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放学回到陈家,正准备洗一个脸就开始练声,等学江来指导,发现陈家来了客人,是位年轻的男士。
静文,来,替你介绍,他是信哲,我先生的弟弟,才从澳洲回来。学江介绍。
静文微笑点头。很斯文的年轻人。
信哲已读完大学,回来工作,学江愉快地说。他已在银行找到工作。静文不好意思立刻去练声,只好陪坐一旁。
静文是我最出色的学生,现在住在我们这儿,别看小小的她,将来必定是最出色的声乐家。学江又说。
信哲也对静文笑,黑眸中盛满了欣赏之意。
两个年轻人互相留下了好印象。
星期六的早晨,静文刚预备到隔声的小房间练声,她听见门铃声。正待去开门,学江已先一步走到门边。
为了不影响陈家的客人,静文退到卧室门后。但她听见母亲熟悉的声音。
我是安静文的母亲淑华,平静又真诚的声音在说:我找曾学江老师。
啊!请进,我就是曾学江。
静文本想出去,却又奇怪母亲找老师会有什么事,难道是不让她再住在这儿学声乐?于是她仍缩在门后。
是这样的。淑华有丝忸怩。静文在老师家又吃又住,我们又付不起学费。平日我要工作,只能等周末周日来帮老师做家务、打扫房子,请老师接受。
这不、不必,我很愿意教静文,她是好学生哎,你不必帮我,我学江一时之间也呆住了。
静文靠在门上,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她的好妈妈,为了女儿她真是什么也不计较了。以前父亲在世时,家里虽不富有,母亲也是无忧的家庭主妇,现在,她竟肯为女儿做佣人的事。如此无微不至的好母亲。
此时此刻,静文发誓,她一定要尽最大的努力学习,以期出人头地,给母亲过好日子。
她发誓。
学江自然婉转地拒绝了淑华。别说她家已有菲佣,就算没有,她也不会委屈淑华,因为她一向尊重静文,她最好的学生。
是静文伴着母亲回家的。
每星期六中午她练完声就回粉岭,陪淑华过周末周日,星期一再去九龙上课,下课才回学江家,这已成了习惯。
坐在火车上,母女俩都沉默无言。
静文心中难过。芎什么父亲会这么早逝,要他们面临这么多困苦呢?淑华和她前世做错过什么,要今生来还呢?
老师真是好人。淑华说。
是我们都好,所以上帝让我们遇到肯帮助我们的贵人、善人。静文说。但是上帝拿走了你父亲。淑华对这件事耿耿于怀。父亲去世后,她不肯再去教堂。
有些事我们现在不明白,但必有道理,静文说得极好。我们要有信心,不要报怨。
把你父亲还给我,我会再去教堂。淑华有她固执的一面。
哥哥今天也回来吗?静文转开话题。
不知道。没有电话来,淑华摇头。上星期他拿了五百元给我,说是加班费。
又学电脑又加班?静文皱眉。见到他叫他小心身体。 。
你现在看来很健康。淑华打量她。
我要有好身体才能成为好声乐家,她说。妈妈,原来唱歌要用上全身每一处的肌肉,不只是喉咙唱的。
真的?从来没听人说过哦。
我每天都练,回家表演给你看。
回到家里,显志已先她们而回。
搬到九龙去住后,他那原本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并没有加添半丝笑容。他永远是这样的,没有人知道他心中想什么,他仿佛是个没有喜怒哀乐的人。
静文记得好清楚,父亲去世时没见他流过一滴眼泪。
但他是善良的好人,静文能肯定。或者他属于那种不善表达感情的人。
你脸色不好,等会儿多喝点汤,淑华关心儿子。
住在外面,你每天吃什么?
随便。
什么叫随便?
有时买饭盒,有时吃馄饨面、粉,有时吃罐头汤。
怎能有营养呢?淑华叹息。有一天我能搬出九龙跟你一起住就好了。
显志没说话。
等我毕业就行了,静文立刻说:家里三个人赚钱总可以租得起一间九龙的屋子。
我看你该读大学,淑华说:大学里的音乐系出来,那才可以出人头地。
不、不、不,学声乐的人不一定要上大学,练习声音,练好气,与书本无关,静文抢着说:中学毕业后我一边做事一边学。
但是淑华犹豫着,她像在考虑用什么措辞。声乐家都有很好的气质、很好的学问来陪衬,否则也不能出人头地。
妈妈静文语塞。
没受过太多教育的母亲真的懂得很多事,她说的是事实,否则只一味地会唱歌,其他方面不能配合,的确不行。
我们慢慢讨论。淑华温柔地拍着女儿的背。何况你还有两个老师帮忙,小时候你算过命,一生遇贵人的。
静文嘴里不跟母亲争辩,但她肯定地告诉自己,大学是无论如何不念的,母亲工作得这么辛苦去供养她,于心何忍。
黄昏的时候,显志走了。他多半不留在家里过夜,说有夜课。静文却有个感觉,他是避开家,避开她们,他不是真正在周末有课。
显志看来有很多心事,他不像她这般开朗,什么心事都放在心中,这样下去他会更不快乐。她为显志担心,却又不敢讲出来。
妈妈,把哥哥的电话告诉我,有时晚上可以找他见见面,他一个人住在外面也会很闷。
他没有留电话号码。
那么公司呢?我打去公司找他。
也没告诉我。淑华皱起眉头。她从来没有想起这件事。每次都是他打电话回来。
那怎么行。下一次他回来记住问他。静文笑。哥哥也是,糊里糊涂的,万一家里有事怎么找他?
下次我问他。
灯光下,母女俩都在做自己的事。
静文自然在做功课,淑华却拿了一点手工皮带回家缝,那虽是很简单的工作,用衣车把布做的皮带车好,反转过来就行,但在灯下工作也蛮费神的。淑华不到五十,却已老眼昏花,要把眼睛凑得很近才看得见。
你有老花了?妈妈。
老花外还有严重散光。淑华推一推眼镜。度数大概又深了,看不清。
月底拿薪金时赶快去换一对镜片。静文说:眼睛最重要,妈妈。
知道了。淑华望女儿一眼,满意地笑。
实在也难怪她心中怨恨上天夺去了年纪不老的丈夫,如果一切如前,她拥有何等幸福的家庭?父慈子孝女儿乖,这一切都不能以金钱来衡量的。现在她的泪水悄悄地从镜片后无声滴下来,是她命苦吧。
夜深了,母女俩都上床休息。
自从丈夫去世后,静文就与她同睡一床。瘦瘦小小的静文虽然还在念书,虽然还小,但却真是她心中无形的支持,比显志更能令她感到安慰。
静文,她总能带给人希望似的。
静文下课,立刻赶回在何文田的家。
学江有很多其他学声乐、学钢琴的学生,她要在老师没有其他学生来的时间上课。她不想浪费老师的时间,虽然学江安排了她的课,她却愿意把最好的时间让给其他学生。
她很识趣,她只靠李玉明老师交半价学费,何况住在老师家。
遇到其他学生想换堂换时间,她绝对自愿接受,她乖巧地不带任何麻烦给学江。
如果早赶回家,其他学生都没来,那么她可以先练习。
进门,她已听见隔音的教室有钢琴声传出,老师正在上课。她预备先回房做完功课再说,这时,背后有人轻轻的嗨了一声。
她吃惊地转身,看见一张年轻带笑的脸。
嗨。莫名其妙脸就红了。
是陈信哲,学江丈夫陈浩哲的弟弟。
嫂嫂在上课。信哲背着双手,很轻松自在的样子。
你不用上班?静文问。灵活的黑眼珠闪动喜悦的光彩。
下个月才开始。他笑。才毕业就上班太辛苦,太对不起自己。
留学生找工作比一般人容易。
也不一定。前几年很多人移民离开,故此应该比较容易,这两年移民的人大量回流,找工作已经难了很多。
你在银行做哪一方面的工作?她暂时放下功课,总不能不应应酬别人。
会计。他说:我已在考会计师牌,希望一两年内考到,将来可以自己做。
我数学最差,从没想过做会计工作。
你是艺术家,嫂嫂对你赞不绝口。
我只是刚走上艺术之路的学生,能不能成家还是未知之数。她展开一个自信的微笑。但我一定尽全力。
祝你成功。他举一举手中的可乐。
也祝你考会计师牌成功。
两个年轻人从一开始就互相有好感,谈得又投契,像小溪里愉快的小尾小鱼,带来无限生机与希望。
喜不喜欢跳舞?信哲问。
跳舞?
怀旧舞,二步四步、华尔滋、查查、牛仔舞、扭腰舞,各式各样的舞?
在电视电影看过,没学过也没跳过。
有没有兴趣学?他眼睛发亮。
你教? !
下周末澳洲同学会有舞会,请你去。他好像是有备而来。
如果教得会我,可以答应。
一言为定。他孩子气地跳起来。等你上完声乐课我就教你。
这天,学生一直进进出出,吃完晚饭学江仍没时间给静文上课。
静文学江极有歉意。
我自愿让其他学生上课,我住在你这儿,你随时都可以指点我。
九点半,最后一个学生预备离开时,信哲悄悄地对静文说:
今天教不成你跳舞。明天下课我在学校门口等你,到我家学。
静文想推辞,无论如何还是学声乐为要。
告诉嫂嫂明天要补课,他耳语。晚两小时回家。
他眨眨眼又挥挥手,径自离开。
一直到她在学江面前练唱时,她的心还在砰砰地跳着,信哲到学校门口等她这是一个约会。女孩子的敏感告诉她,信哲对她有意。
斯文清秀的信哲无疑惹人好感,何况他还是留学生,又有正当职业,将来还要考CPA会计师牌,实在拥有太好的条件。
他怎么会看中她?
她从不觉得自己美丽,但她是漂亮的。明丽活泼,尤其那对动人的黑眼睛。虽然个子小小,但信哲也不高,正好相衬。
怎么想到相衬两个字了呢?
整天上课都有些神思恍惚,心不在焉,想到信哲会来学校门口等她,一丝微笑忍不住从嘴角溜出来。
什么事?你今天古古怪怪又特别美。蓓华疑惑地望着她。
当然不能说。
下了课第一个溜出教室,奔跑出学校。信哲果然站在对面街边。
一直以来很多男孩子在学校门口等女朋友,但她却是第一次。红扑扑的脸上满是喜悦,她站在他面前。
走吧。他一直用眼神迎着她。
一开始,他们就有着奇异的默契。
她只在信哲父母的家里逗留了个半小时,她心里很清楚什么事比较重要,而且学舞对她来说很容易,一学就会,而且舞姿美妙,大概艺术这样东西是互通的。
信哲知道她的情况,也没有强留她。
回到学江的家里,她有丝莫名的犯罪感。这样跟信哲出去,是对或不对?信哲一共来学校门口等过她两次,之后,她就拒绝了。
请别再来。她垂着头好抱歉。
你不喜欢我来?他惊讶又意外。
不、不,怕老师知道不好。
学校的老师?或嫂嫂?
都不好,她红着脸。
你不喜欢跟我做朋友?
不是。她吸一口气,令自己有勇气面对他。我只是觉得时间不对。
我不明白。
在读完中学之前我觉得不好,仿佛辜负了老师的心意。
信哲笑了起来,他那清秀的脸上充满自信。
你又傻又固执,他握住她的手。我们是正大光明的,让我去跟嫂嫂说。
不她急坏了。这怎么行呢?
为什么不行?他温柔有情地望着她。我喜欢你,我们做朋友,我不会带坏你的。
他真的跑到学江面前一本正经地讲了。
学江是觉得意外的,但笑了。
我不会反对,她对静文极好,我也希望多一个人帮助静文。
我可以帮你补习功课,令你考上中文大学的音乐系。信哲开心地说。
我不打算读大学。她说。小小的她又兴奋又害羞,只好把话题扯远。
为什么?环境不是问题。学江立刻说:政府有各种助学金,还可以申请贷款,你要读的,这对你的气质、修养都有助。
但是
你母亲一定赞成,学江极有信心。你好好努力,不要辜负了大家对你的期望。
想着淑华那个周末要来学江家帮佣的事,静文不会放松自己,她有个感觉,改善家庭环境的重担已放在她肩上。
终于和信哲参加了澳洲同学会的舞会。
她穿了自己最好的一套衣服,也只不过是件人造纤维的长裙。大概舞会中的女孩子以她最小,年纪小,个子也小,其他的都是留学生吧!看来气质风度都有点不同,那种从内心发出的自信令人羡慕。
读大学或者是应该的。她这么想。
这夜玩得很开心。信哲的同学们都很喜欢她,对她像小妹妹般特别优待。虽然她初学跳舞,却不比任何人差,而且愈跳愈纯熟,小小巧巧的身影,竟大受欢迎。
信哲拥着她极开心、极满足也极骄傲。
信哲说你学声乐的,可不可以表演一首歌给大家听?司仪来到她面前。
啊不行,我没预备,而且那些艺术歌曲不适合舞会。她意外又吃惊。
大家都想听,随便你唱什么。司仪捉着她上台,径自向大家宣布。
在热烈的掌声中,完全没有心理预备的她也只好唱。选了一首惠妮侯斯顿的GREATEST LOVE OF ALL ,一曲既终,美妙高亢的歌声仿佛还在屋子回旋,大家有几十秒钟的呆怔,都忘了鼓掌似的。
在热烈的尖叫欢呼中,她被信哲拥着回到座位。会场的气氛令她情绪高涨,兴奋得不得了,她更看到信哲脸上那种与有荣焉的神情。
你真好。他一连串地说:嫂嫂没说错,你是天才,你今夜人出风头。
我沾了你的光,他们都是你的同学。
我因你而骄傲。他拥着她再人舞池。
这一夜,他们尽兴而归。
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场合,第一次受到热烈的欢迎与重视,静文失眠了。
躺在床上无论如何睡不着,眼前脑中尽是舞会中的一切,当然,还有信哲那张清秀的脸庞。她想,她是否恋爱了?
她像往日般早起,其实她根本没有睡,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跳跃,都快乐,她根本不需要休息。
她跟着学江学习了两小时,然后带著书包回到粉岭家里。
淑华一个人在做手工皮带,不见显志。
哥哥呢?
他来电话说加班,明天才回来。
问了他电话号码吗?
淑华递张纸给她,上面有个号码。
妈,昨夜我参加一个晚会,唱了一首歌,大受欢迎。她要淑华分享她心中的快乐。
你表演?怎么不通知我去听?
不是表演,是派对。我临时被请上台。静文耐心地解释。
谁带你去派对?曾老师同意吗?
是曾老师丈夫的弟弟,刚从澳洲留学回来。她不想对母亲隐瞒任何事。
啊淑华从针线中抬起头。他是不是在追求你?
不知道。我们才认识。他很好人。
但是静文,你还小,在这个时候交男朋友会不会影响你?
不一定是男朋友,他会帮我考大学,他也令我开了眼界,知道大学的重要。
那真好。淑华推推眼镜,笑了。算命的说过你一生遇贵人。
妈妈,你还没换眼镜?她叫。
不急,不急,这副眼镜还看得见,不必浪费。淑华一个劲儿摇头。我买了只鸡,用中药煮好,明天让你跟显志补一补。
眼睛重要,妈妈。
我有分数。
下午,淑华拿做好的布皮带去交货,静文独自在做功课,突然间心血来潮,拿着显志的电话打去。
安显志?不在,今天周末他不上班。
请问知道他家里电话吗?
不知道。
静文皱眉。
显志为什么要骗淑华今天加班?
第二天中午,他回来了。
像往日般的沉默,像往日般的没有表情,静文无法从他永无变化的脸上看出什么。
显志回来淑华就高兴,在她心目中,儿子还是最重要的。
多喝碗汤,补一补。淑华关心地说。
她把两只鸡腿分给儿子和女儿。
妈,你吃。静文把鸡腿送给淑华,我在老师家吃得很好。
她心里难过,这么普通的东西在他们这困苦的家竟变得这样珍贵似的。
静文淑华还要推。
你一定要吃,静文按着淑华的手,你吃了我就开心。
淑华犹豫一下,终于接受。静文的话令她觉得很有信服力。
吃完饭坐了一会,显志就说要走,仿佛他回来就是为了吃这餐似的。他甚至没跟淑华多说两句话。
你可以睡午觉后才出去,不必赶。静文说,到九龙你还是一个人。
显志不安地移动一下,他不看静文。
我现在走。
把九龙家里的电话给我。静文说。
不,不方便︱他眉心紧蹙。那是房东包租婆的电话。
我不会常打,万一有急事要找你才打。
显志沉默了半晌,只不过一个电话号码,他到底犹豫什么?
他终于还是写了,写在日历上面。
我走了。他头也不回地冲出去。
看他那苍白的脸静文愈来愈不懂他。
显志和她有着相同的清秀和漂亮,这是遗传自母亲。显志也不很高,五呎七吋,如果他不是这么沉默内向,他一定是个受欢迎的男孩子。还有人说过,显志有做英俊小生的条件。
但是他是那样不合群。
不但在学校,就连家里他和任何人都不多说话,作为他的妹妹,静文就完全不了解他,从小到大,他们不曾正式深谈过。
但是她知道显志有颗柔软、善良的心。小时候兄妹俩并坐着看电视卡通片小英的故事,静文就看见他为那故事流泪,也知道他特别喜欢小动物,这样的男孩一定善良。她喜欢显志,但真的完全不懂他。
显志看来有心事。淑华深思。
他不讲出来,谁能知道呢?
这孩子,但愿我能懂他。
我会在下课后试着找他,静文安慰母亲。至少了解一下他的生活。
我怕他一个人在外被人欺负。
他那么大一个人,又是男人,总要自己闯的。
有空你去看看他。淑华一再叮嘱。把这件事放在心里。
静文找了一个学江没空授课的黄昏,打电话去显志写在日历上那个号码。
找谁?立刻有人接听,是个男人。
请问安显志在吗?
他? !那男人语气不好,充满了疑惑。你是谁?为什么要找他?
我是他妹妹静文,他在吗?
不在。很不礼貌地立刻挂断电话。
静文呆怔一下,放下电话。这就是显志说的包租婆?他是个男人啊。
她又试着打去显志公司,却已下班。
难怪显志看来有心事、情绪不好,整天对着那么不礼貌、没修养的包租人,怎能开心起来呢?他该换一间房子。
十点钟,菲佣通知她去接电话。
你找我?显志的声音,很不高兴。
是。没什么事,妈妈叫我们多联络,她关心你。
没什么事不必打电话来,不方便。
刚才你去哪里?
上夜课。
你在哪间学校学电脑?
电话里一阵沉默。
再见。他竟收线。
这回静文真的呆怔了。显志怎能用这样的态度对她?她是他唯一的妹妹。
谁找你,信哲?学江从教室出来。
不,哥哥。
哦,没听你提起有哥哥的。
他一个人住在九龙,刚出来做事,在公司做文员。
有空可以请他过来一起晚餐。善心的学江很好客。我欢迎你的朋友、亲人。
我会告诉他。静文收拾了心中的不快。
显志真的愈变愈怪,他是不是得了别人说的那种自闭症?
这一个星期,显志没有回粉岭的家。
他没打电话来,没说过不回来。淑华从星期六中午就盼到现在,星期天晚上。
我再打电话试试。静文说。
那电话没有人接听,就连那个没礼貌、没修养的包租男人都不在。
没理由整天不在,到现在还不回来。淑华忧形于色。这孩子也不知道人担心。
不会有事。明天他总要上班。静文心中也不安,却不敢表现出来。我负责找他。
找到他叫他无论如何回来一趟。
我会。你先休息,明天你也要回工厂。
整夜,静文听见淑华的唉声叹气,母亲担心得睡不着,她又何尝能合眼呢?
显志也太不应该,起码有个电话嘛。
上课的时候疲倦得不得了,老师讲什么都听不进去。好不容易挨到放学,打电话告诉学江会迟返,直奔中环显志的公司。
找了好久,问了半天路才摸上门去。
是一间看来还不错的中型公司。
安显志?询问抬的小姐说:他去邮局还没有回来,你等一等。
静文默默地坐在一边。上班时间,显志到邮局去做什么?那询问抬小姐讲得理所当然似的,难道显志不用上班工作。
快五点,询问抬小姐已在收拾预备下班,显志才匆匆忙忙地走进来,他垂着头,很疲累的样子。
显志,静文站起来。
显志一震,显然这突如其来的熟悉呼唤令他受到惊骇。他抬起苍白的脸。
显志,妈妈叫我来看你。静文向他走近。她不明白为什么显志会怕她。昨天你没回家。
显志迅速看那询问台小姐,又向里面张望一下,手足无措又慌乱。
在外面等我,我就来。他头也不回地大步走进一扇门里。
静文在询问抬小姐奇异的眼光下走出去,站在走廊上等。她等了五分钟,看见显志半跑着出来,拖着她从后楼梯下去。
为什么不等电梯?静文皱眉。
下次别再来公司,苍白的脸上有丝狼狈。你可以打电话找我。
昨天、前天找了你无数次,妈妈担心,你不回家也没电话。
我有事。突然脸上冒上一抹暗红。
事情多得连一个电话都不能打?
星期六我回去就是。
今天不回去?
晚上有课。
你自己打电话跟妈妈说。静文不高兴。这么老远跑来找他,有点自讨没趣似的。
你先回去。他生硬地说。
记住周末要回家,下次我不会再来找你,她终于说:弄得自己这么神秘。
说完转身就走,有赌气的成分。
静文!显志叫住她。从衣袋里拿出一百元,迅速塞到她手心。然后,头也不回地就朝路的另一边奔去。
显志到底在搞什么鬼?
静文除了苦练声乐外,也加紧了温习功课,既然预备考中大音乐系,就要及早准备。
信哲很守信,他常抽空教她功课。
他已开始上班,日子过得比较有规律。不见面的日子他们就不断通电话,虽然学江默许,静文还是有点害羞。
周末,信哲约静文看电影。
向妈妈请假,明天一早我送你回粉岭。信哲提出要求。
我自己回去。
不让我见伯母?
答应了我才请假。她顽皮地说。
淑华在电话里连声答应,她的声音很高兴,她说:显志中午就回来,他会留在家里过夜。没有不重视儿子的母亲。
静文安心地跟信哲去看电影。
他们可以说一见钟情,感情进展得一帆风顺,完全没有波折和阻力。或许,这就是他们的幸福吧。
现代男女,哪能这样安于一段平凡的恋情呢?外面机会太多,引诱太多,选择太多,像他们真可以说是幸运。
有了恋情滋润,静文益发美丽娇消。连她的好友蓓华都忍不住赞:你愈来愈美。
的确是好运气选中了她,不但在声乐上进步得一日千里,有令学江惊异的成绩,她也顺利地考进中大音乐系,主修声乐。
她已稳稳地踏上了她梦寐以求的声乐家道路。
她并没有入住中大学生宿舍。
为了信哲,也为了学江可以进一步指导她,她仍住学江这儿。她也已习惯,大家好像是一家人般。
在中大,静文很出风头,很受同学欢迎。她美丽又平易近人,再加上美妙出色的歌声。很快地征服了校园中每一个人。大家都知道安静文,大家都喜欢接近她。
包括不少出色的男同学、助教什么的。
把我介绍给大家。信哲急切地说。
对我没有信心?她问。
不,是不能给对手任何机会。
没有对手,信哲。
我提心吊胆,睡不安稳。
哪有这样的事呢?我只喜欢你一个。
我们订婚。他眼睛发光。
她没有反对,这也没什么不好,反正这辈子她已认定他。
于是问准了母亲淑华,又得到信哲家长同意,订婚的事就筹备起来。
真高兴我们将是一家人,学江说:信哲是个有福气的男人。
静文娇俏地笑,她心中也充满了喜悦和憧憬,对信哲,她绝对满意。
订婚,也只是开一个派对,请来许多信哲与静文的同学,双方家长只象征式地出现,待他们交换了订婚戒指,家长们就把会场留给了大堆年轻人。
显志陪淑华来,即使这样快乐的场面,也不能令他苍白的脸上多一丝笑容。
接着,他就陪淑华离开。
你送我去车站,再回来玩。淑华说。
不。我回家。他落落寡欢。
显志,你是否不舒服?身体有事?
没有。我没病。他不看淑华。
对显志,淑华一点办法也没有,只求每星期见到他就算了。
记得,周末一定要回来。淑华一再叮咛。
他没有出声,也不看母亲,只一味地挥着手,让她进闸。
显志,实在愈来愈古怪。
订了婚的静文整个人沉静下来,连信哲也放松好多,互相间有更多默契。
你的同学、助教总算知道有我,不敢轻举妄动。信哲打趣。
我是个专心一意走一条路的人,无论如何要对我有信心些。
我对你有信心,以前担心是因为我太爱你,不想失去你。
你不会失去我,永远不会。
一份报纸举办一个盛大的歌唱比赛,分艺术歌曲组与流行歌曲组,学江鼓励静文报名参加前者。
你还小,行不行都无所谓,主要的是拿些经验。学江说。
我会加紧练习。
临场的表现极重要,不能怯场。
我不会怯场。静文充满了自信。
从小唱歌就如吃饭、呼吸、睡觉般自然,她绝对不会怯场的。
比赛的那天,信哲陪她参加。学江、李玉明老师都到了,还有好朋友蓓华,蓓华没有升学,在一家公司当文员,她请假来。
加油!静文。她充满了信心。
小小的静文坐在参赛者的前排位置上。
在一众参赛者中,她完全不起眼,穿着普通,个子又小,没有慑人的赢状。没有人注意她,一个也没有。
轮流着,一个个上台表演。轮到她的时候,她完全不紧张,轻轻松松就上台,很自然地把平日已练得滚瓜烂熟的歌曲唱出来。
上台的时候,她看到很多人都懒懒地坐着,连评判都不重视她。
可是当她一开口,唱出第一个音符时,台下所有人都抬起头来,惊异的眸子仿佛在问:这么美妙的歌声是这小小个子的女孩子唱的?
一曲既终,如雷掌声历久不衰,好多人对她伸出了赞扬的大拇指,连评判都微笑地望着她。她想,这是否表示她会得奖?
旁观的另一个参赛者轻轻拍拍她,悄声说:你太棒了。她报以礼貌的微笑。她不知道是否真的太捧了,只是,她毫不紧张地唱出平日的水准。
比赛结束,她果然得到艺术歌曲组冠军,在台上领完奖下来,立刻被记者包围,各种问题如潮水般包围她,令她难以招架。
你什么时候开始学声乐?
你的老师是谁?
你是否在中大读音乐系?
你的父母是否声乐家?
对将来你有什么打算?
还预备到外国深造吗?
有没有打算开个人演唱会?
什么时候开?
她努力地回答那些问题,她不曾预料到,第二天的报纸把这些回答全登出并赞她是最具潜力的年轻声乐家。
报纸上的文章令她一夜成名,在校园里也造成了矗动,许多同学都来看音乐家的安静文,她仿佛成了一颗明星。
信哲和淑华都比她更兴奋,信哲很以她为傲,淑华更不得了,逢人就讲,好像这次得奖已能光宗耀祖。
静文把得到的五千元奖金交给淑华。我没有用,你收着,万一以后有急需。她说。
淑华高兴得老泪纵横。
去配一副新眼镜。她叮嘱母亲。一定要,眼睛太重要。
是、是,我明天就去配。淑华像听话的小孩子般。小小的女儿仿佛一夜间变得壮大。
如果你爸知道你这么杰出,一定好高兴。淑华说:星期天我到坟上告诉他。
我陪你去。
我让显志陪。你有空还是好好练声,报上说你是不可多得的天才。
没有天才这回事,我苦练。她说:而且我以平常心参赛,完全不紧张。
说就容易,做就好难。
妈,我得失心不重,我并没有非赢不可的心态,我唱歌是兴趣,是与生俱来的本能。
还说不是天才。淑华咕噜着。
还有一个更兴奋的就是学江,她的老师。
你太好了。你能做到我平时所教的每一个重点。
老师教得好。她乖巧地说。
知道吗?打电话要来报名学歌的人多起来,但我不接受,学江认真地说。我要把更多的时间留给你。
不、不、不,不能这样,老师
好弟子可遇不可求,我心甘情愿。
学江早已不收她学费,更贴上住宿吃饭的钱,完全把静文当成自己人看待。静文心中感谢又无以为报,只能更用功苦练。
每天早晨她六点钟就起床,到大f后面的空地练习发声,唱足一小时才回来吃早餐,然后赶去学校上课。
在学校,只要有空堂她也练发声,还自创了个运动动作,以帮助背肌、腰肌、大腿肌的强壮,这几处肌肉都与发声唱歌有直接关系,非加强锻炼不可。
她一边练习唱歌,一边苦练钢琴,绝对不浪费每一分一秒。学校教授也对她极好,往往肯作额外的指导,她觉得她是幸运的。
中大四年,她参加过无数次比赛,每一次她都光荣地捧杯而回,不负大家对她的期望,大家都说若哪次她不是冠军才是意外。
在香港的音乐圈子里,她已相当有名。
我已没有什么可教你,学江说:现在你有绝对的资格设帐授徒。
不、不、不,我不行。我只是幼稚园生,活到老学到老。她谦虚说。
学江对她绝对满意,即使中大毕业,她在学校当助教了,仍留她住在家中。
这几年,她上课又拍拖,对着淑华的时间少之又少,她很内疚。除了每次得奖的奖金都给淑华外,每个月的薪水也交回一半。
妈妈,如果够用你就不用去工厂了。
不、不,我已习惯返工厂,有朋友聊天,一天日子很容易过。我不辛苦。
至少不要接东西回家做,你眼睛愈来愈蒙了。她苦口婆心。
我有分寸。淑华笑。倒是你,考虑什要时候结婚?
不想那么快。她垂下头。
信哲条件好,快快结婚好了妈妈一件心事,淑华说:不要夜长梦多。
我的条件不好吗?
你有名,是,但女孩子始终要嫁。
不要催我,妈,很有理想。过半年我也预备收些学生,可以多赚一点钱。
太辛苦你了,静文。
我不辛苦,这么多年,辛苦的是你,妈妈。她抚着母亲的背,爱加上怜恤。以后我要让你过更好的日子。
唉,显志像你一半争气就好了。
显志?静文记起这疏于见面的哥哥。他怎么了?
还是老样子,而且愈来愈怪。更沉默了。
妈妈,如果我收到学生,能赚多些钱,我们在九龙租间房子,把显志找回来一起住。
可以吗?可以这样吗?淑华眼中喜悦的光芒闪动,仿佛不能置信。
一定可以。她拥住母亲瘦削的背。我尽快进行这件事。
静文!淑华老泪纵潢。我早知道,这个家要再团聚只有靠你。
我应该做的,显志太老实,他只是一个小小的文员。静文不能忘记他还要去邮局的事。
全靠你,辛苦你了。
我一生唯一的心愿是让你过更好的生活,起码像爸爸在生时,我不怕辛苦。
淑华感到莫大的安慰与幸福,还能有比静文更好的女儿吗?
从粉岭的家回到学江那儿,信哲在等她。
两件事要告诉你。信哲愉快地说。
很重要的?关于我的?
自然。第一件我们圣诞结婚,好不好?第二件,哥哥嫂嫂移民美国的事批了,一年之内他们要离开。
啊!静文一时之间说不出话。
结婚,自然是她向往的,淑华下午还催促过;学江夫妇移民,她觉得意外,一年之内他们会离开,几年的感情,她舍不得。
啊表示什么?开心?意外?还是不高兴?静文,你讲话。信哲急切地说。
太意外了,招架不住。她拍拍胸口。你没想过结婚吗?你已大学毕业,我已有事业、经济基础。
不。我是说老师移民,从来没听她提过。
申请了十年才批准,美国是最难移民的一个国家。信哲说:静文,同不同意结婚?
问准了长辈?
他们求之不得。
会不会太仓促?
现在开始还有五个月,来得及预备。信哲信心无限。妈妈已去替我们订酒席。
不需要太大场面。
你是名声乐家,不能亏待你。信哲笑。你现在是青出于蓝更胜于蓝,你比嫂嫂更出名。
不能这么讲,她是老师。
我说的是事实。
做人要谦虚,她是老师我就尊敬她一辈子。
真迂腐。他笑。我也教过你功课,你是不是也尊敬我一辈子?
是。就是这样。她认真。
我情愿你爱我一辈子。他压低了声音。
结婚的事就定了在圣诞,静文这边没有什么可预备的,她们送不出什么嫁妆。
但信哲那边却忙碌热闹,也许信哲是最得宠的小儿子,父母对他无微不至,什么都要最好、最讲究的,令静文大有压力。信哲,我家的情形你知道,我们负担不起值钱的嫁妆。静文很为难。
谁要你什么嫁妆了,只要娶到你我就心满意足,真的。
我怕伯母不高兴。
放心,妈妈不是势利的人。
你要自己出来做生意?她意外。
你不赞成吗?做生意才可以发财,和别人做事,是没用的。
我喜欢稳定。她是保守老实的。
枚心,我陈信哲绝对有能力让你过好日子,我保证。他信心十足。
不是说这个。她喜欢他的信心和冲劲十足。只是生意的事我不懂,帮不了你。
现在大陆贸易好做,周围都是发财的人,我不能放弃大好机会。
信哲带静文去买结婚戒指兼且买几件衣服。周末的尖沙咀人山人海,仿佛全香港的人都涌到这儿了。他们被人潮涌着前进,不由自主地前行又前行。
抓紧我,不要失散。信哲握紧她的手。
好像在逃难。她笑。
就到了,同事介绍我一家相熟的珠宝店,在前面的商场里。
珠宝店?去金铺买就行了。她立刻说。她从来没有奢望拥有珠宝。
信哲但笑不语,胸有成竹地带她到一家规模并不大的珠宝店。
他订了一对结婚戒指,又为她买了一枚小小的一卡钻石。她一直用眼神阻止他,她不想浪费,她戴一枚钻石而不能让母亲生活得更好些,她不会开心。然后,他带她到酒店的咖啡室。
信哲,太浪费了。她正色说:其实买一枚小小的珍珠已经足够。
不。钻石才能代表爱情坚贞。
两个人互相有信心比什么代表都好。
不是信心问题,我爱你,我什么都想给你最好的。他情深款款。
她沉思一阵,考虑一阵。
我有一个愿望,你能否成全?她慎重地问道。
不要这么讲,我们就是一家人。你想做什么我一定同意。
你知道我只有母亲,我想她能跟我们住。她凝望着他。
他有点意外,但立刻点头同意。
没有问题,你的母亲就是我的,我们接她来同住。他说。
谢谢,谢谢你,信哲。她十分感动。以后我一定努力做最好的妻子。
你已经是最好的。他喃喃说。
恍眼中,一个熟悉的人影闪过,静文呆怔一下,谁?她悄悄地四下搜寻,在隔开三张桌子处,显志和一个男人刚坐下。
令她意外的是显志穿得极时髦,完全不像他平日的老实打扮。
谁?信哲疑惑。
哥哥显志。她望着显志的背影,面对着她的是个像运动员的男人,三十多岁。
那是显志的同事?朋友?原来显志平日并不寂寞孤浊,他也有朋友的。也许静文望得太直率,那男人狠狠地瞪着她,极不友善。
显志。她终于忍不住招呼。
显志明显地震动一下,迟疑着慢慢转回头。
是你?他没有表情。
今天周末,你又不回家看妈妈?她说。
明天早晨回去。眉宇间有着不耐烦。
你先打电话给妈妈,免她担心。
知道。他转头不再看她。
那运动员般的男人对静文怒目而视,真是奇怪了,人家只不过兄妹交谈几句,他生什么气?莫名其妙。
接着,他们也不吃下午茶,站起来匆匁离开,好像逃避一群大黄蜂。显志不愿见到你?信哲问。
他是怪人,孤僻又怕羞,和我们平时也没话说。
他那朋友好凶。信哲摇头。他一直狠狠地瞪着我们。
显志自己够怪,交的也是怪朋友。
这叫臭味相投。信哲笑。
他们又到附近的服装店逛了一会,个子娇小的静文偏好穿长裙,长到足踝的那种,信哲为她买了两套。
为什么不试短裙?你穿会好看。
我喜欢长裙,端庄些,斯文些,古典些,像公主一样。
是、是,你是我的公主。他开心极了。
幸福的感觉一直包围着她,无边无际的喜悦一直朦胧地在心中回旋。上帝对她太好,几乎赐给她最好的一切她的美妙嗓子、她的名气,还有信哲,还有她可预见的美好前途,实在不该有任何不满。即使父亲的早逝,困苦的生活已成过去。前途是一遍锦绣灿烂,她满怀感恩的心。
晚上与淑华通电话,她不安地抱怨。
显志没有回来,也没有电话,这孩子。
静文立刻想起下午衣着时髦、神情愉快的哥哥,他答应打电话的啊!
下午碰见他,他明天回来。
真令人担心,这孩子!淑华欲言又止。我怕他交了坏朋友。
那恶狠狠、运动员身形的男人。
我看到他的朋友,不像坏人,她只能这么说:哥哥拿钱回来吗?
很少。他能赚多少呢?养得活自己就很不错了。
静文想起他一身时髦名贵的衣服,但她不敢说,怕淑华更担心。
妈,信哲说结了婚接你出来一起住。
啊信哲这么说的?真的?真是个孝顺的好孩子。淑华高兴极了。
比自己的儿子更好。
以后大家都放心,可以互相照顾。
是、是。你真是出门遇贵人,人人都对你那么好,算命的没说错。
妈,人要自己尊重自己,要本身一切做得好,才能赢得别人相同的对待。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好孩子。淑华仿佛在流泪。你最争气。
躺在床上,静文想,是她最争气吗?不、不,是运气,她碰到好老师,她遇到贵人,一路上仿佛都有人扶持她,她有今天,自己固然努力,却也不能否认运气。
愿这好运气一辈子跟随她。
一早,她坐火车回粉岭。
淑华已在门边望呀望的,眼巴巴地等待着。
显志还没有回来。
可能要迟一班车。淑华回到简陋的屋子里。等他回来我们去吃早茶。
好。我请。
淑华的眼睛有点奇怪,仿佛怕光似的,而且泪汪汪的,有点模湖。
妈,你的眼睛有事?静文极关心。
没事,没事!淑华用纸巾抹一下。人老了,一切退化。
但是淑华才五十岁出头,怎么叫老?
眼睛是最重要的,不舒服就要看医生,千万不能拖。
我知道,我明白,我没事。她挥挥手。
快到中午,显志才匆匆回来。
回来晚了,对不起。他低头小声说。
妈等了你一个上午,想跟你去吃早茶。
现在去吗?显志有点心不在焉。
现在人太多,没有桌子。淑华仔细地打量儿子。怎么你总不能胖起来。
我不喜欢胖。
但你太瘦,瘦得好像生病。
我没病。显志迅速地看静文一眼,视线立刻又收回眼底。
静文第一次觉得显志有点鬼祟。
圣诞夜是我的婚期,你要来参加。
好。你给我帖子。
昨天那个男人
不要理我的事。显志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暗红。
他对人很不友善。静文还是把话讲完。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个性,他是好人。他不看静文,脸上的暗红褪去。
他是你的同事。
嗯。不置可否。
上司?他看来比你大很多。
妈,什么时候可以吃午饭?他不耐烦。
立刻,立刻,淑华凝望着儿子。你吃完饭就走?
不三点钟走,晚上有课。
你的电脑还没学完?我已大学毕业。
我已从初级学到高级,怎么一样?
公司有没有升你的职位?
我又没有告诉公司。他横她一眼,怪她多事似的。
那你学来做什么?静文又好气又好笑。学东西当然是为职位升级。
我是充实自己。
真不明白你,怪人。静文忍不住。
原来的公司不升你职,你可以申请另一家公司,你已学了高级电脑。淑华也说。坐在儿子身边她望呀望的,爱子心切。
等学完了再说。显志低头吃饭。
有没有女朋友?淑华轻轻地问,仿佛这问题会惊扰他似的。
没有。显志的脸上又一抹暗红。我根本没有条件。
换一份工作,找一个好女孩,各自工作赚钱不就行了?
也不一定要结婚。
那怎么行?安家靠你传宗接代。淑华的思想古老。
现代哪有这种事?显志很不耐烦。没有人讲什么传宗接代,又不是有很多身家要继承。
显志淑华显然被这话吓一跳。
你怎么这样跟妈妈讲话?静文很不满。跟什么人学得这么没礼貌?
我讲的是道理。他悻悻然。
你什么态度? !静文第一次跟显志争执。显志从小是安静沉默的人,今天完全变了。要不就不回家,回家来又对妈妈这样,你自己想想对不对。
显志脸上的暗红一直未褪,却低头生闷气,一言不发地迅速扒光碗中的饭。
我走了。他站起来。
显志淑华的声音颤抖,眼泪随之簌簌而流。别走,你才回来,你不喜欢听,我以后不说就是。
显志僵立一阵,默默地坐在墙角,父亲生前常爱坐的位置上。
静文很生气,她不能容忍显志这样对待母亲,不养又不孝,更疏于问候,现在还用这种态度偏偏淑华容忍他,唉!
淑华愈是容忍,他恐怕会变本加厉。
坐了不到十分钟,屋子里的空气还没有缓和过来,他已一声不响地推门而出。
他一离开淑华就开始流泪,伤心得不得了。把静文都哭烦了。
不要再哭,妈妈。你眼睛已经不好,还要哭,根本是你纵容显志的。
他一直是好孩子,这几年在外面学坏了,他没人照顾,可怜。
这几年我也在外面,也没见我学坏。
你不同。从小你就有理想,能争气。显志太纯,是一张白纸,意志又薄弱,他一定交了坏朋友。
我看见他的朋友,一个高大的运动员身形、样子凶凶的男人,而显志穿了一身好时髦又名贵的衣服,根本不像今天这样子。
是吗?是吗?淑华怔怔出神,忘了流泪。那男人很凶?他怎样?
很凶只是我的感觉。
他没说过什么。静文立刻后悔把这事告诉淑华。
显志很时髦?穿名贵衣服?那没可能,他根本没钱买,你一定看错了。
那就算我看错好了。
淑华皱眉,望着女儿半晌。
你说显志是否交了坏朋友?
我不知道。我只是不喜欢他对你的态度,其他的你也别想那么多。
我怎能不想?他是我唯一的儿子。
显志的事令静文多了一些烦恼,淑华常打电话来唠唠叨叨,令静文连上课也不能专心。她下决心,这周末约显志出来好好谈一次。
我没有空。这是显志的回答。
没空也要见我,这比你任何其他事重要。静文坚决地说。推掉你的约会或课,你来找我,或者我到你家。
我来找你。他立刻说。三点。
你若不来,我到你家等,等到你出现为止。
这是威胁吗?我一定来。他不耐烦地收线。
星期下午三点,显志依时来到,静文带他到附近一家茶餐厅。
谈什么?你说。
语气好一点,我是你的妹妹。她叹息。怎么把我们当成敌人般。
你快说。他催促。
结婚以后我接妈妈出来住,信哲父母给的一幢房子有三个卧室,你搬来住。她开门见山。她知道,这会是淑华最大愿望。
不。他一口回绝。六年了,我已习惯独居,何况那是陈信哲的家。
那也行,你接妈妈同住,我每个月付房租和生活费给你。
那怎么行!我只租人一间房。他涨红了脸。你为难我。
我不是故意为难。那天你走了后妈妈伤心了很久,你是他唯一的儿子。她想见的是你,不是我。
但是我无能为力。
可以向房东多租一间房。
那公寓只有两间房,他一间我一间。
他是谁?那天见到的那个凶男人。
他没有出声,算是默认。
静文记起以前她曾打电话去找显志,遭房东极不礼貌地对待。原来就是那个凶男人。
你怎能跟那人合得来?
那人很好,很照顾我。
没有礼貌兼没有教养。
不许随便批评我的朋友。
言归正传。你打算怎样安置妈妈?静文是故意这么问的,她要逼显志负一点责任。
我没有办法。看来他是真为难。不瞒你说,如今我仍只是公司的信差。
不是文员?她意外。
他默然。
读了那么多年电脑,不能有改善?
依然沉默。
你是怕事或不求上进?她忍无可忍,人往高处,他怎能如此随遇而安?
你若能照顾妈妈,我很感激。以后我会注意自己的态度,每星期多去看她一次。
大概这是他最大限度的条件了。
这是你亲口答应的。她凝望他。
我保证。
你是不是有什么困难?我们讨论一下,看是否可合力解决?她关心,始终是兄妹。
不。没有困难。他垂下头,脸上又有一抹奇怪的暗红。
经济情况不好以后会改善,读完高级电脑可另找份工作,或晚上做另一份工作,很多人趁年轻时都这么做。她放柔了声音。
他沉默下来。
她知道,当他不说话或没有话说时,他就要离开。
记得你答应过我的话,多去看妈妈。她主动站起来,付钱离开。
看着显志离开的背影,那么瘦,那么单薄,那么孤独,静文的心又软下来。刚才是不是逼得他太厉害?看他样子他真是无能为力,从小他不是小器的人,他沉默但慷慨大方,什么都肯分给别人。现在静文鼻子发酸,心里很难过,他是唯一的哥哥,何必逼他?
她和信哲比较有能力,就让他们负责妈妈的生活,这个年代也不分什么儿子或女儿了。
天气变冷,圣诞气氛渐浓,静文和信哲的婚事也更近。
房子是现成的,解决了现代香港人最大的问题。其他的东西稍加添增,再布置一下也就很像样了。
请帖早已全部发出,信哲、静文各自请他们的同学和朋友,还有几位帮过她的老师、教授。静文很兴奋也很感激,她终于拥有了今天,这是她以前从未想过的。若不是碰到中学的好老师李玉明,全力支持她学声乐并介绍学江给她,她大概也不过是个中学毕业的普通小文员,现在她太满足,上天对待她太厚。
拖着信哲去教堂谢恩,全心全意地祈祷着圣经。虽然她不是最殷勤虔诚的基督徒,她不会每个星期天到教堂,但她心中有信仰,信仰带给她无比的信心和希望。
她又在一个没课的下午亲自去见李玉明老师,坐在李家小客厅,她又变回一个听话乖巧的中学生。
你的一切令我觉得骄傲,我没看错人。玉明愉快地说。
是老师给我的机会,我一辈子不忘。
始终是你自己的努力。玉明微笑。你的婚礼我一定参加。
老师,若有任何事你需要我做的,请吩咐,我义不容辞。她很诚恳。
好。第一件,若我再找到一个潜质像你这么优厚的孩子,我交给你,你替我训练。玉明眼中闪耀着动人光芒。另外一件事,我一直在等你的独唱会。
我一定像你和曾学江老师一样,诚心传授我的全部音乐知识给下一代。我自己受过你们的恩典,我该接棒做这件事。至于独唱会我没想过,我可以吗?
静文,是时候了。玉明鼓励着。香港年轻的一辈中,你已是最好的,很多人已在期待着这一天。
真的?她又惊又喜。
好好地计画一下,过了这个冬天,明春吧!当大地一切欣欣向荣时,你开独唱会。
我会努力去做。静文兴奋得涨红了小小的俏丽脸儿。我是说我去计画。
这是你表现自己的一个大好机会,也总结你这么多年的苦学、苦练。
静文回家,与学江、信哲讨论这件事。学江立刻举双手赞成,她说,我本想等你婚礼过后再提这件事。信哲更表现了前所未有的雀跃,仿佛要上台表演的是他自己。
蜜月回来我们就筹备,他拍着心口望着他的未来妻子。我全力支持。
真的要开独唱会?静文仍是不肯相信。
婚礼在圣诞声中宁静、温馨地举行过了。一如静文事先的要求,不铺张不豪华,没有大锣大鼓的音乐,只温馨而精致。静文是个美丽娇小的新娘,她无限喜悦与幸福地倚在信哲身边,信哲骄傲地拥着静文,他娇小可爱的妻子,仿佛拥有了全世界。
上帝祝福所有相爱的人。
第二天,他们飞泰国度蜜月。
他们都不想走得太远,因为独唱会的所有筹备工作在前面等着他们,他们要以绝对兴奋与期待全心投入。
淑华搬来与他们小俩口同住,帮他们主持家务,并辞了工作,信哲很尊敬她,对她很好,她的脸上开始多了笑容。
自丈夫去世后,第一次再展示这种由心底发出的笑容。她很满足,目前这种平静安稳的生活令她仿佛回到从前,不再忧柴忧米,中间的艰苦日子已过去。最令她开心的是:显志每星期来见她两次,履行了他的诺言。
她想,终于雨过青天,苦出头了。
唯一的烦恼是,她的视力愈来愈坏。新配的一对眼镜又看不清,不会退化得这么快吧?她还常流泪水,眼角边上还有些火烧般的痛,自己买了眼药涂,也不敢告诉静文,怕静文担心。静文那么忙,这些小事不要去烦她。静文是忙得不得了,又要在中大教学生,又要筹备独唱会,还要自己积极练习预备,每一分钟的时间都不敢浪费。结婚后,她是个快乐的小主妇,心中的无限满足与喜乐从她不停的歌声中听得出。
信哲的公司也开张了,专做大陆生意,请了个很精明能干的秘书帮忙,还有个会计专门和银行打交道。
他比以前忙,但忙得开心和充实,他说: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你,为这个家,为我们将来的孩子过更好的生活。
静文总是告诉他目前的日子她已满足,在物质上她没有更高的欲望,不必为了钱而忙得失去生活情趣。他但笑不语,看来仿佛另有主张和看法。
静文完全不管他生意的事,反正也不懂。信哲却很帮静文,独唱会的事在他大力支持下将在三月二十六日,静文二十四岁生日那天举行,门票也开始送给亲友、同学、朋友,也公开发售一半。
静文开始时有点担心没人买票,令她意外的是居然反应很好,一个星期已卖得七七八八,在给她打了强心针之余,她也有了压力。
她担心临场会否唱得如平日一样好?是否会失水准?会不会有些意外的小阻碍?患得患失的心情下,她竟失眠了。
别傻,记住李玉明和嫂嫂说的,你已是目前香港年轻一辈的声乐家中最好的,要对自己有信心。信哲安慰。
她更加积极苦练,要把自己最好的一面表现出来。
她求好心切,简直是完美主义者,她绝对不容自己有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