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分类 小说园地 最后14堂星期二的课

第19章 第9个星期二爱

树叶开始变色,我开车前往西纽顿的路上,金黄与红褐一片,美不胜收。在底特律,报社的劳资对峙还在拖,双方都指控对方没有沟通诚意。电视新闻看了一样叫人气馁。在肯塔基州乡间,三名男子把一块墓碑从公路桥上丢下去,砸中一辆路过车子的挡风玻璃,造成一名少女丧生,车上的一家人当时是前往宗教朝拜途中。在加州,辛普森杀害前妻疑案的审判已经接近尾声,全美国几乎都着魔了。机场里高挂的电视机,播放着CNN新闻,让你在登机之前,还能得知最新的审判进展。 我几次打电话给在西班牙的弟弟,留话给他,说我真的有事要跟他讲,我对我们兄弟间的事想了不少。几个星期后,我收到他短短一则留言,说他一切安好,但是抱歉,他实在不想谈他生病的事。

对我的老教授来说,可不是谈生病这回事,而是这场病正逐日夺走他的生命。我上次探视之后,护士来,在他阴茎上装了条导管,用来把他的尿导到放在他椅子脚的尿货去。他的脚时时需要注意(他的脚不能动,但仍能感觉到痛,这是ALS另一个残酷的小小讽刺),因为他双腿若不以固定某种角度靠在泡棉垫上,感觉就像有人用叉子戳他一样刺痛。墨瑞常常讲话到一半,就得要求他的访客帮他稍微调整一下腿的姿势,或是调整他的头部,使之更稳稳窝在枕头凹陷中。你能想像自己连头部都无法移动吗? 我每次去看他,都觉得他像是更加软瘫在躺椅上,脊椎骨整个贴在躺椅曲线上。但是他仍然坚持要别人每天早上把他从床上抬起,放在轮椅上,推到他书房,安置在躺椅上,四周是他的书籍、文件,以及窗台上的芙蓉盆栽。他不改本色,对这件事也能说出一番道理。

他说:我想出一句话可以总括这一切。 说来听听。 躺在床上,你等于已死了。 他露出微笑。只有墨瑞对这样的事还笑得出来。 《夜线》节目的工作人员,以及泰德.卡柏本人都打过电话给他。 他们想来再作一次访问。他说:不过他们说再等一会。 等什么?等你快要咽下最后一口气? 也许吧。无论如何,这一刻不远了。 别这么说。 很抱歉。 我不太喜欢这样,因为他们在等你进一步瘫痪。 你不喜欢这样,因为你关心我。 他面带微笑。米奇,也许他们在利用我制造戏剧感。这没关系。或许我也在利用他们。他们帮我把讯息传达给千百万民众,我自己做不到这一点,对吧?所以这是两全其美之计。 他咳嗽起来,这变成一阵又长又难过的干咳,最后才在他捏绉的卫生纸上吐出一口痰。

不管怎样,墨瑞说:我叫他们别等太久,因为到时我连声音也没了。这玩意儿侵袭到我的肺时,我可能连说话都不行。我现在已经没办法讲太久的话,不时要休息才行。我已经回掉了不少想来看我的人。米奇,那么多人要来,但我太累了。如果我的心神无法集中,我就无法给别人必要的帮助。 我看着我的录音机,觉得有点罪恶感,仿佛我偷取了他所剩无多的宝贵说话时间。我们该打住吗?我问:这样是不是让你太累了? 墨瑞闭上眼睛,摇摇头。他似乎是在挨着,等身上不知哪里的痛过去。不行,终于他说:你和我得继续下去。你也晓得,这是我们的最后一篇论文。 我们的最后一篇论文。 我们要好好干才行。 我回想起我们在大学时共同进行的第一篇论文。当然啦,那是墨瑞出的主意,他说我成绩很好,可以写篇论文荣誉毕业,我本来压根儿没想到要这样做。

如今我们师生重聚,又再进行同样的事。一开始只是个想法,由一个垂死的老人,向我们这些活得好好的人娓娓诉说我们应该要知道的一些事,只是这次我一点也不急着把论文写完。 墨瑞说:昨天有人问我一个有意思的问题。说时,他望着我背后墙上挂的一件百衲织布,那是友人送他的七十岁大寿贺仪,每块布片上有各个朋友的祝寿的话,像是:加油,好景在望、墨瑞心理健康的第一名。 我问,是什么问题? 我会不会担心自己死后被人淡忘? 哦?你会吗? 我不认为我会。我曾和那么多的人有过深刻又亲近的交往。爱让你活在人间,就算你死了也活着。 听来倒像是句歌词爱让你活在人间。 墨瑞莞尔一笑。也许吧。不过米奇,我们所进行的这些谈话,你回家后不会有时听到我声音吗?当你一个人的时候?也许坐飞机的时候?也许在车上的时候?

我承认,会的。 那你就不会等我一死就忘记我。你想到我的声音,我就还活着。 想到你的声音。 如果你觉得想哭,也没有什么关系。 墨瑞。从我大一以来,他就一直想叫我哭,他老说:总有一天我会让你懂得。 我会回答,是啊,是啊。 他说:我决定了自己墓碑上要刻什么。 我不想听墓碑什么的。 为什么?你听了不舒服? 我耸耸肩。 那就算了。 不,说吧,你决定要刻什么? 墨瑞鼓起唇来。我想到这句话:诲人不倦,至死方休。 他等着我把这句话咀嚼一遍。 诲人不倦,至死方休。 他问:如何? 很好,我说,非常好。 每次我走进房间时,墨瑞脸上露出的微笑,总让我觉得如沐春风。我知道不是只有我来时他才会这样,但他就有这种本领,让每个访客觉得,这个微笑只对他一人而发。

他见到我时,会用他那略微含混但高音调的声音说:啊,是我的老弟。这打招呼还只是个开始。当墨瑞和你在一起,他是真的和你在一起。他会直直看进你眼里,聆听你讲话,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你们两人。如果我们每天早上第一个碰到的,不是女侍、公车司机或老板的脸色,而是像墨瑞这样的人,世界会变得多美好。 我相信人要全神投注,墨瑞说:这是说,你应该和你眼前的人同在。米奇,我现在和你讲话时,我试着全心放在我们之间的沟通上。我没有想着我们上星期讲的说,没有想着这礼拜五有什么事,没有想着要再上一次卡柏的节目,或是想着我待会儿得吃些什么药。 我现在跟你讲话,想的就只有你。 我想起他在布兰迪斯大学教团体过程的课时,就讲过这个理念。我当时心里暗笑,觉得这算什么大学课程。学习如何专心?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如今我才晓得,这比大学里教的几乎任何东西都重要得多。

墨瑞示意要我把手给他,当我伸出手去,觉得心里涌起一股罪咎感。我眼前这个人,其实可以时刻活在自怜中,感觉自己的身躯日渐萎顿,数着自己所剩无多的气息。许多人的问题小得多,但他们太过自我,如果你跟他们讲话超过半分钟,他们的眼神就变得飘忽,脑子里开始想别的事,要打电话给朋友、要发张传真、想着自己的爱人。非要到你讲完话,他们才会突然恢复注意力,说声嗯哼或是啊,心不在焉回到这一刻。 米奇,问题就在于大家都是急急忙忙。墨瑞说:人们没有找到自己生命的意义,所以他们到处奔忙,忙着找寻。他们想着下一辆车、下一栋房子、下一个工作。然后他们发现,这些东西也都是空虚,他们又继续奔忙。 我说,一旦你开始奔忙,就很难慢下来。

也没那么难。他摇着头说:你晓得我怎么做?我还能开车的时候,若有人想超我的车,我会举起手来 他试著作这个动作,但他的手只能微微抬高十几公分。 我会举起手来,像是要对后面表示不行,但接着我手一挥,露出微笑来。你不是对他们比出手指,而是让他们过,而你脸上还带着微笑。 结果你知道吗?他们经常会对你回以微笑。 说真的,我开车不必那么赶。我宁可把力气花在人身上。 说到这件事,他做得比我认识的所有人都要好。别人和他谈到什么悲惨的事时,他的眼眶会变得湿润,而当他们讲了什么不好笑的笑话,他缩皱的脸上也是堆满笑意。我们婴儿潮这一代所欠缺的感情,他总是不吝于形诸颜色。我们都很会闲话家常:府上哪里啊? 、在哪里高就? ,但是要真的聆听别人的话,而不是想要向对方推销什么,不是要诱其入彀,不是要收买人心,或是满足自己的什么虚荣感我们如今还有多少这样单纯的时刻?我相信,墨瑞生命最后几个月中登门造访的许多客人,有不少不只是出于他们对墨瑞的关心,也是为了领受墨瑞对他们的关心而来。这个瘦小老人承受着病痛死苦,但他们从他那边得到他们一直想要的东西,也就是一个可以倾听他们心声的人。

我跟他说,他是大家心目中的理想父亲角色。 他闭上眼睛,说:这个我倒是有着切身经验 墨瑞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是在殡仪馆中。查理.史瓦兹生性沉默,他习惯在布朗克斯区特瑞蒙大道的路灯下,独自看着报纸。那时墨瑞还小,查理每天吃完晚饭后,都会出去散步。他的个子矮小,和许多俄罗斯人一样,脸色红润,满头灰发。墨瑞和弟弟大卫从窗子望出去,可以看到他背靠着街灯读着报纸,墨瑞心里多希望他会进屋子来陪他们说话,但他几乎从未这样做。他更不会送他们上床,吻他们的额头道晚安。 墨瑞对自己发誓,如果自己以后有了孩子,他一定要好好疼爱他们,为他们做到这些事。多年后他结婚生子,他果然说到做到。 墨瑞扶养着两个孩子的同时,查理仍然住在布朗克斯区,他一样吃完晚饭出去散步,一样读着他的报纸。一晚他如常出去散步,结果在离家几个街口的地方,两个抢匪找上了他。一名抢匪拔出枪来,喝道:把钱拿出来!

查理吓得魂飞魄散,把钱包拿出来一丢,拔腿就跑。他跑过好几条街道,一直跑到一个亲戚家门口才停下来,瘫倒在门廊上。 他心脏病发作,当晚就病故了。 墨瑞被通知来认尸。他飞到纽约,来到市立殡仪馆,工作人员引他走下楼梯,来到寒气逼人的停尸间。 工作人员问:这是你父亲吗? 墨瑞看着玻璃柜中的尸体,里面的这个人,就是曾经责骂他、扶养他、教他谋生的人,这人在墨瑞渴望他只字片语时闷声不吭,在墨瑞忆念亡母时却要他将她忘怀。 墨瑞点点头,然后离开。他后来说,阴森可怖的停尸间让他脑中一片空白,直到好几天后,他才为父亲流下眼泪。 尽管如此,墨瑞父亲的死,还是让他为自己的大限之日作了心理准备。他知道一件事,他要和家人朋友握手谈笑、拍肩吻颊,这些他无法和自己父母做到的事,他绝不再留下遗憾。 当临终的一刻来临,墨瑞希望自己所爱的人都在身边,让他含笑离去。他不要自己的亲人接到一通电话或一封电报,或是只能在冰冷阴森的地下室,透过玻璃柜见他最后一面。 ◇◇◇ 在南美洲雨林中,有个迪沙纳族,族人认为,世界万物之间的能量固定不变而相互交流,也就是说,有人生必有人死,有人死必有人生,这样世界上的能量就永保充盈满沛。 迪沙纳族打猎以果腹时,相信自己所杀的动物会在灵界留下缺口,但这些迪沙纳猎人死去时,其灵魂就将填满这些缺口。要是没有人死去的话,就不会有新生的鸟兽或游鱼。我喜欢这种世界观,墨瑞也是。他愈接近告别之日,就似乎愈感觉到我们都是同一个林子里的生物,我们取之于自然,也要回报给自然。 他说:这样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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