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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二十五章马洛礼和厄文

现在我们回到马洛礼。当他被迫返回第五营时,愤怒在他的灵魂中燃烧。这份怒气不是个别针对那些不能再随他前进的挑伕,而是针对那整个情况:在最后天气好转、胜利在望之际,他却不得不放弃目标往回走。但马洛礼心中是一点都不准备被打败的。他将翻身重来,而且反弹得更高。登上圣母峰,是他义无反顾的决心;那不是他生命中的偶然事件,而是他的整个人生。或许他没有索默威尔宽广的胸怀,能够把人带在身边,也没有诺顿统领庞大探险团的能力,他只是更习惯且更适于在较小的探险团中,与少数几位精挑细选出来的同伴共事,但他比任何人对这个想法更具有誓死的企图心。如果说有谁能算是这探险团的灵魂,那就是马洛礼了。他并不仅是不屈不挠、非胜不休,也不纯粹只是拥有坚强的征服意志,像艺术家的想像力不肯在作品完美呈现之前轻言罢休那样。马洛礼本人就是圣母峰精神的化身。除非圣母峰将他扔了回来,否则,要他离开,就会如同要将他从他自己的本质连根拔起。

心中怀着新计画的他,当天就路过第四营直下第三营,在那儿寻求使用氧气登山的可行性。马洛礼从来不是用氧登山的热心人士,但如果那是登上圣母峰的唯一手段,他就会用它。厄文也不是个用氧热心者,而且曾私下告诉欧岱尔,他但愿能不带氧气登上那最终金字塔。我们大部分人当然都会了解这种心情。马洛礼很可能也这么觉得。但马洛礼必须考虑到这点:诺顿和索默威尔在这次探险中可能已经达到无氧登山的极致了。如果他们不能成功,那么便须祭出最后手段,那就是使用氧气。因此,一如他的一贯作风,他打定主意后就投入整个灵魂安排氧气设备,准备再次攻上山顶。此次他所选的同伴是厄文,不是欧岱尔,是因为厄文对氧气使用有信心,而欧岱尔没有。另一个原因是厄文在机械装置上面有天分,并曾在那些有瑕疵的器材上表现神奇的调整手艺说是有瑕疵,是因为尚无一种装置能贮藏高浓度的瓦斯,同时能禁得住印度平原和圣母峰之间温度的剧烈变化而毋须调整。第三个,或许是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在那次两人一组的登山行动中,厄文原先曾被分派为他的伙伴,他已将这样的分组编织到自己的一些想法中,因而特意安排让两人真正组成一对,以创造一种精锐的双人精神(esprit de pair)。

征诸后续的经验,我们不免要质疑使用氧气是否为聪明之举。那笨重的器材是行动上的一大障碍,况且,人类的水土适应能力后来经过证明,比当时所设想的大得多。已经慢慢适应高海拔环境的欧岱尔,后来又两度爬到了二万七千呎处其中一次背了一套二十磅重氧气设备在身上,虽然他在二万六千呎后发现氧气帮不了多少忙而不再吸用。如果马洛礼带的是欧岱尔,而且在那最后一次的尝试中不使用氧气,那么便可以合理假设圣母峰峰顶已被攀登上去。 因为欧岱尔并未像诺顿、索默威尔、马洛礼那样经历那场救援行动,或许正适于攀上峰顶。而马洛礼虽因从事那趟救援工作而精力大受影响,但身边有一个精力充沛又有经验的登山者,并知道已有人真正爬到二万八千一百呎处(这对于攀顶的努力总是具有莫大助益),再加上他高昂的精神自我冲刺,他或许已跟着欧岱尔一路爬上去了。或者,如果欧岱尔和厄文两人不用氧气,也可以攀顶成功,因为厄文也未曾因参加那拼命的救援工作而耗损精力。

然而,这一切都是臆测。当马洛礼从事他的准备时,并不知道诺顿已到达二万八千呎,也不知道欧岱尔适应得多么好。到那时为止,他所知道的是:欧岱尔不像其他人适应得那么好。因此到达峰顶的机会似乎系于氧气的使用。 六月三日,马洛礼和乔佛瑞.布鲁士直接从第四营回到了第三营,并共同探究找到足够挑伕运送氧气设备到第六营的可行性。由于获得休养,天气又好,那些人健康都已大有改善,而且借助于强有力的个人劝说,布鲁士凑到了必需的人手。交涉事项正在进行时,厄文专心致力将氧气设备安排妥当,使它们能有效运作。 在这个时候,欧岱尔正与哈热德在第四营,而那位不知疲倦、意志坚强的照相师诺尔,则在海拔二万三千呎的北峰上架起了他的摄影机,拍摄电影纪录片。

六月三日,一切安排妥当,第二天,马洛礼和厄文再度与新挑伕爬上北坳。这两位登山者使用氧气,在短短两个半小时内爬完了那段山路。他们对这样的结果感到高兴,但欧岱尔持比较怀疑的态度:厄文的喉咙已因空气冰冷而疼痛不堪,欧岱尔认为,使用氧气显然更增添了他的不适。 在北坳上,这对新的登山组合与支援队伍会合起来了。这第四营的确已成为真正攻顶行动的高山前进基地。欧岱尔曾对它做过描述。它的特殊之处是:它搭在雪上,而不像其他的营区,甚至最高的营区,是搭在岩石上。它位在一面突出的冰架上,共有四顶帐篷:两顶供英国人使用,两顶供挑伕使用。这块冰架是一块万年雪块形成的棚状物,最宽的地方达三十呎。它的西边有一面高大的冰墙,挡住那不断从西方吹来的寒风,形成了一个舒适的遮蔽处。没有这道屏障的话,第四营绝无法在那儿撑那么久。欧岱尔本人在那儿待了不下十一天若考虑才几年前甚至像杭特.瓦克曼(Dr Hunter Workman)那样的登山家还曾以为在二万一千呎海拔上不可能睡觉,那么这项事实便足够引人注目了。

在这样的海拔上,天气状况特别有意思。有两天,当太阳温度在正午为华氏一〇五度(摄氏四十度六),空气的温度却只有二十九度(摄氏零下一度七)。欧岱尔怀疑空气温度是否曾高过冰点。雪很可能经由直接蒸发就消逝了。那里一直非常干燥、不稳固,从来不见流动的水。 欧岱尔本人似乎不曾蒙受这些试练的负面影响。他说,经过某种程度的适应,他的感官知觉确实相当正常,只有当他必须竭尽力气去完成一件事的时候,他才会觉得轻飘飘的,好像化为虚无般。肯定地,高海拔效应对心智的影响是被夸大了,他想。心智过程的速度或许慢了下来,但它们的功能并未受到损伤。 就在六月四日,马洛礼和厄文从第三营抵达的第一天,诺顿与索默威尔从他们伟大的登高壮举归来。他们从所达到的最高处直接下来,不曾在第五营和第六营停留。索默威尔已几乎因剧烈的痉挛而崩溃,而诺顿在那个晚上已完全雪盲。他们很失望那是自然的,正如前面所说。但是,因为仅仅达到二万八千一百呎而感到失望,可真是大大肯定了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了。才不过没多久前,曾爬到诺顿和索默威尔下行五千呎后所在处的人,还被奉为英雄呢!

然而,事实的确是这样的:他们不曾到达山巅,而马洛礼正怀着旺盛精力,准备做那最后的、绝望的一搏。诺顿完全同意这个决定,并对人类不屈不挠、不顾惜那已然过度劳累的身躯,只要尚有一线机会就不承认失败的这种精神而赞叹不已。马洛礼这样的意志力和紧绷的能量,使得诺顿认为他似乎完全可以胜任这趟任务。他们两位意见不同之处,仅在于诺顿不认为他应该选厄文作为伙伴。厄文正饱受喉痛的折磨,而且并不像欧岱尔那样是个有经验的登山者。况且,欧岱尔虽然适应得很慢,却已开始显示他是个具有无比耐力和韧性的登山家。但是,马洛礼既已完成他的计画,诺顿便十分恰当地不在这最后阶段试图干预。 六月五日,马洛礼与诺顿同在第四营停留,当时诺顿的眼睛正因雪盲而剧烈疼痛。六月六日,马洛礼就与厄文和四名挑伕出发了。谁知道他感觉如何呢?他当然很了解眼前的诸多危险,而他不慌不忙、愚勇十足地出发了。这是他第三度圣母峰探险;在第一次探险即将结束时,他写道,那些最高的山岳含着一股可怕的、关乎生死的严峻气象,使得比较聪明的人即使在攀顶的奋斗即将奏捷之际,仍将为之三思、为之怖栗;而在第二和第三次探险中,他充分体验到圣母峰的严峻。

他清楚明白摆在面前的危险,而准备与之一搏。但他是个有憧憬、有想像力,同时又很勇敢大胆的人,他能够看出成功攀上世界最高峰意味着什么。圣母峰是地球物质力量的化身;为了与它抗衡,他得奋起人类的精神。如果他成功,他能看见同志们脸上的欢欣;他能够想像他的成功将带给所有登山伙伴的极度兴奋、它将带给英国的荣耀、将在全世界所引起的高度关注、将带给他个人的名声,以及因成就了自己的人生而为他带来的永久满足感。 所有这一切必曾萦绕他的心头。他在那较小规模的阿尔卑斯登山活动中,已领略过透顶的成功之乐;现在,在这崇伟的圣母峰上,欢乐将成为极乐或许不是眼前,但稍后必会实现。也许他从未如此精确地描摹过这些,然而,他心中必曾闪过这个想法:不是得到一切,就是什么都不要。对于这两个抉择:第三度认输折返,或死,或许后者对马洛礼而言还比较容易。前一个选择当中的苦恼,对于身为男子汉、登山家及艺术家的他,或许太难忍受了。

比较年轻又不若马洛礼有经验的厄文,或许对自己所冒的风险没有那么敏锐的觉察。在另一方面,他较不能生动地看出成功对他的意义。但欧岱尔记述道,厄文并不比马洛礼缺乏拼了的决心。他一直有着击中山巅的雄心壮志。现在,既然机会来了,他便以几乎孩子气的热心迎向它。 就是在这么一种心境中,这对登山者在六月六日早晨出发。已无视力的诺顿只能捏捏他们的手掌,感伤地祝他们好运。欧岱尔和哈热德(当索默威尔下山后,他已从第三营上来这儿)为他们备妥了餐饮:炸沙丁鱼和饼干,以及充裕的热茶和巧克力。八点四十分,他们上路了。他们的个人行李只包括调节妥当的供氧器材,连同两支氧气筒,以及一点其他的小件物品,如披风和当日的口粮,一共大约二十五磅重。八位和他们一道的挑伕带着粮食、卧具和额外的氧气筒,但并无给他们自己使用的供氧器材。

早晨天气晴朗,下午天空有云,傍晚则下了一点雪;但这并不严重。马洛礼的四名挑伕在傍晚从第五营回来,带了一张字条,说上头没有风,一切看起来颇有希望。第二天,也就是六月七日早上,马洛礼一行人推进到第六营,欧岱尔则推进至第五营支援他们。当然,如果他能跟他们一起走,三人成行,那还要更好。三人一组是登山的理想组合,但那小小的帐篷却只能容纳两人。并没有足够的挑伕能将第二顶帐篷带上去。他仅能落后他们一天往上推进,扮演一种支援角色。 马洛礼和他的四名挑伕很容易地便在第六营安顿妥当。这又是诺顿和索默威尔所做工作深具价值的另一项证据。多亏他们曾经顺利动员挑伕走上这二万六千八百呎的营区,这回,和马洛礼同来的第二批挑伕来到这儿,便几乎像是自然而然的了。这四名挑伕从此处被遣回,带着传给欧岱尔的字条说,天气十分有利于工作,惟独供氧设备却是登高时令人讨厌的负担。

那个晚上当欧岱尔在第五营从他的帐篷朝外望,天气可说非常理想。他思忖着马洛礼和厄文将满怀希望入睡。终于,胜利好像即将在握。 后来发生的事,我们所知甚少。或许由于氧气设备出了某种差错需要调整,或许由于什么其他原因,他们的出发必定延迟了,因为当尾随在后的欧岱尔在午后十二点半看见他们的时候,他们才刚刚到达第二个岩石阶,而根据马洛礼的时间表,他最迟应该在上午八点就到达的。此外,天气并不像前一个晚上所应许的那么好。有许多霭雾环绕着山峦。马洛礼和厄文所在的高处天气应该比较好,因为欧岱尔从下往上望时,注意到上方的雾气是发亮的。但霭雾还是多到足以阻止欧岱尔继续追踪山上那两位登山者的身影;透过那漂浮的雾气,他仅仅又看见他们一次。 当他到达大约二万六千呎高的一道小峭壁上方时,头上的云雾忽地廓然一清。云分开了,整个圣母峰顶部山棱及那最终金字塔一览无遗。在远处,一道雪坡上,他注意到一个小小的东西在移动,向那岩质梯板靠近,第二个东西跟在后面。然后,第一个东西爬上那阶梯的顶部。当他站在那儿专注凝望这戏剧性一幕时,霭雾再度聚拢,遮蔽住那场景。这是马洛礼和厄文最后一次被人看见。此后,一切成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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