑难听。 她被无情的现实从天堂打进地狱。 她活在绝望、伤心、痛苦的黑暗中。 开学了,她不能再去中大教书,更无法教学生,她那种难听、不能成句的声音,学生们都会吓一跳。 她失去了一切。 她躲在家中以泪洗面。 二十四岁的年轻岁月里,她的心已像七老八十,比淑华还灰,还无望。 许多医生已婉转地对她说:你别再来,浪费金钱时间,我们无法帮你更多。 她被判了死刑。 面对小小的巧仪,她简直又恨又爱,原是这么可爱美丽的小女孩,但是因她来临而破坏了静文的一切,静文无法不怨不恨。 她拒绝抱巧仪。 她的脾气变得急躁无常,喜怒无定,弄得整个家庭里的气氛坏极了。信哲很有耐心,安慰并鼓励他深爱的妻子,然而时间拖久,也会变得不耐烦。 他应酬极多,一星期起码五天不回来晚餐,起码有一半是凌晨四五点才归家。静文并不计较,有什么好计较的?她已全无斗志,全无希望。 淑华把一切看在眼里,痛在心里,除了抱巧仪及喂奶,陪她睡觉外,淑华愈来愈沉默,沉默到整天可以不说一句话。 家,像一个凝固的大冰窖。 李玉明带玉珊来访。 不错,不错,有进步!玉明总是鼓励。你快讲简单的话了。 只是到此为止。静文沙哑地说。 不可能。毅力很重要!玉明正色。我始终觉得你必然会复原,上天不会如此待你。 静文泪水簌簌而流。 静文,我们总要有信心,并保持希望,玉明坚持。我不相信现代的医学医不好你。 玉珊在旁边淡淡地笑一下,静文竟看见她笑容中的揶揄,是吗?玉珊。心中如被巨物撞击,痛得不得了。 玉珊为什么要如此对她? 不是她敏感,真的,她看见了那丝揶揄。 也许就是这丝揶揄重新激起她心中的斗志,突然间她坐起来,她不能放弃,她还要试,哪怕只有半丝希望。 她再开始找医生,只要听见有哪个好医生,她不辞劳苦,山长水远地必定赶去。即使半丝希望,她也不放弃。 她黑了,瘦了,眼眸失去光芒,面容憔悴,失去俏丽,也许是种下意识的错觉,她看来脸额上仿佛有层黑气,就是别人说的霉运当头的那种。 就在她全力寻访医生之际,有一夜她突然惊觉,她有多少天没见过信哲了?信哲没回过家,即使有,也在她睡梦中,换下脏衣物然后匆匆外出。为了她的伤,她忽略了家,忽略了丈夫、女儿、母亲,她内疚得心都绞痛起来。 中午,她打电话去公司找信哲。 陈先生一早去了深圳,傍晚才回。那个相当能干的秘书说。 回公司吗?她用沙哑的声音困难地说着。 也许回,也许不回,看时间。秘书的声音很甜。晚上他有应酬,不过我一定通知陈先生打电话回家。 谢谢。 她坐在电话旁发呆。突然间听见小巧仪惊骇的哭声,吓了一跳,连忙冲到淑华的房里。为了方便照顿,小巧仪与淑华同房。 骇然见到淑华抱着小巧仪两人一起跌在地上,淑华仿佛昏倒。 妈妈她狂奔过去。那声妈妈简直不像人类的声音,沙哑凄厉,令人毛骨耸然。 她略懂一些急救知识,忙把小巧仪放在一边,替淑华用力按人中,又用白花油让她闻,几十秒后,淑华悠悠转醒。 妈妈静文脸无人色。 淑华起初有点茫然,然后慢慢爬起身。 啊有点头昏,别担心,只是有点累,我没事。她立刻又去抱巧义。 让我来,静文抱起孩子,很奇妙,巧仪的哭声立刻停止。 母女间的亲情是那样神奇,小小的婴儿居然展开笑容。 静文心一痛,泪又流下来。 妈妈,我带你看医生。她勉强地说。 医生像普通病人般检查淑华,一切正常,除了眼睛不好,有青光眼之外,并没有什么不妥,他对静文说:让她多休息,多吃点营养食品。 静文唯有照办。 白天,她开始照顾巧仪,做一切淑华做的事,晚上才把巧仪交给母亲,很奇怪,巧仪在静文怀里乖得不得了,不哭不闹也不发脾气,晚上一回到淑华房里,就开始哭闹,就开始不听话。 这孩子跟我大概没缘分。淑华说。 哪有这种人,小孩子还不懂人性。静文摇摇头。你觉得身体有什么不妥吗? 很好,没有不妥,完全没有。 你要保持身体好,你是我最亲的人。习惯了静文嘶哑的声音,也猜到她讲什么。 还有巧仪。淑华抱紧了巧义。我们是直系血缘。 显志还好吗?静文故意问。 还好。淑华有点迟疑。他总讲那些话,说好些了,但人又不回来,又不许我问话,说长途电话贵哦。 长途电话当然贵,他在养病没有收入。静文心中难过。 希望能快点见到他。淑华眼睛红了。他一个人在夏威夷也真可怜。 有人照顾他的,你放心。静文想起那张先刚。 不放心也不行,他在那么远?淑华茫然无助。我也去不到。 妈妈泪意一直往上涌。 我不要你花钱让我去夏威夷,你自己花那么多钱看医生,我只是说说。我自己一个人也不敢去,我不懂说话。 她的内心还是最惦念着显志,自丈夫去世后唯一的精神寄托。 但静文怎能告诉她真相呢?那太残酷,那会毁了她,她受不住。 何况,静文自己还有挥之不去的困扰和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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