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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瑟玛小姐

再给我一天 米奇.艾爾邦 6313 2023-02-05
我母亲的下一个约会,她说是要去探望一个住在我们称为平房区的人。这个地区大多是穷人家住的那种连成一排的房子。我确信我们必须开车过去,可是我才想开口问她,门铃就响了。 查理,你可以去开门吗?母亲把一个盘子放进水槽。 我犹豫了一下。我不想开门让谁进来,也不想接电话。母亲又说一次:查理,去开门好吗?我站起来,慢慢走到门边。 我对自己说,不会有事的。可是,我的手一碰到门把,我突然感觉到一阵狂风迎面朦起,使得我什么也看不见。一阵波浪般的光袭来,还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是打电话到萝丝家的那个男人的声音。它嘶吼着。 查尔斯.伯纳托!听着!我是警察! 它像是一阵暴风雨。声音好近好近,近得我几乎能触摸到它。

查尔斯,你听得到我说话吗?我是警察! 我踉踉跄跄往后退回来,两手蒙住脸。光消失了。狂风平息了。我只听到自己粗浊的呼吸声。我四下寻找母亲,她仍然站在水槽边。刚才情景只发生在我的脑子里。 我等了几秒钟,吸了三口长长的气,才小心翼翼转动门把。我的眼光往下垂,等着见到刚才对我吼叫的那位警察。不知道为什么,这警察在我想像中十分年轻。 当我抬起眼,我看到一位黑人老太太。她戴眼镜,镜架连着一条链子,链子绕在脖子上。她头发蓬乱,嘴里叼着一根点燃的香烟。 奇克喔喔,是你?她说:看看是谁长这么大啦。 我们都叫她瑟玛小姐。她曾经为我们打扫房子。她很瘦,肩膀很窄,经常咧着大嘴微笑,脾气很急。她把头发染成橘红色,烟不离手,幸运牌香烟。她像男人一样把烟放在衬衫口袋里。她在阿拉巴马州长大,最后来到派普维尔滩。在派普维尔滩这地方,一九五〇年代晚期,我们住的附近家家户户都雇了一个像她这样的人来帮忙。大家称呼她们为做家事的,但说真话的时候则叫她们女佣。以前我父亲会在星期六早晨去位于荷恩餐厅附近的公车站接她;父亲在白天出门时付她钱。他把折了几折的纸钞从她臀部旁边送过去,仿佛他们两人都不应该看到这些钱。我们出去打棒球的时候,她就花一整天时间打扫房子。回到家,不管我喜不喜欢,我的房间都会变得一尘不染。

我母亲坚持要我们喊她瑟玛小姐,这件事我记得。我也记得,她不许我们走进她才用吸尘器清理干净的房间。我记得她有时会在后院陪我玩接球,她投球的力道和我一样强。 也是她在无意间发明了我的绰号。我父亲曾经想叫我查克,不过我母亲讨厌这个名字,她说:查克?这名字听起来像一个在牧场管牛的工人!可是呢,由于我老爱在后院朝着屋里大叫妈或萝贝塔,于是有一天瑟玛小姐抬起眼睛,脸色不悦,她说:小子,你这么扯着嗓子喊,简直像只公鸡。查克喔喔叫!我那还没上小学的妹妹说:奇克喔喔!奇克喔喔!最后,不知为什么奇克两字保留了下来。我想,这就使得我父亲不太喜欢瑟玛小姐。 珀希,她咧嘴笑开了对我母亲说:我常常想到你。 谢谢。我母亲说。

我真的常常想到你。 她转过身,面对我。 奇克喔喔,现在我没法儿跟你玩丢球游戏了。她笑出来:我太老了。 我们坐进她的车。我猜想,我们坐她的车是要到平房区去。母亲要为瑟玛小姐做头发。这件事感觉上有点怪。然而我对母亲过去十年的生活所知甚少。我陷在自己的人生起伏里,出不来。 我们的车往前进。我望向车窗外,头一次看到人影。一个留着银色胡子的憔悴老人,手拿耙子走向自家车库。母亲向老人挥手,他也挥手致意。有个女人的发色像香草冰淇淋,她身穿家常便服,坐在自家门廊上。母亲也向她挥手。她挥手致意。 我们往前行进了一段路,然后来到了窄一点的街,路面也颠簸了一些。然后我们转向一条碎石路,来到一栋双并房屋前面。这屋的门廊是有屋顶的,两侧是通往地下室的门,这两扇门非常需要粉刷。有几辆车停在车道上。一辆脚踏车侧倒在前院地上。瑟玛小姐把车停好,然后关掉引擎。

我们走进屋里。卧房墙壁镶了木板条,地上铺着橄榄绿的地毯。床铺是老式的设计,床四周各有一根挂床帐的杆子。瑟玛小姐突然往床上一躺,倚着两个枕头。 发生了什么事?我问母亲。 她摇摇头,仿佛在说:现在不要问。然后,她开始拿出她手提袋里的东西。我听到几个小孩在另一个房间里喊叫,隐约还有电视的声响,以及餐盘从餐桌上移开的声音。 他们都以为我在睡觉。瑟玛小姐低声说。 她看着我母亲的眼睛。 珀希,我很感激你为我这么做。这就麻烦你开始啰? 当然。母亲答道。 ◆◆◆ 我没有站出来支持母亲的时候 我没有告诉她,我见到了父亲。下一场球赛,父亲又出现了。我走向本垒板的时候,他朝我点头。这一次我也对他点了点头,非常轻的动作,然而我点了头。那场球我三次上场,三次都有斩获。我打了一支全垒打,加上两支二垒安打。

接下来几个星期,我们维持着这种接触。他坐在那里,看着。我挥棒的样子,仿佛球有两呎宽。直到有一天我在一场客场比赛中击出两支全垒打,赛后,他在我们球队的巴士旁边等我。他穿一件白色高领衫,外罩蓝色防风夹克。我注意到他的鬓角斑白了。他看到我,抬起了下巴,仿佛在抵抗我个子比他高的这桩事实。他说的第一句话是: 去问你的教练,能不能让我开车送你回学校。 这种时刻,我什么都可以做。我可以吐口水。我可以对他说,下地狱去吧。我可以不理他,就像他不理我们一样。 我可以说一些关于母亲的话。 但是我都没有。我就照着他的要求做了。我请教练准许我不坐巴士回家。他尊重教练的职权,我尊重父亲的职权。当我们都表现得像个男人,世界因此变得合理。

我不知道耶。珀希,瑟玛小姐说:这需要一个奇迹。 她手里拿着小镜子。母亲往袋子里拿出几个瓶瓶罐罐和珠宝盒。 这是我的奇迹袋子。她说。 是吗?你袋子里有没有能治好癌症的方法呢? 母亲拿起一个瓶子。我有乳液。 瑟玛小姐笑了。 珀希,你觉得这样很傻,对不对? 你怎么了,亲爱的? 我是说,都到这种时候了还希望自己好看一点,这样很傻吧? 如果你是问这个,我说这样一点也没有错。 你看,我的孩子们在那里,只是这样。还有他们的孩子。我希望他们看到的我是很健康的样子,你明白吗?我不希望他们看到我像一块烂抹布,然后为我担心。 母亲为瑟玛小姐的脸庞抹上乳液,然后用画小圆圈的方式在她脸上按摩着。

你永远不会像一块烂抹布。 这种话多说一点,珀希。 她们又笑了。 有时候我很怀念那些个星期六。瑟玛小姐说。 我们那时的确很开心。母亲说。 我们那时的确很开心。瑟玛小姐表示同意。 她闭上眼睛。我母亲的手继续工作。 奇克喔喔,你妈是我遇过的最棒的伙伴。 我不确定她这话什么意思。 你在那家美容院工作过?我说。 那时候我们挺开心的,对不对? 母亲咧开嘴笑了。 不是。瑟玛小姐说:我再怎么努力做,也没法子让任何人变得好看。 母亲盖上乳液瓶的瓶盖,拿起另一个小罐。她打开罐盖,用一块小海绵往罐里沾了些东西。 在说什么啊?我说:我不明白。 她举起了海绵,那模样好像一个艺术家即将用画笔往帆布上作画。

我和她一起打扫房子,查理。她说。 她看到我脸上的表情,对我摇了摇手指,表示这个话题可以结束了。 你以为我靠什么来供你们两个读大学的? 到了大学二年级,我比刚进大学时增加了十磅的肌肉。我的打击能力反映出这件事。我的打击率在全美大学球员中名列前五十名。由于父亲再三敦促,我参加了几场锦标赛。这些比赛为职业球探提供了一扇橱窗,这些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咬着雪茄,端着笔记本,坐在看台上。有一天,其中一人在比赛结束后走向我们。 这是你儿子?他问我父亲。 父亲带着怀疑的神情点了点头。对方头发稀疏,鼻头很大,上衣很薄,透出内衣的颜色。 我是圣路易红雀队的人。 我想从我自己的皮肤底下迸出来。 我们也许有个捕手的空缺。

是吗?父亲说。 我们会注意你的孩子,看他有没有兴趣。 这人深深抽了一下鼻子,那响声湿浊而聒噪。他掏出手帕,擤鼻涕。 不过,父亲说:匹兹堡那边有内部的管道。他们已经注意他好一段时间了。 这人审视我父亲的下巴。父亲的下巴动着,在咀嚼口香糖。 是吗?这人说。 对我来说,这些都是新闻。那人离开后,我向父亲提出一连串的问题。什么时候发生的?那家伙是说真的吗?匹兹堡队真的在注意我? 说不定他们真的在注意你。他说:不管他们注意或不注意,你该做的还是要做,奇克。你留在这些笼子里,跟着教练,继续准备,等待时机。其他的事让我处理。 我顺着他,点了头。我的心思飞快转动着。 学校怎么办? 他搔搔下巴。学校怎么了?

我脑中闪出母亲的脸,那天她陪我在图书馆里走动的样子。我试着不去想这件事。 圣路易红雀队。父亲慢慢说着这几字。他脚下的鞋子踩进草丛。然后,他咧开嘴笑了。我觉得非常非常自豪,身上竟然起了鸡皮疙瘩。他问我想不想喝杯啤酒,我说好。于是我们去了,喝了酒;像男人相聚那样,喝了酒。 有一场比赛,爸爸来了。 我在宿舍里打电话。距离父亲第一次出现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我直到现在才鼓起勇气告诉她。 母亲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哦。 他自己一个人来。我赶忙补上这一句。不知为什么,这句话似乎很重要。 你告诉你妹妹了吗? 没有。 又是一阵沉默。 不要让任何事情影响你的学业,查理。 不会的。 学业是最重要的一件事。 我知道。 教育就是一切,查理。受了教育,才能让自己有一点作为。 我一直在等着一些别的什么。我等着听到一些关于某件糟糕透顶的事情背后的某种不愉快经过。我在等待所有父母离了婚的孩子都在等着的东西出现;我等着找到证据来打翻我的平衡,使得地面倾斜,使得我必须选择其中一边,抛弃另外一边。但是,我母亲从来不谈父亲为了什么而离开。她一次也没有吃下萝贝塔和我悬在她面前的诱饵:她不让我们找到恨或怨的理由。她只是忍受。她把字眼吞下,把对话吞下。无论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她就是把一切往肚子里吞。 自己和爸见面,这样没问题吧? 爸和我见面。她纠正我的文法。 爸和我见面。我恼羞成怒:可以吗? 她吸了口气。 你不是小孩子了,查理。 为什么我觉得我像个小孩子? 现在回顾那时候,才发现有太多事是我不知道的。我不知道她对这件事的感受,不知道她是愤怒还是恐惧。我当然不知道,我和父亲喝着啤酒的时候,家里的开支,有一部分是靠着母亲打扫别人家房子才有办法支付的。她和一个曾经为我们家打扫的女人一起帮佣。 我看着她们俩在卧室里。瑟玛小姐坐直了,腰背间倚着枕头。母亲使用着化妆海绵和眼线笔。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问。 告诉你什么?母亲说。 说你必须,你知道的嘛,说你必须为了钱 擦地板?洗衣服?母亲格格笑着: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不说。也许,是因为你现在看着我的这个样子。 她叹了一声:你的自尊心一直很强,查理。 我没有。我大声回嘴。 她抬起眉毛,转过身,继续为瑟玛小姐化妆。她低声说:随你说吧。 不要这个样子!我说。 什么样子? 什么随你说?不要说这种话。 我什么也没说,查理。 你说了! 不要大吼大叫。 我没有自尊心特别强!我只是因为 我的声音喊破了。我在做什么?好不容易有半天时间与已死去的母亲在一起,我们还要像以前那样争吵? 做必须做的工作,不是件丢脸的事,奇克喔喔。瑟玛小姐说:我只会做我一直在做着的事。那时你妈问说:怎么样,这个主意如何?我说:珀希,你想去别人家当清洁妇?她说:瑟玛,如果你只是打扫房子的清洁妇,我干嘛要做得比清洁妇高?珀希,你还记得吗? 母亲吸了口气。 我没有说干嘛。 瑟玛小姐捧腹大笑。对,你没有说。我非常确定。你没有说干嘛。 她们俩都在笑。母亲为瑟玛的眼袋上色。 不要动。她说。但她们笑个不停。 我觉得妈应该再婚。萝贝塔说。 我读大学时,有一次从学校打电话回家,萝贝塔接了电话。 你在说什么? 她还很美丽。但是没有人能永远美丽。她不像以前那么苗条了。 她不想结婚。 你怎么知道? 萝贝塔,她不需要结婚,你懂吗? 如果她不赶快找个人,就会没人要了。 别说了。 她现在还穿束腹,查理。我看到了。 这些跟我何干?萝贝塔!天啊! 你上了大学,就自以为了不起。 别再讲了。 你有没有听过这首歌,好吃,好吃,好吃?我觉得这首歌很蠢。他们为什么老是要播放这条歌? 她跟你谈过再婚的事? 也许。 萝贝塔,我很认真在问你。她怎么说? 没说什么,这样可以吗?但是谁知道爸爸死到哪里去了。妈不应该整天一个人孤零零过日子。 不要说那些难听的话。 我要说什么就说什么,查理。你不是我的老板。 她十五岁。我二十岁。她对父亲完全不了解。但我看过父亲,与他说过话。萝贝塔要母亲快乐;我要母亲维持原状。从那个星期六的早晨,母亲把掌心里的早餐谷脆片捏碎,到现在,九年过去了。从我们曾经是一个完整的家庭,到现在,九年过去了。 大学时,我修过一门拉丁文课。有一天,离婚(divorce)这字映入眼帘。我一直以为这个字的字根是分开(divide):事实上,离婚这个字的字根是divertere,意思是转向(to divert)。 现在我相信了。离婚这件事,别的没做,只是让你转向,把你带开,让你脱离你自以为了解、自以为想拥有的一切事物,并且把你推进其他各种东西里,譬如与你妹妹谈到你母亲穿束腹的事,然后讨论她应不应该再跟别人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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