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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3

圣母峰上的情书 賈斯丁.吳 5794 2023-02-05
【血统】 我走出律师事务所,往南朝霍尔本大街走,手中拿着印有唐宁&胡珀字样的资料夹,里面是他们给我的文件,证明我刚才听到看到的都是真的,这家律师事务所确实存在,那笔遗产确实存在。 霍尔本大街不是条美丽的街,建筑物是玻璃与石头的组合,行人是白脸黑西装的生意人,花俏领带打着厚重的温莎结。他们对这笔遗产一无所知。有个女人盯着手机,肩膀撞了我一下。 我说:对不起。 她好像根本没听到,头都没回就转进霍尔本车站。我头有点晕,得扶着墙才能走稳。 当初一听皮彻德要我来伦敦,我就确定想来,只是没当场说出口。那天通完电话后,我在多洛雷斯公园坐了一下午,望着市区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想着伦敦、罗马与巴黎,那些城市都只在书里读过,对我而言仍只是地图上的区块。那笔遗产想起来好遥远,在我脑中完全无法跟外婆相连。公园里起风了,我走回住处,途经二十四街和卡培街口的公用电话,我停下脚步,呆呆看了好一会儿,才拿起话筒,打给卡恩。

我想去伦敦,但要先找找证件。 太好了。卡恩说:星期一之前能到吗? 一小时后,他传来行程表。我回爸爸家翻车库,想找出跟外婆有关的东西。我妈的东西全收在纸箱里堆在高处,葬礼后就没再看过。我爬梯子上去,把纸箱全拿下来,没多久就摊了一地纸。我坐在油渍处处的水泥地上仔细翻找。在其中一个箱子里,我找到妈妈的中学纪念册,一九六八年的,看了后面的几则签名留言,只觉得好难过。阖上纪念册,我继续打开一箱又一箱旧床单、桌巾和化纤衣物,所有东西都有股樟脑味,没有一样是外婆的。 在车库最高的层架上,我找到妈妈的珠宝盒,有丝质软垫和雕成象牙状的象牙盒扣。盒子里有些古董胸针和人造珍珠项链可能是外婆的,但只是可能,没有文件证明。

我爸走进车库,看见地上的一团乱,吹了声口哨。 在你妈的东西里要找什么? 我阖上珠宝盒,没有回答。 他说:这些是我收的,东西在哪我知道,你想找什么呢? 外婆的东西,什么都好。我们有没有她的出生证明? 出生证明?哇,不会吧,要那东西干嘛? 我在申请的研究所需要英国血统证明。 我爸摇摇头说:我从来没在这里见过夏洛特的东西,至少没见过文件之类的,她跟我们没什么来往。 地上有一堆信,我爸拿起一封,信封上是他的字迹。他皱皱眉头,松手让信掉回去。 我问:为什么少来往? 我爸耸耸肩。这得问你妈。我认识你外婆的时候,她早已离婚多年,是那种非常独立的女人,还要自己的女儿喊她夏洛特,从这里就看得出来,她不是个很在乎家庭义务的人。噢,她什么义务都不在乎。或许她不是不爱你妈,她只是用她特有的方式爱她,但她们两个就连一起待上几小时都受不了。

她有没有参加你们的婚礼? 有。她一个人飞来参加婚礼,当时她不住英国,住在别的地方,好像是荷兰?我们准备了很不错的香槟,她喝了不少,也让她放松不少。我记得她笑我礼服的领子太宽,当时是七〇年代,跟她那一代的眼光不同。 还记不记得别的事? 我爸在珠宝盒旁跪下,打开盖子,看看那串珍珠,转头看我。 婚宴上我先跟你妈跳舞,然后跟她跳,我猜她没料到我舞跳得不错。她对我说:你是跟我跳过舞的人里跳得第二好的。我自然问她第一名是谁,但她没给答案,只说我舞跳得很好,我们一定会有长久幸福的婚姻。她说:美国人不多愁善感,所以迷人。 这话什么意思? 他耸耸肩。我不知道。我想她的一生很坎坷吧,老是四处飘移,真正想嫁的那个人战死在北非之类的地方。后来她嫁了个美国人,当然没撑多久。这些箱子都找过了吗?我敢说里面绝对不会有夏洛特的东西。

我们一起把东西收好,把箱子盖上。 他说:你从来没提过研究所的事,怎么突然就要去欧洲?怎么回事? 我望向父亲,他正站在梯子上,帮我把箱子堆回原处。现在是下午,他还穿着睡裤。 我说:没事。 至少这回没提我妈。到现在快三年了,每次他察觉有什么不对劲时都说是因为她,没有例外。而我最不愿意别人提的就是她。我花了好长时间才把妈妈的生与死分开,不再每次想到她生前种种就联想到失去她的痛苦。我好不容易才练就出一种功夫,让简简单单的小回忆浮上表面,不用再使劲压下去。 所以此刻我让自己回想:妈妈一大早送我去暑期学校、妈妈送我裹着金色包装纸的精装书当圣诞礼物,我只好假装还没读过那本书、妈妈跟我高中女友见面前烦恼该穿什么,等见了面她们又都太客气,隔着桌子尴尬对坐,没话可讲。

其他的回忆也没有用。妈妈住院,餐盘放着好几小时没吃,母子俩都望着窗外。她生病前我们无话不聊,可是在医院却不知聊什么好。我坐在窗边俯瞰迪维萨德罗街,尽可能多说点话,护士进来清理连在我妈身上的袋子时,我就住嘴。 护士走后我妈会说:她进来你也可以照讲呀,不用停。 讲什么? 讲什么都好,我喜欢听你讲话。 我就讲讲当时我新搬的公寓,讲讲寒假横越莫哈维沙漠的旅行。听着听着我妈渐渐闭上眼,但我若住嘴,那双明亮的绿眼就会立刻睁开。所以我一直讲一直讲,好让妈妈安心闭上眼睛。 住院期间,她只在一种状况下会露出笑容,就是说这句话的时候。 她会说:你是我的唯一。 因为我是她唯一的小孩,说不定也是她死后在这世界唯一的系绊。不知道她对我有什么梦想,她没说。我小时候她曾想我是块当医生的料,可是最后那段日子她讨厌医生,所以想法应该也变了。

我们母子差异之大,就像白昼与黑夜。我妈对艺术和历史完全没兴趣,深信从事专业工作比较容易得到幸福,这想法或许没错。妈妈一辈子都住加州,对加州的爱和外婆对加州的恨一样多。我妈对冷的地方没兴趣,不喜欢石头城堡、遥远的战场和老房子里挂的皲裂油画。我居然会爱那些见都没见过的东西,她觉得不可思议。 妈妈对外婆的事绝口不提,印象所及只有一次。某年春假我们开车去曼多西诺看她的朋友,路太曲折,妈突然想吐,两个月后我们才知道她生的是什么病,当时还不知道。夕阳刚刚西下,我妈在加油站停车去洗手间,我等她的时候下车给亮着灯的德州石油招牌拍张照片。她回来时看起来好疲倦。 崔斯坦,车让你开好不好? 我发动引擎,上了路。

妈转头对我说:学校还好吗?你爸说你修了一门建筑课? 是啊,中世纪建筑,很棒的课。我们星期一刚去过慈恩堂(Grace Cathedral),教堂地板上有画迷宫,跟沙特尔大教堂(Chartres Cathedral)的一样,据说中世纪的朝圣者都跪着走过去,因为它象征的是通往圣城的道路。 我妈转头看我。 沙特尔,好多年没听到这个名字了。夏洛特从前好爱说这个教堂,光是说那些脏玻璃就能说上好几个小时。那些圆窗户,叫什么的 玫瑰窗。 我妈点点头。我们绕过一个半岛,看见许多车灯往海岸方向画出黄色轨迹。她低头看窗外黑色的海水。 你知道,帮你取名崔斯坦是她的主意,我想叫你麦可,可是夏洛特一直好喜欢这名字,而且自己没生儿子

她跟我像吗? 我妈系上安全带,闭上眼睛。 不像,一点也不像。 我搭清晨班机飞往伦敦,爸坚持要开车送我去机场。我天不亮就起床,把行李重新打包一遍,以免漏了东西。我带的是露营用的旧背包,虽然经过内华达山脉之旅后,尼龙背带有点磨损褪色,但这次除了伦敦说不定还要去别的地方,我想尽量让装备轻便一点。 背包的主空间我放了个睡袋,压成一条面包大小。有了睡袋,冰天雪地也能保暖。我把衣服全都卷起来以节省空间,还带了本黑色硬壳笔记本,跟护照一起放在密封袋里避免受潮。大背包的外袋里放了一个三颗电池的LED头灯,还有伦敦地图集。 我爸敲敲门,走进来,看着我的背包说:你就只带这些?怎么不带外套? 一整个星期都有华氏七十五度,最低也有五十

好,你很了解状况。我们出发吧。 我们上了车,还没过湾区大桥,太阳就出来了。上高速公路时,爸打开收音机。 你昨天有没有看见亚当? 我迟疑一下才说:我不知道他回来了。 他星期五就回来了,只是待在莉西家。我说你要出远门,他说要跟你联络。找个时间你得跟我好好说说,年轻人没手机要怎么维持社交生活 跟你从前一样啊。 爸爸对我露齿一笑。 也对。但现在时代不同了。你知道我第一次去欧洲时几岁吗?二十九,比你大多了。不过你好像打生下来就一直想去欧洲,现在终于成行,感觉怎么样? 感觉不太真实。 我爸点点头。 去了就别只走马看花。你一直很认真,放松一下也是应该,先别太担心研究所的事,难得去欧洲一趟,要好好感受。

机场到了,爸爸把车开到国际航厦的人行道旁,脸上出现奇特的神情,看看后照镜,打开行李厢盖。 先别走,去看看行李厢。 我的行李在后座 我知道。你去看就是了。 我们下了车,我爸打开后车厢盖,自顾自地笑起来。行李厢里有个很旧的棕色侧背包,我认得,但很多年没看见了。 你那台尼康相机还没来得及修吧? 对。 我就知道。那你去欧洲岂不就没相机用? 对。 现在有了。 爸打开背包,拿出相机。顶部和底部侧边的黑漆有点磨损,露出黄铜色,商标的颜色也磨掉了,但刻在上面的字母清晰可见:ERNST LEITZ GMBH WETZLAR GERMANY。我爸拿到眼前看看观景窗,吹声口哨,把相机交给我。捧在手上好沉。 他说:我是想呀,这东西放在柜子里也没用,应该送你当毕业礼物。只是我本想把九十毫米镜头拿去修好给你用,可一直拖着,干脆就给你这个五十毫米的吧,它拍出的画面锐利,快门也够快,比较不会错失好画面。你会换底片吗? 会。 装底片的时候,要把卷片轴拉出来,否则计片器不会归零,知道吗? 我知道。 我在相机底部摸到一个凹痕。 这里怎么了? 摔的。 你摔的? 我可没这么说。 我笑了。那就是某人摔的了。 对,就是某人,一九六九年,摔在越南蚬港的柏油路上。当时我比你现在还年轻,也就是说,这台相机的年纪比你大多了,千万别弄丢。 爸爸把相机装进皮套,跟我一起检视帆布包里的东西,拿掉我不需要的镜头,给我看测光表、备用底片和拭镜布。 我给你Tri︱X和Velvia底片各五卷,不晓得你拍不拍正片 爸爸说到一半停下来,在阳光下眯起眼看我。 你知道吗,崔斯坦,这台相机是幸运符,你在欧洲一定会拍到好相片,你向来很有取景的眼光。 我会努力。 还有,你走得太赶了,都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确定,要看 爸爸笑着摇摇头。 我这是在扯你后腿。该回来的时候再回来吧。 我们握握手。我走进航厦,想不起在这之前我们父子有没有握过手。飞往伦敦的整个航程中相机一直在我腿上,但里面还没装底片。 我来伦敦之前列了张表,列出在这城市里所有想看的东西。飞抵伦敦时刻表上共有三十二项,都是多年来在书上读过的:博物馆、皇宫、数百年历史的老酒馆、名字古怪的小巷,窄到伸出双手就能碰到两侧墙面、挂着蓝色牌匾,有间谍、诗人或首相住过的连排屋。在伦敦的第一晚,我累到没力气观光;而今天下午离开律师事务所时也有点晚,我决定明天再开始调查。 现在我坐在特拉法加广场,坐在雕像、石狮、鸽子与游客之间。我打开相机的镜头盖,把镜头对向纳尔逊纪念柱,可惜柱子太高,放不进框里。我观察四周的游客,看他们会不会做些有意思的事,但他们就只是相互拍照而已。干脆去国立肖像馆吧,那里一屋子油画,画的全是死去的英国人,很适合我现在的心情。 先从都铎时期开始。霍尔班的作品我只在历史书上见过,如今原作就在眼前,在金框内,挂在挑高的展示厅中。汤玛斯.摩尔颈上戴着象征权位的金项圈,手上拿着厚重文件;亚拉冈的凯瑟琳有幅银色小圆框迷你肖像,小到能藏在我掌中;埃克萨斯伯爵汤玛士.克伦威尔坐在蓝色锦缎背景前,眼神阴险。 再往前走,是伊丽莎白女王时代。女士个个有着雪白肤色和圆润前额,贵族男士个个有车轮似的大绉领。我想像一大堆像这样的陌生人在我面前排成一列,全是父母与子女,我是他们唯一的后代子孙,最后的幸存者。而那笔遗产,有多大呢,我努力将它具体化:外国银行月结单上一大串的零;有栅门的古老大宅,房间众多,每个房间里都是蒙尘的财宝,全都是我的,却又都还不是我的。那是我完全陌生的人生,感觉极不可能。 下一间是斯图亚特王朝展区,有英国内战期间的人物画。身穿盔甲的男子头发飞扬。我想专心看画,心却跳到皮彻德和卡恩那里,跳到沃辛汉和索姆斯︱安德森那里,整个故事要找到与我连接的那一块才算完整,否则就会瓦解。 楼梯旁的墙上有馆内地图,我现在的位置是乔治王朝区,接下来是摄政时期、维多利亚时期,最后是爱德华七世时期,路还长着。 重点是要找到证据,找到能证明茵茉珍.索姆斯︱安德森是我外曾祖母的一纸文件,其他事都只会徒乱心神。我继续往前走,反覆这样告诉自己,可是墙上所有的画都指向同一件事,一个连问题都不清楚的谜。 我想起妈妈的话:你是我的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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