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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六章最后的抉择

冰峰暗隙 喬.辛普森 15486 2023-02-05
我发狂地挖坐式确保的凹洞,又紧张又匆促。从山坳下降的第一段长度足足超过九十公尺,把我折磨得很惨。向右斜降基本上是不可能的。重力仿佛把我变成了千斤重物,无论我怎么用冰斧往雪面上乱插,都无法阻止自己直直地往下落。 山壁的情况和山坳上的斜坡很不一样,赛门把我放下去的速度比我预计的要快得多。我既惊慌且疼痛,不停地大声叫喊,但赛门仍旧保持同样的下降速度。风力持续增强,雪尘铺天盖地而来,吞没了一切声音。大约过了十五公尺后,我停止叫喊,集中注意力,尽量让腿远离雪面。不过这几乎不可能。尽管我以没受伤的腿支撑着,但身体沉重地急速下降时,右脚的冰爪老是被积雪绊住。每次突然的冲击都使我膝盖灼痛,我的眼泪淌了出来,倒吸着冷气,咒骂这风雪和严寒,不过大多还是在咒骂赛门。调整绳结的时候,我感觉到绳子被拉动,于是用单腿跳起,将体重转移到左腿,把冰斧柄捶入雪中,身体俯在斧柄上,努力催眠自己疼痛过去了。疼痛逐渐消退,只剩下抽搐的隐痛,我十分疲倦。

绳子很快又拉动了三下,比我想像的要快得多。我没留神,骤然随着绳子落下。我不断下降,到后来实在无法承受,可是我什么也做不了,无力中止这种痛苦。我怒吼、尖叫,要赛门住手,但毫无作用。总要有地方发泄我的怨气,于是我咒骂赛门,把他骂得猪狗不如。我不断想,绳子一定放到底了,我应该随时可以停下来,然而这次绳子的长度似乎增加了一倍。 这里的山壁比山坳上要陡峭得多,我心惊胆战,担心赛门无法控制。我无法停止想像他的凹洞坍塌,不由得紧张起来。如果我突然间加速下落,就意谓着赛门被拉了下来,那么我俩就死定了。我等待着,所幸一切无事。 可怕的滑落停止了,我默默靠着斜坡悬吊着。绷紧的绳子传来三下微微的颤动,我单脚跳起,用没受伤的腿支撑自己。一阵剧烈的反胃和疼痛袭来。冰冷的雪刺痛了我的脸,我反而觉得很高兴。我等着膝盖的灼痛慢慢缓解,头脑逐渐清醒了起来。有好几次冰爪绊住积雪,我都觉得膝盖向侧面扭曲,而且扭法十分不自然,还迸发剧烈的疼痛,关节各部位像在互相绞缠,软骨还发出令人作呕的嘎吱声。我才刚刚止住泪水,冰爪又再次卡住。到最后我的腿失控地颤抖起来,我想停止抖动,但越用力,腿抖得越厉害。我把脸埋进雪里,咬紧牙关等待着。最后颤抖终于缓解下来。

赛门已经动身往下攀,松弛的绳子在我身边一圈圈落下。我抬头看,但看不到他在哪里。一阵雪尘翻滚而下,笼罩住斜坡,也遮挡了我的视线。要说我看出了什么的话,那就是这阵雪尘比之前的更大,这只能说明开始下大雪了。我同样也看不清楚下方的状况。 我开始给赛门挖凹洞。这工作能让人暖和起来,还能分散我对膝盖的注意力。我再次抬头的时候,看到赛门正快速下攀。 以这个速度,我们应该能在九点钟前下去。赛门高兴地说。 但愿如此。我没再说什么。唠唠叨叨诉说我的感受也无济于事。 好,我们再来一次。他已经在凹洞里坐好,准备好绳子,要开始下一段下降。 你可真闲不下来,是吧? 还等什么。来吧! 他还是笑嘻嘻的,那分自信富有感染力。我心想,谁说一个人拯救不了另一个。我们已经从登山变成了救援,还合作无间,没有因为发生事故而止步不前。刚开始是有些不确定的因素,不过我们一积极展开行动,一切就都顺利了起来。

好吧,你准备好了就来吧。我再次侧身躺下,说道,这次稍微放慢一点。不然我的腿就要断开了。 他似乎没听到我说的话,因为我下落的速度比刚才还快。连续不断的折磨又一次猛烈袭来。我的乐观情绪不翼而飞。我没办法思考任何事情,只能忍受,直到赛门调整绳结为止。我感觉过了很久才到那一刻,然而短暂的缓刑实在太快结束了,疼痛还没缓解,我就又滑落了下去。 我把双手按在积雪上,想把腿抬高一些,但是无济于事。冰斧在我腰间的固定环上晃来晃去,我的手也冻僵了。腿还是一直绊到。我什么也做不了。肌肉都不听使唤了。我屡次尝试把腿抬离雪面,但它始终同步紧贴着我沉重的身体。我抓住大腿肌肉,试图把腿抬高,还是没有用。那已经不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了。它不听指挥,没有生气,无精打采地摇摆着,一次又一次撞上积雪,扭曲、绊住,引发剧烈疼痛,我终于放弃努力,软弱无力地靠在移动的雪面上,不住流泪。下降仍未结束。我忘记了想要停下来的想法,整个人完全被痛苦吞噬了。疼痛吞没了膝盖,又延伸到大腿,灼热感占据了我所有思绪。每颠簸一次,痛苦便随之加剧,不断牵动我的注意力。伤腿仿佛拥有了人格,发出清晰的讯息:我受伤了,我很痛,我要休息,让我静一静!

这时下降突然停止。三次拉动顺着绳子传下来。我站起来,浑身颤抖。我想抓住冰斧开凿下一个凹洞,但是居然握不住斧柄。当我终于让冰斧停留在手中,冰斧却不住左右滑动。我试着拿起冰锤,结果也一样。我用力去拉右手的手套,但无法抓紧,最后我用牙齿脱下手套,蓝色的保暖手套留在手上,毛线都结了冰。即使隔着手套,我也能看到自己的手指变得多么僵硬,难以活动,仿佛黏在一起,我也已经无法握拳。 雪尘从斜坡滚落。我把手伸进外套,塞到腋窝下取暖,挂在手腕扣环上的手套都被滚落的雪尘填满了。我的脑袋被血液回流产生的灼痛感占据。跟手指内部的极度灼热相比,小腿粉碎般的剧烈疼痛都不值一提了。灼痛减轻后,我把手套里的雪倒光,重新套回手上,用另一只手重复相同的过程。

凹洞还没完成一半,赛门就下来了。他静静等着,低着头。我看了看他,发现他也把双手都插进了腋窝。 我的手也很糟糕。我想已经冻伤了。我说。 都是下降的关系。中指怎么也暖和不过来,完全不听使唤了。 他紧闭双眼,咬着牙忍受灼烧的疼痛。一阵更大的雪尘溅落到他身上,他都无动于衷。落雪把我正在挖的凹洞填住了一半,我用手臂把雪拨走。 来吧。天气越来越坏了,我们得快点。 我躺在他脚下,当绳子拉紧,我把重心从脚上移开,紧张地迎接下一段下降。他猛地把我放了下去,我的冰爪绊到积雪,我大声叫了出来,目光正好对上他。他面无表情,继续放我下去。他没有时间同情我。 第四段下降结束的时候,我的情况更糟了。腿部的颤抖一直持续,停不下来。疼痛已经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即使冰爪没有绊住雪面,我也痛个不停。奇怪的是,这时疼痛似乎变得比较容易忍受,我不再因为可能撞到腿而退缩、紧张。稳定的疼痛更容易适应。不过,双手的状况却糟糕多了,下降结束后也越来越难回暖。赛门的手比我还要糟糕。

暴风雪逐渐加剧,雪尘从斜坡上不断滚落,我正挖着凹洞,随时有可能被推下去。狂风从山壁咆哮而过,把雪片吹到我裸露的肌肤上,钻入衣服表面任何细微的开口。我快要筋疲力尽了。 我在没完没了的下降中变得听天由命。下降的目的早就被我抛到脑后,我不愿意多想,只是忍受现状。会合的时候赛门一言不发,表情凝重而僵硬。我们已经把自己困在艰苦的奋斗中。我的任务是忍受疼痛,赛门的任务则是无止境的体力搏斗,一口气把我往下放将近九百公尺。我揣测他有多么常意识到他臀下的凹洞随时可能坍塌。我顾不了这些,但赛门始终清楚他可以独自安全下山,只要他想。我开始感激他所做的一切,但很快就打住。这样想只会加强对他的依赖。 赛门下来的时候,我正在挖第五个凹洞,不过很快就遇到麻烦。我一清除完表层的雪,就碰到了水冰层。我靠左脚支撑自己,可是左脚并没有深深固定在雪里。我把重心都放在冰爪的前爪上,这个姿势很难受,小腿的肌肉因过度绷紧而异常吃力,此外我也一直担心打滑,苦不堪言。我一旦打滑,就会把两人都拉下山去。更糟糕的是,努力保持稳定使我感到恶心和眩晕。我不停摇头,把头埋进雪里,害怕自己会昏过去。我们已经经历这么多的煎熬和考验,要是就这么死去,就太不值得了。

只要看看我每隔多久才想起要挥动冰斧,就能了解我有多冷。冷风和没完没了的雪崩先是冻僵我的身体,然后模糊了我的意识。即使我想到要挥动冰斧,也需要花点时间才能摆脱吞噬我的睡意,而光是把想法化为行动,本身似乎就是了不起的成就。我被自己的表现吓到,我曾听说有人变得反应迟缓、无法思考,然后在不知不觉间冻死。我把自己挂到冰锥上,背靠着冰锥,开始做激烈运动来暖身提神。我尽可能活动身体,拍打手臂,快速摩擦全身,摇头晃脑。渐渐地我浑身暖和过来,刚才的呆滞一扫而空。 赛门注意到我的冰锥。这里是至今为止我们在山壁上发现的唯一一块冰面。他疑惑地看着我。 下方一定有什么东西,应该是陡坡之类的。我说。 是啊。但我看不到下面的情况。他从冰锥那里探出身去,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下面,的确变陡了,可我看不出是什么原因。

我向下望去,只见雪尘卷云正浩浩荡荡往下滚落。雪笼罩了整片天空,有的往下落,有的在风中飘荡,天地间只见白茫茫一片。 不清楚下面的情况就把我放下去,可不是什么好主意。下面有可能是任何东西岩石拱壁、冰瀑,都有可能。 我知道,但从赛利亚北峰看的时候,我不记得这里有什么庞大的东西,你呢? 我也不记得。也许有些岩层,但没别的了。你可以垂降下去看看吧,要是可以继续往下,就拉几下绳子告诉我。我想我可以自己垂降。 看样子我们没有其他选择。好吧,我再钉一支冰锥。 他把冰锥凿进坚硬的水冰层,挂上双绳。我解开绳子,把自己扣在我的冰锥上,站在安全处。赛门一到达绳子末端,就会设置确保点,然后打信号指示我下去。他开始垂降的时候,我对他大喊:

绳子末端要打一个结!万一我晕倒了,可不想从绳尾掉下去。 他挥挥手表示知道了,然后就下滑到雪尘云团里,很快就不见了,只剩下我独自一人。我努力不去想他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只是静静单脚站着,凝望在我周围疯狂打转的雪。雪擦过我的外套时发出嘶嘶声,强风不时晃动我的身体。这真是无比荒凉的地方。我想起透过雪洞小孔看到阳光射上耶鲁帕哈峰就在今天早晨而已!天哪!那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其实不过就是今天早上而已我们从山棱上下来,翻过那些冰隙,接着是冰崖。仿佛已经过了一辈子发生了这么多事。寒冷又一次蔓延我的全身,沉重的迟钝感正在一点点地侵蚀我。 我又开始做暖身运动,拍打、摩擦,努力把脑中的入侵者驱逐出去。然后我看到绳子一阵阵晃动,我一把抓住绳子,感受再次顺着绳子传来的拉动。我把确保器挂到绳子上,把悬吊着我的冰锥移开,小心翼翼将重心移到下降绳上,一边观察冰斧有没有松动的迹象。绳子穿过确保器,松了下来,我跟着赛门滑了下去。

过了六公尺左右,斜坡转为垂直陡落。我停止动作,往下望去。下方四、五公尺处角度变得缓和了,再往下就只能看见飞溅的雪花。越过山壁的时候,可以看到山壁是一块陡峭的岩石,表面覆盖着片片冰层。整个山壁呈阶梯状,一层层低矮的陡壁向下延伸,层与层之间都夹着陡峭的冰瀑。有一两次我撞上岩石,痛得要命,不过整体来说,垂降比被放下来还要容易些,也比较不会受伤。我可以控制下降的速度,这点很棒。陡峭的山壁完全不会造成疼痛,因为我可以转动身体来远离山壁,让伤腿悬在空中,就连经过冰瀑时冰爪也不会绊住。 我正集中精神小心垂降,完全沉浸在眼前的事,这时赛门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往下看,看到他背靠着一支冰锥,对着我咧嘴笑: 还有一个陡峭的地方。应该不远了,因为我看到雪坡就在那下面。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抓住我的腰部,轻轻把我往他那边拉过去。他很小心,几乎是温柔地把我转过来,这样我在他身边停下的时候就能背对斜坡。他已经在他悬吊的冰锥旁钉好了另一支冰锥。他把我挂到冰锥上,又把我未受伤的腿摆到他在冰上劈出的脚点上。我想,他已经充分体会我刚刚的痛苦,那么这种关心就是无声的致歉。没关系。我不是不讲理的家伙,而他也是不得已的。 不远了。也许这次下降之后,再来四次就行了。 我知道他只是猜测,或是想让我振奋起来。我非常感激。在这暴风雪肆虐的确保点上,我们短暂地感受到友谊带来的温暖。就像了无新意的三流战争片场景老兄,让我们共同面对,我们都会活着回去。但这感觉也很真实,在充满不确定的情况中显得无比可靠。我把胳膊放在他的肩膀上,对他微笑。在他的笑容背后,我看清了真实的状况。他已经消耗了大量体力,看上去十分憔悴,脸因为酷寒而皱缩着,所承受的压力表露无遗。他的眼睛里没有笑意,却饱含关心和焦虑。尽管他说得信誓旦旦,但我从他眼中发现一种模糊的不确定感,这才是他的真实感受。 我还好,现在疼得不那么厉害了。你的手怎么样? 很糟糕,越来越糟糕。他对我咧嘴笑了笑。我感到歉疚,冻伤的手让他吃了不少苦。而我已经受到了惩罚。 我先垂降,然后设一个确保点。 他离开斜坡,稳稳跳入雪尘的漩涡中。 我很快就和他会合了。他已经在那里开凿出一个大型凹洞。我们又回归最初的下降模式。我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居然看不清指针,这才惊觉天色已经这么晚了。我打开手表照明,看见上面显示的是七点三十分。天黑已经超过一个小时了,而我居然没发现!这让我意识到自己刚才做的事情有多么少。挖掘凹洞和集中精神下降几乎不需要任何光线。 在这段下降中,我在上一个确保点感受到的温暖始终陪伴着我,我不得不克制自己兴奋傻笑的冲动。我觉得自己幼稚得失去理性了。我不断想像自己抵达冰河,挖了一个温暖的雪洞。这些想像充斥着我的脑海,挥之不去。那种感觉就像在山上跋涉了一天之后,又冷又累,渴望坐在炉火前享用一顿热气腾腾的餐点。我想把这念头赶走,害怕这么想会招来灾难。想也没有用,我这样告诉自己。可还是不行。下降的速度更快了,也更加容易。疼痛始终如附骨之疽,但已不再占据我的思绪我心里只想着下山。 我们的整套下降动作已经跟习惯一样自然,仿佛练习了好几年。尽管我们是在暴风雪中摸黑下滑,但每下降一公尺,我就多了一分乐观。每次会合的时候,赛门的笑容都更加欢快一些,在我的头灯映照下,他的笑容闪闪发亮。这就说明了一切。我们已经重新掌控形势,不再仓皇失措或孤注一掷,我们知道自己的下降行动井然有序,且控制得宜。 我拱起肩膀抵抗一波异常猛烈的雪尘,撑住自己,直到落雪结束为止。再次移动的时候,胸口和斜坡之间的积雪纷纷落到脚下。我把雪粉扫出刚挖好的凹洞。天气没有变化的迹象,至少目前没有变糟。赛门从我上方的一片黑暗中现身,黄色的头灯穿过夹杂雪片的云团。我一直抬头望着他,这样我的头灯就能指引他下来。他到我身边时,恰好又是一波雪崩,我俩急忙蹲下来躲避。 该死的!前面那波差点把我冲下去。 雪崩越来越猛烈了。可能是因为我们已经接近底部。雪一路落下来会越积越多。 我考虑解开绳子,万一遭到重击,就不会把你拉下去。听了他的话,我大笑起来。如果他从我身边摔落,就算把绳子留给我,我也救不了自己。 不管怎样我都会掉下去,你还是挂在绳子上比较好,那样我就不必担心还可以把责任推到你头上! 他没有笑。他差点忘了我受伤的事,现在我又提醒了他。他在凹洞里坐好,准备下一段下降。 我估计最多只剩两次下降。这次是第八次,加上两段垂降,我们一共下降了八百公尺,大概是这个数字上下。总距离不会超过九百公尺,所以说不定这就是最后一段了。 我点头表示赞同。他对我咧嘴笑了笑,一副充满信心的样子。我顺着斜坡滑下去,他的身影消失在暴风雪中。早些时候我已经注意到这座斜坡的角度会缓缓变小,我认为这是令人振奋的迹象,说明我们距离冰河已经越来越近。然而,赛门刚从我的视线中消失,我就发现这斜坡又变陡了。我下滑的速度更快,冰爪绊住雪面的频率也更高。我被疼痛和不适分散了心神,没再去多想斜坡的问题。我挣扎着,把脚抬离雪面,但只是徒劳无功,后来便放弃了,默默忍受折磨。 我感觉吊带上的重量增加,下降的速度也更快了。我试着用双臂减缓下滑的速度,但没有成功。我旋转身体,抬头望向上面的一片黑暗。一阵阵落雪使我的头灯忽明忽暗。我向赛门大喊放慢速度,但速度仍继续增加,我的心疯狂跳动了起来。他失去控制了吗?我又试着减速,还是不行。惊恐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让我透不过气来。我努力理清头绪不,他没有失去控制。我下降的速度是快了,但很平稳。他只是想更快一些就只是这样。我告诉自己我猜的没错。但还是有些地方不对劲。 问题出在这斜坡!当然!我早该想到的。斜坡现在变得陡峭多了,而这说明了事情只有一种可能:我正在接近另一道落差。 我大声尖叫,焦急地发出警告,但他听不到。我再次使尽全力大喊,声音却被云团吞没了。距离超过五公尺,他就不可能听到我的叫喊。我试着估算自己距离中途的绳结还有多远。三十公尺?还是十五公尺?我不知道。每次下降都仿佛没有止境。我穿越翻腾的暴风雪,不知究竟经过多少时间,只觉得几乎要被痛苦压垮。 一股强烈的危机感笼罩了我。我必须停下来。我知道赛门绝不可能听到我的叫喊,我必须自己想办法停下来。如果他感觉到我的重量离开了绳子,一定会试图找出原因。我握住冰斧,试着刹住自己。我用身体重重压住冰斧前端,把冰斧插进斜坡里,可冰斧就是卡不紧。雪的质地太疏松了。我用左脚踢向斜坡,但冰爪也只在雪面上擦出一道痕迹。 这时,我的脚突然悬空。我大叫出来,绝望地用手抓刨雪面,接着整个身体从边缘荡了下去。绳子拉住了我,使我猛然一震,整个人向后翻倒,挂在吊带上打转。绳子朝一道冰层边缘滑去,我发现自己仍在坠落。一阵巨大的雪崩朝我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我什么也看不到了。 雪崩止住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停下。赛门撑住了我的体重在绳子上造成的突然冲击。我晕头转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自己是悬空的。我抓住绳子,把自己拉成坐姿。我仍在旋转,不过逐渐慢了下来。每转一圈,我都能看到一堵冰墙,距离我约两公尺远。我停止旋转的时候正好背对那堵墙,我不得不转过身来看。雪尘已经停下。我抬头让头灯沿着绳子往冰墙上方照,找出我刚刚摔落的边缘。那就在上方大约五公尺处。眼前这堵墙由坚冰构成,极其陡峭地前倾。绳子又猛地坠落一、二十公分后停下来。边缘处又是一阵雪崩,顺着风势旋转而下,我连忙弓起身体保护自己。 我望向脚下,看到冰墙越低处越往后退,直到底部。我凝视下方,想要判断冰墙的高度。我想我看到了积雪覆没的冰墙基部,以及我正下方冰隙的漆黑轮廓,然后又一阵落雪遮蔽了我的视线。我再次抬头望向那道边缘。赛门不可能把我拉上去,即便确保点非常牢固,那也太过困难,何况他只是坐在雪地的凹洞里,这么做无异于自杀。我朝上面的黑暗大叫,得到一声模糊不清的回应。我无法断定那是赛门的声音,抑或是我自己的回声。 我静静等着,双臂抱住绳子让身体保持直立。注视脚下的落差使我心惊肉跳。随着恐惧感逐渐加剧,我也开始慢慢看出脚下的空间有多深。此刻我的位置比冰崖基部的裂缝要高出很多,认清事实后,我感觉到胃部因恐惧而抽搐。脚下这片深渊至少有三十公尺高!我不断盯着下面看,希望是自己弄错了。结果我发现自己非但没弄错,还估计得相当保守。有好一阵子我什么也没做,只是绞尽脑汁思考自己究竟是如何落入眼前这种状况。然后,有件事实突然点醒了我。 我转过身,盯着那堵冰墙看。冰墙距离我有一公尺多,即便我卖力伸长手臂,还是无法用冰斧构到冰面。我摆荡身体,试图构到冰墙,结果只是无奈地打转。我知道我必须沿着绳子爬上去,而且要快赛门不知道我这里发生了什么变故。之前我的陡落的都只是由矮小的山壁造成,他不可能想到这次有什么不同。那样的话,他可能还会把我继续往下放。哦!天哪!在到达底部之前,我就会被绳结卡住! 我无法构到那堵冰墙,而且我也迅速意识到即使构到也没有用。我不可能仅凭一条腿在前倾的冰面上攀登四、五公尺。我往腰部摸索,寻找两条挂在那里的绳环,找到以后却无法用戴着手套的手握住。于是我用牙齿把手套扯下来,再次把手伸向绳环。我把其中一个绳环套在手腕上,另一个用牙齿咬住。为了拿绳环,我双臂都离开了绳子,整个人因此向后仰,只有腰部吊在绳子上。我的背包把我往后拉,使我的头部和双腿都低于腰部,身体悬成弧线。我挣扎着往上摆动身体,直到抓住绳子,把自己拉回坐姿。 我曲起左臂,抱住绳子,保持身体直立,然后右手取下牙齿上的绳环。我试着把细细的绳环绕到绳子上,可是手指实在太僵硬了。我需要在绳子上打一个普鲁士结,这样我就可以把绳结沿着绳子往上滑,绳结扣紧时我就能够牢牢吊在绳上。保持身体直立实在太费力了。我牙齿和右手合用,终于成功把绳环绕到绳子上,接着又努力重复结绳步骤。要让绳结发挥作用,至少要缠绕三圈。最终完成的时候,我差点大哭出来居然花费了将近十五分钟才结好。寒风轻轻吹拂,推着我缓缓旋转,飞雪一阵阵扑到脸上,阻挡我的视线。我把一个钩环扣上普鲁士绳环,在腰间扣紧。 我把绳环沿着绳子尽量往上推,推到我能用手构到的最高位置,然后背靠着绳子。绳结卡紧,滑动几公分后撑住了我。我放开绳子往后靠,身体保持直立坐姿。第二个绳环必须绑在绳上,不过这次我可以两手并用了。 我努力把绳环褪出左手手腕,这时才发现自己的双手有多么不听使唤。两只手都冻僵了。右手的手指还可以动,左手由于刚才紧抓住绳子保持不动,已经动弹不了。我大力拍手,借掌心弯曲手指。拍打、弯曲,再拍打,一次又一次,但还是感觉不到热辣辣的疼痛。好不容易知觉稍微恢复,也可以做一些动作了,不过都只是极少部分。 我从手腕上取下绳环,举向绳子。我试着把绳环绕过绳子,再穿回绳环,但立刻就失手,把绳环弄掉了。绳环落在吊带的主绳结上,我连忙在它被风吹走之前伸手抓住。然后我再次举到绳子前,又差一点从手上掉下去,于是我用左手去捞取绳环,又用右前臂抵住。我没办法拿起绳环,因为我的手指拒绝合拢。后来我试着让绳环沿着胳膊向上移动,结果又掉了下去。这次我只能眼睁睁看着绳环掉落。我立刻意识到自己现在已经没有机会顺着绳子爬上去了。即使有两个绳环,要爬上去也十分困难,何况我的双手又完全使不上力,根本就不可能做到。我颓丧地靠在绳子上,低声咒骂。 至少我不再需要用力保持身体直立。这多少给我带来点安慰,尽管就只是那么一点点安慰。腰部以上的绳子紧绷得像铁条一样。我刚刚系上去的绳环在吊带以上九十公分处牢牢卡住绳子。我把绳环从吊带上解开,然后穿过背包肩带,让两条肩带聚拢在我胸前。我用最后一个钩环把绳环固定好,身体向后倾以检验牢固程度。效果还不错。绳环把我的身体往上拉直了,我坐在空中就好像坐在扶手椅一样。确定把自己调整到最好的状态以后,我整个人又靠回绳子上,感觉完全没了力气。 阵阵寒风吹得我在绳子上疯狂打转,每吹过一阵,我都觉得更加寒冷。吊带对腰部和大腿施加的压力阻断了血液循环,我两腿都麻了。膝盖的疼痛已经无影无踪。我软软地垂着双臂,双手一点力气也没有,只能感觉到它们的重量。就算双手恢复力气也没多大意义了。我无法摆脱这漫长的悬吊状态。我自己上不去,赛门也没办法把我弄下去。我估算一下自己从边缘掉落以后过了多长时间,觉得不会超过半个小时。两个小时以后我就会死去。我感觉寒冷正在慢慢掠取我的生命。 恐惧潜藏在我脑海中,可是当寒冷袭上我的身体,连恐惧也减退了。我百无聊赖地想像寒冷将如何夺走我的性命,竟然觉得这种猜测很有趣。至少,不会疼痛这一点就让我感到高兴。疼痛已经折磨了我太久,而现在都过去了,我感觉如此安宁。寒冷爬上我的上半身,然后放慢了下来。我揣测它将如何缓慢而坚定地往上移动,沿着静脉和动脉,残酷无情地蔓延到我的全身。我把寒冷想像成某种活物,爬进我体内,以获取生命。我知道它不是用这种方式索命,但感觉上就是如此,而且有充足的理由令我相信它就是如此。谁来跟我吵都没有用,我很肯定这一点。想到这里,我几乎都要大笑出来。我感觉疲惫不堪,昏昏欲睡,这一生从没这么虚弱过,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四肢就像是脱离了躯壳一般,真的很古怪。 突然之间我急速落下,在绳子上猛震了一下。我转身看冰墙,发现自己正在下降。赛门又把我往下放了。我甩了甩头,想让自己清醒点。他不可能做到的。我知道他是想赌一把,看看能否在绳结卡住之前把我放下去。我心里当然希望他能成功,不过我也很确定他做不到。我对着漆黑的夜空大声叫喊警告,没有回音。我继续平稳下落。我往下看,望向下方的冰隙。现在我能清楚看到冰隙了。我再次抬起头来,却发现自己已经看不到冰崖顶端了。绳子向上延伸,消失在漫天飞雪中。这时候绳子轻轻抽动了一下,又一下,接着我停了下来。 又过了半小时。我不再向赛门喊叫。我知道他的处境跟我一样,他也不能移动。他要么坐在凹洞里死去,要么被我的体重拖下来。一旦他失去知觉,就会发生后者的情况。我好奇在这之前我会不会已经先行死去,也说不定在我死之前他就会失去知觉。我吊在这里可以躲避最剧烈的雪崩,他在那里只会比我更冷。 不论是我自己或赛门的死亡,我都无动于衷,这一切不过是即将发生的事实。我已经疲倦得顾不上这些了。我想,如果我感到害怕,说不定会更奋力一搏。但随后就把这个念头逐出脑海。登山家东尼.寇兹(Toni Kurtz)在艾格山濒临死亡的时候就不断挣扎求生。他直到死前都从未停止奋斗,咽下最后一口气时身上还绑着绳子,不愿放弃。援救人员看着他死去。我现在跟他处在同样的情况,却没有感到不安和焦虑,这好像有点奇怪。也许是因为寒冷?应该不会太久了。我坚持不到明天早上也看不到太阳了。我希望赛门不会死,但那很难他不应该被我拖累而死 我猛然挺起身体,刚才那些不着边际的想法统统被赶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怒火,对于一切遭遇所爆发出的强烈怒火。我冲着寒风大嚷大叫,失去理智地咒骂、咆哮着: 这是最后一段下降,该死的,还让我吃了那么多苦头。全是狗屁!狗娘养的! 我的声音消逝在漫天风雪中。我不是在咒骂特定的某个人,只是为了发泄痛苦和委屈的怒火。这些愚蠢的话就跟我周围嘶嘶作响的风一样空虚而毫无意义。愤懑之情在我体内汹涌澎湃,温暖了我,愤怒而激烈的长串恶言和沮丧的泪水已经击退了寒冷。我为自己而哭泣,我诅咒自己。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是我撞碎了膝盖,是我掉了下来,是我快要死了,是我连累了赛门。 这时绳子再次滑动,我向下弹了十几公分。接着又是一次。是他解开绳结了吗?我再次滑动。又停下来。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了。他正在下降。我正在把他往下拖。我静静地悬吊着,等待着将要发生的事。随时都有可能,随时 ◆赛门的叙述◆ 我把乔从身边放下去的时候,他正发出微笑。不过那表情不太像是微笑。痛苦使他的脸变得扭曲。我快速地放下他,没理会他的叫喊。很快他就从我的头灯中消失了。这时又是一阵雪崩袭来,我连绳子也看不见了。如果不是腰部还承受着他的体重,我根本感觉不到他。 我维持下放的速度。尽管手指失去了知觉,确保器还是很好操控。我的手指现在很糟糕,让我非常担心,自从离开山坳我就开始担心我的手指。我知道乔的登山生涯已经结束了,我转而开始担心自己的双手,不知道情况有多糟糕。我趁天还亮的时候迅速地看了一下,但看不出伤势有多严重。四个指尖和一根拇指都发黑了,很难说其他几根会不会也同样恶化。 我听到下方传来一声微弱的叫喊,绳子轻轻地抽动。可怜的家伙,我心想。我放他下去的时候肯定把他弄疼了。奇怪的是我对此很冷漠。我本来很难不同情他,现在却容易多了。我们的进展相当快。这方法很有效。我为此感到骄傲。我们一起撑了过来,这样很好。下降比我预计的还要容易些,尤其是有乔为我挖凹洞。他真的很努力。我们稍微能掌控情况了!我从未要求乔挖凹洞,但他在前面,所以做了这些事。换作是我也会那样做吗?天知道! 我的手又僵住了,总是在绳结上来前变糟,僵硬得好像爪子一样。绳子平稳地下放。我始终小心避免绳子纠结在一起。我没办法想像自己一只手承受乔的重量,另一只手还要去解开纠缠且结冰的绳子。吊带上的拉力增强了。斜坡一定又变陡了,我想。距离调整绳结还剩下二十多公尺。我加快下降速度。我知道这样做会伤到他。天还亮着的时候,我能看见他在漫长的下降过程中受了多少苦,但我们已经下来了。别无选择。黑暗中又传来一声微弱的叫喊。这时又一阵飞雪席卷而下,笼罩了我整个人。我把身体抵入凹洞,感受雪片落下,然后轻轻碎裂。这些凹洞都勉强撑过了每段下降,不过也处于坍塌边缘。 突然我的腰部被猛地向前拉出,险些脱离了凹洞。我用力把自己的重心拉回到雪中,撑住双腿,奋力抵抗突如其来的压力。老天!乔掉下去了。我让绳子缓缓滑动,然后停下来,如果我突然间停住绳子,就会对我造成冲击。压力一直都没消失。我的吊带卡进了臀部。绳子在我的两腿之间紧绷着,随时都可能劈开凹洞底层,把我拉下去。 半小时以后我再次让绳子下滑。不知乔发生了什么事,但显然那让他无法从绳子上移开重量。我的臀部遭受压迫,血液循环受阻,腿都麻了。除了继续放绳,我也试着想些别的方法,但一筹莫展。乔没有试着往上爬。我感觉不到绳子有任何抖动的迹象,无法判断他是否在做什么努力。我也不可能把他拉上来。凹洞已经只有原先的一半大小,而且正逐渐从我的大腿下面开始瓦解。我撑不了多久了。山壁上部的陡峭区域都不足十五公尺高。我推测再过一小段距离,乔就能把体重从绳子上移开,然后设一个确保点。其实我也没有其他选择。 我慢慢放绳,感觉压力并没有减轻。乔仍旧悬在绳子上。我他妈的到底把他放到哪里去了? 我低头看着松弛的绳子一点点穿过确保器,发现绳结就在下方约六公尺处,正平稳地朝我这里移动。我开始咒骂,想催促乔赶快落脚在某个牢固的地方。又过了三公尺左右,我不再放绳。绳子上的压力还是没有变化。 我不停地跺脚,试图阻止凹洞坍塌,但没有用。我感觉到自己因惊恐而颤抖。雪又从背后袭来,汹涌地弥漫在我的四周。我的大腿一点一点往下移动。雪崩把我往前推,并填满了我背后的凹洞。哦!天哪!我就要掉下去了! 雪崩倏地停止,就像开始时一样突然。我又放了一公尺半的绳子,同时大脑疯狂地运转。我能够一只手抓住绳结下面的绳子然后调整确保器吗?我把一只手从绳子上移开,眼睛紧盯着绳子看。我无法握拳。我想过先把绳子缠绕在大腿上固定,然后把确保器从吊带上松开。真是愚蠢的想法!我不可能单凭双手支撑乔的重量。如果我松开确保器,近五十公尺长的绳子将失去固定,从我手中抽离,并把我一起拉下山去。 乔掉下那个落差已经将近一个小时了。我冻得瑟瑟发抖。尽管我用尽全力,握住绳子的力量还是一点点减弱。绳子慢慢地向下移动,绳结紧紧抵住我的右拳。我抓不住它,控制不了它。这个念头击溃了我。雪在滑动,狂风和寒冷已经被我抛在脑后。我正被拖下去!凹洞在我身下移动,雪从我的脚边滑走。我滑动了几公分,赶紧把脚深深跺进斜坡里,才制止了移动。天哪!我得做点什么! 小刀!这个想法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对了,那把小刀!快点,快呀,把小刀拿出来! 小刀就在我的背包里。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腾出一只手,把肩带从肩膀上松下来,然后用另一只手重复同样的动作。我把绳子绕过大腿系紧,右手用尽全力握住确保器。我笨手笨脚地拨弄背包上的扣环,感觉身下的雪慢慢地陷落。恐慌几乎要吞没了我。我在背包里摸索,不顾一切地寻找那把小刀。我握住一个光滑的东西,把它拉了出来。红色塑胶刀柄滑进我的手套里,我差点失手让它掉下去。我把刀放在膝盖上,然后用牙齿脱下手套。我已经做出决定。没有其他选择。我用牙齿拉开小刀,金属刀刃黏住了我的嘴唇。 我把小刀伸向绳子,然后停了下来。我想起脚上还缠着绳子!一定要把那些松弛的绳子拿掉!要是绳子缠在一起,我也会被拖下去。我小心翼翼地把绳子放到一边,确认它们全部都在凹洞一侧,远离确保器。我再次伸出小刀,这次碰到了绳子。 不需花费任何力气。紧绷的绳子一碰到刀刃就断裂开来。拉力一消失,我就向后倒进凹洞。我全身都在发抖。 我背靠着雪,努力平稳呼吸,听到太阳穴里激烈的鼓动声。一阵大雪如洪流般涌来,嘶嘶作响。雪片倾泻到我的脸颊和胸口,钻进脖子前的拉链开口,然后又顺着身体往下滑。但这一切我都没有理会。雪不断涌来,从头到脚冲刷着我,在我切断绳子之后,在我放弃乔之后。 我还活着,在那一刻我只能想到这点。割断绳子之后,一切归于漫长的寂静。乔在明里,或者他是否还活着,我都不关心了。我已经摆脱了他的重量。在我周围只剩下寒风和雪崩。 后来我终于坐了起来,松弛的绳子从我臀部掉下去。断裂的绳子穿过确保器他已经不在了。是我杀了他吗?我没回答这个问题,虽然我的内心深处有股冲动告诉我,是这样没错。我仿佛失去知觉,冷得像全身都冻结了,由于惊骇而陷入麻木的静默之中。我沮丧地望着下方旋转纷飞的雪,想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没有内疚,甚至没有悲伤。我盯着穿透风雪的微弱头灯光柱,一种空虚的感觉萦绕着我。我想要朝他大喊,但抑制住自己。他不会听到的。我能肯定。寒气爬上我的背部,我在风中发抖。又一阵雪崩在黑暗中向我袭来。独自一人待在暴风雪肆虐、雪崩不断的山壁上,我已经极度寒冷。我别无选择,只能暂时把乔的事情抛在脑后,明天早上再说吧。 我站起来,转向斜坡。凹洞已经被雪崩落下的雪粉填满了。我开始动手挖掘,很快就挖出一个足够大的洞,足以让我半埋进斜坡里,只有腿暴露在风雪中。我机械地挖着,脑海里反覆闪现痛苦的争论和无法回答的问题,于是我停止挖掘,一动不动地躺着,思考今晚发生的事情。然后我接着挖。每过几分钟,我都要提醒自己摆脱一团乱麻的思绪,继续挖掘,结果就是几分钟以后我又再次分神。我花费了很长时间才挖好这个雪洞。 今夜十分诡异。我如此冷漠地思考这一切,仿佛要跟这些事件撇清关系,感觉非常奇怪。有时候我会想,乔是不是还活着?我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掉下去的。我知道我们已经很接近山脚了,因此,如果我假设他只跌落一小段高度就掉到冰河上,并因此死里逃生,似乎也说得过去,说不定此刻他也在独自挖掘雪洞。然而又有些什么东西让我觉得事情不是这样,我无法逃避自己强烈的直觉,他一定已经死了,或是已经奄奄一息。我有种直觉,在这漆黑的夜里,就在我的雪洞下方,有些可怕的东西正隐匿在狂舞的漫天飞雪中。 挖好雪洞以后,我钻进自己的睡袋,用背包堵住洞口,把雪洞顶上呼啸的风雪隔绝开来。我躺在寂静的黑暗中,想让自己入睡。无数稀奇古怪的念头在我脑海中疯狂打转,我难以成眠。我试着专注回想我所做的一切,好定下心来。过了一会儿我就打住了,我只能回想起一些事实,而这些事实如此真实,赤裸裸的真实,以至于我根本无法从中得出任何结论。我想质疑自己所做的一切。我似乎有必要指控自己,证实我做错了。 这样做的结果很糟糕,比让那些古怪念头占据脑袋还要糟糕。我对自己提出抗议,我坚强地割断了绳子,这样的表现确实让我感到很满意。当时的我没有其他选择,所以我就那么做了。我做了,而且做得很好。妈的!这么做可是需要很大的勇气。很多人还来不及鼓起勇气就死了。但我还活着,我自始至终都能掌握状况。我很镇定地处理,甚至还停下来谨慎检查绳子会不会缠在一起把我拉下去。但也因为这样,我更感到困惑!我应该内疚的。但我没有。我做了正确决定。但是,乔怎么办 最后我变得昏昏沉沉,半梦半醒地思考着,就这样度过了难熬的几小时。我在黑暗的雪洞里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思考是因为我的头脑拒绝入睡,也可能是紧张、害怕和恐惧使我亢奋。我反覆地想,乔死了,我知道他已经死了,然后又觉得那不是乔,只是从我的腰部脱离的一团重物,坠落得太过突然,太过猛烈,我根本抓不住。 夜渐渐深了,我陷入恍惚。我暂时遗忘了乔,取而代之的是口渴。每次醒来我都渴望喝水,最后我满脑子只想着这件事。我感觉舌头又干又肿,与上颚黏在一起,无论往嘴里塞进多少雪也无法止渴。上次喝水已经是二十四小时之前的事了。那时候我应该至少喝掉一公升半的饮料,才能解除高海拔造成的脱水。雪散发出水的味道,把我重重包围,我快要疯了。我迷迷糊糊、筋疲力尽地睡去,不时又因为强烈渴望喝水而惊醒。 天慢慢亮了。我看到冰斧在雪洞顶上留下的痕迹,黑夜过去了。我开始思考今天的对策。我知道自己不会成功下山。我如果成功了,一点也不合理。我已经彻底思考过了。我无法逃过这样的下场。我不再害怕,昨晚的恐惧已经随着夜色逝去。我知道我得努力尝试,也知道自己会死,但我还是得去经历这一切。至少我能够保有一点尊严。我必须竭尽全力。虽然这样还是不够,但我得试试。 我穿戴整齐,就像即将在信众簇拥下举行庄严仪式的神职人员。我确信这将是我生命中的最后一天,因此并不急于动身下山。我已在心中将自己定罪。我庄重地迎接这一天,仿佛自己是某种古老仪式的一部分,而仪式的所有细节在昨晚那辗转反侧的黑暗时光中都已敲定。 我系上冰爪的最后一根绑带,然后默默地看着自己戴上手套的双手。谨慎的准备工作已经让我镇定下来。我的恐惧消失了,内心很平静。我觉得自己冷静而坚毅。夜晚已经净化了我,冲走一切愧疚和痛苦。自切断绳子以来的孤独感消失了,口渴也已经缓解。我做好前所未有的充足准备。 我用冰斧砸毁雪洞顶,起身沐浴在耀眼阳光中。这是美好的一天,没有雪崩,也没有风。静默的冰山在我周围闪烁着洁白的光芒。冰河缓缓地向西面蜿蜒,直达营地上方的黑色冰碛地。我感觉自己好像被注视着。峰顶和山棱交会成新月的形状,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那里俯视着我,等待着我。我从雪洞的残骸中迈开脚步,动身下山。我就要死了,我知道,身边的一切也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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