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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母亲与父亲相遇

再给我一天 米奇.艾爾邦 4096 2023-02-05
我母亲经常写纸条给我。她不管开车送我到什么地方,让我下车的时候,她总要塞给我一张纸条。我一直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做,她想说的话可以当时就当面跟我说,不必这样浪费纸张,我也不必闻到信封黏胶的难闻气味。 我想,第一张纸条是她在一九五四年我第一天上幼稚园时写给我的。那时我多大?五岁了吗?学校操场上到处是孩子,尖叫着,奔跑着。我抓着母亲的手,与她一起走进校园。一位戴黑色无边软帽的女士站在几位老师面前。我看到别人的妈妈亲吻自己的孩子,然后离去。我大哭起来。 怎么了?母亲问。 不要走。 你下课出来的时候,我会在这里等你。 不要。 没关系的。那时我会在这里。 要是我找不到你怎么办? 你会找到我的。

要是我失去你,怎么办? 你不可能失去你妈,查理。 她微微笑着。她把手伸进外套口袋,拿出一个小小的蓝色信封,交到我手上。 拿着。她说:非常想念我的时候,就打开它来看。 她从皮包里拿出面纸,擦拭我的眼睛,给我一个拥抱,跟我说再见。如今我仍然可以看到她倒退着离去的模样,她对着我飞吻,她唇上涂了露华侬牌口红,头发掠过耳际。我用拿着信的手向她挥别。我猜,她没有想到我刚开始上学,还不会认字。这就是我的母亲。最重要的是心意。 事情据说是这样的,一九四四年春天,她在派普维尔湖畔遇见我父亲。那时她在游泳,他在与朋友玩棒球。他朋友把球扔太高了,球掉到湖里。我母亲朝着球游去。我父亲也扑通跳下水。他捡到了球,头浮起来,这时我母亲正巧也游到了这里,两人的头便撞上了。

那之后我们就没有停下来。她说。 他们的感情进展得又快速又热烈,因为我父亲就是这样,只要着手做一件事,既非要达到目标不可。他是高大壮硕的年轻人,高中毕业不久,把头发梳成高高翘翘的飞机头,开着他老爸的蓝白相间拉莎尔轿车。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他立刻从军,对我母亲说他想成为我们镇上杀死最多敌人的人。他被送上船,派遣到义大利北部的亚平宁山与波河流域一带,就在波隆纳城附近。一九四五年他从那边寄了信来,向我母亲求婚:当我的妻子。我觉得他这句话听起来比较像命令。我母亲回信答应了,她用的是别致的亚麻信纸,这种纸对她来说太昂贵了,但她还是买了下来。我母亲敬重文字,也敬重那些用来传达文字的工具。 我父亲接到信两星期之后,德国签署了战败投降的文件。他要回来了。

我的说法是,他没有尝够合他口味的战争,所以他拿我们当对象,制造出他自己的战争。 我父亲名叫莱纳,不过大家都喊他莱恩。我母亲的名字是宝琳,但是大家都叫她珀希,就像一首童谣里唱的满满一口袋的珀希。她有一双大大的杏眼,瀑布般流泻的深色长发经常挽起来;她的脸庞柔润而白皙。她让人联想到女星奥黛莉赫本在我们的小镇,适合用这句话来形容的女子并不多。她喜欢化妆睫毛膏、眼线、口红,你想得到的化妆品,她都用大多数人觉得她有趣或活泼,或是到后来觉得她怪里怪气或刚愎自用。而我在童年多数时候觉得她唠叨。 我穿了防水鞋套吗?有没有穿外套?功课做完了没有?我的长裤为什么裂开了? 她总是要纠正我的文法。 自己和萝贝塔要去我开口。

她就打断我:萝贝塔和我。 自己和吉米要 吉米和我。她说。 父母会把自己的某种姿态刻在孩子心上。我母亲的姿态是一个涂了口红的女人,身体向前倾,摇着手指,恳求我做得比眼前的我更好一些。我父亲的姿态则是一个休息中的男人,肩膀倚着墙,手里拿着香烟,看着我在水里游泳或者往下沉。 现在回想,我觉得那时的我应该就要能理解到,他们当中,一个是向前倾朝我接近,另一个却是向后退着离开我。然而那时我只是个孩子,而孩子又能知道什么? 我母亲是法国新教徒,我父亲则是义大利天主教徒。他们的结合包含了过多的上帝、罪行与各种为生活添加调剂的小事。他们吵个不停。为孩子吵;为食物吵:为宗教信仰吵。我父亲把一幅耶稣画像挂在浴室外面的墙上,我母亲趁他上班的时候,取下耶稣像,把它挂到比较不显眼的地方。父亲回家后大喊:看在基督的分上,你不能把耶稣移走!她说:莱恩,这是一幅画。你认为上帝希望自己被挂在浴室旁边吗?

他把画挂回来。 第二天,她又移走它。 如此你来我往,没完没了。 他们带着不同的背景与文化,但假如我家采行民主体制,我父亲那一票要算成两票。他决定我们晚餐要吃什么,房子要漆成什么颜色,该把钱存进哪家银行,我们打开家里那台增你智黑白电视时应该看哪一频道的节目。我出生那一天,他通知我母亲:这孩子要在天主教的教堂受洗。事情就这么定了。 可笑的是,他自己并不是虔诚的教徒。战争结束后,我父亲开了一家卖酒的店。他对利润的兴趣比他对先知预言的兴趣更高。至于我,我只需要崇拜一样东西便行,那就是棒球。我还没学会走路,他就投球给我接;我母亲还没开始让我使用剪刀,父亲就给了我一根木质球棒。他说,只要我有计画,只要我致力实现这计画,有一天我就能进入大联盟的队伍。

你年纪那么小,你当然会套上父母对你的计画,而不是安住于你自己的计画中。 所以,我从七岁开始,就在报纸上搜寻我未来雇主的比赛成绩。我在父亲的店里放了棒球手套,好让他在能偷闲的几分钟里,可以在停车场扔球给我接。有时我什至穿着棒球钉鞋去参加星期天的弥撒,因为一唱完仪式最后的诗歌,我们就要赶去看美国棒球大联盟(American Legion)的比赛。听到有人说教堂是上帝之家时,我担心上帝会不喜欢我脚底的鞋钉插进祂的地板。有一次我掂起脚尖站着,不过父亲小声对我说:你在干什么好事?我立刻把脚跟放下。 然而,我母亲不喜欢棒球。她是独生女,小时候家里很穷,战争爆发后,她被迫辍学,做工赚钱。她读夜校拿到高中毕业证书,然后进入护理学校就读。她认为,对我最重要的就只有书本和大学,以及书和大学能为我打开的大门。谈到棒球,她最好听的话是:它让你呼吸到一点新鲜空气。

但是她会出席。她站在看台上,脸上戴着大太阳眼镜,头上顶着本地美容院为她精心处理过的发型。有时我会从球员休息室偷偷看她,见到她在远眺地平线。但轮到我上场打击时,她便拍手大叫:加油,查理!我想,我只在乎这个了。我父亲离开我们之前,曾经在我参加过的每一个球队都担任过教练。有一次他发现我朝母亲那边看,当场高喊:眼睛看着球,奇克!那边没有任何东西能帮你! 妈妈并不在计画之中吧,我想。 不过,我还是可以说,我爱慕我母亲;是男孩子那种一方面爱慕他们母亲,一方面又把妈妈视为理所当然的方式。她让我很容易就喜欢她。首先,她很有趣。她不在乎把冰淇淋涂得满脸都是,逗别人开怀大笑。她会模仿怪腔怪调,例如大力水手的声音,或是学爵士歌手路易斯.阿姆斯壮(Louis Armstrong)的嘶哑歌声:如果你不让它进来,你就不能把它吹走。她搔我痒,也让我搔她痒,然后她大笑着把手肘紧紧向身子压紧。每天晚上,她帮我塞好被子,揉揉我头发,说:亲妈妈一下。她对我说,我很聪明,人聪明是老天给的一种荣宠,她坚持我每星期要读完一本书,并且带我上图书馆,确保我能做到每星期读一本书。有时她的衣着太过俗丽。她跟着音乐唱歌,这件事也让我感到困扰。但是我们之间从来没有一刻都没有出现过无法信任对方的问题。

我母亲说什么,我都相信。 但不要误会,她对我可不是百依百顺。她会打我,责备我,处罚我。但是她爱我。她真的爱我。当我从秋千上摔下来,她爱我。当我穿着沾满泥巴的鞋子踩上她的地板,她爱我。当我呕吐、流鼻涕、膝盖流血,她爱我。我来了,我走了;我的状况非常好或乘常坏,她都爱我。她有一座无底的井,对我源源不断流出爱。 她唯一的缺点是没有叫我努力去追求她这份爱。 你听一听,我的理论是这样的:孩子会追求那些躲着他们的爱,对我来说,这躲起来的爱是我父亲的爱。他把它藏在某处,像人们把文件放在公事包里。我一直努力要走进那儿。 多年后,我母亲去世了,我列了表,写出母亲站出来支持我的时候和我没有站出来支持母亲的时候。两张表相差悬殊,说来令人悲伤。为什么孩子会把父母当中的一个视为理所当然到如此程度,却用较低也较宽松的标准对待另一个?

也许就像我老爸说的:你可以当妈妈的儿子,也可以当爸爸的儿子。但是你不能两个都当。于是你选择了你觉得可能会失去的那一方,紧紧抓着他。 ◇◇◇ 母亲站出来支持我的时候 我五岁。我们走向法纳利市场。一个邻居打开她家的纱门,她身穿睡袍,满头粉红色发楼,呼唤母亲。他们谈话的时候,我走到这栋房子的后院。 突然一只德国狼犬冲向我。汪汪!它被拴在晒衣绳架上。汪汪!它用后腿站起来,拴着它的绳子都被它扯直了。汪汪! 我转过身,拔腿就跑。我大声尖叫。母亲朝我跑来。 怎么了?她一面喊,一面紧紧抓住我的手肘:怎么了? 有一只狗! 她吐了口气。有一只狗?在哪里?是那边吗? 我哭着点头。 她带着我跨大步绕着房子走了一圈。狗在这里。它发出怒吼。汪汪!我往后退,但母亲把我拉向前。她发出狗叫,叫了又叫。我没听过人类能发出这样棒的狗叫声。

狗蹲下来,从嚎叫变成呜咽。母亲转过身来,面对着我。 你必须让它们知道谁是老大,查理。她说。 (取自奇克.伯纳托所留下的笔记本里的一张清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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