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开会,至柔很少见到英健。
英健忙,她也是。半年下来,当一切业务都熟悉之后,她发现英健给了她足够的权力。
换句话说,英健满意她的工作能力,也对她信任。
这一点,至柔十分满意,工作上,她有满足感。
她到香港来发展的决定没有错。
香港,是一个浓缩的城市,地方小、人多、机会多,只要有能力,一有机会就会冒出头,就能闪闪生辉,这和其他大城市不同。
像现在,李至柔三个字也算小有名气,很多人都知道她,尤其在商界。
至柔知道,在纽约工作十年怕也不会有这成绩。
工作上的成绩并不能使她热闹些,并不是她不受欢迎,而是大多数的场合她都拒绝。
她并没有交到什么朋友。
维刚比她活跃很多,他常在她身边,但解不了她的寂寞。
是。深心里她寂寞。
就像在纽约一般,深心里,她寂寞。
有时她想,她需要的未必一定是朋友。或者从小到大她总是独自一人,总是住在学校,总没有一个真心关心、贴心的亲人母亲。所以即使好多人在身边时,她心深处依然寂寞。她想,属于她的寂寞是永远解不开的了。
明天一早出海,预约了妳。维刚在电话里叫。
饶了我吧。至柔半躺在床上看一本新书。我明天要去教堂。
少去一次教堂妳仍然可以上天堂,求上帝放妳一天假。维刚说。
别讨价还价,我不让步。
游泳,妳不喜欢吗?他叹一口气。除了午餐的时间,我还能在另外的时候见到妳?
晚餐。她笑。明天晚餐我作肉酱意粉。
维刚沉默一下,放弃了。
明天晚上见。他说:早点休息。
收线后,至柔继续在柔和的灯光下看书。
四周静得很,静得只闻呼吸声。这就是她的世界,陪伴她的永远只是呼吸声。
她没有刻意拒绝人,却永远没碰到一个适合的。或者她还太年轻,二十二。
电话铃又响了,还不死心的维刚?
哈啰,至柔。遥远却熟悉亲切的声音。希望妳还没有真正入睡。
启廉叔。至柔抛开手上书本,开心的大叫起来。即使真正睡熟了,听见你的声音还是值得的。
罗启廉,在至柔心目中唯一的亲人,也就是她的监护人罗启廉律师。
启廉在电话那一端哈哈笑,非常关怀的样子,一副父慈女孝状。
怎么会想到打电话给我?至柔叫。
想念妳,想念妳的声音,启廉说:至柔,这么久没有消息,妳可好?
很好。至柔吸一口气。鼻子酸酸的,居然有泪的感觉。你呢?陈太太可照顾得你安好?
陈太太是罗府管家,几十年了。
她就快把我养成大胖子,罗启廉声音永远愉快。至柔,想过放假回来探望我吗?
真话,没有。至柔就是这么坦率。但现在开始考虑。圣诞节我回来。
可曾考虑一下请我来香港玩?启廉打趣。
啊你肯来吗?你肯吗?这么多年来,你从来不肯来亚洲。
事实上,明天的班机我东来,启廉的声音有点特别。我想妳来接我。
一定。我一定会来,至柔简直不能置信。我可以约维刚一起。
妳来就行了,启廉说:我现在已在东京的酒店里。
什么?至柔真的以为听错了。怎么事前一点消息也没有?你为公事来?
是算是吧。启廉说:本想静静的来,给妳惊喜,但是这么多年了,香港变得陌生,我怕自己认不得路哩。
订了酒店吗。你可以住我这儿的。
我住妳那儿。他没有犹豫。选择星期天到,是不想耽误妳的工作。
至柔心中有奇异的感觉,这不像平时启廉的作风。他是个独立惯的男人,住酒店该是他的性格,但他选择她的公寓。
但这是小事,能见启廉,无论如何是开心事。
从小到大接触的男人不算多,然优秀的男人却也见过不少。同业啦,大学里的教授、讲师啦,然芸芸男人中,启廉却是至柔的偶像。
启廉可以说几乎是个没有什么缺点的男人。
他外表极有气派,事业上又极成功,还是个慷慨、公正又负责的男人。至柔可能就因为受他影响,普通男人真不在她眼中。
下意识里,她以启廉为她选择男伴的标准。她的心里,男人就该像启廉,顶天立地,气度宽宏。
在机场见到他,至柔像个小女孩般扑向前。
启廉轻轻拥住她,吻吻她的额头。
五十多快六十,启廉绝对不显老态。现代的中年人极会修饰保养自己,远远望去,最多四十余,还引来极多女人注视。
但他眼中只有至柔。
对着至柔,他眼中尽是慈爱,揉和了父亲、兄弟、朋友般的慈爱。
香港并没有令妳柔和些。他的第一句话。
为什么我一定要柔和?她忍不住问。
做为一个女人,妳刚了些,启廉凝望着她,或者妳像父亲多些。
你希望我像母亲多些?至柔极聪明。我母亲比我柔和些?你曾经暗恋过母亲?
她总是这么半开玩笑。
每讲到这些,启廉就总是笑,笑得含蓄隐晦,令至柔觉得自己讲得没有错。
启廉一定喜欢或暗恋过母亲。
启廉一直保持着独身,是否和母亲有关?
他不说,永远没人知。至柔也不追问。母亲已去世那么多年,那些陈年老故事说起来也没有用,还是让启廉自己去回忆吧。
预备在香港住多久?为他安排好卧室。
看妳的诚意。他笑。
不信。你放得开纽约的事务所?她叫。
在启廉面前,这百分之百的女强人就变成了小女孩。
是放不开,可是香港有你们。他说。
我们?我和维刚?
不知道是不是人老了,总想起亲人,想和你们在一起。他说。
不知道为什么,至柔觉得他有点言不由衷。
启廉岂是为了她和维刚而放开事业的人?而老,根本不是理由。
你一定是为了单大案,与香港有关连的。
不是。启廉安闲的坐在沙发上。这次来完全没有公事,没有工作,我放自己假。
至柔定定的注视着他,她还是不相信。这不是启廉,启廉是工作、事业至上的男人,他不会无端端放自己假,莫非
你遇到困难。她开始担心。
不,妳想到哪儿去了。他微笑。这么多年没有放过假,又想来看看你们,就来了。
就来了? !真的只是这么简单?她不能置信。
启廉眼中有特殊的光芒跳动了一下。
当然可以见见几十年不见的老朋友,他透一口气。叙叙旧。
老朋友?英逸轩?
他是其中之一,启廉仿佛不愿多讲。刚才飞机上的食物太难吃,妳可愿意为我弄一点能进口的?
肉酱意粉,合口味吗?她跳起来。
太好了。他搓搓手站起来。多吃几餐妳的可口食物,妳不怕我赖着不走?
若你肯留在这儿让我孝顺你,我不知道会多开心、多荣幸。她环抱住他的腰。
对他,她真是搀和着父兄的感情。
荣幸都说得出?他开怀大笑。只怕过几天妳会嫌这小老头妨碍了妳。
老天!你怎能说自己是小老头?她捧着头怪叫。发誓,以后不许再说。
是老了,快六十了嘛。他笑。有点感慨。
多少六十的男人还在追十八、廿二的女孩子,你怎能认老?
我罗启廉又岂是那种无聊男人?他说。
她呆怔一下,立刻道歉。
对不起,我说错了,她握住他的手。是我错。
他凝望着她半晌。
至柔至柔,妳什么都好,就是刚硬了些,他说:妳是比较像妳父亲。
然而母亲至柔想起旧相簿上的照片,母亲也不过是个普通端正的女人,也许秀气,但真的仿佛引起启廉永难停止的感慨哩!
在英逸轩石澳的别墅里,至柔第一次见到这位引自己进英氏公司的人。
他是个和善幽默的人,看起来比启廉要老些,六十五?七十?不知道。现代人都很会保养。逸轩握着至柔的手紧紧的打量着,从头到脚,那目光仍然锐利。
你没有说错,启廉。逸轩打着哈哈。至柔的确是个人才,不论内在外在。
至柔只是微笑。对逸轩之说当之无愧。她懂得谦虚,也懂得衡量自己,她的确是人才。
两个老朋友在话旧,她只能陪在一边。看英逸轩精神状态甚好,她有点不明白,为什么这样早就退休?他不怕日子寂寞?
佣人又去开门,进来的是个中年妇人,五十来岁很有气度,仍有风采。她后面跟着的是英健。
哈啰,逸轩第一个招呼。你们一起来的?
不,在花园遇到,中年妇人微微一笑,笑得极有教养。
你一定是逸轩说的罗启廉了。
启廉站起来,至柔也站起来。
我介绍,内人阿妍。逸轩以一种绝对欣赏的眼光望着中年妇人。启廉,他就是英健了。
各人寒暄着。时间、空间令他们之间有着距离,这距离令他们陌生,至少逸轩的新夫人是启廉不预知的。至柔却喜欢她。
妳一定是至柔,英夫人阿妍握着至柔的手久久不放。怎么和我想像完全不同?我以为妳是女人中的女人。
启廉叔却总嫌我太刚硬。至柔笑得开朗。
但是柔能克刚。英健第二次说这话了。
第一次是在办公室初见至柔时。
从没有这种感觉和经验。至柔摇着头。
妳还年轻,英健显得十分轻松。说不定一个像高速钢般的男士在妳面前变成绕指柔?
没有这样的野心啊!至柔仰起头来笑。
英健呆怔一下,这个动作莫名其妙的吸引了他,这年轻女孩子只不过仰起头来笑,却给他好性感的感觉。
性感! ?他暗暗摇摇头,有点尴尬。
英健,至柔帮得了你吗?启廉突然问。
啊英健回过神来。她绝对是城中精英份子,我现在要小心对待,免得她要跳槽。
你放心,跳槽是肯定不会。启廉微笑,我让至柔回亚洲,目的就是跟你学习。
你太看得起我,其实目前我仍在学习。
这正是你最成功处。启廉定定的望着英健。谦虚。
如果能专心些,英健的成绩会更好。逸轩说。
英健看父亲,仿佛有点窘迫。别人或许不明白,他知道,父亲对他太重视丹薇始终有点不满。
不要太贪心,总不能拥有全香港,启廉笑,九七之后要交还中国的。
佣人来报告晚餐已预备好,于是大家移坐饭厅。
两个老朋友的话很多,英夫人阿研跟至柔也聊得很好,席上,就唯独英健显得沉默。
不止沉默,还有点不耐烦。至柔注意到了,他起码看了四次表。
他看来急于离开。
终于,在吃甜点时他忍不住提出告辞,理由是还有一个应酬。
英夫人阿妍对他很客气,到底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何况年龄也不过相差十岁八岁。她送他到门口之后再回到饭厅,平静又若无其事的坐下。
你真是再不理公司事了?启廉问。
你说得对,我赚不尽全香港。逸轩望着阿妍,有爱有宠有尊重。我现在的正业是陪阿妍,而阿妍最喜欢旅行。每年我们有大半的日子在外。
听来令人羡慕不已。
你也做得到,只是不去做而已。逸轩说。
错了,不知多想有你这种生活,只是对象难求。启廉说得若有所憾。
你太挑剔、太执着。
不启廉有点变脸,他迅速的看至柔一眼,转换话题。我对工作情有独钟,我是事业至上。
从小你就是。逸轩哈哈笑。年轻时大家都追女孩子,只有你拼命努力于学业事业,这叫做
这叫做人各有志。阿妍乖巧的接口。看看我们这宾妹佣人的菲律宾甜点可合你口味?启廉。
启廉试了一大口,连声赞叹,于是,大家也就忘了刚才的话题。
其实刚才不只阿研见到启廉脸色微变,连至柔也看到了。在回家的路上她一边开车,一边小心翼翼、婉转、试图不落痕迹的问:
启廉叔,有个有趣而又我早想知道的问题,只是不知道你肯不肯回答。她说。
启廉半靠在椅背上闭眼睛,些微酒意令他看来有半丝兴奋半丝累。
不是要难为启廉叔吧?
一点也不会为难你,很轻松的问题。至柔偷看他一眼。即使如此放松的时候,他看来依然整齐体面。我是真的好奇,想想看,以你那么好的条件
她停下来,故意不往下说。
怎么样呢?他忍不住了。
到底这么多年你可曾恋爱过?至柔终于说:或者可曾有令你动心的女孩子,女人?
还说不为难,启廉移动一下,依然闭着眼睛。我可不可以不回答?
你当然有不回答的权利,可是我也真的好奇。
好奇最要不得,可能惹祸。
惹祸?她笑起来。汽车转一大弯,转向回家的山坡上。这么严重。
妳以为启廉叔是个怎样的人?他忽然张开眼睛问。
自小你给我的感觉是顶天立地,气度恢弘,公正严明,还有
启廉叔轻于感情,甚至他停了一下。甚至不相信世界上有爱情。
你至柔呆怔一下。
他已推开车门走下去。
她只能随他走进大厦,回到楼上的家里。
不知道是否喝了酒,两人都没有睡意。冲完凉出来,至柔看见启廉还在客厅看一本杂志。
睡不着?她走向他。
虽然不是父女,然父女的感情自小就确立了。
就睡了。他望着她半晌。或许见了几十年不见的老朋友之后有点兴奋。
但是至柔忍了一下,还是说出来。启廉叔,我的感觉是当年,当你们都年轻时,你和英逸轩并不是好得像知心般的老友,你们看来没有那种感情。
启廉呆怔半晌,摇头笑。
不能低估妳的观察力。的确我们不是死党,我们在工作中认识的;只不过也算相当熟,我们有一些共同的朋友。
那为什么唯独把我推荐给他?
因为他有实力,也有能力给妳份好工作。启廉答得极快。老友之中以他最成功。
以前你认识英健吗?她又问。
认识。为什么这样问?
你们其实很陌生,今晚你们讲了不超过五句话。她笑。我说得可对?
对。但我是长辈
你是英逸轩的朋友,但是,启廉叔,至柔望着他,以试探的口吻问:你望着英健时,我觉得你当他是个对手。
我当他对手?他一呆,立刻就笑了。怎么说对手?他是老友的儿子,妳的上司,怎能是对手?
我说对手两个字说得不对,但是我的感觉,也许不对。我觉得你想打倒他。
这回启廉可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弯了腰,笑出了眼泪,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至柔先是尴尬,然后就定定的望着,直到他笑完。
妳的好奇心和感觉都极有趣,很好,还有什么呢?他说得有点夸张。
我益发肯定我没看错。她也微笑起来。
哦有什么理由?他问。
你从来没有这么夸张过,而夸张表示在掩饰一些情绪,所以我肯定自己说对了。
但是我为什么要掩饰?要夸张呢?他摇头,语气平静而恳切。妳我情同父女,任何事我都不会隐瞒妳,也没这必要,是不是?
但是至柔回想,刚才启廉望着英健的眼光真像面对着一个对手,甚至可以说一个敌人,他真是想打倒他。然而这也没什么道理,是不是?启廉是英健的长辈,大十多二十年,
根本拉不到一起来讲。或者我说得不对,你并不喜欢这个人。
错,我极欣赏他。他这回听得出是由衷之言。他的能力、他的性格、他对人处世的方式我都极欣赏,他是个很难得的男人。妳为什么不说我妒忌他?
这回至柔不肯相信了。
妒忌?哈,你妒忌他?她夸张的。因为从小到大,启廉是她偶像,没有人可代替。
他有什么好?你有什么比不上他?事业?名誉?家庭
家庭! ?是吗?英健有淑贤和夏丹薇,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