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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22

圣母峰上的情书 賈斯丁.吳 10815 2023-02-05
一九一六年十一月二日 坚忍壕沟 法国,索姆省 ﹡ 痛苦早就开始了,在进攻之前已经痛苦很久了。夜晚越来越长,白天也尽是乌云和冷雨。雨从十月开始下,连三周不停。这些士兵快不记得太阳长什么样子了。 这块地自成一个悲惨的银河系,又仿佛是个化粪池,里头装着失败的野心。原本的碧绿田野与好好的村庄,历经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的炮火摧残,早已毁了。历史与文明的遗迹都夷为平地,灰飞烟灭,化为乌有。 到处都是泥,就像传染病似的,注定要终结所有人类。所有东西上面都覆着一层泥,若是有人看见干净的东西,会瞪大眼睛难以置信。詹姆士王钦定版圣经、残留香水味的丝巾,士兵若将这些东西拿出来欣赏,就会弄脏,所以只能收在衣服或背包里,尽量不要拿出来。

最后那一周,气温陡降,结了霜,雨变成了雪,往西边飘。干燥的风吹得触肤生疼。弹坑的积水上结了厚达一吋的冰。士兵都睡在壕沟里,以防水布为帘,有天早晨起来往壕沟外一看,整条前线都铺上一层白雪。 艾胥黎站在射击位置上,用伸缩望远镜扫视那片无人地带,不时将戴着手套的手拱成杯状,朝里头呵气。他恨不得雪再下多一点,多十倍,让这片可悲的无人地带白得发亮,就像巍斯峰一样。巍斯峰离这里只有几百哩,感觉却像在万哩之外。 艾胥黎收起望远镜,步下阶梯,走进连本部。 狩猎季节结束了,艾胥黎说:我们要是连这片脏水都过不了,还怎么前进。 杰佛瑞斯摇摇头说:我可没这么肯定,长官的意思是要在安顿过冬之前把战线拉直,女皇堡得拿下来。

不可能。 现在哪还有不可能的事。 两天后,他们奉命出击。全营要连夜行军至坚忍壕沟,黎明之前抵达,一早就开战。 B连负责第二波攻击。 他们的目标是德军一处叫女皇堡的防御工事,是冰冷泥泽中一块活像史前陵墓的高地,顶端的白垩岩地给数月来的炮火轰出近似人形的诡异样貌。有个军官觉得它像印度女皇1年轻时的样子,就给它取了这名字。敌方的防御工事将那片土丘变成带刺铁丝网、防炮洞、隧道与混凝土射击掩体组成的迷宫,英军参谋部认为女皇堡是炮战的重要观测点,必须攻下。 1,英国殖民印度后,英国君主的头衔中便也加上印度皇帝或印度女皇。因此这里指的是维多利亚女王。 说真的,这地方对两军用处都不大,可是一片烂泥构成的汪洋中它是唯一的地标,不能落在敌方手里。每天早上,女皇堡破碎的白垩岩和生锈的铁丝网都俯视着英军,俯视着早起负责侦察的中尉和拿双筒望远镜盯着它看的参谋。自七月以来,英军进攻四次,每次都付出惨痛代价,可就是没能把女皇堡攻下来。

现在大家都认为那女皇是德国人了。 进攻前夕,艾胥黎叫传令兵梅修帮他把左轮枪清乾净。梅修来自威尔特郡,是个矮壮汉子,之所以从军,是因为酪农业很辛苦,误以为从军比较轻松。他在壕沟里总是大步拖着脚走路,姿势很怪,而且从不与人视线相对,能避就避。但他得过一九一四之星奖章,参与过蒙斯和洛斯的战役,大家都说他多次大难不死,这次应该也死不了。其实艾胥黎既不喜欢这人,也不觉得他好使唤,可是梅修枪法好、经验足,而在战场上传令是要跟你并肩作战的,所以艾胥黎一直把他留在身边。 梅修从艾胥黎手上接过左轮枪,喃喃自语:坚忍壕沟。吹了声口哨,又说:坚忍壕沟,我本来还希望永远不用见到它呢,长官,听说那里糟到不能再糟,我的好兄弟上星期从那边出来,说那根本不是壕沟,是连成一串的弹坑。没地方睡,只能睡在烂泥巴里

艾胥黎笑了。往好处想,梅修,我们还要好几小时才到得了那里。 全营在晚餐后出发,十一月天色暗得早,这时已经全黑。沿途路面不但积水,而且是有马尸的冰水。德军对这段路用飞机拍过照片,在德军这区的壕沟地图上印成红色,那些炮兵军官就算从没亲眼见过这段路,也清楚路况,而且不分昼夜朝这边发炮,弹如雨下。 这条路走起来太痛苦,可若想前进,就没有别的路。 艾胥黎走在他这排最前面,握着手电筒,脏水不断溅到腿上,蓝色小冰块浮在水中,雨落在水面,打出许多麻点。士兵走得很慢很吃力,个个身负重担,背着步枪、背包和铁锹,挂着弹药带、水壶和炸弹。某些人肩上还有额外装备:铁桩、带刺铁丝网、路易斯机枪的弹鼓。他们得不时低下身子,避开一路上以Z字形架设的电话线路。大家都没有雨鞋,脚湿了,非常冷,可是没人抱怨,全都默默忍受,有几个还唱起歌来。

有人说:这也不算最糟。 还有更糟的? 有啊,到坚忍壕沟就更糟了。 走着走着,路上出现阻碍。有匹马陷在泥里,那是个弹坑,里面满是烂泥,几乎淹到马肩。马车夫已把马和车分开,正在哄马前进,可是没办法把马弄出泥淖。那匹马不断喷气挣扎,浑身是汗,四脚乱踢,想找落脚处,可是越挣扎就陷得越深,全是徒劳。 艾胥黎对车夫说:它出不来的,你不该让它继续受罪。 它是种马,先生,他很壮的,说不定出得来 胡说八道。 艾胥黎看着马儿奋力挣扎,前腿一直狂踢,身体渐渐下沉。有个杜伦军团的上尉从另一个方向过来,让他的兵在马车后面停住,自己绕过马车过来。艾胥黎向他敬礼。 上尉说:这马快淹死了,你们干嘛停下?

他不等人答话,拔出自动手枪,小心走过去,将枪对着马头,瞄准眼后耳下,开了枪。马儿一阵痉挛,垂下头,沉入泥中,眼睛睁得好大,颈部肌肉僵硬紧绷。车夫傻傻站在路边看着死马。上尉吩咐艾胥黎的人把车推到弹坑边上,但马没法移动。 上尉下令:就踩着它过去,踩肩胛骨间隆起的地方,踩那里很安全。 他们继续向东走,现在没人唱歌了。沟里的水越来越稠,全是厚泥,行军速度也越来越慢,越往前走,炮火越猛,他们有几次不得不钻进泥里躲炮,出来之后浑身烂泥,又重了好几磅。 后来路上又遇到许多还套着马车的死马,在黑暗中咧着嘴。泥里有很多更糟的东西,有软有硬,靴子踩下去就冒出臭泡。士兵都跟着前面的人走,累得无法自己思考。路上的沟变得很浅很乱,方向也乱了。行伍的方向屡屡变换,士兵渐渐在夜色中迷失,分不清落下的炮弹来自友军还是敌军,因为没有差别。一个巨大的榴弹炮在队伍后方炸开,两个人血肉横飞。有个新兵去收拾所剩不多的残骸,艾胥黎摇摇头,在炮火声中大喊:这里太危险,不能停留,要赶快走

他们一路涉水,举步维艰地朝烽火漫天的前线走。水越来越深,终于及腰,简直走不下去。杰佛瑞斯拿着手电筒和装在防水盒里的地图过来找艾胥黎商量。这两位军官不想让人听见对话内容,往旁边走了几步,艾胥黎不小心踩进坑洞,跌进泥里。杰佛瑞斯抓着肩膀拉他起来,憋住了笑。 杰佛瑞斯说:这里是田贝尔(Ten Bells),我们八成在炮火下错过了该转弯的地方。我想A连跟C连都转弯了,我们得离开这条路,往北拐。肯定不好走,但也不会比现在这样更糟了。你的人还好吗? 他们知道迷路了,我们老是迷路。 艾胥黎带着士兵手脚并用爬上泥坡,好不容易离开这条淹水的路,往东北行去,穿越满地垃圾的老战场。大家半闭着眼睛走路,双腿已经失去感觉。有些人再也走不动,瘫倒在地,连命令都不听。大家只好连哄带骂加拖把他们赶上队伍。水壶的水喝完了。这么冷的天里,身负重担的他们依然汗流浃背,汗凉了以后又让人冻得发抖。原本每小时休息一次,可是后来杰佛瑞斯怕大家一休息就不肯再走,只好再也不让大家休息。

天气变了,雨越来越冰。凌晨三点,下起雪来。炮火与雪花齐飞,落在远处的无人地带。他们躲进一处浅洼地,洼地上有些没什么枝干的树。几分钟后,火网朝他们撒下,金属弹丸四下飞射,呼啸穿过这片饱受摧残的树林。班尼特中尉的人死了两个,艾胥黎有个代理下士给一块金属碎片砍掉了头。伤兵送去救护站。艾胥黎带着属下绕过一个大弹坑,看见弹坑对面有个黑影,腰部以下陷在泥里。艾胥黎叫大家停步,大声朝那黑影喊。炮声太大,人声很难听清楚。 那人说:别管我,长官,我很快就能解脱了。 你是谁? 我叫艾文斯,长官,C连的。腿中弹了,掉进这里,他们没发现,我也不想让人困扰。不用弄我出去,让我死在女皇堡下好了。长官,您能给我一枪

胡说八道。 他们花了十分钟才把这人从泥里弄出来,艾胥黎叫人半背半扶带着他走。他身上不断滴落泥水,疲惫不堪,腿伤得不重,可是步枪和大半装备都丢了,一路上说了又说,说他真想在原地淹死就算了。艾胥黎叫他闭嘴。 破晓时分,伯克郡步兵团抵达残破的坚忍壕沟,要换下衣衫褴褛、疲累狼狈的曼彻斯特步兵团。若是不听口音,很难认出这批曼彻斯特人,因为他们的制服上满是泥块,军徽早就看不清了。艾胥黎的兵一到,曼彻斯特步兵团就排成纵队,准备离开。有个曼彻斯特人跟梅修二等兵要了支烟。 你们要打女皇堡,是吗? 梅修说:应该是。 从她身上看得出天气,你知道吗? 真的假的? 早上抬头看她,如果看得见,今天就会下雨。

有意思。 另一个曼彻斯特人过来吸了口烟,加入谈话。 不只这样。只要她低头看你,你就会倒大楣。她是属于德国人的,是他们的幸运女神,你都不晓得她让我们受了多少苦。昨天晚上,因为你们要来,所以我们出去剪铁丝,结果有两个小伙子受伤陷进泥里,就这样陷下去。告诉你呀,最好别往她那边看,假如你抬头看那块石灰岩,在里面看见她的脸,那就轮你倒楣了。那些淹死的全都看过她的脸 梅修摇摇头。老兄,她不会对我眨眼的。 听清楚,我可没说眨眼。你看她,她也看你,用那双蓝眼睛看你,这就够了。 交接的时候,有个曼彻斯特的上尉负责听取B连的简报,他说近几周来泥泞问题越来越严重,地洞都淹了水,没有像样的地方可躲了。几天前他们有架路易斯机枪让泥给淹了,几个弟兄想救枪,结果差点淹死。昨天夜里,为了进攻,他们在英军这边的铁丝网上开了个洞,就这么点事也吃了不少苦头。 上尉说:我们连把头保持在水面上都难,他们居然还叫你们发动攻击。 杰佛瑞斯说:我们就尽量吧。 艾胥黎想指挥手下的兵各就各位,为明天的进攻作准备,可是这里的地形跟他手上的地图似乎半点关系也没有。他在找坚忍壕沟的第二道防线,那是一条叫坚忍支线的短沟,他这一排就要从那里发起进攻。可是雨和炮火早把一切都毁了。有些地方沙包堆了几呎高;有些地方只是加工过的弹坑,坑与坑以浅沟相连,沟里还淹水。坚忍壕沟在七月战役之前一直为德军所据,现在到处都是德军的尸体,所有墙缝都透着一种甜甜的腐臭味。尸体砌进了壕沟墙和胸墙里,有些靴底和黑色的手还露在外面。 清晨的微光中,艾胥黎拿手电筒在阴暗的地面上照了照,想找安全的落脚处。到处都是尸体。一副象牙做的假牙在烂泥里咧着嘴。脚想避开尸体是不可能的事,所以艾胥黎干脆把手电筒关掉。壕沟里有些地方无法通行,例如有很深的泥洞,还冒着泡。这时就只好爬上背墙,在炮火下冲到要去的地方。有两个人在这种状况下中弹,其中一个射穿脑袋,登时丧命。还不到中午,B连的四个排已抵达定位,他们要在那里等到第二天早上,然后发动攻击。 接着,艾胥黎花了一小时检查大家有没有壕沟脚的症状。大家脱掉靴子,拿脏得要命的袜子尽可能擦擦脚,他蹲在阴暗的泥沟里,用蜡烛照着看。状况最好的脚只是脏,最糟的是又红又肿,快要坏疽。他下令要大家在脚上抹鲸油并且按摩,还盯着他们换上干净的袜子。即使这些刚换上的干净袜子马上就会脏掉,还是得换。艾胥黎吹灭蜡烛,交给布莱德利中士,然后沿着壕沟走回去,口中喃喃自语。 我是你们的主,你们的夫子,尚且洗你们的脚,你们也当彼此洗脚。 下午,艾胥黎用维多利亚街陆海军用品店买来的潜望镜研究这一带的地势,地平线上全是白雪和灰泥,还有侧翼偶尔冒出的烟和快速移动的卡其色人影。第一波攻击后,紧接着会有第二波攻击,也就是B连参与的部分,而艾胥黎带的这排居于最右,他们左边这排的排长是伊顿中尉,更左边那两排由霍克斯中尉与班尼特中尉指挥。在无人地带另一边,女皇堡清晰可见,艾胥黎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才看出女皇的形象,可是只看得出人形,看不清五官。 这些兵一整天都在泥里打滚,又饿又冷,等着饮食补给。他们彻夜行军时没有水喝,这里也没有。艾胥黎派了两个人去附近找水,只找回一麻袋水壶,是从德军的死尸上搜来的。有些人不肯喝这种水,怕染上恶运,但后来大家欢声雷动,因为其中一个水壶装的竟是满满的荷兰杜松子酒。 近黄昏时,补给队来了,他们肩上背着步枪,两手提着装满水的汽油桶,有些人背着装满饼干和牛肉罐头的麻袋,在泥里走了七小时后,终于抵达。没有热食,水有很重的汽油味,就算捏着鼻子也很难入口。艾胥黎拿出随身的扁酒壶,在水里掺了点威士忌,大口喝下。牛肉罐头味道太恶心,所以他只吃两片饼干就打算睡了。明早六点整进攻,还有几个小时可睡。 艾胥黎跟大家一样,贴着潮湿的壕沟墙躺下,拿防毒面具包当枕头。开始发困时,他满怀爱意地低声对她说:为了妳,更糟的状况我都能忍受,茵茉珍。 光念她的名字都让他激动,虽然没人听得见,他还是觉得不好意思。整夜几乎一直下雪,艾胥黎没真的醒过来,却也冻到抖得睡不好。 四点不到艾胥黎就醒了,毫无睡意,只觉得恶心。他从地上爬起来,走到几码外,那儿有个洞,号称厕所,其实只是洒了石灰的小沟。他尿在洞里,然后试图呕吐。他想,失眠的夜里,脑子里满是焦虑,把胃清空也许会好一点。艾胥黎一弯腰就给臭气熏得想吐,但只是干呕,吐不出来。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冷风呼啸吹过耳边,四下一片黑。他心想,不知这是不是他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天,但他知道这问题就算问了也无解。 随后艾胥黎跟B连其他军官会面,五个人站在半毁壕沟的十字路口,将各自观察所得向大家汇报,杰佛瑞斯讲了些进攻的事。大家都已知道计画。杰佛瑞斯带来一个空的弹药箱,让众军官把写了地址的小包裹放进去,如果不幸捐躯,这些装了信件和纪念品的小包裹就会寄给他们的妻子或情人。艾胥黎把写给茵茉珍的短信放入,但没有纪念品可留。杰佛瑞斯把箱子拴好,每个人跟彼此握了握手。 五点四十五分,命令传了下来。上刺刀。于是人人拔刀出鞘,装到步枪上。他们在壕沟里等候,许多人掏出烟来抽。今天的黎明黯淡无彩,雪停了,地面升起浓雾。 六点钟,英军开炮,炮弹声不绝于耳,炸向远方。地平线那端的德军阵营炸出了颜色,有红有黄,像喷泉似的,不断喷出土和烟。但轰炸期间不长,只是攻击的前奏,为时二十分钟。艾胥黎点了支烟安抚自己,装出兴高采烈的样子,走来走去,说些无聊笑话,检查步枪与装备。他瞥了手上的表一眼,再过四十秒,第一波攻击就结束。德军发射粉红和绿色的信号弹,两侧的机枪噼啪猛响,一片烟雾上方,是令人憎恶的白色女皇。 五十码外传来呻吟声,第一波攻击者正爬过胸墙。艾胥黎透过潜望镜看他们在泥里爬,许多人好不容易站起来,便给敌方机枪扫中,倒了下去。阵线变得很不稳定,他看见士兵的步枪掉了,人倒了,有些勉强蹒跚向前走,消失在雾里。 艾胥黎收起潜望镜,把哨子放进嘴里。大家都瞪大眼睛望着他,等他下令,眼白在雾中仍清晰可见。天上又开始下起小雨。艾胥黎拔出手枪,枪上系着一条绳子,另一端套在脖子上。他看看表,秒针正往十二走,时候到了。他举起手臂,吹响哨子,笨拙地爬上胸墙,又向后滑倒,跌进泥里。他爬回墙上,挥手叫大家前进,拼命吹哨子,吹出刺耳的声音。整排士兵开始进攻,发出原始人的吼声,步枪平举,枪口朝前。 艾胥黎左方有架机枪开火,瞬间扫去一半的人。那架机枪扫射的高度约略及肩,高个子中弹处在脖子,矮个子在眼睛,倒地之后喷出鲜血。艾胥黎催促余兵继续向前,心知自己随时会被机枪打中。大家都想尽快前进,可是每一步都陷进泥、冰和垃圾中。他们背负重物,步履蹒跚,铲子随着脚步摇摇晃晃。他们踏上铺在长沟上的木板,抵达英军的前线。 艾胥黎挥手叫大家继续向前走,绕过前一波的伤兵和尸体。炮火震耳欲聋,前方地上全是泥与冰,呈现一片格子状,冰是滑的,泥是黏的。雾太大,艾胥黎看不远,视线所及只有布莱德利中士、梅修和其他几人。他看准一架正开火的机枪,冲上前去,却给凸起的弹坑边缘绊倒,摔在泥里。一颗榴霰弹在他正上方高处炸开。他高举左轮枪,半走半泳爬出弹坑,身上滴泥。梅修紧跟他身后,一起与布莱德利中士及另外三人会合,靠一小块土堆当掩护。 艾胥黎问:其他人呢? 中士说:不知道,长官,我想应该都死了,我们一出来就给机枪扫倒一片,伊顿先生和霍克斯先生还没越过我们自己的阵线就阵亡了。杰佛瑞斯先生和班尼特先生我就还没看到。 C连在北边,我们要是能靠近敌方的铁丝网,就能跟他们会合。 长官,我们离德军比谁都近,不可能更近了,我们只有六个人,不可能 胡说八道,走吧。 艾胥黎不等大家细想,一马当先冲了出去,其他人随后跟上,一行人在黏滞的泥里往前走,经过满是浮尸的弹坑,尸体身上的制服有卡其色的,也有灰色的。艾胥黎举起左轮枪,傻傻地射向朝德军的机枪。他们抵达德军的铁丝网,缓缓从高爆弹炸出的小开口爬进去。雾非常浓,北方的机枪打在他们左边。他们抵达敌人的胸墙,艾胥黎发出讯号,一人往壕沟里扔了个炸弹。一串爆炸声后,他们翻越胸墙,跳进德军的壕沟,踏在干净的木板地上,四下空无一人,看不见半个德军。 布莱德利中士说:这也太诡异了。 当心点,艾胥黎说:德军不晓得藏在哪里。 他们顺着壕沟走,布莱德利中士拿着刺刀带头,艾胥黎拿着手枪跟在后面,另一只手随时准备丢米尔斯炸弹2。他们绕过一个射击壕,走到转弯处,还是没人。在另一个射击壕附近,他们找到了防炮洞的木造入口,走下楼梯就是一片黑暗。艾胥黎重新装好子弹,看看同伴。 2,Mills bomb,一种英制手榴弹的别名。 你们跟中士在这里守着,梅修跟我下去。 梅修望着艾胥黎,没有说话。大家先往楼下扔炸弹,一阵砰砰声和刺鼻烟雾过后,艾胥黎和梅修走下阶梯,墙是混凝土砌的,天花板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挂着一个电灯泡,但灯没开。他们往下走十呎,还是暗的,艾胥黎没带手电筒,只好划根火柴拿在前面照路。首先,他看见眼前阶梯继续向下,接着看见刚才那些炸弹没炸毁的木梁。就连木造阶梯也只是受损而已。他们小心翼翼跨过带尖刺的木头碎片,往下再走十五呎。二十呎。 他们走进一个有木地板的房间。墙上有个铁制控制杆,梅修推一下控制杆,灯没亮。艾胥黎找到一支蜡烛,点亮一看,墙上贴了壁纸,还挂了带木框的彩色版画,画的是森林和教堂。桌子炸坏了,瓷盘和玻璃杯碎片散落一地。墙边书架上满满摆了四排书,书背上是烫金的哥德式字体。艾胥黎在较低的书架上找到一份壕沟地图,折好放进上衣口袋。他走到房间另一头,用蜡烛往前一照,看见一个黑色的庞然大物是一架直立式钢琴,变形的炮弹碎片嵌进光滑的木头中。梅修伸手在一个黑键上弹了一下,摇摇头,不敢置信。 这里有钢琴,而铁丝网那头的我们却过得跟老鼠没两样。 八成是营本部。艾胥黎说:那道门后面是什么? 他们穿过狭窄的走廊,走进一个小厨房,还有个跟厨房相连的房间,里面满架子都是各式用品和食物。梅修找到一双干袜子,欢呼出声,当下就脱靴子把袜子换掉。艾胥黎找到一个方形灯笼式手电筒,打开电源,发出小小的黄光。这房间最里面还有阶梯,是向下的。艾胥黎拿手电筒往暗处照,下方立刻跳出一只老鼠,窜进他身后的阴影中。梅修把靴子系好,站起身来。 长官,我看别下去了吧。 一定要下去。 榴弹炮打中上方,闷闷地轰隆响,防炮洞摇了摇,天花板掉下土块。 希望没打到他们。艾胥黎说:这防空洞真深。 梅修朝地板吐口痰,用拇指摸摸步枪柄。 我担心的不是炮弹,长官,我怕附近有德国佬 艾胥黎往下走,一手拿手电筒,一手拿左轮枪。梅修跟在后面。下头有股很浓的臭味,越往下走味道越浓。有只老鼠冲上楼梯,从他们脚旁钻过,紧接着又一只,然后是一打,最后他们想不踩在老鼠身上都难。楼梯尽头是个大房间,没铺地板,是泥土地,屋梁很结实,房间里有许多排上下铺铁床,床上有人,黑暗中看不清楚。其中几个人喘息着向光源伸出手。 他们用德语喊道:朋友!朋友! 艾胥黎转过身,高举手枪。 梅修,别碰他们 长官,我没那打算。 艾胥黎用手电筒四下照了照,地板上有好多肥老鼠跑来跑去,粉红色尾巴上沾着煤灰。还有许多空罐空瓶。下铺躺着穿厚大衣的德军尸体,脸不是绿的就是蓝的,眼睛成了黑洞,可能一星期前就死了。有些死人看起来仿佛会动,艾胥黎走过去看其中一具尸体,厚大衣里的胸口仿佛心还在跳,再凑近点,发觉他颈部有蛆钻了出来,衣缝也有。艾胥黎吓得高举手电筒,猛往回缩。那死人的上铺躺着个活人,口中喃喃说着奇怪的德语,头上绑着绷带,绷带上的血早已干涸,都发黑了。他伸手捂着眼睛遮光。 梅修说:他在说什么? 胡言乱语,艾胥黎说:全是些没意义的话。他们八成都是上星期激战中受伤的,没来得及撤离。 太可怕了,长官,我受不了这味道 上楼去,告诉中士这下面没有危险,然后马上回来。我要知道他们有没有被榴弹炮击中。还有,想办法找点水来。 梅修上楼去了。艾胥黎拿着手电筒在各个床位上照一遍。有个躺在床上的人举起手招艾胥黎过去,是个年轻人。他没留胡子,脸色发白,嘴上有脏东西,眼里好多眼屎,从上衣肩章的单颗钻石星看得出是中尉。他招手要艾胥黎走近一点。 中尉先生。 艾胥黎蹲在他床边,用手电筒照了照他的脸。那军官伸手遮眼。 太亮了。他用德语说:我们一整个早上没见光。他们走的时候把电给断了。你会说德语吗? 艾胥黎用德语说:一点点。又用英语说:这里是不是归你指挥?你是那个军团的?第二海军步兵师? 中尉,让我看清楚你的脸,你看起来好面熟。你是中尉吗?还是上尉?现在有些上尉年轻得很 艾胥黎用手电筒照照自己的脸,又照回德军身上。 那军官露出苦笑,说:我就知道是你,我们见过,记得吗?战前你去过柏林,我们是在那家叫西方的老咖啡馆相遇的,你身边还带了个只说法语的女孩,她不喜欢说德语。他用法语说:你会说法语,对吧? 不可能,我从来没去过柏林。这里归你指挥吗? 我想这里没人指挥,中尉先生,告诉我,那女孩后来怎么样了?其实她不是法国人,对不对?她有台相机,很会拍照。她也许会忘了你,但你永远忘不了她 艾胥黎站起来,不听了。梅修回来了,但没进门,只探着头说:报告长官,榴弹炮没打到他们。可是这里没水。 艾胥黎在满地废弃物中找到一根蜡烛,用口袋里的火柴点亮,然后把整盒火柴放进那德国人手里。德国军官笑了。 别担心,朋友。他们虽然走了,可是一定会回来。 艾胥黎和梅修爬回地表,发现布莱德利中士等人正在移动沙包做反向防御,在两边路口设下障碍,以防敌军从侧面攻击。艾胥黎仰望女皇堡,女皇堡还在百码外的雾中,在德军的第二道防线后面。布莱德利中士将艾胥黎拉到一旁说话。 德国佬把枪全带走了。我们能做的都做了,可要是他们回来 皇家边防步兵团会来救我们。 他们以为我们死了,长官,他们要是会来,早就来了。 他们会来的。 十分钟后,德国人开始反攻。起头是一阵恐怖的高爆弹和榴霰弹,把背墙炸得起了火。最近的射击壕也给狠狠炸了,往壕沟里涌出火和烟。艾胥黎和中士冲到转角,发现葛列格里死了,整个头少了一块,嘴裂开露出炸烂的牙。史都华正在惨叫,肚子开了个大口,血如泉涌。中士把绷带按在史都华的伤口上,安慰他说不会有事,可是血一下就浸透了绷带,流了中士满手。史都华脸色发白,不再呼吸。更多榴霰弹在他们上方爆炸,二兵雷诺手臂受了重伤,艾胥黎快速帮他包扎好,可是雷诺不得不放下步枪,用左手扶住废了的右臂,面色如土,颈部有好多小伤口。 艾胥黎跑到转角,躲在背墙后面用潜望镜看向德军的后备战线,德军的机枪猛射,远望一片橘色的火。他看见一排灰扑扑的形体,彼此相距一臂之遥,往这里前进,行列横越过一整片广阔的泥地。梅修在他旁边的射击站台上,拼命开枪。 梅修喃喃地说:他们有百万雄兵啊。 艾胥黎说:不过一百个左右。 他下令撤退,四人一起爬出壕沟,在德军的铁丝网下匍伏前进,往西边的坚忍壕沟移动。只能远远望见铁丝网和鲜黄的枪弹火光。他们脚步踉跄,在泥中蹒跚穿行,头上弹火如雨。一个高爆弹在附近爆炸,顿时一阵鲜红的烈焰风暴。艾胥黎给抛到地上,吐出满嘴的土和血,耳中嗡嗡作响。他一定咬到舌头了。他看见中士惊恐地瞪大眼睛,胳臂使劲拖着身体往前走,双腿却大量流血,完全使不上力气。梅修背着步枪,抓住中士的胳臂向前拉。艾胥黎也抓住他另一条胳臂。两人合力将流血不止的中士拖进一个弹坑,缩在黑色土堆后面。梅修朝艾胥黎大喊,可是艾胥黎耳鸣得太厉害,听不清楚。 什么? 死了,长官,中士死了。 雷诺呢? 也死了,长官,我们应该在这里找掩护,等天黑。 艾胥黎听不见。他喘过气,指指坚忍壕沟,两人起身出发,经过许多生锈的铁网,泥地里插着许多未爆弹。梅修指向左方,说着艾胥黎听不见的话。他们向左绕过一个巨大弹坑,然后爬下一个小坡,前方不远处有条壕沟,也许是英军阵线。头顶上又是一阵爆炸,弹如雨下。接着是第二波震荡、第三波,到处都是泥和烟和钢铁。艾胥黎倒在地上,拼命喘气,嗡嗡声不绝于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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