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上土堤时,示范林东边出现了十胜岳,今天的十胜岳顶上盖着雪,耸立于晴朗的空中,显得很逼近。
阿彻和阳子于昨天礼拜六从札幌回来,今天礼拜天刚好是夏芝的生日。在呈着黑色的示范林的绿色中,金茶色的落叶松林显得特别醒目,阿彻望着那里,然后问:
黑百合会妳有没有参加?
在没有扣上扣子的黄色外套里面,穿着明朗的褐色背心裙,阿彻觉得她俏丽可爱。
有时候会去。
自从达哉加入黑百合会后,阳子一个月只参加一次而已。
两三天前降落的雪,仍处处残留于土堤阴影处。不过,这天是个不像十一月中旬的暖和的日子,枯苇穗在风中摇摆,偶尔发出山白竹的沙沙声。
近来达哉已不到宿舍找妳了吧?
是的,不过,时常在教养部的餐厅遇见。
达哉似乎存心埋伏一样,有好几次坐在阳子旁边的座位。
要是照这样平安无事地过日子就好了。
是的,虽然有时候还会邀我去小樽,不过,近来达哉好像冷静了些。
他大概不知道他的母亲来过旭川。
要是知道就糟了。
是的,一定很糟。近来北原怎样?最近我们没有碰面。
大约一周会晤一次。
也没什么事,只是在街上走走。
阿彻默默走下土堤,向德国松林走进去。他高兴地以为阳子到札幌后,两人能够时常在一起。然而,由于达哉的出现,而不能到阳子的宿舍去,也无法和她一块儿走路。阿彻对能够自由自在地和阳子会晤的北原感到一肚子气。
哥哥。阿彻回过头来。
生气了?
不,只是有点寂寞。阿彻注视着向他走近的阳子。
林中满地草茎,羌活的刺暴露,大部分杂草衰枯,只有盘绕于唐桧树干的常春藤叶子是绿色的;他们两人走到河滩,对岸的芒草恰似一片花,闪着白色的光。
阳子转头望着上游的河滩,想起顺子。顺子爱着阿彻,每次想到这事,阳子就觉得和阿彻站在这里也是不应该的。
爱慕阿彻的顺子发现小丽的事后的痛苦,必定是无法言喻的。与阿彻并肩站在河滩,就觉得顺子的痛苦沁入她的体内。
顺子的事,我已听说了。
阿彻突然说,阳子不由得一惊,她不愿意阿彻知道这事。
真是意外,想不到她是石土水的女儿。
什么时候听谁说的?
当然是母亲,她立刻打电话告诉我。
打电话?
是的,在埋怨只有父亲和妳知道,她完全被蒙在鼓里。母亲的话也不无道理,不过母亲也叫人不敢信任。
父亲启造曾一再叮嘱夏芝,绝不能泄漏这事,夏芝抗议地说:
你不必讲我也知道。然而,却立刻打电话到札幌去了。
我实在不愿意哥哥知道。
为什么?
对顺子小姐太痛苦了,被哥哥知道的话。
枯萎的茶褐色艾草叶,在风中发出瑟瑟声。
顺子小姐很了不起,哥哥。
可能是的,明知道自己的出身,仍那样开朗。阿彻一面说一面微微露出沉重的表情。
顺子小姐曾经考虑过死,那是她憎恨自己的父亲时。但现在似乎认为杀害三岁小孩的人,是缺少自制的弱者,是可怜的。
那很好,因为不原谅人的人是绝不可能幸福的。
阳子想,我到底哪一天才能原谅小樽的母亲?背弃丈夫,与别的男人生下我的母亲京惠子,我究竟无法接受。阳子认为这并非纯粹出于年轻少女的洁癖。
阿彻仿佛要挡住河风般,靠近阳子身边。系着水蓝色缎带的阳子长发,被风吹得摇曳不已。
两人向下游山白竹深密的小路走去,这是平时不常走的小路。
我真希望顺子小姐幸福。
啊,我也一样。听母亲说到顺子的身世后,我就由衷地这样想。
阿彻充满温柔的声音使阳子瞥了他的侧脸一眼。阿彻的眉宇间依然有些神经质,但具有年轻人的纯洁感。
假使顺子小姐被赖家收养
阿彻一定也像爱我一样爱顺子小姐,有意和她结婚吧。
户籍上虽然是兄妹,但只要能证明事实上并非亲兄妹,就可以向法院申请结婚。这事阿彻早已告诉过阳子。要是可能,阳子希望让顺子和阿彻结婚。她认为她的心意一点不假。然而,倘若阿彻真正和顺子结婚,我究竟能否衷心祝福他们两人?想到此,阳子发现自己对阿彻的感情,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阳子拾起掉落地上的乌鸦羽毛,用手指转动着,一面对阿彻说:
哥哥这句话,要是顺子小姐听到,不知会多高兴呢。
好暖和的阳光,不过,雪很快就会下来,漫长的冬天就要来临了。阿彻顾左右而言他。对了,今年过年时,到十胜岳去滑雪怎样?
阿彻扭转头,眺望远方连绵的十胜岳诸峰。从小学年代,他们已养成元旦到对岸的伊泽滑雪场共度愉快的日子的习惯。
邀北原先生和顺子小姐一块去好吗?
不,我想和妳单独去。阿彻难得快活地说,但阳子默默不答,阿彻停下脚步。
阳子。
什么?
顺子有顺子的人生,她是聪明人,我们可以安心地相信她会得到幸福。
在对岸反覆地挖着河里的砂石的推土机声音随风飘来。
我们
阳子想着阿彻所说的我们这句话的含意,注视着对岸。
哦,阿彻和阳子都回来了?特地回来祝贺夏芝的生日。紫藤手里拿着茶杯交互地望着启造和夏芝。
因为刚好生日是在今天礼拜天。显然夏芝也藏不住喜悦。
送什么生日礼物?
阿彻送虾夷织的钱袋,喏,妳看看。
啊,是木内先生店里的?太美了。
虾夷织锦是紫藤的朋友创造的富于北海道美的手织民艺作品。
阳子是送那个。夏芝以眼指示挂于壁上的白百合花水彩画,以暗藏青色为背景,大胆地画出夹着蓓蕾的白色百合花。
哇!阳子画得很高明嘛。
配上镜框后,就觉得高明。
不,阳子的画是不错,具有不隐瞒而老实的素质。
听了启造的话,夏芝嘴角泛起讽刺的微笑。
你会画画,所以有欣赏的眼光。
总之,夏芝,妳真幸福。喏,总括地说,阿彻和阳子的事,两位打算怎么办?
无论如何,阿彻希望和阳子结婚。所以只要阳子同意,我想还没有毕业也可以结婚。
滨子送了一壶泡好的茶进来,紫藤等她走后才问:
那么,老爷呢?
我想应该以他们本人的意思为主。不过,作为兄妹一起长大的,要结婚我总觉得类似近亲相奸这句话。启造吞进肚里没有说出来。
老爷的感觉我了解,像我这样清楚内情的人,多年来已没有把他们两人当兄妹看待。可是一般人什么都不知道,自然难免会惊奇。
当然一般人会这样想,况且据我的看法,阳子仍然只把阿彻当作哥哥看待。
不见得吧,启造。阳子自从进入大学后,两人就分开来住了,而且因为三井家少爷的缘故,阿彻也不能自由自在地找阳子,所以他们两人已渐渐像外人了。
夏芝的话使启造露出厌恶的表情。
是吗?
当然是的,我从昨天就在留意观察他们,发现阳子已经稍微改变。
那很好啊,只要阳子有意,阿彻的相思就可以得到报偿了,老爷。紫藤望着启造有几分忧郁的脸说。
看样子我的转变太迟钝,儿子和女儿要结婚,总觉得有点
可是,事实上他们完全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一点不要紧。夏芝对表情为难的启造故意以尖锐的语气说。
喏,又不是当前的问题,何必急急忙忙提出结论。
咦,这个我就不晓得了,说不定现在他们两人正在示范林里面商量结婚的事呢。
不至于这样糊涂吧?
哼,这有什么糊涂?紫藤,你不知道,启造这个人对阳子可真满意,他好像舍不得把阳子给阿彻。
你不能这样胡说。启造慌张起来。
老爷是纯洁的,坦白地说,是讨厌近亲相奸一样的感觉吧?
啊,讨厌,紫藤,阿彻和阳子才不是近亲相奸呢,他们根本没有血缘关系,只是户籍上是兄妹而已嘛。夏芝不高兴地说。
我并没有确定他们是近亲相奸,只是说,老爷并没有把阳子当作外人,如果让她和阿彻结婚,在感觉上有点那样而已。
那么,紫藤,启造虽然没有把阳子当外人,我却说她是外人。
真傻,妳立刻把问题扯开。紫藤笑起来,有些被茶呛住了。夏芝虽然可爱,但有点喜欢挑剔,老爷也真苦。
启造露出苦笑,夏芝却笑也不笑一下。
总之,阳子是大眼睛的,阿彻是小眼睛,从优生学上说,相反的人结婚最好。
不错,与自己不相同的人结婚,比较可能生下优秀的孩子,这话想起来似乎有很深的道理,是吗?汤小姐。
我们正在谈论有趣的问题哩。紫藤对散步回来的阿彻和阳子说。
什么问题?阿彻从毛衣口袋掏出香烟,要拿起来抽时才想起地先递给紫藤。
哦,谢谢,不过,对不起,阿姨已经戒烟了。
啊,戒了?启造和阿彻同时问。
什么?戒了?难怪妳今天都不抽,我正有点纳闷呢。夏芝和阳子也感到惊讶。
讨厌,你们大家怎么都满脸的惊讶?好像我在说要结婚一样。
可是,阿姨,这比您要结婚更叫人惊讶啊。结婚似乎比戒烟容易一些。
啊,可以这样说吗?阿彻,想和你结婚的人听到这话,会生气的。
夏芝瞟了一眼阳子。
不,汤小姐,阿彻的话不错,从某方面的意义说,和相好的人结婚比戒烟可能容易一些。启造对阿彻的话产生同感。
为什么要戒掉呢?阿姨。
上次和跳舞的朋友谈起在这种空气污浊的时代,不应该抽烟。
就是这样?
是的,因此第二天就干脆地戒掉了。
太叫人惊奇了,阿姨。
靠决心而已,问题只是在于是否有意这样做。由于戒烟的关系,觉得吃起饭来特别可口,身体的情况也很好。
汤小姐的意志坚强。
爸爸的意志也坚强,不过是要决定事情时,稍微需要一些时间罢了。
阿彻也戒烟的话,也许会长胖一点。
我会考虑的。哦,刚才不是说什么有趣的话题吗?是什么呢?阿姨。阿彻把烟灰抖入烟灰缸内。
唔,是什么来着?哦,对了对了,我们是在谈论和怎样的对象结婚比较投缘。
至少爸爸和妈妈不是投缘的一对。阿彻嘻嘻笑着说。
紫藤,妳也知道吧?近来启造常到教会去。因为阿彻说启造和夏芝不是投缘的一对,夏芝就急忙改变话题。
老爷去教会?我怎么会知道?六条教会吗?
是的,就在府上附近。启造不好意思地回答。
啊,太见外了,顺便到我那里去一下,也不会受罚吧?
哦,对不起。启造抓抓头。
天气愈来愈冷了,所以我不希望他到教会去。从去年就时常发生严重的耳鸣,我很担心他的血压。
啊,血压高吗?老爷,好像并不胖嘛。
不高,反而嫌低一点,所以我叫夏芝放心,可是,我要去教会她就叫我不要去。
那当然,妈妈倒不是担心血压,而是不愿意爸爸去教会。阿彻老成地笑笑。
不,阿彻,妈妈真的是不放心爸爸的健康。
是吗?爸爸单独到妈妈不知道的地方去,所以妈妈产生反感吧?也许觉得爸爸好像变成另一个世界的人,感到不安和复杂反感的。
阿彻这孩子真讨厌,妈妈赞成爸爸到教会去,好让他变得更宽大一点。
唷,好贪心,这样完美的先生还要求更完美。紫藤笑起来。总之,老爷,回来时,请到我那里去,让您喝一瓶烫热的酒暖和暖和。
阿姨这样说,妈妈头上会长角哩。阿彻望着阳子悄悄起身向厨房走去,一面把两手的食指伸到头上。
那没关系。不过,如果真的那样担心,夏芝可以一道去,你们夫妇俩很少一块儿出去。
紫藤这么说,启造觉得没说错,想起来两人相偕外出时,只在参加职员婚礼的时候。
甚至屋后的示范林都很少去,几乎从未并肩到那里散步。结婚头几年并未如此。
从几时开始的?
难道我们是已变成忘了并肩走路的夫妇?启造露出沉思的表情。
滨子和阳子已开始在做生日大餐了吧,从厨房发出热闹的切菜声和水声。
王小姐每天都在做些什么?
还是一样,学三弦琴。她的性格是凡事都要做到彻底,唔,我想大概有前途。
那就安心了,紫藤。
唔,是不是能安心,还不知道,因为太专注的性格有好处也有坏处。紫藤表情复杂地看看启造,启造不由得移开了视线。
王瑞琦一定还在思念我。启造偶尔也会忆起王瑞琦,但在丰富温泉与王瑞琦重逢时,那份迫切的感情已终于淡薄了。有一度同情到急欲把她拥入怀里的程度,但这念头也没有维持多久。这一方面是由于启造的伦理观念强烈,别方面是他的性格优柔寡断所致。不过,启造胸中尚有更暧昧模糊的东西存在。
初见京惠子时,启造即被她那诱惑性的表情所吸引,王瑞琦一下子显得黯然失色。此刻在眼前的紫藤亦复如此,并未纯粹地把她当作太太的闺友,有时候会试着想像娶她为妻的生活情形。然而,紫藤不光是个女人而已,她是在更深的地方使启造感到安宁的温暖的人。
我太浑沌了。
对阳子也一样,有时候不免感情动摇,启造感慨地回想着。
怎么了?爸爸,从刚才心不在焉地一个劲儿附和。
听了阿彻的话,启造才猛的抬起脸。
讨厌。夏芝轻轻瞪了启造一眼。
什么事讨厌?
老爷,因为我正在说,林大夫近来又时常来找王小姐,老爷却回答不错不错。真的好吗?
那唔,可能不错吧,只要他们两人有意。
启造,假使王小姐听到了,一定会高兴的。夏芝讽刺地笑笑,不过,阿彻,你和阳子即使有意,爸爸也好像不赞成呢。
夏芝,讲话不能用这种口气,重要的事应该慎重一点才是。
阿彻锁着眉,把眼睛移到笼罩冬色的庭院中的水松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