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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二十四章高潮

决定成败的日子到来了。六月四日,在太阳下山之前,诺顿和索默威尔,或他们两人中的一人,将站上圣母峰的峰顶,要不然就是他们再度受挫,必须撤军。天气好得不能再好。几乎无风,而且阳光灿烂。可叹!现在天气条件有利,人却已耗尽体力了。如果他们能够从第一营清新出发,悠闲地走在冰河上,一路渐渐适应这里的高海拔环境,让别人去做那些费力的苦工,那么他们现在会是不同的人。在探险队离开英国之前,诺顿确曾主张应该多邀几名登山者。当时如非考虑到西藏政府的敏感,就会多送几名登山者过来。多四位登山者的话,别的不说,光是运送物资的动物就要增加好多,而西藏政府对这一年一度的探险团规模早就疑心重重。 不管怎样,诺顿和索默威尔起身后,心中充满希望。不过一开始,却发生了一桩令旅行者倍感困扰的小小不测事件:热水瓶的瓶塞掉了,那受到殷切需求的热饮漏失殆尽。于是,他们必须做这疲累的工作:取雪加热以制造另一瓶热饮。理论上,圣母峰探险团的领队应该看紧热水瓶塞,但即使在纪律最严整的探险团,还是会有意外情况发生。

诺顿和索默威尔在六点四十五分出发,向右一拐,斜向西南,沿着北壁走向山顶;峰顶还距离他们大约一哩远,就像盘旋在他们上方二千二百呎的乌鸦。他们本来可以奋力爬上脊,沿着它走,但他们宁愿走在它的遮蔽下;山脊上,风或许会太大。这条路的坏处是:在一开始,当他们最想要阳光的时候,他们却走在阴影中。他们蹒跚地缓缓走上一个宽广的岩质山肩,努力走向一片阳光。他们气喘吁吁地走,有时因脚下的碎石而打滑,因此常常被迫停下来喘口气。最后,他们终于得到了阳光,开始觉得温暖。 他们横过一小块雪地,诺顿以英勇、漂亮的小碎步领先,离营大约一小时之后,就到达那宽阔黄色带状岩层的底部。从远处看起来,那黄色带状岩层是这座山头的醒目特征;它大约有一千呎厚,提供登山者一条横向对角的安全、平易的路径,因为它是由一系列宽厚的岩架累积而成,有些宽度达十多呎,都与它的大方向平行,而且破裂到足够让登山者从这层岩架爬上另一层岩架。

他们进行得很好。天色完美。但是,当他们到达二万七千五百呎海拔时,却开始觉得极端疲劳。诺顿说,他感受到刺骨的寒冷。他们一路上休息了无数次,当他有次在阳光下坐下来时却仍剧烈发抖,以致他怀疑染上了疟疾。然而,他穿着足够的衣裳一套厚羊毛贴身衣裤,一件法兰绒厚衬衫,两件毛线衣,外加一套防风轧别丁灯笼裤装,裤子本身衬有轻质法兰绒,下接伸缩喀什米尔羊毛绑腿,脚上则是皮面皮里的靴子,靴底疏疏钉着常见的阿尔卑斯登山冰爪;在这一切之外,他还罩着巴巴利牌①的沙克尔顿②式轻质防风袍。因为考虑到重量,毛皮未被采用,但他这一身似乎应该足够让一个人保持温暖了。为了看看是否当真染上疟疾,他量了量脉搏,结果令他吃了一惊:只有六十四下;他的脉搏通常很低,这只比他的正常脉搏多了二十下。

注①巴巴利Burbsys:雨衣、防水棉布的商标名。译注 注②沙克尔顿shackleton:爱尔兰探险家,生于一八七四年,卒于一九二二年。二十七岁开始参加南极探险,曾开辟南极的冰川航行路线,并发现南极洲火山活动的证据。译注 除了这种冷的感觉之外,诺顿同时开始体验到眼睛的问题。现在,他所见的影像都是双重的;在难走的路段上,有时候甚至不知该把脚放在哪儿。 索默威尔也遭遇了麻烦。几个礼拜以来,他一直承受着喉痛的煎熬。现在,因为在这高度又干又冷的空气中呼吸,喉咙深处仿佛被灼烧一般,这为他已然很糟糕的喉咙问题招致了灾难性后果。他必须不时停下来咳嗽。 海拔的高度也开始对他们两人显现威力。索默威尔说,在大约二万七千五百呎处,有一种几乎突然的转变。在稍低一点的地方,他们能够走得很舒服,每走一步呼吸三至四次,但现在,每向前走一步,要做七次、八次或十次的深呼吸。甚至以这么缓慢的前进速率,他们每走二十或三十码,也还得休息一、二分钟。诺顿说,他曾雄心勃勃地定下一个标竿:连续往上走二十步,都不停下来休息休息,就是屈下膝盖、手肘支在膝头上喘气。然而,他不记得曾经达到过这个标竿。十三步已是离标竿最近的成就了。

将近中午,他们在大约二万八千呎海拔上;那时候,他们的耐力已接近极限。他们所处的地方,正好在那一道黄色岩带上缘的下方,并且正在走进一道巨大的峡谷它从山上垂直划下来,从那雄伟的西北脊切开那终极金字塔的底座。就在这儿,索默威尔终于屈服于他的喉痛。这时,他就快因喉痛而亡了;如果他再往上走,必死无疑。他告诉诺顿,他再走只会妨碍他,因此建议他独自登上峰顶,他则想躺在一个有阳光的岩架上看着他爬上去。 但诺顿本身已远远超出自己的能力范围了,因此能够继续努力的余地并不多。他循着那黄色岩带的上缘走它以极轻微的角度向上斜,转入那巨大的峡谷,又横越而过。但是为了达到峡谷,他必须再绕走两处纵垂于山面的突出扶壁。在这里,行进变得艰难得多。在他底下的斜坡非常陡峭,能落脚的岩架窄到仅有几吋宽。当他走进那巨大峡谷的凹处时,大量细雪更将那靠不住的踏脚处遮掩了起来。整座山头的这一整面,都是由屋顶磁砖似的平版岩石构成,倾斜的角度也很像屋顶磁砖。他两度必须拾着自己的脚步回头,循着另一层岩带走。而那巨大峡谷的崖壁本身则覆满了细雪,他一脚踩下去,就陷到了膝部,甚至腰部;如果滑跤的话,那细雪不见得能撑得住他。

出了峡谷,前进的情况持续恶化。他发现自己像是从一块磁砖跨到另一块磁砖,每一块光溜溜的磁砖都以不变的角度持续向下;他开始觉得,他过分倚赖冰爪和那光滑岩面的摩擦力。诺顿报告道:严格讲来,那还不算难走,但是,对一名没有系绳子的只身登山者而言,那却是个险恶之境,因为,只要脚底一滑,将百分之百落到山底。 小心翼翼绷紧神经的上行,现在开始让诺顿吃不消了他渐渐感到体力耗竭。此外,他眼睛的毛病也越来越糟糕,成为严重的障碍。他或许必须再克服二百呎如此险恶的行进,才能登上那终极金字塔的北面,进入那导向峰顶的安全、平易的路段。但现在已是下午一点,而他行进的速率太慢自从离开索默威尔之后,他在这大约三百码的路程当中只上升了一百呎;他将不会有机会再上升八百七十六呎了,如果他想安全回来的话。所以他掉头往回走。那个折返点,事后由经纬仪测定,海拔为二八一二六呎。

在距离峰顶不过三小时的上行脚程内,诺顿和索默威尔不得不放弃了攀顶的目标。它就在那儿,不到半哩远,但登山者们一个接着一个被饬回。永恒的荣耀几乎已到了他们手中,但他们都太过虚弱,以致抓不住它。然而他们的虚弱可不是胆气的虚弱。世上没有一个人比索默威尔更有勇气、更具不屈不挠的精神,也没有人比得上诺顿的坚韧和镇定。他们最后走到了资源的尽头,其真正的原因,他们的老同志龙史塔夫博士说得最好这位博士除了拥有专业知识外,还具有特殊的喜马拉雅登山经验。 他本人曾经爬到海拔二万三千呎上。他曾参与一九二二年圣母峰登山探险,登上二万一千呎高的第三营,并认识诺顿与索默威尔;他深知他们处在什么样的条件下工作;一九二五年十二月,在英国登山协会的发言中,他说了这些话:

当诺顿、索默威尔和马洛礼出发到北坳营救那四名挑伕时,早就已经累垮了。第三营和第四营严厉的天候和粗活,已将他们蚕食殆尽。他们惟一的机会就是快回基地营休养生息一番。他们非但没这么做,还去从事了那极端险恶与危险的救人工作。那便是这整个计画功亏一篑的首要原因。只要索默威尔能够直接下山休息,他的喉咙或许就会康复诺顿的视觉重叠现象与他后来的雪盲完全无关:这是缺氧导致脑神经中枢失调而起的症状。但我认为这并非纯粹因为他们所处的海拔高度,而多半是由于他们几个星期持续过度劳累所致,就像赛跑者在终点标晕过去那样。正是他们所曾走过的路使得他们在这最后的冲刺中脚步慢了下来。他们在那么严酷的条件下所做的事情,使我相信如果情况曾对他们有利一些,他们已经攀顶成功了。

简言之,除了风、雪和酷寒所带来的一般苦楚之外,就是营救那四名挑伕这件事这额外多尝的苦头使得诺顿和索默威尔功亏一篑。 借着这次营救行动,他们再次肯定了所有登山技术皆须引以为本的高贵同志爱;但也正因这项行动,他们失去了原本唾手可得的伟大功勋。 但至少他们成就了这一点:他们已向世人显示了登上圣母峰的可行性。他们在那么不利的状况下所完成的事情,令人不再怀疑在正常情况下人类能够爬上那山巅。他们所达到的高度,大约与干城章嘉山脉的峰顶同高曾见过那座世界名山的人都知道,那是多么惊人的高度。 圣母峰的登山者并不是为了观赏风景而去登那座山。然而,我们这些不曾登上去的人的确会想知道上面的景观如何。巧的是,诺顿和索默威尔两人都是艺术家。他们怎么说呢?不多。在那体力耗竭的情况下,他们不能够有很深的情感,而那是欣赏美的必要条件。但他们的观察仍然深具价值。

诺顿说:从那伟大的高处看下来,景色相当令人失望。从二万五千呎高的地方所望见的覆雪山头、纠结其间的蜿蜒冰河,以及与每条冰河呈平行线、如同雪地车辙似的堆石,的确有某种程度的壮丽风华。但现在我们已经身处视线内最高山脉的上方,在我们下方的一切景物都变成在一个平面上,许多美丽的天际线都不见了。向北望过那伟大的西藏高原,双眼极目所及皆是连绵不尽的矮小山脉,这样看着,所有的距离感都消失了,直至天边如小小牙齿般凸起的雪峰映入眼帘,才领悟眼见者是多么迢远的景物。那天,在这全世界大气最清澈的地方,天气极其晴朗,那些被地平线掩去的无限遥远处的山峰,在我心中燃起了想像。 索默威尔写道:从我们所到的最高点,其实应该说,在我们所走的一路上,所见景物之浩大与壮观远非言语所能形容。格重康峰和卓奥友峰这两座世界级高山,都在我们脚下超过一千呎。在它们周围,我们看见一个无可挑剔的尖峰之海都是高山中之高山,也都是我们脚下的侏儒。圣母峰最精致的卫星普摩里峰的圆顶,不过是那重重相叠的浩瀚山阵中一个小小的点缀物。望过西藏高原,一条山脉在二百呎外闪着微光。这些景观真是难以描摩,看着,只觉得自己是从世界之上,以几乎是上帝的视野打量着俗世的一切。

几乎上帝的视野索默威尔如是说。但如果他攀上了世界最高峰的峰顶呢?到目前为止,他只看到圣母峰的一面,而峰顶还在他头上将近一千呎处。从峰顶,他就可以看到峰下四周的一切;他的视野就真的是上帝的视野了。那一刻,圣母峰谦卑地伏在他脚下,人相对于山的优越性就被确立了渺小的人类,却能表现得比高山还伟大!如果攀上了峰顶,他就能俯瞰他那既广且远的版图极目至印度高原及西藏高原之外,也可以沿着东、西方位众多世界最高峰所串连起来的行列眺望。 这份荣耀,他本可赢得大部分倚仗其他人的努力和同志们的忠心,但也由于他自己惊人独立的奋斗。在那世界锥顶上、在他辛苦赢得的荣耀中,他所见的视野必将激励许多人在各个领域中攀登他们自己的巅峰。 这么一个视野并未赋予诺顿和索默威尔,虽说他们很够资格。他们与它失之交臂,只因他们曾为了伙伴而奋不顾身。但他们必曾一直怀着那份想望自从他们行军通过西藏时,圣母峰首度映入他们眼帘之际,他们就产生了那份想望;而这份想望,必曾持续扮演那推动他们努力向上的终极动力。 如今,既然那种荣耀永远不可能归诸他们了,他们必须铩羽而归了,那么,他们感觉如何呢?很幸运地,那种使他们挣扎向上的能力呆滞下来的外在条件,现在也钝化了他们失望的感觉。诺顿说,他理当写下那种他应该会有的锥心失望之感,但他却无法昧着良心说他当时有浓厚的那种感觉。曾有两次,他必须在天气宜人、成功将近的时刻撤退,但两次他都不曾体验在那当下应该有的情绪。对于这一点,他认为是海拔高度对心理造成的影响。想去,征服的野心和意志似乎呆滞下来;回身下山时,除了那向上爬的张力和奋斗告终而感到放松之外,没有什么别的感觉。 然而,那失望的感觉还是来了就在同一天。他说,当他们回到北坳,马洛礼和欧岱尔欢迎他们的时候,他们一直恭贺我们达到了估计为二万八千呎的高度,但我们自己除了对自己的挫败感到失望之外,并没有其他感觉。 他们感到失望,但并不遗憾做过这趟奋斗。六月八日,索默威尔在基地营写的信上说: 就一般状况而言,我们两人可说都累瘫了,但我们很庆幸曾拥有那么好的天气,以及与对手搏斗的好机会。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我们曾建立了几个营区;挑伕们都表现良好。甚至在几近二万七千呎海拔的高度,我们也能睡着。我们曾有一个豪华的爬山日:几乎没有风,阳光灿烂。然而我们还是未能到达峰顶。所以我们没有借口我们在一场公平的战斗中被打败了;被山的高度和我们自己短促的呼吸打败。 但这次战斗是值得的;每一次都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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