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分类 小说园地 在天堂里遇见的五个人

第2章 结局

这个故事的主角,是个名叫艾迪的男人。故事的开始就是结局:艾迪在光天化日之下死去。一个故事从结局开始说起,可能有些奇怪:不过,所有的结局也都是开始。只是在发生的当下我们不晓得。 艾迪度过人生最后一个钟头的地方,也是他度过这辈子大多数时光的地方。那是在露比码头,一座傍着灰暗大海的游乐园。游乐园里的设施很常见,有木板步道、摩天轮、云霄飞车、碰碰车、卖太妃糖的摊子,还有一个游戏场,在那里可以往小丑的嘴巴里喷水柱。这里另有一项新的设施,叫做佛莱迪自由落体,此处将会是艾迪送命的地点,他将会死于一桩登上报纸国内大事版面的意外。 艾迪去世的时候是个矮胖的白发老人,脖子短短,胸膛胖胖,胳臂厚实,右肩上并且有一块褪色的军队刺青。如今他的双腿细瘦而布满青筋,昔日在战争中受过伤的左膝,现在因为关节炎而报废了。他走路时拄着手杖。这老人有一张宽阔的脸,被太阳晒得粗砺而风霜。尖尖的胡渣与微微戽斗的下巴,使得他看起来比实际上骄傲一点。他老是在左耳上放着一根香烟,在腰间皮带挂着一串钥匙。他穿胶底鞋,戴一顶老旧的麻质小圆帽。他身上的浅棕色制服暗示了他是个工人,事实上他就是个工人。

艾迪的职务是维修,主要工作是维护游乐设施的安全。每天下午,他会巡一趟游乐园,从旋转升降车到管线俯冲车,一项一项察看。他检查有没有木板裂开,有没有螺丝松脱,有没有钢片磨损。他有时候会停下脚步,眼神呆滞,路过的人以为出了什么事:其实他只是在全神贯注聆听罢了。这么些年下来,他凭耳朵就听得出有没有问题,从器械的叽轧叽轧声和空隆空隆声中听出端倪。 在人世的最后五十分钟,艾迪最后一次巡视露比码头。 他经过一对年老的夫妇身边。两位好。他含糊打了招呼,轻轻碰了碰帽子示意。 对方基于礼貌,点了点头。游客都认识艾迪。至少常客认得他。每年夏天,大家都会看到他,那是一张让人联想起某个地方的脸孔。他的工作衫的胸口部位缝了一块贴布,布上绣着艾迪,名字下方则是维修二字。有时候大家会说:嗨,艾迪.维修先生,你好呀。不过艾迪从来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

今天是艾迪的生日,八十三岁生日。上个星期医生告诉他,他身上长了带状泡疹。带状泡疹?艾迪根本不知道那是啥玩意儿。曾经,他身强力壮,两只手臂可以各拎起一匹旋转木马上的马匹。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艾迪带我去,艾迪!带我去嘛! 距离他的死亡还有四十分钟。艾迪穿过排成长龙的队伍,来到云霄飞车前。每个星期,他都会搭坐所有的游乐设施至少一次,确定煞车正常,操作功能稳当。今天是云霄飞车日他们把园里的云霄飞车叫做幽灵飞车。认得艾迪的孩子们个个大声嚷嚷,吵着要跟他一起兜风。 孩童们喜欢艾迪。但青少年就免了,青少年让他伤脑筋。多年来,艾迪自认看尽各式各样游手好闲、大呼小叫的青少年。可是孩童不一样。孩童们看到艾迪看他的戽斗下巴总是一副就要笑出牙齿的样子,好像海豚他们看到艾迪就信任他,就靠近他,像冷冰冰的手掌想靠近火堆取暖。孩童们抱着他的腿,把玩他身上的钥匙。大多数的时候,艾迪嘴里咕哝两句,从来也不多说。他自忖,孩子们喜欢他,是因为他的话不多。

于是,艾迪在两个头戴棒球帽、帽沿往脑勺后面拉的男孩头上拍了拍。两个小家伙火速跑到车厢边,翻爬了进去。艾迪把他的手仗交给服务员,慢慢坐进两个小家伙中间。 出发出发喽!一个小男孩长声尖叫着,另一个男孩则把艾迪的手臂拉过来,往自己的肩膀上放。艾迪把安全杠放低至大腿处,喀︱喀︱喀︱喀,这串列车往上爬去。 有一桩关于艾迪的小故事是这样的。他小的时候就在这个码头长大,有一次碰上了巷弄里有人打群架。五个住在皮特金大道上的孩子把他的哥哥乔围住,逼到了角落,准备给他一顿好打。艾迪在一条街外坐在门阶上啃三明治,听见了哥哥的惨叫声。他跑进巷子里,抓了一个垃圾桶盖,让两个男孩进了医院。 之后,哥哥乔好几个月不跟他说话:他觉得丢脸。乔是老大,是家里的第一个孩子,但是出手跟人打架的是艾迪。

再让我们坐一趟好不好,艾迪?拜托啦? 还有三十四分钟可活。艾迪把安全杠松开,给了两个小家伙一人一根棒棒糖,取回他的手杖,然后一拐一拐走向维修工作房,躲避炎夏热浪,乘个凉。假如他晓得自己的死期不远,他也许会去别的地方。不过,他就和我们所有人一样,继续做着乏味的例行公事,仿佛明天之后还有明天。 工作房里有个工人,是个瘦长而颧骨突出的年轻小伙子,名叫多敏盖兹。他正在溶剂槽边,为轮子清除油污。 嗨,艾迪。他说。 嗨,阿多。艾迪说。 这个工作房有锯木屑的味道。阴暗,狭窄,天花板低矮,木板墙上挂着钻子、锯子和锤子。游乐设施的零组件四散各处:压缩机、发动机、安全带、灯泡、海盗人偶的头。有一面墙边整整齐齐堆着咖啡罐,罐里分别装着钉子或螺丝,另一面墙边则堆放着一桶又一桶的润滑油。

要让艾迪来说的话,为轨道上油比洗盘子更不花脑筋;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油上得越多,你身上就越脏,而不是变干净。艾迪做的就是这一类的差事:上油,调整煞车,旋紧螺栓,检查仪表板。多少次,艾迪渴望离开这个地方,找个不一样的工作,过个不一样的人生。然而,战争来了。他的人生计划从来没有实现。最后艾迪发现自己发须逐渐灰白,长裤越穿越宽垮:他无奈,只好承认自己就是这样了,以后也永远这样了。一个鞋里有沙子的人,活在一个与呆板的笑声和烤香肠为伍的世界里。他就像他父亲,就像他工作衫胸前的绣布,艾迪就等于维修维修单位的老大,或者像孩子们有时候叫他的:露比码头的兜风侠。 还剩三十分钟。 嘿,我听说了,生日快乐啊。多敏盖兹说道。

艾迪咕哝了一声。 没办庆生会之类的吗? 艾迪看着多敏盖兹,把他当神经病。有那么一会儿,他心想,在一个有棉花糖气味的地方终老,感觉还真奇怪啊。 噢,别忘了啊,艾迪,下个星期我休假,从星期一开始。我要去墨西哥。 艾迪点点头。多敏盖兹跳了几个舞步。 我跟泰瑞莎一道去。回去看看全家人。要去玩︱玩︱玩喽。 他注意到艾迪盯着他瞧,于是停下舞步。 你去过吗? 去哪? 墨西哥呀? 艾迪从鼻管里哼出一口气:小子,我除了当年背着枪被人送上战场以外,哪儿都没去过。他看着多敏盖兹走回水槽边。他想了一会儿。 然后,艾迪从口袋里拿出一小卷钞票,从中抽起仅有的两张二十元纸钞。 他把两张钞票伸过去:去给你老婆买些好东西。

多敏盖兹盯着钞票,脸上突然亮起大大的笑容,说:不会吧,老兄。你确定。 艾迪把钱塞进多敏盖兹的手掌心里。 然后他走出去,回到储藏区。木板步道上多年前就凿出了个小小的钓鱼洞,艾迪拔起洞口的塑胶盖,用力拉起一条垂入海中,十几公尺的尼龙线。末端那一小片香肠还在。 钓到什么了吗?多敏盖兹喊:快告诉我,我们一定钓到了什么东西吧! 艾迪不懂这家伙怎么会如此乐观。那根尼龙线从来没钓上过半点东西。 总有一天,多敏盏兹喊道:我们会钓到一条大比目鱼的! 是啊。艾迪低声说。不过他晓得,从这么小一个洞,不可能拉出那么大一条鱼。 还有二十六分钟可活。艾迪走过木板步道,来到游乐园的最南端。生意清淡。卖太妃糖的女孩把双肘支在柜台上靠着,嘴里的泡泡糖啧啧作响。

露比码头曾经是夏天的热门去处。有大象,有烟火,还有马拉松式的舞蹈比赛。但如今人们不怎么来滨海码头地带走动了:他们改去主题乐园,花七十五块钱美金买一张入场券一票玩到底,然后跟一只毛茸茸的巨型人偶合影留念。 艾迪一跛一跛走着,经过了碰碰车区,看见一群青少年上半身越过了栏杆。真准哪,艾迪对自己说,我真是特地来等这个的。 退后,艾迪用手杖敲了敲栏杆:快退后。这样不安全。 那群青少年瞪着他。碰碰车的细长杆子因为接了电而嘶嘶作响,发出吱吱啪啪的声音。 这样不安全。艾迪又说了一次。 青少年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个孩子的头发染了一撮橘色,对艾迪冷笑一声,然后踏上中间的轨道。 快啊,各位笨蛋,来撞我呀!他对着那几位年轻驾驶员叫道:来撞

艾迪拿起手杖,猛烈敲着栏杆,只差没把栏杆劈成两半:闪一边儿去! 这群大孩子跑走了。 关于艾迪还有一桩小故事可说。当年他在战场上参与过无数战斗,骁勇无比。甚至还获颁一枚勋章。可是他在快要退伍的时候跟一个弟兄打了一架。艾迪的伤就是那次打架留下的。没有人晓得另一个家伙怎么样了。 没有人问起。 人生在世还有十九分钟,艾迪最后一次坐进一张老旧的铝制海滩椅。他那双短而厚实的臂膀交叠在胸前,像个海豹把双?交抱。他的双腿被阳光晒得通红,左膝盖上的伤疤露了出来。事实上,艾迪的四肢与躯干都显示了他经历过磨难。他的手指,拜各式各样的机械活儿所造成的无数次骨折之赐,弯曲成奇怪的角度。他的鼻子,在他叫做酒店打架的事件中被打断过好几次。他那张有着宽阔下巴的脸庞可能曾经相貌堂堂,好比职业拳击手在还没有挨太多拳之前可能曾有的俊俏模样。

如今艾迪看起来只是一脸疲态。这张海滩椅是他在露比码颐木板步道上的固定位置,就位在长耳大野兔云霄飞车后方。这个地点在一九八〇年代设置的是霹雳飞车,七〇年代是钢鳗飞车,六〇年代是棒棒糖旋转秋千,五〇年代是黑暗列车,在此之前则是星尘快艇。 这儿,是艾迪遇见玛格丽特的地方。 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有一幅代表真爱的画面。对艾迪来说,这段画面出现在一个大雷雨过后的温暖九月夜晚。那晚,木板步道湿漉漉的,积着雨水。她穿一件黄色的棉质连身洋装,秀发上夹着一枚粉红色的长发夹。艾迪没怎么说话。他实在太紧张,觉得自己的舌头仿佛跟牙齿黏在一块儿了。他俩随着音乐起舞,那是长腿狄莱尼与沼泽管弦乐队的演奏曲。他买了一杯柠檬汽水给她。她说,她要走了,免得她父母亲发脾气。她离去的时候,转过身,挥了挥手。 那就是他的真爱画面。在此后的大半辈子里,艾迪只要一想起玛格丽特,眼前总会浮现那一刻:她把手举到肩膀上方,挥着,她深色的秀发滑了下来,遮住一只眼睛这时候,他总会感受到与那一刻相同的澎湃爱意。 那个晚上,他回到家,把哥哥摇醒。他告诉哥哥,他遇见了他想娶回家的女孩。 去睡觉啦,艾迪。他哥哥呻吟道。 唰唰︱唰。一道海浪在沙滩上碎开。艾迪喉头涌上一股他不想见到的东西。他把它吐掉。 唰唰︱唰。他以前常常想起玛格丽特,如今没那么常想起她了。她像一道被旧绷伤口,而他已逐渐习惯了这个旧绷带。 唰唰︱唰。 什么是带状泡疹? 唰唰︱唰。 还剩十六分钟可活。 没有哪一个故事是单独存在的。有时候,故事与故事会在转角相遇:有时候,一个故事会叠上另一个故事,像河床底下的石头层层叠起。 艾迪的故事,在结尾的地方碰上了另一个看似单纯的故事,那是好几个月前的事了一个多云的夜晚,有个年轻男子与三个朋友一起来到露比码硕。 这个年经人名叫尼基,刚刚学会开车,还不太习惯在身上带着一串钥匙链。于是他把那支车钥匙取下,放进他的外套口袋里,然后把外套绑在腰上。 接下来几个小时,他与朋友玩遍了园里所有的高速游乐设施:飞速猎鹰,急速水船、佛莱迪自由落体,还有幽灵飞车。 把手举到空中其中一人喊道。 他们全都把手举向空中。 后来,天黑了,他们回到停车场,玩得很累,但一行人笑声不断,从纸袋里拿出啤酒来喝。 尼基把手伸进外套口袋里。他摸遍了整件外套,然后骂了脏话。 钥匙不见了。 距离他的死亡还有十四分钟。艾迪用手帕擦去眉毛上的汗水。远处,钻石般的阳光在海面起舞。艾迪注视着粼粼波光。他的双脚自从战争后就不听使唤了,然而,当年在星尘快艇那处地方与玛格丽特跳舞的时候那时候,艾迪的仪态仍然很不错。他闭上双眼,允许自己想起那首让他俩相拥起舞的歌曲,茱蒂.迦兰(Judy Garland)在电影里面唱的那首歌。歌曲的旋律、浪花形成的杂音、小朋友在云霄飞车上的尖叫声,在他脑子里混在一块儿。 你让我爱上了你 唰唰︱唰 不想爱上你,当初我不想 哗啪沙 让我爱上了你 咿呀! 一直都明白,一直都 啪唰 明白 艾迪感觉着玛格丽特放在他肩上的那双手。他摁压了双眼,想把回忆再拉近一些。 还有十二分钟可活。 对不起。 一个小女孩,大概八岁大吧,站在他面前,挡住了阳光。她一头卷卷的金发,穿着夹脚拖鞋,牛仔短裤的裤脚须须毛毛的,上身是莱姆绿色的T恤,胸前印着卡通鸭图案。 艾迪在想,她的名字是艾美吧。嗯,艾美或者安妮。今年夏天她常常来玩,不过艾迪从来没看过她的妈妈或爸爸。 对不起。她又说了一次:你是艾迪,维修先生吗? 艾迪唤了口气:叫我艾迪就好。 艾迪? 嗯? 你可不可以帮我 她把双手交握,像是在祈祷。有话快说,小朋友。我没那么多闲工夫。 你可以帮我做一只动物吗?拜托你? 艾迪把眼睛往上一翻,一副他必须考虑考虑的模样。然后,他把手伸进上衣口袋,拉出三根黄色的烟斗通条,这是他随身携带用来清理烟斗用的工具,是一种细铁丝外包着棉絮的东西。 太棒了!小女孩说道,拍拍手。 艾迪开始折。 妳爸爸妈妈在哪里? 坐云霄飞车去了。 没带妳一起去坐吗? 小女孩耸耸肩:我妈是跟他男朋友一起坐。 艾迪两眼往上一翻。唉。原来。 他把三根烟斗通条弯折成好几个小小的回圈,然后把回圈彼此扭在一起。他的手会抖,所以花的时间比以前久了一些,不过还是很快就折出了头、耳朵、身躯和尾巴。 是兔子吗?小女孩问道。 艾迪挤了挤眼睛。 谢谢谢谢! 她蹦蹦跳跳离开了,消失在孩子们玩得乐不思蜀的那个地方。 艾迪擦擦自己的额头,然后闭上眼,往海滩椅里一坐,想让那首老歌重回他的脑海。 一只海鸥飞过他的头上,嘎嘎叫着。 人会如何决定在死之前的最后一句话要说什么呢?知不知道这些话语的严肃性质?人都注定了会说出睿智的话吗? 艾迪到了八十三岁生日这天,他的至亲所爱都不在了。有些是年纪轻轻就死了,有些则是老来因为疾病或意外而送了命。在这些人的葬礼上,艾迪绕着前来吊唁的人回忆起自己与死者的最后对话,有人会说:他好像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艾迪从来不吃那一套。就他看来,死期说来就来,人说走就走,就是这样。你走的时候也许会说出些潇洒漂亮的话,但也有可能轻易就冒出几句蠢话。 根据纪录,艾迪这辈子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退后! 以下是艾迪在世的最后几分钟里所包含的声音:海浪冲刷。远处传来摇滚乐的重节奏。小型双翼飞机引擎隆隆作响,机尾拖着一幅广告。以及这句: 噢,天哪!快看! 艾迪觉得眼珠子快跳出眼皮外了。多年来,他听熟了露比码头的每一声每一响,就算听着这些声响睡觉他也能把它们当作摇篮曲。 但这个声音听起来不像摇篮曲。 噢,天哪!快看! 艾迪立刻直起身子。一个胳臂胖到挤成了肉窝的女人,手抓一枚购物袋,伸手一指,尖声大叫。她周圈的一小群人都把眼睛往天空方向看去。 艾迪一眼就看到了。 在佛莱迪自由落体这个以高速落地作为刺激的设施上端,有一节车厢以某个角度倾斜着,像是要把车厢里的东西往外抛的样子。车厢里有四名乘客,两男两女,只靠胸前的安全杠支撑着,看起来手足无措。 噢,天哪!这胖女人大声嚷道:那些人他们会摔下来的啦! 艾迪腰带上的无线电对讲机传来一个声音吼着:艾迪!艾迪! 他按下通话钮:我看到了快叫保全人员来! 人群从海滩那边涌过来,指指点点,仿佛演练过这个场面。看哪!在天上!游乐设施变成魔鬼了!艾迪抓起手杖,大踏步走向把设施的基座所围起来的安全栅栏,身上的一大串钥匙顶着他屁股叮当作响。他心跳急速。 本来,佛莱迪自由落体会以令人胃部翻腾的速度,让两个车厢往下坠落,一直到最后一秒才以液压气体让车厢停止运动。现在,怎么会有一节车厢不听话,变成那副样子呢?那节车厢倾斜的位置,距离上层平台的底部只有几呎,看起来好像它确实原本是要往下降,却突然改变心意了。 艾迪到了安全栅门边,气喘吁吁;多敏盖兹跑了过来,差点儿撞上了他。 听我说!艾迪抓住多敏盖兹的肩膀说道。他握得实在太紧了,多敏盖兹露出疼痛的表情。 听我说!有谁在那上头? 威利。 好。他应该已经按下了紧急停止按钮,所以车厢才会悬在那儿。你爬梯子上去,叫威利用手解开安全带,那些乘客才有办法出来。懂吗? 安全带在车厢的后面,所以,在他弯身出去解开安全带的时候,你必须抓牢他。听到没?然后然后你们两个我是说你们两个要一起,不是一个人去,听到没?你们两个要把乘客救出来!你和威利要一个人抓牢另一个人!有没有听懂! ?懂吗? 多敏盖兹猛点头。 然后,让那节可恶的车厢降下来,这样我们才能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艾迪的脑袋轰轰作响。他所工作的这座游乐园虽然不曾发生过重大事故,不过这个行业里的吓人故事他还是听说过几个。有一次在布莱顿,一艘吊船上有颗螺栓松开了,害得两个人活活摔死。又一次在仙境乐园,有个男子试图徒步穿越云霄飞车的轨道,谁知他摔了跤,胳肢窝以下卡在轨道上,动弹不得。他大声惨叫,但一列飞车朝着他急速冲来,结果哎,那次是最恐怖的事故。 艾迪把这些想法都赶走。此刻有一大群人围在他身边,手捂着嘴,看着多敏盖兹攀上梯子,往上去。艾迪在脑中想着佛莱迪自由落体的内部结构。引擎。汽缸。液压系统。密封垫。钢索。车厢怎么会松脱呢?他在脑中描绘整座自由落体的模样,从那四个在高处吓坏了的乘客往下看,看到升降机井,往下看到底座。引擎。汽缸。密封垫。液压系统。钢索 多敏盖兹爬到上层平台了。他照着艾迪的吩咐抓住威利,威利则倾身向前,想办法构到车厢的背面,解开安全带。受困乘客里的一名女客,扑向了威利,差点儿把他拉出平台。群众顿时惊叫。 等一等艾迪自言自语道。 威利又试了一次。这次,他啪一声打开了安全束带。 钢索艾迪低声说。 安全杠拉了起来,底下的群众发出啊的声音。受困乘客很快就被拉上了平台。 钢索散开了 被艾迪料中了。佛莱迪自由落体的底座这底座从外观是看不见的里面,那条拉升二号车厢的钢索,在这几个月以来,一直来来回回磨着一具卡住的滑轮。这具卡住了的滑轮,逐渐把组成钢索的钢缆线结刮开了就像是在剥玉米穗一条一条钢线刮开,刮得都快断了。没有人发现这件事。怎么可能注意到呢?必须有人爬进了整座机器的内部,才可能看到这个意想不到的问题。 卡住了这个滑轮的小东西,一定是在最恰巧的时刻穿过了空隙,落进了机器里。 那是一把车钥匙。 不要把车厢降下来!艾迪大吼,并挥舞着双臂:喂!喂!问题出在钢索!不要把车厢降下来,钢索会绷断的啦! 他的声音被人声掩没:威利与多敏盖兹救出了最后一名乘客,人群里欢声雷动。四名乘客都平安无恙,他们在塔顶上相拥。 阿多!威利!艾迪扯开喉咙大喊。有人撞上了他的腰,把他的无线电对讲机撞落在地上。 艾迪弯下腰去捡对讲机。 威利走向控制钮。他把手指放在绿色的按钮上。 艾迪抬眼往上看。 不,不,不,别按! 艾迪转身面对人群:退后! 艾迪的声音里必定有些什么东西,抓住了人群的注意力;他们停止欢呼,往四处散开。佛莱迪自由落体的底座周围地面,出现一片净空的空间。 而艾迪此生所见到的最后一张脸孔,映入了他的眼帘: 她笨手笨脚爬上了巨塔的金属底座,脸上表情好像被人揍过似的,鼻水直流,眼泪汪汪。是那个央求地做一双动物的小女孩。她叫艾美?还是安妮? 妈妈妈妈她抽抽噎噎的声音近乎带着节奏,整个人呆滞不动,如同所有哭哭啼啼的孩子。 妈妈妈妈 艾迪的眼睛从小女孩身上移开,望向高处的车厢。 他还有时间吗?女孩跟车厢之间的距离 轰!太晚了。车厢已经落下天哪,他把煞车松开了!对艾迪而言,一切动作都滑入了如水一般的律动。他扔下手杖,拖着一条瘸腿往前进,心上感到一阵刺痛,简直要痛倒在地。很大的一步。又一步。在佛莱迪自由落体的高塔内部,那根钢索的最后一束钢缆断了,划过了液压系统的线路。 二号车厢正失速下坠,像一颗滚落悬崖的巨石。什么都挡不住它了。 在那最后几秒里,艾迪似乎听见了全世界的声音:远处的尖叫,海浪,音乐,一阵突来的风声,还有一个又低又重又难听的嗓音他明白那是从他自己胸膛里爆出来的声音。 小女孩举起双臂。 艾迪奋力扑上去。他的病腿奋力一登半是飞扑半是跌倒,艾迪靠近了小女孩,站上了金属平台:金属平台把他的衬衫划破并划穿了皮肤,位置恰恰就在那个绣有艾迪与维修字样的绣布下方。 他感受到自己的手里握着两只手,两只小小的手。 一次震耳欲聋的撞击。 一阵令人眩目的闪光。 然后,什么都没有了。 ◇◇◇ 今天是艾迪的生日 时间是一九二〇年代,地点在一所拥挤的医院,位在这座城市里的赤贫区域之一。艾迪的父亲在等候室里抽着烟,其他初为人父者也在抽烟。 护士拿着一个文件夹板进来,喊出了他的名字。她的发音不正确。 其他的男人在一旁吞云吐雾。 是哪一位呢? 他举了手。 恭喜了。护士说。 他跟着护士走过穿堂,往新生儿育儿室的方向去。他的鞋在地板上发出声响。 在这里等着。她说。 透过玻璃窗,他注视着护士察看各个婴儿床上的编号。她往下一个移动,不是他的。又一个,不是。又一个,不是。又一个,不是。 她停下脚步。是这个了。 在毯子下面。一个小小的头颅,戴着一顶蓝色的帽子。她再度查了一下手上的文件夹板,然后指了指婴儿。 这个父亲深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有那么一刻,他的脸仿佛就要垮了,像一座桥在崩塌,往下瘫进河里。然后,他笑了。 这个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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