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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晨星 嚴沁 24617 2023-02-04
比尔为可宜租了一幢小巧精致的房子。一个小花园围着一幢纯欧式的建筑,院子里栽满了杜鹃花和凤凰木,墙上蔓生着许多藤状植物,一个年轻的女佣人侍候着可宜的起居,她被供养得像个公主。 比尔年纪比她大许多,对她,有一份纵容和呵护的爱。他对她非常、非常好,简直可以说无微不至,她要的,她想的,他都想尽办法替她弄到,他是一个好情人,他也会是个好丈夫,只是,她无法真正的、合法的、完全的得到他!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奇怪,如果不属于你的,千方百计也得不到,是你的,绕着弯子他也会来到你面前,信吗? 比尔不常来,许多时候是可宜去比尔住的台南饭店。在公司里,他们从来不公开在一起,走廊相遇,一个招呼都淡得令人简直不可能起疑,何况比尔的名誉一向好,谁会想到他们的事呢?

可宜担心过魏彼得,可是,自那件事发生后,他第二天就匆匆回到台北,再也没有露面,公司里的人都不知道可宜和比尔,自然是他没有乱说,这是他的聪明,他知道自己斗不过比尔,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 调来台南工作后,可宜一切顺利,加上生活得好,物质享受高,她比以前更丰腴了些,自然也更美了,唯一使她想起来就有些心烦的,是她的上司,那个冷漠、骄傲的尹怀时,一直是那么阴阳怪气的! 可宜自问不是个杰出的女秘书,但至少称职,交代下来的事,她会做得井井有条。她是个喜欢热闹、耐不住寂寞的女孩,偏偏他有时整天都不说一句话,她时时有被困在真空中的感觉! 他又坐在那儿,像在椅子上生了根,两个多小时,他简直就没有动过,可宜偷偷地注视他她总是偷偷注视他,已成了一种习惯似的。他一直在看那份公文,连翻都没有翻过一页,这么久了,可宜可以看二十页或三十页,这个怪人,他真在看?或是在想别的事?若想别的事,想什么呢?女孩子?不,不,他这种人怎么会想女孩子?他脑子里只有数字吧!

有人在敲门,可宜还没来得及应,一阵旋风似的,门被推开,一股浓郁的香风,拥着一团鲜艳的蓝色影子直晃来,可宜呆了一下,那团蓝影已站定在尹怀时面前。 怀时,有空吗?那女孩的声音比普通人高半音,很刺耳,很傲慢,令人反感。我要跟你谈谈! 尹怀时像被弹簧弹起,他似乎惊喜得手足无措一副可笑的表情,可宜忍住了笑。他双手互相不停的搓着,有点尴尬,有点难为情。 梦妮,怎么会是妳?他喃喃的说。 梦妮?一个好听的名字,不该配在这混身都有棱角的女孩身上。她是谁?和尹怀时有什么关系?他们看来那么熟,熟得使人不顺眼! 不能是我?叫梦妮的女孩夸张的。可宜看见她有美好的身段,有五呎六吋高,穿一条喇叭裤,背影好潇洒。怀时,走吧!我的车在外面等!

我唉,好。尹怀时拿起西装上衣,匆匆随那个梦妮出去。可宜看见她的脸,是那种野性美的女孩,很美,美得像一团火,她是他的女朋友?舒小姐,把我桌上的公文整理一下!像那阵旋风,卷进来又卷出去,连正眼都没有看可宜一下,傲慢得像个皇后!可宜不由自主的冷哼一声,不知道为什么,她讨厌这个梦妮,十分讨厌! 她慢慢走过去,把尹怀时桌上的公文清理起来,拿起刚才他看了两个多小时的那一叠她呆住了,那是什么公文?他翻开的那一页甚至没有一个字,他在看什么?他这个人莫非有些神经不正常? 可宜拿着那份公文傻傻的站在那儿,一时之间回不了神,她心中有丝奇怪的感觉,似乎揭穿了别人的隐私,她很想放回那份公文,装做没整理过的样子,但是尹怀时又明明叫她整理,正在犹豫不决,门开了,尹怀时出人意料之外的走进来!

他看见可宜站在他桌前,他也呆了一下,然后,一丝奇异的、类似愤怒的神色涌上来。他大步冲到她面前,一把抢过可宜手中的公文,似乎,可宜做了天大的错事,他的脸胀得通红,眼中的光芒令人心惊。 谁让妳动这个?妳懂得做秘书的规矩吗?他大声的,令人难堪的。妳想做什么?每天偷偷摸摸的盯住我,以为我是太空来的?妳想发现什么?妳太过份了,妳竟想侵犯别人的隐私? 可宜吃惊的后退一步,她的脸苍白而严肃,这个人怎么了?疯了吗?他在叫唤什么?骂什么?她真莫名其妙,不是他叫她整理桌上的东西吗?他简直不可理喻,谁要侵犯他的隐私了?是他伤害了她的尊严!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可宜强自镇静,冷冷的、硬硬的说。她不是那种肯忍气吞声的女孩,会不顾一切的反抗。不是你叫我整理的吗?

我尹怀时一怔,是可宜的冷硬,他从来没有这么控制不住自己,他怎么了?我没有叫妳整理这个,我不喜欢身边有个侦探似的人,什么都不自由,我 他甩一甩头,说不下去,狠狠的瞪她一眼,大踏步的又冲出去,砰的一声关上门! 这疯子,这狂人,简直可恶,可恨极了,谁像个侦探。谁一天到晚侦查他了?他心里有些什么鬼?他以为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他凭什么这么毫无理由的伤害他人的自尊?他虽是上司,她也是人,没有人能这样蛮不讲理、毫无理由的伤害另一个人的。 可宜激动得厉害,生平没有受过这种待遇,她觉得简直是她的奇耻大辱,被一个男孩子这么指着鼻子大骂,这叫她怎能忍受?她以后还能做他的秘书?还能每天面对着他?那简直比杀她的头更困难,她再也不要见这家伙,让他去神气吧!让他去骄傲吧!他的神气,骄傲永远赢不了可宜,她情愿离开,情愿辞职,情愿失去这份工作,她咽不下这口气!

她有种想哭的感觉。哭多陌生的字眼,自懂事起,她从来没有为任何事掉过一滴眼泪,从没有!尹怀时算什么?怎能为他掉眼泪?她咬咬牙,忍住了!舒可宜不是给人任意呼唤的女孩,他看错了,她要叫他后悔! 她匆匆回到她的写字台前,坐下来,毫不犹豫的打了一封辞职信。打字机的的答答地响,信打完,她的心也冷静下来,怎么回事?怎么会弄得这么糟的?那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怎能 她摇摇头,别管那么多,反正她辞职了,没有这份工作也不见得会饿死她,顶多苦一点,省一点,她怎能再受他那莫名其妙的气。 把辞职信放在他的桌上,她拎起皮包,毫不迟疑的大步走出去,舒可宜拿得起放得下,尹怀时算什么?她还真没把他放在眼里 她真没把他放在眼里?她在公司的停车场外呆了一阵,她似乎是有点在乎他的,否则,她不会这么生气,不是吗?

拦了一部计程车回家,那个小小的女佣人正在预备晚餐,看见可宜回来,很意外,很惊奇!小姐,今天怎么这么早? 可宜心情不好,懒得回答,嗯了一声,匆匆回到房里。她不常抽烟,除非在特殊的情况下她从皮包里找出一包烟,猛猛的抽起来,一刹那间,烟雾团团的包围住她,她心中仍然气愤,她无法在烟雾中找到出路! 是否该告诉比尔?这种事情比尔有能力帮助她的,她拿起灯柜上的电话不,她又放下来,她说不出为什么,只是觉得似乎不该告诉他,至少在目前。这件事是属于她和尹怀时之间的,不需要有第三者加入! 她捺熄了烟头,和衣倒在床上。坐办公室的工作虽没有空中小姐辛苦,她却耐不住那长时间,每天下班回来,她都觉得累,她总是先休息一阵很快的,她睡着了,睡得毫无一点牵挂,刚才的烦恼似乎已经逝去,她就是这么一个女孩子,没有永驻的烦恼,也没有永驻的欢乐!

天黑了,女佣人的晚餐预备好,她进来看一看,可宜仍在睡,她不敢打扰,悄悄地又退出去。这个小小的女孩子,对漂亮而能干的女主人,有一份无可名状的崇拜! 时间越来越晚,八点半,可宜仍在床上,她睡得好甜、好香,没有一丝醒意。正在这个时候,床头的电话响起来,一阵又一阵的,她只好坐起来。 喂她懒懒的。 可宜,我是比尔,比尔在电话里说:今晚我有应酬,工程师协会的一个派对,妳别来找我! 好!可宜仍未醒透。 怎么?声音里有些不高兴?比尔关切的。那么参加完派对,我就来 不,你别来,今晚别来,可宜没加考虑的拒绝了。我很累,我需要休息! 不是生病吧?比尔问。 不是!可宜似乎没有耐心了。再见! 放下电话,女佣人的小脑袋从门缝里伸进来。

小姐,吃晚饭吗? 好!可宜站起来。 还有一个客人!女佣人怯怯的,她知道可宜这儿从不招待客人。他一定要进来,我拦不住! 可宜全身一霣,她几乎立刻想到是尹怀时不,不会是他,那个傲慢的狂人,他怎么会来?他眼中怎会有她?不知跟那个叫梦妮的女人到那里去了,何况,他不可能知道她的地址! 我不见客,让他走!可宜又烦躁起来。 是!女佣人小心的退出去。 她摇摇头,很可笑,她怎会想到来的是尹怀时呢?那简直比登陆太阳更不可能不曾到达已烧死了,但是,会是谁呢? 她好奇的拉开一丝门缝,她听见女佣人正在劝客人走,那个蠢丫头,结结巴巴的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似乎她在怕那客人,是谁?可宜心中一动,难道是魏彼得吗?

她向前一步,在自己家里,又有女佣人在,她可不怕什么魏彼得。坐在那儿固执得像生了根的客人突然站起来,他一声不响,深深的、紧紧的凝视着她,那瘦高的身影,像一座坚立不动的山岳。 是你!可宜尽力使自己的声音更平静更冷淡。 他没有说话,视线转去看看女佣人,那个年轻的小女孩识趣的悄悄退开。 可宜心中有一种奇异的霣动,又紧张,又似惊喜。她不露声色,漠然的站在那儿,他来了已表示她的胜利,她越表示得不在乎,就越满足她的好胜心。她不说欢迎,也不表示拒绝,她要看他怎么做,似乎是一份恶作剧的心理。 我看到了那封信。他还是盯着她。我以为没有那么严重! 她吸一口气,他原来不是来道歉的,还是那么骄傲。 我有权利辞职的,不是吗?她冷冷的,没好气的。 并不需要辞职,我觉得只是一点小误会!他看来很冷静,谁知道他内心是多么激动?看见可宜那封辞职信,他如青天霹灵似的呆了老半天。 伤害别人的自尊心是误会?可宜一点不放松,自己已辞了职,他不再是上司,他们地位平等。女秘书不是呼呼喝喝的受气包! 没有这意思。他矜持不住了。我并不是有意妳该明白,我不是苛刻的上司! 很抱歉,我不愿意再为几千块钱的薪水而出卖自己的尊严!她毫不留情的。你苛不苛刻与我无关,去找一个能够忍受你的秘书! 他吸一口气,他似乎为她的话而激动起来。 我很难令人忍受吗?他的声音不正常。 你自己该知道,她冷冷的哼一声。你整天不说一句话,冷得像一座冰山,你要把你四周围所有的东西都冻结来,包括你的秘书,你要人在你那种窒息的真空中生活、工作,你不但残忍而且冷酷。你自以为了不起,但是你得知道,世界上没有人愿意被看低、看小,看不起另外一个人,告诉你,你那种呼呼喝喝吓不倒人! 我是那样的吗?他皱起眉头,十分困惑的。 是不是,你自己知道,你和你那个梦妮一样、骄傲得像只无知的孔雀,可宜继续说:我曾以为你神经不正常,捧着空白的公文看几个钟头,但你不是,你只是无知,你在虚伪的掩饰你的低能,你以骄傲来隐藏你内心的恐惧恐惧别人看穿了你,你穿得像个高尚的绅士,你模样像个高尚绅士,你却不是,你粗俗得就像街边的无赖,一点修养都没有的开口伤人!她一口气说下去,心中的气也消了。 他一声不响,脸上的神色依然那么平板似乎可宜骂的不是他,是个与他完全无关的人,他像在沉思,又像在回忆。渐渐的,他有些沮丧起来。 或者妳說得对。他喃喃的说: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什至不了解自己! 这回轮到可宜发呆了,他那么骄傲的人,怎会承认别人的话对?他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说不了解自己,这可能吗?真正了解自己的人并不多,可宜又何尝了解自己呢?或者,他说的是真话! 你请坐!她突然窘迫起来。天!这不好笑?她能第一次见面就和男孩子谈情说爱,她竟会窘迫? 他真的坐下来,坐得一本正经。沉思了一阵,他忽然起头,神色冷静多了,又深又黑的眸子里,焕发出智慧的光芒除了智慧,似乎还有一点其他的,那是难懂的、深奥的、费解的。 没有人这么说过我,他慢慢的说。他的声音很低沉,是那种有磁性的,可惜太冷、大严。真的,妳是第一个,我想我该为下午的事道歉! 道歉?他会来道歉?不嫌太迟了吗? 其实用不着道歉,她摇摇头。这也不是件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妳的意想是妳愿意回去工作?他热切的。 我已经辞职了!她不置可否的。 这表示妳仍在生气?他说。他居然也懂幽默。我不该生气吗?她淡淡的笑一笑。你太漠视别人的自尊心了! 不是这意思,我从来不把秘书当外人看待,他说。脸上浅浅的红晕似真似幻。我觉得妳该了解我! 我怎能了解一个自己都不了解自己的人?她再笑一笑。何况我有机会吗? 我一定是个很可怕的上司,他自语着。妳知道,从小我不善于与人相处! 可宜不出声,和他谈话是种享受,有深度的男人总给人好感,似乎,他不再那么讨厌了! 吃晚饭了吗?她感觉肚子饿。 他犹豫一下,轻轻摇摇头。 从办公室直接到这儿,我七点钟来,等了一个半钟头!他说。 一起吃一点,怎样?她站起来。 就这么自然的,他留下来。两人同桌吃晚饭,虽然话谈得不多,还算相当融洽,和刚见面时的水火不相容相差何止千里。他们谁都不再提辞职的事,似乎忘了这是他来的目的,饭后,两人又回到沙发上。 妳一个人住在这儿?他问。他已放松多了。 她点点头。有个好奇怪、好奇怪的感觉,屋子里多了他,似乎特别温馨、静谧,似乎更像一个家了。 你呢?她反问。 也一个人住,公司预备的房子,他有些回避她的眼光,为什么?刚才还那么眼睁睁的盯住她!大而寂寞的房子!是我的商标! 商标?那个梦妮呢?她忍不住问。 梦妮?她住在新加坡,在南部高雄有个厂,大概两个月总会来一趟!他没有想到她话中的深意。 是吗?她一眼就看得出是个能干的女孩!她说。不知怎么,心中满不是味儿。 锋芒太露,他淡淡的。过份了! 什么时候会结婚?她问。 结婚?谁?她?他一连串的问。结婚两年了,去年才生了一个儿子! 她不是和你她指着他,心中那丝酸溜溜一下子全没有了。 和我?尹梦妮是我妹妹!他说。 她不禁笑起来。难怪他们那么熟,难怪他们那么亲密,难怪他们那么接近,原来是兄妹! 看不出,一点都看不出,她笑靥如花,看得尹怀时神移目眩,怎样的男人才会不为她所动? 你们一点都不像,她是热的、活的,是火山,你是冷的、静的,是冰山,你们完全不像! 虽然不像,但我也不是冰山,他笑一笑。天!他竟笑了,笑得多好,多漂亮,多潇洒,还有那么一丝儿男孩子的羞涩。我比较沉默、内向,我该是个矿! 矿?她沉吟着。她的生命里,从来没有男孩子自比为矿,他是新奇的,与众不同的不,他只是上司,不能与在她生命中出现的男孩子拉在一起。 是一处从未开发过、从未掘过的矿,但不会是个好矿,我的蕴藏并不太富。他说。 你知道,她眼波盈盈流转,像无数颗发亮的星星在闪耀。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十分吸引人,我不明白,平日你为什么那么沉默? 工作的时候应该全力工作!他说。 但是你看空白的纸看了两个多钟头!她不放松的,她是想探寻他的隐秘了。 那他的脸红了,羞涩从唇角扩展。像他这样的男人该是男人吧,不再是孩子了!他不该有羞涩的,是他没经验?是他真没接近过女孩子?我在想一些事,公司里的事! 是吗?她看着他。 他振作一下,他觉得可宜的压力越来越大,他是鼓了那么大的勇气来,而且有最好的借口挽留她的辞职。但是,他不能不走了,再留下去,他怕泄露了心中的隐秘,她是那样机灵的女孩子! 我得走了,他站起来。谢谢妳的招待和晚餐!她也不挽留,这样的男人使她陌生,使她无从捉摸,她不做冒险的事。 不必客气?她说。 走到门口,他站住了,回过头来,若有所思的说:我们不是相处得很好吗? 你这样以为?她眉梢往上扬,有挑战的意味。 明天回到办公室吧!他说。 我说过辞职她的语气不再坚持。 我希望明天能在办公室里见到妳!他再看她一眼,深黑色的眸子里,确确实实有着一些可宜不懂的光芒。不等她的回答,他推开门大踏步而去。 可宜一直站在门边,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她心中十分宁静,十分恬适,仿佛有什么东西充得满满的。那奇异的、总往上涌的欲念消失了,她忘了比尔,忘了和比尔共寻的欢乐,忘了那荒唐的、不能被人知道的生活。尹怀时,仿佛在她身上、心中打了一针,清新的,纯洁的,令人向往的,和以往全然不同的一针! 她有个感觉,明天,她一定会回到属于他们俩的办公室! 是个美丽的清晨,可宜一早就起床了! 她心情十分好,好得出奇,一夜无梦,从来没睡得这么香,这么甜过。她从衣柜里选出一套浅苹果绿的春装换上,美得耀眼,美得清新。 在街口,她搭公司的交通车上班她知道自己会去上班的,尹怀时来过了,算不得她低头,何况,这件事只有他们两人知道,没什么丢人的! 沿着走廊,她慢慢走向办公室,心里竟有些紧张起来,就像初次应男朋友约会一样这真没道理,怀时不是她的男朋友,而她,也只是来上班的! 推开门,尹怀时已先坐在那儿,他穿了一套深宝蓝色的西装,新修了脸,显得容光焕发。看见她,他眼睛一亮,满意、喜悦的难得笑容闪动在嘴角。 早,尹先生!可宜轻松的、愉快的说。 我知道妳会来,他说我仍是不放心,八点半我就坐在这儿等,是我不够信心! 你不以为我是来领半个月辞职前的薪水?她微笑着。 妳会吗?他不放松的盯着她。 她心中一颤,不敢再看他,他眼中的光芒,使她不由自主的要逃避。 她迅速的坐回自己的写字台,胡乱的弄着桌上的一些东西。其实,她的工作十分轻松,尹怀时交给她的公事好少,即使不要这个秘书,他也能自己做完所有的工作,请秘书,如果不是为了点缀,就是为了表现他的地位和身份吧! 桌上的东西都理好了,她不得不抬起头来,那真是令人尴尬的事,他,那傲慢、冷漠、阴阳怪气的尹怀时,若有所思的、恍恍惚惚的仍然望住她,他在干什么?他不是喜欢开玩笑的人。 尹先生,有工作交给我吗?她一整脸色说。 哦,他一震,若有所思的恍惚消失了,他的脸也严肃起来。有几件公文我再看一遍再交给妳! 可宜点点头,似乎,所有的事都恢复正常了也不能说绝对正常,有一种难言的、朦胧的、捉摸不到、又的的确确存在的情绪,弥漫在整个房间里。 电话铃响起来,可宜迅速拿起来。是比尔,他打的是不需要经过总机的内线电话。 可宜,好吗?昨晚好想妳,妳不让我去看妳!比尔说。他是热情的,真挚的。 可宜偷偷地看尹怀时一眼,他似乎并没有注意她。 很好!她说。有许多话是不便说的。 今晚我们去俱乐部,然后去妳那儿 不,去你那儿!她打断他。她不愿比尔去她家,虽然那房子是比尔租的,但,下意识里,她怕尹怀时会随时出现。 为什么?比尔问。 当面告诉你!她又偷看尹怀时一眼。 好吧!我七点半去接妳!比尔说。 好,再见!她挂上电话,松了口气。第一次,她觉得和比尔像小偷一样。 是谁?尹怀时突然问。 是同事!她吃了一惊。 男的?约会?他再问。他变得多话了。 不,一个女孩子,约我看电影!她说谎时面不改色。 他想一想,不再出声,又拿起他那叠公文来看。 可宜好无聊,没有事做,又不能讲话,时间好难挨,拿起笔,她在一张纸上胡乱的涂着,画着。不一会儿,整张纸都涂满了,扔开笔,她下意识的吃惊起来,涂得满满的一张纸上,都是尹怀时,尹怀时!横的、直的、斜的、歪的,为什么她会那么不自觉的写他的名字? 她把纸张揉成一团,心不在焉的把进废纸蒌。怎么回事?简直莫名其妙,写他的名字做什么?一阵莫名的烦躁往上涌,她几乎坐不住了,看看他一时还没叫她做事的模样,她情愿去洗手间走一趟。轻轻的站起来,不惊动他就悄悄走出去! 他真没被惊动吗?他尽了全身的力量才使自己不往她那边看,但是,每一个毛孔,每一个细胞都全神贯注在她身上。他看见她在纸上涂,看见她发怔,看见她扔了纸,也看见她烦躁,她离开。她在做什么?纸上涂了些什么? 他迅速走过去,从字纸篓里拾起那纸团,展平了,满纸尹怀时天!她写他的名字,她写他,写了那么多,几十个,几百个,为什么?为什么?难道她也像他一样?是吗?是吗?他把纸条叠好了,小心的放在衬衫口袋里,强抑着满脸的震动和不能置信的惊喜,装得和刚才一样平静的坐回写字台! 装模作样,隐藏自己是件痛苦的事,他却不能不装,不能不隐藏,他不能做没有把握的事!她回来了,脸色平静了许多,她轻轻悄悄的走回写字台,犹豫一下,她俯身在字纸萎里找寻什么,纸团吗?她怎能再找得到?那纸团已经在他的衬衫口袋里。 找不到纸团,她脸上露出惊慌,她不住的偷看他,他从眼角看见了,却装得那么漠然,若无其事。她在怀疑,是他?不是他?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看样子又不像是他罢了,由得他吧!回到座位,她从抽屉里找出一本英文小说,专心的看起来,再也不理会他。 一直到吃中饭的时间,他们俩几乎是同一时间抬起头来的,她对他笑一笑,站起来预备走。 舒小姐,他叫住她,鼓足了最大勇气。一起吃午餐,算我道歉! 他在邀请一个女孩子,但他的神色依然那么严肃。不需要道歉的,我说过,她摇摇头。我和几个女同事约好了一起在公司吃! 她径自走了出去,她以为他会再坚持,但他没有,眼看着她这么走出去,他是怎样的男孩?她失望了! 他呢?可真没想到她会拒绝,他甚至分辨不出拒绝的真伪,他也失望了! 下午再回到办公室,两人都出乎意料之外的沉默,早晨的好心情,早晨朦胧的喜悦几乎全部溜走,各人都怀着心事,两人都尽量避免着和对方的眼光接触,整个下午,就像在沉默中捉迷藏一样。 下班时,可宜再也忍耐不住,对男女之间的事,她一向经验丰富,可是尹怀时不同,她不能当他是男朋友看待,他并没有一丝追求她的迹象。但是,她够聪明,她能够加一点儿试探。 晚上有空吗?尹先生!她对着他微笑。 他有些意外的望着她,女孩子是怎么回事?她不是中午才拒绝了他吗?无论如何,他的心又跳动起来。 有空,妳有事?他疑惑的。 中午和女同事约好,对你好抱歉。她再笑一笑。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共进晚餐。 他犹豫一下,不是犹豫去不去,而是幸运来得太快、太意外,他无法置信。 我送妳回家换衣服?他笑了。赶走了整个下午的沉闷和阴霾。 她妩媚的点点头,两人并肩走出去。 会是个愉快的夜晚,她想。她几乎完全忘记了比尔早晨的约会! 他为她这不会说广东话的广东人选了羊城饭店吃广东菜,那是一家小小的而又十分挤迫的地方,生意好得令人惊奇,在这里只是吃的享受,吵杂的声音简直没有一点情调可言。 这儿像纽约唐人街的中国馆子,他笑一笑,脸上的神色十分轻松。以前在家时,每星期总去一次! 你家在纽约?她问。也是广东人? 是台山人,我们的广东话跟普通的不一样。他说:在台南住得惯吗? 我习惯独居,从大学开始,我就离开家了,她说:我个性好动,没有人管,反而更好! 妳好动?我觉得妳好安静!他奇怪的。 安静是外表,我的心好动。她笑一笑,说得很坦白。我总觉得自己是个多变的形体,或者是水,要投在激流中才显得有生气,我静不下来! 是吗?妳說得多有趣!他笑了。 你才是真安静,对不对?她望着他。 我安静了三十二年,近来好像有股激动的感觉在身体里窜,他幽默而含蓄的。也许那不能安于安静的因子发芽了! 你这种人外向不起来!她摇摇头。 妳怎么知道?他凝视她。 我说不出,但是我的确知道,她很有把握的。你把自己管得太严,你对自己约束太多,要求太高,你这种人该是洁身自好的独身主义者! 说得有趣却不全对!他不置可否。 如果我没猜错,你没有交过女朋友!她说。 妳把我看得那么糟?他冷漠的外表渐渐消失,不自觉的活泼起来。我是宁缺母滥啊! 她心中一凛,仿佛有什么不对劲,想一想,没有呀?他们不是谈得好好的吗?他们都笑得那么开心,怎么会有什么不对劲?但是,真的,她的好兴致消失了。 回去了吧!这儿真吵!她提议着。 他顺从的付了账,离开羊城。时间还早,一时没找到计程车,他们缓步向前走去。 预备在台南工作多久?她问。 三个月。他心不在焉的。我家那男佣的咖啡煮得很好,妳可愿意去尝一尝? 她想一想,没有推辞的理由,心里还有种很奇怪的念头,她喜欢和他聊天,和他谈话。和他在一起,给人一种无牵无挂,安全而宁静的感觉。 不打扰你吗?她故意看着他。 是我邀请妳的!他显得好兴奋。 台南的计程车不多,终于也给他们找到一辆,把他们载回那精致的、花园围绕着的洋房里。 一进屋子,就有种古老的、温馨的气氛迎面而来,亲切得很,好像进入十九世纪英国人的客厅里。式样古拙却很名贵的沙发,安乐椅,长长的餐桌,高背雕花的餐椅,有壁炉,有油画,还有许多画,古代的,现代的。地上是暗红的地毯,窗前是暗红的窗帘,一盏落地台灯散发出柔和的光辉,多么令人迷惑的地方。 真想不到,可宜在屋中转了一圈。谁为你布置的?什么地方能找到这样的家具? 不清楚,他被可宜的态度提高了兴致。房子和家具据说是一个英国人的,他回国了,一些装饰和布置,却是我自己设计的! 看来你该改行做室内设计家!她真心的。这样一个好环境,我情愿天天守着它! 妳說过安静不下来!他说。 我可以试试,她认真的。我只是没试过! 坐吧!他甩一甩头,似乎想甩开某种意念。我去叫龙生煮咖啡! 可宜挑了他平日最爱坐的安乐椅坐下,一摇一晃的,悠闲而自在,也晃出了她的童心,她忍不住的笑起来。 怎么了?他从房里出来,宝蓝色的西装,换了一件枣红色的运动衫,看来没有那么严肃。笑什么? 这张椅子,使我想起儿时的摇篮!她还在笑。 人大了,想到小时候总是甜蜜温馨的,他在她对面坐下来。我的童年很孤僻,现在想来,仍令人神往。 你以为现在就不孤僻了?她停止摇动,眼睛一眨一眨的,充满了好奇与探索。 比起童年来他皱起眉心,犹豫半晌,才慢慢说:我的母亲早死,由继母梦妮的母亲带大,她对我很好,却无法使我合群,我总爱把自己孤立起来,我觉得只有这样才报复了父亲娶继母的事! 哦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提起她歉然的。 不要紧,我愿意告诉妳,他摇摇头。那种不合群的孤立把父亲气得半死,事实上,我却觉得那种生活不错,我试过一星期中没跟任何人说话! 天,不闷死人吗?她低声叫。 闷不死人的,不说话时可以多用头脑思索,不更好?他笑一笑。所以我在学校的功课特别好! 她想一想,不愿继续谈这个问题。 梦妮跟你合得来吗?她问。 她是妹妹,我什么都让她,他说:我们兄妹感情倒很好妳呢?妳家有些什么人? 父母和妹妹妹,可宜耸耸肩。父亲是军人,生活很清苦。 哦?他颇为意外,她的模样像大家闺秀。 别不信,我做事也能帮助家庭!她摊开双手。她不知道为什么说这些,她从没有对任何男孩子说过这些。 如果妳坚持辞职,不是很糟?他又皱眉。 没办法,我自尊心比钱更重要!她洒脱的笑一笑。 我几乎闯了祸!他摇摇头。 没那么严重她看着他,很奇怪,对着他那张正直的,仍有些严肃的、瘦削的、漂亮的脸,她想把心中所有隐藏的话都说出来,但她理智的抑制了。我能另外找一份工作,我还有些朋友! 男的?女的?他有些紧张。 都有。她不置可否。你知道我不可能没有男朋友,只是不曾有人令我动心! 为什么要告诉我?他的声音有些困难。 你不想知道?她舔舔嘴唇,他眼中那难解的光芒,有些令她明白,她并不笨,尤其在这件事上。你不是在问我吗? 我没有问!他呐呐的。 你的眼睛在问。她叹一口气,视线移向窗外的夜空。我有过许多男朋友,我并不很好,我 别说,别说,他打断她。我不问这些! 好吧!她真的住口不说:早晨你拿去我一些东西,是吗? 他不回答,深深的凝视她半晌,突然站起来,走回房里,立刻又走出来,手中多了一张揉皱的纸。 是这个?他展平了,放在她面前。 她不看那张纸,只深深的、定定的望住他的脸。为什么要拿去?她的声音又轻又柔。 为什么要写我!他的声音又低又沉。 我不知道,我只是写了!她仍看牢他。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拿了!他只是说话,动也不动。 还给我吗?她问。 妳已经扔了!他说。 你留着没有用处!她吸一口气。 妳怎么知道?他也吸了一口气。它带给我勇气! 勇气?她眨眨眼,一刹那间,有种要哭的冲动。 妳知道的,我瞒不了妳,他摇摇头。妳早就知道!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她也摇摇头: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是吗?他振作一下,醒了。把那张涂满他名字的纸重新团起来,有些恼怒的扔进壁炉。妳真狡猾! 为什么要扔?她移开视线,刚才令她心灵震动的情绪已消失。 那只是,一张废纸,妳扔过的!他没好气的。 你该明白,她眼光盈盈流转。有些事除了勇气之外,还得有信心和耐心! 是吗?他心中又燃起希望之火,她这是鼓励? 你说是吗?她不正面作答。 妳似乎很有经验!他平静下来。他刚才是太鲁莽。 我刚才不是告诉过你吗? 舒可宜,妳是怎样的女孩?他皱着眉,带着一股无奈的意味。从第一眼起,妳就使我迷惑,没有一次给我相同的印象! 我是水也是火,她半真半假的。别接近我,否则会淹死或烧死!妳以为这样说能阻止想接近妳的人?他说。 谁想接近我?你吗?她笑得风情万种。 妳的态度如果能严肃一点,不更好吗?他说。 不能,她认良的摇摇头。我不能为任何人、任何原因改变自己,舒可宜永远是舒可宜! 即使是爱?他不放松。这个女孩越来越使他迷惑,也越来越使他感兴趣。 我不曾了解过这个字,她笑一笑。你能明白的告诉我吗? 除了狡猾,妳还那样可恶。他胀红了脸。总有一天,会有人捉住妳滑溜的尾巴! 希望如此!她站起来。我得回去了! 妳还没喝咖啡!他说。 下次吧!我没有耐心等待要长时间来完成的事!她一语双关的。 他呆怔一下,他不会不明白,只是她才多大年纪?她像经历了大半人生似的。 我送妳!他说。 不用了,她拦住他。很近,我能自己回去! 他没有坚持,看着她一步步经过花园,走出大门。今夜是奇异的,捉迷藏似的谈话,似乎把他们拉近了,虽然仍是距离很远,可宜,她是不可捉摸的。 她走在昏暗的街上,路灯照着她微笑的幸福脸庞,他含蓄而又相当直率的话,不止一次使她心灵震动,那样一个男孩严肃,冷漠,傲慢,全然陌生的,竟使她心灵震动了,这是件怎样奇妙的事?她心中,脑中,脸上,身体里全洋溢着无可言喻的喜悦,这是种从未有过的感情,他,尹怀时,不同于所有男孩子,他不曾说爱她,不曾吻她,甚至不曾碰过她的手,却使她完全振奋了,一种被尊重的振奋。 有一部空计程车,她跳上去,三分钟就到家了。进了门,那个年轻的女佣人正想告诉她什么,房里的电话一连串的响起来。她奔进去,抓住电话,这才想起比尔,比尔约她去俱乐部的,不是吗? 比尔,好抱歉,我有点事,连电话都忘了打,你不会生气吧!她先发制人的。 哦,可宜,我以为妳从地球上消失了。比尔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我急了一晚上,去了那里? 尹怀时 晚上还有工作给妳做?比尔自顾自的说:这个不懂怜香惜玉的家伙! 你现在在那儿?可宜问。她有些歉然,比尔对她真是无微不至,她有权去任何地方,至少得通知他一声。 在酒店,妳来吧!比尔温柔的说:来,好吗?我想妳,可宜! 她犹豫一秒钟,答应了,虽然她没有一丝愁念,也不需要,只是她答应了。 好,我立刻来! 挂上电话,她连衣服也没换的又走出去,女佣人怔怔的望住她,她也不理,她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 比尔穿着睡裤,赤着膊在房里等她。柔和的灯光,两杯浅黄色的酒,还有些低沉的音乐,可宜抛开了从尹怀时那儿得到的清新与振奋,她要及时行乐,她要抓住眼前所所能得到的,她再一次疯狂的沉沦 从极度的兴奋中跌落下来,她疲乏的躺在床上,欲念消失了,头脑变得特别清醒。奇怪的,她第一个想到的是尹怀时,她觉得有些后悔。 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比尔体贴的递过一支点燃的香烟。 没什么,她接过烟,喷了一个大烟圈,烟圈里又是尹怀时的影子。比尔,你已经两星期没回台北了,你不怕安妮怀疑? 我情愿跟妳在一起,可宜!比尔轻轻吻她。 我不是你的太太,可宜摇摇头。我们不能一辈子在一起,总要分开的! 什么意思?比尔怔怔的抬起头。妳在暗示什么?是妳有了对象? 不,别误会,她否认,尹怀时怎能算对象?我只是有些感慨! 我知道是委屈了妳,可宜。比尔诚挚的揽住她。可宜,我发觉我不止喜欢,我已经爱上了妳! 爱吗?为什么男孩子都这么喜欢说这个字?比尔,又是一个了! 比尔,别傻,你知道这个不可能的,她又喷出一个烟圈。如果你还喜欢我,这星期六回安妮那里去! 比尔想一想,点点头。 妳說得对,我会回去!他说:我永远不可能和安妮离婚的,我不能让她怀疑! 你很怕她?她问。香烟只剩下短短的一截。 不怕,我们谁都不怕谁,比尔摇摇头。安妮的父亲是帮助我最大的教授,他对我有恩,我不能辜负他女儿! 你倒是很重感情,可是已经对她不忠实了!可宜说。香烟快烧完,烫到她手指,她几乎跳起来,忘记把烟头扔进烟灰缸。 这是没有办法的,当初结婚不是为爱情,比尔显得有些烦躁。难道我注定不该有爱情?难道我不能爱妳?这公平吗? 别激动,世界上不是每一个人都为爱情而结合的,可宜按住他的手。何况真爱情也未必永恒,你觉得吗? 可宜 回安妮那里,我会等你回来!她吻他一下。我们的关系继续到不可能继续的那一天为止! 可宜 别吵,睡吧,我好倦!她翻一个身。 似乎,她已意识到这样的日子不会太长了! 早晨到公司上班,在走廊上碰到一个人,可宜大吃一惊,几乎忘了走路,那是不该、不可能碰到的一个人,他穿着西装,深沉而静默,有些陌生也有些熟悉,她正考虑着该不该打招呼,他已大踏步走开,他明明看见她的,他只是装做没看见,他还在恨她,是吗?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她的,他就是刘恺! 他怎么会在这儿?他来做什么?失魂落魄的站了一会,她满怀心事的回到办公室。 尹怀时还没有来,她更是坐立不安。近来她和尹怀时奇异、捉迷藏似的友谊进步得很微妙,他们不曾再约会过,也没有触及更深的问题,他们只是在办公室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只有他们才懂得的微笑,一瞥只有他们才懂得的眼波,他们相处得很好,也似乎真的了解起来,可宜十分珍视这份奇妙的友谊,她希望有一天或者能带给她好运,但刘恺的突然出现,她开始担心了,因为他了解她过去的一切。 等了一阵,尹怀时还没有来,她记起人事室的陈小姐,她可以找陈小姐帮忙的,打一个电话过去,接电话的正是陈小姐。 我是舒可宜,想请妳帮帮忙。可宜说:请妳查一查,是不是有个新来的男同事姓刘? 是刘恺。陈小姐立刻回答。来了几天,是妳的朋友? 似乎是以前的同学,中学的。可宜敷衍着。刚才在走廊碰到,不认得了! 要我跟他连络一下吗?陈小姐热心的。 用不着,用不着,可宜吓了一跳。我自己找他! 挂上电话,她心中更不安了,刘恺也进了公司,以后可能天天会碰头,以刘恺的硬脾气怎样难堪的一回事?而且,目前她极力希望隐满住以前的种种,偏偏他又出现了,难道这是天意? 尹怀时来了,可宜含笑说早,看看表,九点正,他总是那么准时的。今天他看来心情特别好,淡灰色的西装,使他显得格外年轻。 晚上我那男佣烧了点很好的菜,愿意去尝尝吗?他看着她。这是自那次晚餐后,他第一次约会她。 是他请我?或是你请?可宜笑了,暂时忘了刘恺。 当然是我!他说:下星期我要去台北!妳去吗? 有没有必要?你去多久?她问。 顶多三天,台南公司的账还没弄清!他说。 那么我不去了,替你照顾这间办公室!她说。 妳渐渐是个好秘书了!他拿起一份公文。 可宜也有一些工作要做,那许许多多、大串大串的数目字总令她头昏眼花,她必须专心,专心才能不弄错那些小东西。她埋头工作,门响了,她没注意,再响一响竟自动开了。 尹先生,经理让我把这份账目交给你!一个熟得令可宜永远忘不了的声音。 她猛然抬起头,刘恺直直的站在尹怀时面前。 你是尹怀时疑惑的,他从没见过这深沉的年轻人。这人这么年轻,似乎不该这么淡漠。 我是刘恺,经理新请的助理!刘恺平平板板的说。 哦!放在这儿吧!尹怀时接过公文。 刘恺不再出声,转身大踏步走出去,他似根本不知道旁边还有个人。 这个刘恺很不错,尹怀时说:他深沉得不像个年轻人,经理倒有眼光! 你觉得他很好?可宜试探的。刘恺进来时,她紧张得透不过气,不知怎么的,她根本不必怕刘恺的,她以前毫不在意的扔了他,现在为什么会改变? 不是很好吗?没有时下一般青年人的轻浮,我倒觉得有点像当年的我!他说。 可能吗?你们只见过一面,可宜不以为然的。你那么轻易夸赞一个人? 哎是实话!他讪讪的。 我可不觉得他有什么好,可宜摇摇头。经理的助理难道比谁都高级? 我知道了,尹怀时笑起来。妳在气他刚才没跟妳打招呼? 我才不那么小器?她低下头,又埋进数目字里。 整个上午他们都在忙碌,错一个数目就差几百万元的事,谁都不能不更当心些。中午,尹怀时要回家吃饭,可宜就在公司的餐厅里随便吃点东西。 第一眼,她就看见坐在一角的刘恺,她心中迅速的转动着,是否要过去?过去,如果他来个不理不睬,叫她怎么下得了台,不过去他已经看见她了,她怕把事情弄得更糟。她了解刘恺善良、柔软的心,她决定冒险一次,吸一口气,她慢慢走过去。 我能坐下吗?她轻轻的问。 他抬起头,冷冷的、漠然的看她一眼,不置可否的又低下头。 可宜静静的坐下来,只要他不大呼大喝的,她就放心了。她吩咐侍者要一份炒饭,就不再出声。 刘恺完全不当面前有一个人似的吃着。可宜悄悄打量他,他的样子似乎改变了好多,他比以前更瘦,而且十分苍老,像挨了许多苦工似的。她不由的有些歉疚,她虽不爱他,到底,他们有十多年的友谊。 刘恺,我觉得我们该心平气和的谈一谈!她看着他,他抬起头,她看见他的眼睛,那不是刘恺吗?怎能令人置信?变得完全不同,现在的这对眼睛坚定、深沉而有毅力,他不再是那个苦苦哀求在她门前的男孩,天!一年中的改变何其大? 我不觉得有什么可谈的!他淡漠的。 有些事我要解释一下,当初她说得好困难,叫她怎样再提当初呢?他们之间全是她的错。 他皱皱眉,迅速又平静下来。 如果妳坚持要谈,我不反对。停一停,又说:不过,妳要明白,我来这里工作,并不知道妳也在! 我也调来不久,是我自动请求的。她说:你仍然在恨我,是吗? 他看看她,没有回答,侍者把她的炒饭送来。 她低头吃了两口,一点食欲都没有,简直难以下咽,放下筷子,却又不能立刻就走,许多人都看见她刚进来,敏感的同事又会以为她和刘恺有什么事了。 我以前恨過妳,那时我傻,他忽然说:了解透彻之后,简直毫无价值了,妳的心里只有自己,没有别人,自私的人怎能有感情? 可宜忍了忍,终于没说出涌在喉咙口的话。星期六尹怀时去台北,我没有工作,会很轻松!她轻轻的。我们可以谈一谈! 随妳!他站起来,扔下两张钞票扬长而去。 可宜有些难堪,刘恺的态度伤了她的自尊,他竟对她毫不在意她能怪他呢?忘了以前她怎样刺激他吗?她怎能再希冀他对她百依百顺?他不再是以前的刘恺了,被捉弄的事怎能有第二次? 付了钱,她茫然的回到办公室。不知怎的,刘恺不再在乎她,她反而有些在乎他了,人,真是奇怪的动物。 下午,依然在忙碌中度过。忙碌是件好事,至少能使时间过得快些,也不能想那许多烦恼。下班前,尹怀时先走了,对于今夜的约会,使人觉得神秘又紧张,他和可宜约好六点半去他家,她更感到奇怪了,难道他连去接她的时间都没有? 离开办公室,在走廊上又碰到刘恺越是想避开的人,总是时时出现在你面前。他们互相没打招呼,挤肩匆匆而过,看他们的神情,谁能想到他是她生命中第一个男孩子? 匆匆回到家里,换了一套素雅的白色春装,她有个感觉,尹怀时不会喜欢鲜艳的颜色。 她又选了一条宝蓝色的丝巾围在脖子上没有人知道她脖子上的疤,大家都以丝巾为她的特色,许多女同事还模仿着呢!漂亮的女孩子最占便宜!鞋子和皮包都是宝蓝色,她对着镜子转一个圈,是个高贵、雅致的淑女,谁会知道真正、内在的她? 马路上一直碰不到计程车,她边走边看,一直走到尹怀时门口,一部空车才施施然而来,真可恶!想想台北那计程车满街飞的情形,她竟开始有些怀念了。 来开门的是男主人,他穿着咖啡色丝质长袖T恤,米色长裤,亲切而潇洒,他的笑容好极了,掩不住的兴奋抹去了眉梢眼角不自觉的严肃。 今晚是个大日子吗?她随口说。 他微笑不答,领着她走进客厅。这英国式的古老客厅没什么不同,只是那张餐桌上摆着一大盆拳头那么大的东京玫瑰,那像天鹅绒般的花瓣,使整个房间生动起来,餐桌上还摆着两套名贵的银餐具。 真是大日子呢!可宜的语气认真了。只是晚餐? 妳在怀疑什么?尹怀时反问。 不是怀疑是惊讶,为我不必这么隆重的!她说。 别看低自己,妳难道不明白自己在别人心里的份量?他看着她,牢牢的,定定的,她下意识的又退缩了,她的压力实在太大,而且他的眼光太正直。 还有别的客人吗?她转开话题,进来这屋子,她全身都紧张,有一种微妙的激动,为这装饰?这人?或是那个特别的男人?她不知道,她说不出,她只是觉得紧张、激动! 妳希望谁来?他仍然望住她。 不是希望,只是这不只是一次普通的晚餐,对吗?她极力自然,怎么了?她有点怯? 妳是唯一的客人!他说,转身走开去。 电灯熄了,穿着白制服的男管家点燃两支粗粗、胖胖的浅黄色蜡烛,摇曳的烛光,使尹怀时的脸上轮廓深浅有致,眼中跳动的火焰更明显了。可宜突然害怕起来,她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那情景?那眼光?那气氛?或是那烛影?她不知道,她说不出,她只觉得仿佛置身一个悬崖的旁边,再走一步,她就会掉下去,她就永远完了,但是身不由主的,她似乎开始要迈那一步 开饭吧!尹怀时在一边说。 男佣点点头,走进一扇门,不一会儿推出一辆食物车,上面用银盆盛着热腾腾的鸡茸粟米汤。 尹怀时为她拉开一张椅子,她不得不坐下去一生中,没有比这次更被动了,她似乎再也把不稳自己她总是随心所欲的,想怎么就怎么,但现在不行了,他身上发出一种强有力的压力完全控制了她,那绝不因为他是她的顶头上司,那是她说不出,她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他们吃的是西餐,不需要互相帮忙的,他却仍然不时为她递胡椒,递蕃茄汁,递辣酱油。他还用沙拉油加了一些特别的作料为她调了一小碟龙虾酱。虽然都没说什么话,却也不沉闷。晚餐后,一杯咖啡,两盏烛,他们对坐在沙发上,可宜始终有个感觉,今夜的相聚,绝不只是一次晚餐。 看你刚才的食物,我想你一定特别喜欢蒸的东西,龙虾和鸡都是蒸的,对吗?她找到了一个话题。 蒸的东西比较能保持原味,他垂着眼睑,沉思着说:所有的东西我都喜欢原来的和完整的! 包括人她不自觉的问。 包括人!他的眼睫毛向上掀,眼光亮得令人退缩。 她心中一紧,她怎能问这个?她真傻!他喜欢原来的和完整的,他是指她?不可能,他怎会指她?他并不知道她以前的事,她不必疑神疑鬼,星期六她要使刘恺永不提起往事,没有人会知道,她不必担心但是,她真的担心了,莫名其妙的担心起来。 你的思想和美国的新潮流不同!她镇定一点。 我是中国人,不管美国的新潮流。他很严肃。何况新潮流只是一股邪恶的歪风! 很多人会不同意你的见解!她笑一笑。许多人都说华侨比国内的人更古老,这话在他身上得到证实。 很多人?谁?妳吗?他目光炯炯的看着她。 我不反对新潮,但得有个限度。她考虑着小心的说:我不喜保守,你应该看得出! 各人有各人的见解,我不会强迫妳跟我一样,他淡淡的笑着。有一天如果我结了婚,我希望一个保守的太太! 未免太专制了吧!她摇着头。 专制的男人会是个负责的好丈夫!他认真的。 这么肯定?你在说自己吧!她迎着他的视线。她发现他今夜特别潇洒,特别漂亮。 舒可宜,他困难的,他是想称呼她可宜的。听說妳的未婚夫在上次的意外中丧生! 叫我可宜吧!她自然而大方的,美得惊人的脸上没有一丝不安和悲哀。撞车了,他死了,我也受了伤! 真遗憾!他似乎并不想说这个,他想说的事却那么难于出口。当时我并不知道,妳一定很伤心吧! 我们本来预备解除婚约的,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讲,又是自私心在作祟吧!我和他之间没有爱情,而且他和一个舞女同居! 是这样吗?他眉毛一掀,颇为意外。听说他是个很帅的空军! 听谁说的?她盯着他。公司里的人,支吾着。他们都说遗憾!可宜沉默一下,很突然的问: 你想知道我的过去?尹先生! 哎他被戳穿了秘密般的尴尬。你可以叫我名字,我只是好奇! 别人说了许多令你好奇的话?她挑战的。 不我希望能多了解妳一些!他振作起来。别人的话并不重要,我自己能看! 他们说我不是好女孩,对吗?她盯着他。 如果妳是好女孩,别人怎么說妳都没有用,他严肃的。我觉得妳很好,十分好! 可宜一愣,他是什么意思? 也许在别人眼里我不很好,她困难的。她本能的在保护自己。事实上,好与坏很难下评语,一些事情的处理,我有我的理由! 别说了,他忽然握住她的手,她机伶伶的全身打了一个寒顗,这不对,大脑告诉她这不对,不该让事情这样发展下去,可是她不能动,她浑身乏力,相处几个月来,他第一次碰到她,那感觉和所有人不同,那种紧张,那种震动,那种昏茫甚至胜过做爱,她挣扎不了,她也不能挣扎,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无论以前有过什么事,那都是过去了,不是吗? 你她说不出话,怔怔的、呆呆的望着他。他们相距得这么近,她能清清楚楚看见他眼里的火焰。她的心脏在收缩、收缩,不能这样,事情不能这样,再下去她会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他们都完了,天,给她一点力量,事情不能这样,绝不能。你的话我不明白! 别逃了,别躲了,也别再捉迷藏,痴痴的望住她,那眼光,那神色她全身的神经都拉紧了,她受不了,怎么是这样的呢?他只是个上司,一个冷漠严肃的男人,他并不适合她,一点也不,快,快回头,还来得及,事情还能挽救,理智一点,坚定一点唉!没有用,一点都没有用,那眼光,那神色,她情愿粉身碎骨,万劫不复,她也不能回头,无力回头。收拾起妳的狡猾,、面对着我,我要抓注妳滑溜的小尾巴! 他的声音那么低、那么沉,轻轻的,缓缓的,从容不迫的,像有魔术般的完全抓住了她,她甚至不能再动弹,天!让一切都来吧!要来的她躲不掉,让她得到这一次,她情愿死! 我不能,她软弱的挣扎着,一生中她从来没有这么软弱过。真的,你要离开我,我不好 可宜,妳在说什么?妳知道妳在说什么吗?他轻轻的拍着她的手。妳是星星,一个彩色的,闪得最亮,最耀眼的星星,妳可听说过有不好的星星? 不她一震,他说什么?似曾相识的话,谁说过?谁?那晚,那飞车,那狂笑,王民皓,是的,王民皓也说过这样的话,说她是彩色的星星,但是,他死了,死不,不是这样的 妳在怕什么?妳在逃什么?他好温柔,好温柔。妳相信我,我并不可怕,以前冷漠和怪异,我只是在和自己挣扎,和三十二年的老自我挣扎,可宜,相信吗?好久好久以前,我就掉进妳的网里,我只是不肯承认,我太骄傲,太傻,是吗? 不,这对你没好处。她吸一口气,她必须理智一点,理智,理智去了那里?你会后悔! 妳听过三十二岁的男人会对自己的决定后悔?他再拍拍她,轻轻的放开她的手。三十二岁了,从今夜起! 你的生日?她极力使自己冷静,她聪明的想到其他的话题。 妳可以考虑再答覆我,他仍然凝视着她。但是别骂我,我看得出妳的内心,知道吗? 我没有带礼物来,多糟!她仍在逃避。 不需要礼物,只要妳!他直率的说。 我她的脸红起来,她不容易脸红的。你在开玩笑吗?尹先生! 叫我名字!他固执的,有点霸道的。 你是上司,她不敢正眼看她,他的内心早投降了,她还要挣扎。我愿意做一个好秘书! 妳逃不掉,舒可宜,他似乎有十足的把握。我十分明白妳心里的事! 你真的会后悔!她叹一口气。如果你不了解我以往的一切,你会后悔! 我相信我自己!他说。眼光坚定而宽厚。即使有一些错人不是神,谁能没有错呢? 你为什么不再问我呢?她说。她情愿说出来,心里负担是件痛苦的事。 我本来想问,看到妳我觉得是多余的,他微笑着。以前我根本不认识妳,我何必自寻烦恼? 尹 叫我名字,这是命令!他瞪着她。 怀时,她柔顺的。奇怪,她完全改变了,从她的外貌到内心,她变得安详、平和而温柔,那夸张的、尖锐的美丽,被一种柔柔的、朦胧的光辉包围着,显得神秘而含蓄。她的深心里,当尹怀时握住她手时,她虽然那么激动,但是单纯的,连一丝欲念都没有,那真是奇迹,可宜竟然改变了,从头到尾的改变了。你真的不后悔?无论是怎样糟的事? 糟?他皱皱眉。妳怎能用这个字眼? 我只是想使你明白,她站起来走向窗口,背对着他,看不见她的脸。免得以后大家难堪! 妳的话好奇怪,为什么会难堪?妳只是订婚,不是吗?他走到她背后,变得幽默起来。难道会有一个男人来找我决斗? 你真的不后悔?她再问。 要我怎么保证?他认真的,诚恳的。如果妳愿意,我们可以立刻订婚! 订婚?她吓了一大跳,这简直快得不可思议,第二次约会,就说订婚?这不是有点荒唐?订婚她的心好乱、好乱,她从来没想像过的事,尹怀时,她那冷漠的上司,不曾有过一丝表示,如今突然要订婚。 不,不能这么快。她结巴的。这订婚两个字激起她心中的涟漪,有种淡淡的甜蜜与喜悦,当然,还有更多的惊讶和意外,这件事来得实在太快了,快得她不知道该怎么应付。我们还不很了解,得冷静一下,过一段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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