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六年八月十九日
女王音乐厅
伦敦市中心,马里波恩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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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会结束,乐手将乐器收进丝绒衬垫的盒子,听众起身。有些人站在走道闲聊,有些人走向出口。大家起先压低声音讲话,后来音量越来越大。
艾胥黎坐在最后一排看大西部铁路的火车时刻表。他已看见茵茉珍,正在等她往外走时看见他。艾胥黎拿出口袋里的钢笔,把九点三十八分从派丁顿往迪德科特那班车圈起来。
茵茉珍在他身边坐下,眼睛盯着舞台,头靠向他耳边说:原来真的是你。
艾胥黎把火车时刻表收进上衣口袋。
他说:说不定人家会以为妳在跟踪我。
喜欢这场音乐会吗?
非常喜欢。
那为什么要坐后面?
来晚了。
为什么来晚了?
艾胥黎笑了笑,眼睛望向走道。
我在外头站了一会儿,不知道该不该进来。
很高兴你进来了。
有位拄着拐杖的老太太要过,他们起身让路,就没再坐下。
艾胥黎结结巴巴地说:我星期四就要走我是说天气很好,要不要散步?
茵茉珍说好。艾胥黎说他们可以去绿园,也可以去海德公园,但最近的是摄政公园。
茵茉珍说:无论如何都要去摄政公园,摄政公园最美,而且要是厌倦了英国,还可以逛它的法式花园。虽然你很快就要去法国了,可是
茵茉珍没把话说完,咬住嘴唇望向出口。艾胥黎望着她,等她说下去。
可是什么?
她摇摇头。
真不该这么说,但我想你在那里不会去逛花园。
他们在摄政公园散步,喷泉和树篱排列得整整齐齐,阳光把他们的脸照成金色。艾胥黎看见空空的石造花盆,皱起眉头。
少了花,都变样了。
可是我还记得原来的样子。
茵茉珍走上前摸摸花盆。
这里原本种的是番红花,最可爱的花却有最怪的名字。紫色的风信子种在这边,我确定。那边种的是黄水仙,再过去是天竺葵和大理花
艾胥黎紧握着军用手杖背在身后。一群穿着医院蓝色病人服的伤兵走过,后头跟着两个护士。艾胥黎聊起他的军官训练,茵茉珍则说她正在准备萨默维尔学院的入学考试。
艾胥黎说:我很同情妳。我非常怕剑桥的学士学位预考,相形之下投笔从戎容易多了。萨默维尔难不难考?
不算太难,可是我要申请奖学金,所以需要像样的成绩。不过这些我以前都学过,所以还算简单。
学过?
茵茉珍点点头。说起来有点难为情,可是沃辛汉先生,你要了解,当时情况实在太混乱。如果我想跟妈妈和伊莉诺一样学画或音乐,没人会有意见。可是我想要长知识,不想只是描绘人生,我想去体验。所以我一心想进萨默维尔学院,为此跟爸爸吵了很久,好不容易参加了复活节的入学考,可是准备不够所以没考好。英文和希腊文我还可以,拉丁文很弱,数学就只能说凄惨了。
茵茉珍看了艾胥黎一眼,皱起眉头。
你知道吗,当时感觉真的很糟。妈妈费尽全力把伊莉诺送进史莱德艺术学院,我却自己跑去牛津。到了那里,发觉一切都跟想像不同,为了入伍受训生,所有学院都空了出来。考试一共四天,我住在奥里尔学院最冷的房间里,因为萨默维尔学院暂时改成了医院。到了第三天早上,整件事显得好荒谬,外面在打仗,爱尔兰有反抗军,而我却在床上发抖,脑子里想着代数
妳没考完?
茵茉珍叹口气,摇摇头。现在我会再考一次。我在伦敦待了几个月,这段时间长到够让我把事情想清楚。人早晚会明白,单单聪明有想法是不够的,你必须做点事,必须在世上创造某个良善的角落,再小都没关系。有几个星期我下定决心要去法国,在贵格会的慈善机构当助产士,可是爸爸一听就反对,说我还是该进萨默维尔念书。
艾胥黎笑了起来。茵茉珍微笑摇头,装出生气的样子。
他是对的。要当战地护士太难了,我是连流鼻血都不敢看的。我只想做点有用的事,但问题是什么训练都没受过,所以得先多学点东西。
从代数开始?
茵茉珍皱皱鼻子。
拜托,别提这个。等下如果我突然躲到树后,那就表示看到我的家教布莱顿先生,他还以为我今天发烧在家睡觉。
他们走出花园区,置身于宽广的草地上。
艾胥黎看着茵茉珍说:我觉得妳家的人好像跟我家的人很不一样,妳姊姊就很有意思。
茵茉珍耸耸肩。不知道耶。伊莉诺跟查尔斯的生活和想法是挺契合,可是他们的婚姻很平凡,我爸妈也是。我爸很保守,娶的太太却跟自己完全不同。
妳說他是瑞典人,但妳在这里出生?
茵茉珍摇摇头。我跟伊莉诺都在法国生的。爸爸奉派去驻法大使馆工作,在那里遇见妈妈,坠入爱河,但你看现在的他们,绝对看不出他们曾经热恋过。当时我爸年轻又时髦,我妈在朱利安学院学雕塑。
他们走进一棵巨柳的树荫下,茵茉珍在树根旁坐下。艾胥黎迟疑片刻,才坐到她身边,坐得不太近,他抓起一把草往空中扔,然后望向她。
艾胥黎说:我听糊涂了,那妳到底是不是英国人?
这就很难说了,对吧?我在法国出生,五岁搬到柏林,九岁才来到这里,之后我妈就再也不肯离开英国。在语言上,我的法语很好,主要是因为持续阅读,德语也还不错。可是瑞典语就不太行,伊莉诺也好不到哪去,必要的时候说还能说一点,但叫我写,就算杀了我也写不出来。至于英语
没有一点外国腔。只是用词跟一般英国人不太一样。
茵茉珍点点头。对,别人也这么说过。我在正式文件上是瑞典人,可是我并不了解那个国家,就连斯德哥尔摩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如果要我选个城市,我想都不用想就会选巴黎,不会选伦敦。而对柏林,说来奇怪,我对柏林有种依恋,因为它让我想起童年。我不知道这一切加起来要怎么算,我不是法国人,我当瑞典人不及格,又绝对不是德国人。
那妳就是英国人。
她笑了。你高兴就好。
他们用法语聊了一会儿,茵茉珍说艾胥黎的口音很好。他们觉得这样挺好玩,就说了几个希腊片语,又低声讲了几句德语。
艾胥黎说:别太大声,人家会当妳是间谍,要是
茵茉珍眨眨眼。间谍到处都是,我只当自己的间谍。
公园里的窄湖受战争之累给放干了。艾胥黎带茵茉珍沿着湖边走,经过一处临时邮局,来自法国的信件在这里分发。他们在一张视野很好的长椅上坐下。
茵茉珍说:我如果问你为什么要从军,你会不会不高兴?
为了穿制服啊,我觉得我穿制服很帅。而且我受够了每次坐电车都会拿到白羽毛8。
8,白羽毛是用来嘲笑不敢入伍上前线之人的象征物。
你不爱正经说话。
有时候。
努力正经一下好吗,我真的很想知道。
艾胥黎用嘲弄的眼神看她。不晓得妳听说了没,我国正在打仗。我们学院里几乎没有人没去从军。
所以你的风格是,人家做什么你就跟着做?
不是。
我也觉得不是。沃辛汉先生,我不是想为难你,我对战争和军队有自己的看法,也知道那有可能全是错的。要是只听罗素先生9那种人的话,就跟只读《晨间邮报》没什么两样。所以我真的想知道你为什么
9,应是指Bertrand Russell (1872︱1970),他是英国哲学家,也是著名的和平主义者。曾因反对英国参加一次世界大战而失去剑桥大学三一学院的教职。
我厌倦了剑桥。我认为人生除了永远读不完的拉丁文外应该还有些别的,而且我傻到以为,要是不去打仗,会错过某些了不起的东西。
但你跟伊莉诺说你想尽你的责任。
那是真话,人总不能只为自己而活,我试过,那是不对的。
去打仗就是你为别人而活的方法?
算是吧。
就算要杀人?
艾胥黎犹豫了。茵茉珍摇摇头,碰碰他的衣袖。
对不起,我无意让你难堪,我们都还不太认识彼此,我就把气氛搞砸了
艾胥黎说:妳问得没错,我想答案应该是,我们应该只为救人而杀人。
为了救一个人而杀另一个人,好像不太划算。你怎么知道自己真的是在救人?
这问题恐怕永远不会有答案。
茵茉珍看着艾胥黎,眯起眼睛。
请容我说,你看起来不像一般军人那么好斗,我一直以为军人对所有事情都有确定的想法。
会思考的人不可能对任何事有绝对确定的想法,尤其是复杂的事,而战争这件事就复杂得要命。
那登山呢?
艾胥黎笑了。不复杂,很简单。
他们陷入沉默。艾胥黎眯起眼望向湖那头正要沾上水平面的橘红太阳。茵茉珍看着自己的手。
听说法国现在状况很糟。
我知道。
你想,会有他们说得那么糟吗?
肯定更糟。
你知道吗,艾胥黎,你不是非去不可
我当然得去。
她摇摇头,伸手放在艾胥黎的手上。她的手掌冰凉,软得让他心头一惊。
我只是想说,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我只是不明白,一个爱登山的人为什么要去打仗。很多德国人都是了不起的登山家,不是吗?
当然。
他们在柏林也有这样的公园,那个公园里一定也有像我们这样的两个人,正在聊这些事,而其中一个即将要上战场。别说这不是真的,因为这就是。如果你不去,他也不去,这世界也不会怎样呀,我们就谁都不用说再见了。
这想法很美好,可惜不可能实现
只要相信,就会实现。我们不能去担心世上其他人会怎么做、怎么想。你在这里,我也在这里,我们想怎样就能怎样,这才是最重要的。
艾胥黎点点头。夕阳已经西下,天色渐渐转紫。茵茉珍把手缩回,说快要七点钟了,她应该要去梅费尔区吃晚餐。艾胥黎露齿而笑。
我想那顿晚餐妳是赶不上了。
茵茉珍把脸转开,不想让他看见脸上的笑意。
她说:对,应该赶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