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分类 小说园地 再给我一天

第3章 奇克想结束一切

再给我一天 米奇.艾爾邦 3785 2023-02-05
女儿的那封信在星期五寄到,这就让我顺势在周末里大喝特喝,但过程如何我现在记不得了。星期一早晨,我花很长时间洗了冷水澡,但我进公司时仍然迟了两小时。我走进办公室,坐不到四十五分钟就撑不下去了。我头痛欲裂。这个地方好像坟墓。我溜进影印室,然后走到洗手间,然后走向电梯。我没有带外套或公事包,如此,万一有人注意到我的行动,会觉得我看起来很正常,而不是费尽心思要离开。 这样做实在愚蠢。没有人在乎。这是一家大公司,雇有多位推销员,少了我,公司照样能生存;而今我们知道,从电梯走到停车场的这段路,是我雇员生涯的最后一幕场景。 然后,我打电话给我前妻。我用的是公共电话。她在上班。 为什么?我在她接起电话后问她。

是奇克吗? 为什么?我又说一次。我的愤怒积了三天,像泡沫一样满溢出来,但我只说得出这么一句:为什么? 奇克。她的口气转为柔和。 就算是邀请我也不行吗? 这是他们的意思。他们觉得这样 这样是怎么样?这样比较安全吗?他们觉得我会做出什么事吗? 我不知道 我成了怪物?是这样吗? 你在哪里? 我是怪物吗? 别说了。 我要走了。 听我说,奇克。她不是小孩子了,如果 你就不能站出来为我说一句? 对不起。情况很复杂。还得考虑他的家人。他们 你现在有男朋友了? 哦,奇克我在上班,拜托? 这一刻,我觉得寂寞。从来没有过的寂寞感,仿佛匍伏在我的肺脏里,把一切压碎,只剩薄薄的一丝气息。无话可说了。对这件事没话说了。对任何事都没有什么话可以说了。

没关系。我低声说:对不起。 她沉默了一会儿。 你要去哪里?她说。 我挂上电话。 然后,我喝醉了;最后一次喝醉。我先去一个叫泰德先生酒馆的地方,这里的酒保是个有张圆脸的瘦削年轻小伙子,可能不比我女儿嫁的那个人年纪大。稍后,我回到我住处,又喝了一些。我把家具推得天翻地覆。我在墙上乱写一通。我想我恐怕是把那两张结婚照丢进垃圾桶里了。深夜某个时刻,我决定回家,这意思是说我要回派普维尔滩,那是我长大的地方。开车到派普维尔滩需要两小时,但我好多年没回去了。我在公寓里转圈子,踌躇徘徊,仿佛在为上路做准备。一趟道别之旅并不需要多做准备。我走进卧室,打开抽屉,拿出一把手枪。 我踉踉跄跄,走进车库,找到我的车,把枪放进仪表板下方的贮物厢里,又扔了件夹克到后座,或者是前座,也许这件夹克本来就在车上,我不知道。我把车开上马路,车胎划过路面,发出尖锐的声音。整座城市很安静,路灯闪着黄光,而我将要在我生命开始的地方,把它结束掉。

跌跌撞撞回到上帝面前。就是这么简单。 □□□ 我们光荣宣布 查尔斯.亚历山大诞生 体重八磅十一盎司 生于一九四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莱诺和宝琳.伯纳托谨此 (奇克.伯纳托留下的一张卡片) (译注:西方人在新生儿诞生后,会寄出写有新生儿的生日、体重和身高的卡片给亲友。) 这天夜里很冷,下着微雨,但是高速公路一片空荡荡。我把四线车道都用上了,随意蛇行。你会想,你会希望,像我这样酒醉驾车的人会被警察拦下来。但是没有。有一刻,我什至滑向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商店,向一个留着稀疏八字胡的亚洲裔男子买了半打啤酒。 要买乐透彩券吗?他问。 多年来,我学会了在被击垮的时候还能维持正常运作的外表一个如常行走的酒鬼此刻,我假装思索了一下。

这次不买。我说。 他把啤酒放进袋子里。我看到他的目光,两只无神的黑眼睛。我对自己说:这就是我在地球上看到的最后一张脸孔。 他从柜台那端把零钱朝我这边推过来。 当我看到路标显示我家乡已近,派普维尔滩,离出口1英哩,这时两罐啤酒又下了肚,另一罐在右边前座上洒得到处都是。雨刷砰砰作响,我努力保持清醒。我一定是一直想着离出口1英哩而恍惚了,因为不久后我看到前往另一个城镇的路标,这时才发现我错过了出口匝道。我重重拍打仪表板。我掉转车头,就在那里掉转,在高速公路正中央逆向行驶。来往的车子不多,就算车多我反正什么也不在乎了。我朝家乡那个出口驶去,猛踩油门。很快的,一道斜坡映入眼帘这是上高速公路的匝道,不是下高速公路的匝道我的车发出尖锐的声响,冲向这条匝道。路又长又弯,我把方向盘锁在转弯的角度,快速向前,沿着路转弯。

突然间,两盏太阳般的大灯照着我的眼,照得我什么都看不见了。然后,卡车的喇叭轰然响起,一阵剧烈摇晃的撞击。我的车飞过路边堤防,重重着地,摔落山坡下。到处都是玻璃碎片,啤酒罐来回撞击。我死命抓住方向盘,车子被一股力量往后猛拉,把我从驾驶座上弹起来。我摸索着找到开车门的门把,用力扯它。我只记得眼前闪过的画面是漆黑的天空和绿色的杂草,还听到一种类似打雷的声音,有个结实的东西在高处撞上了什么而碎落于地面。 我张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湿涔涔的草丛里。我车子的一半车身埋在一块歪七扭八的广告立牌下面。这块由本地雪佛兰汽车代理商所立的广告牌,想必是被我的车撞毁的。我一定是在车子撞上广告牌之前,就被抛出车外了。就物理学来说,这是不合常理的状况,我无法解释这件事。想寻死的时候,老天反而保你一命。谁能解释这是怎么回事?

我费尽力气,慢慢站起来。我的背湿透了,全身作痛。还在下着小雨,不过四周一片静谧,只听到蟋蟀唧唧叫。一般来说,在这种时刻,你会说:真高兴能保住性命。但我不能这么说,因为我并不高兴。我抬眼望向高速公路,在雾中,我隐约看出了那辆卡车的轮廓,它像巨大而笨重的船只残骸,车头扭曲,仿佛它的颈子被应声折断。引擎盖冒出阵阵烟雾。有一颗车头灯还亮着,射出一束孤独的光,照向泥泞的山坡,把玻璃碎片映照得仿佛钻石般闪烁发光。 司机哪里去了?还活着吗?有没有受伤?流血了吗?还有呼吸吗?够勇敢的话,当然就该爬上去察看一番,但是此刻勇敢并不是我的长处。 因此,我没有过去察看。 我不但没有上前察看,反而把手放在身体两侧,转向南方,朝我家乡走。这么做不是什么光荣的事,但我当时一点也不理性。我行尸走肉,像个机器人,完全不为别人着想,也不考虑我自己事实上,我最不在乎的就是我自己。我忘了我的车,忘了那辆卡车,也忘了还有那把枪。我把它们抛在身后。我的鞋子踩在碎石子上,轧轧作响,我听到蟋蟀笑出声来。

不知道走了多久。总之我走了好久好久,走到雨停了,天空泛出黎明的第一道微光。我来到派普维尔滩的外围,这里有个地标,一座生锈的大水塔,位于棒球场后面。在我生长的这种小镇,爬上水塔是一种成长仪式。以前,每逢周末,我那群打棒球的同伴和我,经常在腰里塞一罐喷漆,爬上这座水塔。 现在,我又站在水塔前,浑身湿透,人已老,人生失意,成了个醉鬼我应该加上一句,我说不定还是杀人凶手,或者该说我怀疑自己是杀人凶手,因为我根本没有看到那个卡车司机。这不重要,因为接下来我要做一件我没有动用大脑就决定的事;我打定主意,要让今夜成为我生命中最后一个夜晚。 我摸索到梯子最底部的一阶。 我开始往上爬。 我花了一些时间,才爬上以铆钉固定着的贮水槽。攀上顶端后,我瘫在狭小的通道上,呼吸困难,猛吸着空气。在我混乱的脑海深处,有个声音在斥责我,怎么会变得如此狼狈不堪。

我看向下方的树林。林子后面,我看到我小时候跟着父亲学会打棒球的球场。现在看到它,还是会勾起悲伤的回忆。你到了如此残破的地步,无法相信自己曾经是个孩子,但童年怎么样都不放过你。为什么童年会这样呢? 天空渐渐亮了。蟋蟀叫得更响了。我眼前闪过一段回忆,想起女儿玛丽亚很小的时候,我用一只手臂环抱着她,她睡在我胸口,她皮肤带有痱子粉的味道。然后我看到现在这个自己,浑身湿透又污秽不堪,冲进她的婚礼现场,这时音乐暂歇,人人露出惊骇表情,尤其是玛丽亚。 我垂下头。 不会有人想念我。 我跑了两步,抓住栏杆,猛力把自己的身躯抛下去。 以后的事情,我无法解释。我是撞上了什么东西,又是如何保住性命,我都无法告诉你。我只记得扭动、折断、擦撞、弹开、刮擦,以及最后砰一声落地。我脸上这些疤痕怎么回事?我想就是这么来的。好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才落到地上。

我张开眼睛,身边都是折断的树枝。许多石头压住我的肚子和胸口。我抬起下巴,看到了这幅景象:我年少时代的球场出现在晨光中,我看到球场两侧的球员休息区,以及投手的踏板。 我还看到我母亲,我去世多年的母亲。
按 “键盘左键←” 返回上一章  按 “键盘右键→” 进入下一章  按 “空格键” 向下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