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分类 小说园地 最后14堂星期二的课

第13章 第4个星期二学会死亡,才能学会活着

让我们从这个谈起,墨瑞说:每个人都知道自己有一天会死,但没有人把这当真。 这个星期二,他的态度相当就事论事。我们谈的主题是死亡,也就是我清单上的第一个项目。在我抵达前,墨瑞已经在几张小小的白纸上记下一些事情,以防自己忘记。他的笔迹如今颤抖扭曲,只有他自己才看得懂。这时已快到劳动节(译注:在美国是九月的第一个星期一),我从墨瑞家窗户看出去,可以看到后院菠菜色的围篱,听到街上孩童游玩的嬉戏声,这是他们开学前还能自由自在的最后一个星期。 在底特律,报社罢工的工人正准备要在劳动节大举示威,联合各地工会声讨顽强不屈的资方。我坐飞机前去途中,在报上读到,有个女人在丈夫及两个女儿睡梦中开枪将他们射杀,理由是她不要他们被坏人伤害。在加州,辛普森案的检察官及辩方律师,都成了人人津津乐道的名人。

在墨瑞的房间里,生活的每一天都如此珍贵,不容错过。我们一起坐着,几公尺外是他家中最近才送到的氧气机。这种可携式氧气机相当小巧,只到膝盖高。墨瑞有些晚上呼吸会有困难,这时他就将长塑胶管接到鼻孔,让管子紧紧附着。我不愿去想到墨瑞要靠着机器才能活着,因此在墨瑞讲话时,我都尽量不去看氧气机。 每个人都知道自己有一天会死,墨瑞重覆一遍:但没有人把这当真。不然的话,我们就不会这样。 我说,所以我们对死亡都是在欺骗自己。 没错,但是有个比较好的办法。你要知道自己会死,并且随时作好准备,这样就好得多。这样你在活着的时候,就可以真正的比较投入。 你怎么可能随时作好死亡的准备? 学佛教徒那样。每天都想像有只小鸟儿站在你肩上,问着:就是今天吗?我准备好了吗?我一切都尽了力吗?我是否问心无愧?

他把头侧到一边去,仿佛真有只小鸟儿停在他肩上。 他说:今天就是我死去的日子吗? 墨瑞可说是自由出入各宗教之间。他生是犹太人,但他孩提时代的种种遭遇,促使他在十几岁时成为不可知论者。他对佛教及基督教若干教义甚能接受,而他对犹太教也一直不忘本。他对各宗教兼容并蓄,这也使得他更能对形形色色的学生抱持开放的心胸。他在世最后几个月说出的话,似乎超越了各宗教论争的畛域。死亡让人具有这样的本领。 米奇,事实上,他说:只要你学会死亡,你就学会了活着。 我点点头。 我再说一次,他说:只要你学会死亡,你就学会了活着。他微微一笑,我才了解他的用意。他要确定我记住了这一点,但又不愿以质问的方式让我尴尬。他就是这样循循善诱,这让他成为一个好老师。

我问,你在生病前,可曾对死亡多加思考? 没有,墨瑞微笑着:我和别人一样。我有一次还高高兴兴对一个朋友说:我会是你认识的人里面最健康的老寿星! 当时你几岁? 六十几。 所以你当时很乐观。 为何不?我说过的,没有人真的相信自己会死。 我说,但是谁不认识或知道一些已经死去的人,为什么自己就那么难以想像死亡的到来? 因为我们大都像是在梦游。我们事实上没有完全体验这个世界,因为我们在半醒半睡,做着自以为非做不可的事。 挺身面对死亡就能改变这一切吗? 噢,是的。你把那一切都剥除掉,专注在重要的东西上。当你了解自己就要死了,看事情就会相当不同。 他叹了口气。学着如何死亡,你就学到如何生活。

我注意到,他的双手现在一直颤抖着。他的眼镜挂在脖子上,当他拿起眼镜想要戴起,眼镜脚总是滑过额头而戴不上,仿佛他是在黑暗中为别人戴眼镜。我伸手过去,帮着他把眼镜戴上。 谢谢,墨瑞轻声说。当我的手擦过他的头,他脸上就露出了微笑。即使最轻微的人与人之间的接触,对他都是无上喜悦。 米奇,你要听我讲句话吗? 我说,当然啰。 你可能会觉得不中听。 怎么说? 这个呢,事实上,如果你真的倾听你肩膀上的那只鸟儿,如果你真的接受你随时可能死去的这个事实那么你可能不会像现在这么争强好胜。 我勉强挤出个微笑。 你花这么多时间去做的事,你做的这许多工作,可能不会再显得那么重要。你可能会想多花些时间在心灵的东西上。

心灵的东西? 你不喜欢这个字眼,对不对?心灵。你觉得这是多愁善感的玩意儿。 我说,这个嘛。 他作了个眨眼的表示,只是做得太拙劣,我不禁笑了。 他也跟着笑了,说:米奇,我也不知道心灵成长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我确定我们少了些什么东西。我们太过重视物质的东西,而这些东西却不能满足我们。我们和我们所爱的人,我们四周的大千世界,我们都把这些当作理所当然。 他头朝着窗户方向一扬,灿烂的阳光正照进屋子。你看到了吗?你可以走出去,走到外面,随时都可以。你可以在街头跑上跑下,怎么疯都行,我却没办法。我不能出去,我不能跑步,我出去就有病情加重的危险。但你知道吗?我比你更能懂得那扇窗户的价值。 懂得它的价值?

没错。我每天从那道窗户向外张望。我注意到树木的变化,注意到今天的风是强是弱。我好像可以看到时间从窗棂之间溜过。我知道自己来日不多,因此我深深被大自然吸引,仿佛我眼前看到的都是第一次。 他不再说话,有半晌我们只是默默望着窗外。我试着想要见他所见,试着看到时间与季节,看到我的生命以慢动作过去。墨瑞微微把头低下,偏到一边肩膀去。 小鸟儿,就是今天吗?他问:就是今天吗? 由于墨瑞在《夜线》节目两度受访,世界各地的信件如雪片一般飞来。他体力可以的时候,会坐起身来,召集若干家人好友,由他们执笔,他口述,如此回每一封信。 一个星期天,他两个儿子罗勃及强都在家,大家一起聚在客厅。墨瑞坐着轮椅,他骨瘦如柴的腿覆着毛毡。他若是冷的话,就由看护在他肩膀披上件外套。

墨瑞问:谁来读第一封信? 一位同事读了一个名叫南西的女人的来信,她的母亲也是因ALS而死。她写说,她母亲的过世让她哀恸逾恒,她知道墨瑞因为这个病受到了多少折磨。 墨瑞听完这封信后闭上眼睛,说:好,我们回信这么说:亲爱的南西,妳母亲的故事让我深受感动,我对妳的遭遇也是感同身受。生病对病人与家属双方来说,都是悲伤与折磨。怀念亡母对我是件好事,希望对妳来说也是件好事。 罗勃说:最后一句可能要改一下。 墨瑞想了一下,说:你说得对。可不可以改成我希望妳可以在怀念亡母时找到疗伤止痛的力量,有没有好些? 罗勃点点头。 墨瑞说:最后加上:很感谢妳,墨瑞上。 另一封信是一个名叫珍的妇女写来,她谢谢他在《夜线》节目中带给她的许多启示,还形容他是个先知。

墨瑞一个同事说:先知,这可是很高的赞美。 墨瑞做了个鬼脸,显然是觉得此话当之有愧。让我们谢谢她的溢美,跟她说,我很高兴我讲的话对她不无意义。 别忘了签上很感谢妳,墨瑞上。 英格兰一名丧母男子的信说,他希望墨瑞可以帮忙,让他和灵界的母亲取得联系。一对夫妇的来信说,他们想开车来波士顿和他见个面。有个以前的研究生写了封长长的信,讲她离开大学以后的事,她亲近的人发生一桩杀人后自杀的惨剧,她三度流产,而她母亲又死于ALS,因此她害怕自己也会得到这种病。这封信很长,两页、三页、四页。 墨瑞静静听完这个又长又悲惨的故事,等到信终于念完了,他柔声说:我们要怎么回信呢? 大家沉默不语,最后罗勃才说:就说:谢谢妳的长信如何?

大家都笑了,墨瑞看着自己儿子,笑得很开心。 ◇◇◇ 他身旁那一份报纸上,有一张波士顿棒球队选手的照片,在投出一场让对方挂零的球赛后露出笑容。我心想,人世间的疾病那么多种,墨瑞得了个以运动选手之名而命名的病。记得路格瑞(Lou Gehrig,编注)吗?我问。 我记得他在球场向大家道别。 那你也就记得那句很有名的话。 哪句话? 拜托,是路格瑞呀。洋基之光?那场透过传声喇叭而响起的演说,不记得了? 你讲一遍,我看看记不记得。 窗外传来垃圾车的声音。天气热得很,而墨瑞穿着长袖上衣,腿上盖着毯子。这场病把墨瑞占为己有。 我提高声音,模仿路格瑞回绕在球场四围的话语:今天,我觉得,自己是全地球上最幸运的人。

墨瑞闭上眼,缓缓点了点头。 说得不错。不过,我可没说那话。 编注 路格瑞(Lou Gehrig)全名亨利.路易.格瑞(Henry Louis Gehrig,1903︱1941)是纽约洋基棒球队的一垒手及最佳打击手。他曾连续出赛两千一百三十场,一生的平均打击率为三成四一,共击出四百九十二只全垒打。路格瑞长得帅气,人又谦逊,深得球迷喜爱。他在三十四岁那年出现ALS症状,知道自己不会活很久,但相当坚强。他在最后一场比赛正式向球迷告别,三年后去世。为了纪念这位杰出的球员,美国便将ALS称为路格瑞氏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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