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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祭文

一点小信仰 米奇.艾爾邦 4305 2023-02-05
每个座位上都坐了人。教堂里满满是人。有人喃喃打招呼,含着眼泪拥抱,但所有的人都把眼睛避开不看讲坛。一般的追思仪式中,你面朝前方坐,却不大可能因此正对着亡者留下的那片空虚。 (从前他都坐那个位子他都站在那个讲台旁边) 大中风发作后,大法师在平静的昏迷状态中又活了几天,足够他的妻子儿女孙儿女赶到,向他低声告别。我也去了。我摸摸他浓密的白发,把我的脸贴在他脸旁,承诺绝不让他第二度死亡,而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他就不会被遗忘。过去八年来,我从没有在大法师面前哭泣过。 我终于流泪的时候,他看不见。 我回家,等电话。我没有马上就动手写他的祭文。他还在世时若我就写了,这样感觉不对劲。我有录音带、笔记、照片、便条;我有教科书、讲道稿、剪报;我还有一本夹着一家人照片的阿拉伯文小学课本。

电话终于打来的时候,我才动笔。我看也没看一眼那堆资料。 现在,我摸到外套里那几张打好字的纸,那是他对我做的最后一项要求。那几张纸,折好了放在口袋里。原本我以为充其量两、三个星期就能解决的行程,却走了八年,经历了我四十到五十岁这十年间大部分的光阴。镜中的我,看起来老了不少。我回想让这一切开始的那个晚上。 (帮我写祭文好吗?) 感觉像上辈子的事。 低声祷告后,他的追思仪式开始,这是这个教会六十年来第一场不是由奥勃特.路易斯主持而他也不在场的仪式。经过几分钟,几番祷告,现任拉比史蒂芬.林德曼他是大法师生前殷勤欢迎前来接替的人选以充满爱和优美的词藻称赞他的前辈。他用了一个令人低回不已的句子:啊,逝者如斯。

教堂里安静下来。轮到我了。 我踏上铺着地毯的阶梯,走过那个灵柩,里面是那位用他的祈祷之屋与信仰美丽的信仰教诲我的人。一阵哽咽涌上来,我必须停下脚步才能调匀呼吸。 我站在他从前习惯站立的地方。 我微微俯身向前。 我这么说了 ∮ 亲爱的拉比 可以说,你成功了。你终于让我们大家在大节期以外的日子全员集合,来到这里。 我想,在内心深处,我知道终究会有这么一天。但如今站在这里,仍然觉得情况颠倒了。我应该在台下,你应该在台上。台上是你的地盘。我们总是往这儿来找你,由你带领我们、启发我们、唱歌给我们听、出题目考我们、告诉我们从犹太律法乃至我们的名字位于哪一页的每一件事的解答。 宇宙的结构本来就是我们在下,上帝在上,你在中间。如果上帝太令人畏惧,我们不敢面对他,就先来找你。就像是和坐在老板办公室门口的秘书交朋友。

可是,现在我们去哪儿找你呢? 八年前,你在我一次演讲结束后来找我,你说要我帮你一个忙。你问:我可以在你的丧礼上演讲吗?我当下愣住了。直到今天,我还是不知道你为什么挑中我。 但你一提出要求,我就知道两件事:我永远不可能说不。那是其一。此外,我需要对你、有更多的了解,不仅要认识身为神职人员的你,也要认识作为一个普通人的你。所以我们开始见面聊天,在你的办公室、在你家中,这儿一小时、那儿两小时。 一星期延长为一个月。一个月延长为一年。八年过去了,我有时会想,这整件事会不会是拉比为了引诱我来上成人教育课程所施的妙计。我们见面时,你会哭会笑:我们辩论大大小小的观念,提出各种假设。我发现你除了穿法袍,也会穿凉鞋配黑袜子不是多么好看的搭配外加百慕达短裤。你还会用格子衬衫配羽绒背心。我发现你酷爱收藏信件、文章、蜡笔画和过期的通讯《圣堂闲话》(Temple Talk)。有人收集汽车或服饰,而你从来没遇到不能归档的好点子。

有次我对你说,我跟你不一样,我不是为上帝工作的人。你打断我说:你是个为上帝工作的人。你告诉我,这一天来临的时候,我一定找得到话说。 这一天真的来到,而你已远去。 这片讲坛像沙漠一般空虚。 ∮ 不过没关系,先介绍你的基本资料。凡是写得好的祭文都要介绍基本资料。你在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出生于纽约:家境非常贫穷,你父亲一度搭上火车想去阿拉斯加找出路而他自始至终没有违反过犹太饮食的戒律。你的祖父和岳父都担任拉比,你的族谱中有好多位拉比,但是你想做历史老师。你热爱教书。后来你尝试通过拉比的考验,失败了。可是,一位伟大的犹太学者说了一句话,这句话你日后引用了不知多少次,鼓励了我们之中很多人:再试一次。

你果真再度尝试。感谢上帝你再试了一次。 你受任神职那年头,流行的是去美西、去加州发展。那儿有很多富裕而正在扩张的犹太教会。你却沿着纽泽西州收费高速公路坐了两小时车,来到一个摇摇欲坠的教区,只有一栋住宅权充聚会所。你来这里,因为你就像电影《风云人物》(It's a Wonderful Life)里的詹姆士.史都华一样,觉得有义务跟家人住得近。你也像片中史都华扮演的角色,再也没有离开过这个地方;你不仅没有离开,还建造了这座圣堂。有人会说,你义不容辞扛起这份责任。 在你充满爱心的照顾之下,这座教堂从一个权宜的聚会场地发展成一座蓬勃兴盛的犹太会堂;它位处两座基督教教堂之间,不算最有利的地理位置,却站稳脚步。你总能用最好的方式和平共存。当对街的天主教神父侮辱了我们一位教友,你要求他道歉:神父致歉之后,你同意他以一种表态来赎罪。你们等天主教小学的学生下课在校园里嬉戏时,你与神父挽着手到校园里散步,说明了不同信仰也可以和诸相处,比肩同行。

你用这种方式为我们出头。你使我们有自信,使我们的会员人数激增。你为我们创办学校,你建立了一个神圣的社区,你这些作为使得我们人多到挤不下了。你带领游行与远足。你挨家挨户登门拜访,无数次的登门拜访。 你是一位为人服务的教士,从不表现得高高在上。大家争着听你说话,怎么样也要挤进来听你讲道,仿佛错过你讲道就是一种罪。我知道你最讨厌听众在讲道结束后抢着往门外跑。但大法师啊,想想在多少家犹太会堂,讲道还没开始,听众就争相离开了! 做了整整六十年拉比,你终于离开讲坛,但你没有像很多退休的人那样搬去佛罗里达,你只是坐到这座教堂的后排去。这是个谦卑的姿势,但你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真正搬到后排的,就如同灵魂不可能在肉体里退居偏僻的角落。

这儿是你的房子,大法师。你在屋椽里,在地板里,在墙壁里,在灯光里。你在每条走廊的每一声回音里。我们现在就听见你。我仍然听见你。 我我们每个人怎么能让你走?你交织在我们的生命里,从出生到死亡。你教育我们,为我们证婚,给我们安慰。我们的每一个人生里程碑,我们的婚礼与丧礼,都有你在场。悲剧来袭时,你给我们勇气;我们对上帝咆哮时,你拨动我们信仰的余烬,并提醒我们:有位广受尊敬的哲人说过,唯一完整的心是碎过的心。 看看今天在场每一颗破碎的心。看看这座教堂里每一张脸。我一生中只有一位拉比。你一生中只有一批会众。我们向你告别,就等于对自己的一部分说再见。 可是,现在我们去哪儿找你呢? ∮ 记得吗,大法师,有次你告诉我,你童年住在纽约的布朗士区,住在那儿的人们拥挤而亲密。有次你推撞一辆货车,指望车上掉一颗苹果下来,五楼的邻居从窗户里往外喊:奥勃特,不可以。你的生活中,每层楼的消防逃生门口都竖着一根上帝的手指对着你摇动。

这么说吧,你就是我们的那根手指头,从窗口伸出来对着我们摇动说不可以。光说我们没做的坏事有多少,你就行了多少善。这儿在座的很多人都搬过家,换了新地址、新工作、新气候,但是我们心里始终尺有同样一位老拉比。我们往窗外看去,还会看见你的脸,听到风中传来你的声音。 可是,现在我们去哪儿找你呢? ∮ 我们最后几次聊天的时候,你经常谈到死亡与死后的世界。你歪着头唱:别啊,天上的主,你带我走的时候,可别让我受太多苦。 顺带提一句,大法师,关于唱歌。到底怎么回事?诗人惠特曼歌咏人际接触的电流,歌手比莉.哈丽黛唱的是蓝调,你你什么都唱。你连电话簿都可以唱。我打电话问候你,你唱着回答:白发苍苍的老拉比,已经比不得过去

关于唱歌,我开过你玩笑,但我其实很喜欢你这样,我想我们每个人都喜欢。所以我们一点都不意外,上个星期病魔的最后一击把你从我们身边夺走之前,护士准备帮你擦澡时,你还对着她唱歌。我喜欢想像,主因为太喜欢听他这个孩子发出快乐的声音他快乐到在医院里也唱歌所以主选择在那一刻,在你哼歌的当儿,把你带到他身边。 你现在与上帝在一起了。我相信是如此。你告诉过我,你死后最大的愿望是可以对我们这群人说话,告诉我们你抵达了目的地,平安健康。即使死后,你也还想再讲一场道。 但是你知道吗,有个令人生气却非常冠冕堂皇的理由,使得你今天不能对我们讲话,因为如果你今天能来讲道,我们可能就不需要信仰了。而信仰是你的全部。你就像你常引用的那个犹太故事里的推销员,每天都来敲门,面带微笑推荐你的商品,直到有一天,客户受够了你的不屈不挠,吐口水在你脸上。你拿出一条手帕,擦掉口水,再次微笑道:一定是下雨了。

今天这儿有很多条手帕,大法师,却不是因为下雨了。那是因为,我们之中有些人不忍心让你走。我们之中有些人也好想道歉,为了自己那么多次用行动说走开,那么多次吐口水在我们信仰的脸上。 ∮ 我不想用祭文赞美你。我会害怕。我觉得会众不应该赞美他们的领袖。但现在我知道,今天会有数千名会众赞美你,在开车回家的途中,在晚餐桌上。祭文不过就是回忆的总结,而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你,因为我们忘不了你,因为我们每天都会想念你。这世界没有了你,等于是世界上减少了一点上帝,但由于上帝不是一种分量会增减的资源,所以我无法相信有这种事。 但我必须相信,你已经回归上帝,融入他的荣耀之中。你的灵魂像是归还给上帝的一份馈赠,你是上帝天空里的一颗明星、我们心中的一丝温馨。我们相信你现在已与你的祖先同在,与你的女儿同在,与你的过去同在,复归于平静。 愿上帝照顾你:愿他唱歌给你听,你也唱给他听。 现在我们去哪儿找你呢,大法师? 我们会朝着你你这善良又可爱的为上帝工作的人啊一直努力要我们看的方向去找寻。 我们会往上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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