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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终章无人履及的山峰

众神的山岭 夢枕獏 16565 2023-02-05
1 一九九五年十一月九日十二点三十五分 海拔八、八四八.一三公尺 ﹡ 我独自一人。 既没有以登山绳绑住彼此的绳友,也没有一起走在前后左右的伙伴。 我走在雪的棱线上,像爬行般地走路。 风从右手边吹过来。 风势并不强劲,连雪烟都扬不起的风。 就圣母峰棱线的风而言等于没有的风。 绒布冰河末端一带的蓝天里,飘着几条像女人细发般的云。 在尼泊尔那一侧一看到那样的云,就代表要变天了。 在这一边的话 这一边? 根本没有这一边或那一边。 我走在棱线上。 不属于尼泊尔或西藏其中一个人类创造的区域,这里是连结天与地的交界的空中走廊。 珠穆朗玛峰的 Sagarmatha的 迈向圣母峰顶的一条雪的走廊。

多么壮丽的风景啊。 我的左右是一望无际的整个地面。 东西走向的绒布冰河。 数不清的岩峰。 山群。 也看得见洛子峰。 看得见从尼泊尔这一边仰望看过的那座雪和岩石的峰顶。 如今,我走在比八、五一六公尺的那座峰顶更高的地方。 你能相信吗?我现在俯看着洛子峰顶唷! 你能相信吗? 喂。 没有答案。 答案是剧烈的喘气。 我一步步地接近。 朝比洛子峰更高的地方迈进。 群山之王。 这地上的王。 面向前方,只有圆润的白色雪峰,以及蓝天。 那里正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地方。 圣母峰顶。 我渐渐接近那里。 一小时走一百公尺。 还要走多久呢? 以膝盖拨开雪,向前跨步。 一步。

然后喘气。 为了走区区一步,要喘气好几次,然后再跨出下一步。 永无止境地反覆那个动作。 反覆那个动作,峰顶会在终点吗? 反覆做这件事,就能抵达峰顶吗? 无氧。 单独。 想以这种状态爬圣母峰,是一种有勇无谋的行为吗? 并非想像羽生丈二一样,在冬天从尼泊尔那一边爬西南壁。 春天,从西藏这一边走传统路线。 自己只能走这条路线。 因为被禁止入境,无法从尼泊尔登山。 所以,要从西藏。 就路线而言,从尼泊尔攀爬比较轻松。 相较于冬天的西南壁,就像是健行。 然而,就高度而言,尼泊尔和西藏一样。无论从哪一边爬,都要在同样的高度,呼吸同样稀薄的氧气。 好像稍微起风了。 风势好像渐渐增强了。

然而,别在意!这里一年到头刮着风,没有风反而是异常。 这条路线和一九八〇年,雷恩霍.梅斯纳无氧单独到达圣母峰顶时一样。 这是一九二四年,马洛里和厄文试图抵达峰顶的路线。 安伽林和岸凉子在六千五百公尺的基地营。 与两人道别,是在五天前,如果一切顺利,今天应该会在基地营再见到他们。 在七千九百公尺的地点因暴风雪而躲进帐篷,原本预定在那里过一晚,结果却过了三晚。 写信寄给尼泊尔的安伽林是在去年五月。 我想从西藏这一边无氧单独攀登圣母峰。 要走的是传统路线。 季节是春天。 我写道:请你务必协助我。 安伽林没有马上回信。 过了六月、过了七月、过了八月。 按照我的计画,能够信赖的雪巴族是不可或缺的。

而且对我而言,能够信赖的雪巴族就是安伽林。如果没有他的协助,这项攀登不可能办得到。 安伽林回信是在九月之后。 我协助你 来自安伽林的信中如此写道。 安伽林写道:之所以晚回信,是因为我在犹豫。 我无法回答是要协助你,还是不协助你。我已经不想再在山上失去亲近的人了。然而,我下定了决心要协助你。 假如你还没决定伙伴,我想当你的伙伴 信上如此提到。 接着,持续着训练体力和搜集资讯的日子。 将近一半的必需装备,是安伽林从尼泊尔那一边攀越朗喀巴山,用牦牛运到这里来的。 今年九月,爬上了卓奥友峰。 这趟登山,有安伽林扛着氧气同行。 我没有使用氧气。 我直接带着去爬圣母峰时自己可能会带去的粮食和装备,将它们扛在肩上。

基本上,和羽生准备的东西一样。 一旦靠自己备齐一样的东西,就会明白羽生是如何一再拟定自己的计画。 和羽生攀爬时的不同之处,顶多是这次在装备中多加了一支滑雪杖。 并非要爬像西南壁那种岩壁,所以滑雪杖作为爬雪山的辅助道具,相当管用。 虽然安伽林以同行者的身分经常在身旁,但我自认为是单独行动,所以必需品全由自己拿,必须的事全由自己做。 在与爬圣母峰相同的条件下,去爬卓奥友峰八、二〇一公尺的山峰。如果兼有适应高度目标的这趟登山得到令人满意的结果,十月就去爬圣母峰。 那是安伽林同意协助我时开出的条件。 九月,我达成了那项条件。 身体状况良好。 于是,在十一月挑战了圣母峰。 从西藏的定日进入绒布,用牦牛把行李从那里运上六千五百公尺的地点,设置基地营。

在那里等好天气,五日前从基地营出发。 但是,圣母峰比卓奥友峰更高了将近七百公尺。 在喜玛拉雅山,如果一天可以上升的高度是五百公尺,第二天再往上爬即可到达圣母峰顶。 已经越过了八千六百公尺。 风势增强。 身在高空的风中,努力挤出体力。 当时 西南壁的途中更痛苦唷! 当时,我已经做好了死亡的心理准备。 然而,这次我累积了比当时更多的训练。也以同样的条件爬上了卓奥友峰。 但是,自己现在身在比那次爬西南壁时更高上许多的地方。 高出了七百公尺。 氧气更稀薄。 不管怎么呼吸,都没有多少氧气进入肺中。 为何要爬呢? 为何要走呢? 你当时是为了反覆这种痛苦的事,而下定决心的吗?

你究竟打算反覆做这种事到什么时候呢? 就算攀登,就算登上峰顶,这也不是世界上头一遭。 有好几个人在这个季节,无氧爬完了传统路线。 也有照片为证。 众所皆知的路线。 即使做这种事,也不会声名大噪,也不会有赞助商。 散尽钱财,使用全部仅有的一点存款,你爬到了这里。 回去之后,这趟登山在日本会变成钱吗? 不会。 不会变成钱。 然而,我不是为了钱而爬。 哇,既然如此,你是为了什么而爬? 我是为了什么而爬? 我不晓得,不要问我! 我知道唷! 你知道什么? 你是为了一再反覆而爬。 一再反覆? 没错,站上那座峰顶之后,你要怎么办? 站上之后,我要怎么办? 那样就结束了吗?

活着回日本,明明觉得再也不要来这种辛苦的地方,但是心又会开始不安分。 又会心痒难耐。 从架上抽出登山的书,不知不觉间,又开始准备下一次登山。 我说的没错吧。 大概是那样没错。 就算站上那座峰顶,也不会有答案。 我已经知道了。 也不会捡到金钱或女人。 羽生应该也十分清楚这一点。 那,那家伙为什么爬呢? 为什么爬呢? 你问我,我问谁? 那种事情大概不重要吧。 为何登山呢? 羽生没有在寻找那种答案。 我也是。 那种事或许会说出口,但那是场面话。 对世俗和自己的场面话。 其实,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知道,自己去爬山,大抵不是为了寻找为何登山这个问题的答案。 那么,为何爬山呢?

为何要去那里呢? 不晓得。 至少,我可以这么说! 我不晓得谁以何种方法站上了那座峰顶几次,但是对我而言,这是第一次。 对我而言,是第一次。 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神话。 神话? 薛西弗斯的神话。 好像是希腊神话吧? 没错,你真清楚。 那也是登山的故事吧? 嗯。 薛西弗斯一面滚动大岩石,一面登山。 好像是吧。 因为那是天神赋予他的工作。 工作? 不,应该是惩罚吧。 那是命运。 没错,那就是薛西弗斯的命运。 滚动岩石,好不容易把岩石放在山顶。 于是,那颗岩石从山上滚下来。 接着,薛西弗斯又将滚下来的岩石搬到山顶。 于是,岩石又滚下来。 然后,薛西弗斯大概又会把岩石搬到山顶吧?

没错,永无止境地反覆。 你也是如此。 我也是如此? 嗯,你和羽生都是如此。 羽生也是如此吗? 没错。 但是,你又如何? 我又如何? 不止你和我。 这世上有人不是薛西弗斯吗? 深町,你这不是在思考无聊的事吗? 因为身体痛苦,所以忍不住思考无关紧要的事。 不禁思考。 然而,即使思考,向前跨出脚步不是很了不起吗? 然而,一旦想太多,大脑就会变成一摊烂泥,而从鼻子流淌出来唷! 还有多远? 往上看 往那么上面看也没有。 更下面一点。 噢,就在那里。 地面只有和我的头一样的高度,雪的峰顶就在眼睛的高度。 纯白的峰顶就在那里。 然而,多么遥远啊。 最后的这段距离怎么也不会缩短。 还有十公尺吗? 别停下脚步! 快走! 坚定地,走在雪上。 看见了。 我看见了! 是那个。 在那里看见了三脚架。 一九七五年,中国队为了正确测量而放置的三脚架。 喔。 我的眼睛已经比峰顶还高了。 还差一点。 噢 有什么从我的屁股一带爬了上来。 爬上背脊,爬上血管,它慢慢地爬了上来。 是什么? 这是什么? 妈的! 不是还剩一点吗? 就剩一点了。 看见了。 看见了尼泊尔那一边。 看见了西谷的那道雪坡。 看见了洛子峰。 看见了努布峰。 看见了普摩力山。 令人目不暇给的风景一望无际。 身在风中。 风呼呼地拍打我的身体。 天好蓝,我的头探向那片蓝天中。 头属于天空。 还有胸膛。 眼皮。 腰部。 膝盖。 好美。 多么美不胜收的风景,我要加入这片风景。 粗大的东西穿透背脊,窜向脑门。 为何登山呢? 为何活着呢? 那种问题和答案都像垃圾一样消失,身体和意识穿透苍天。 膝盖频频颤抖。 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在颤抖吗? 噢 多么令人喜不自胜。 把左脚插进雪中,抬起右脚,然后放下右脚。 于是 我踏上了地球。 2 一九九五年十一月十日十点二十八分 海拔八千一百公尺 ﹡ 我走了多远呢? 应该已经从东北棱下降两百公尺了。 明明看四周就猜到位置,但却不晓得自己身在何方。视野距离顶多二、三十公尺。 雪在雾中飞驰。 看着左手边的斜坡下侧,往斜下方爬去。 这么一来,应该就会来到从东北棱往北坳下降的棱线。 如果今天之内能够抵达海拔六、九九〇公尺的北坳,总有办法。 因为假如粮食和燃料用完,安伽林就会从下面爬上来。 但是,假如弄错路线的话就是死路一条。 死神肯定等着我。 是那片卷云。 是那片云不好。 从峰顶开始下山,猛然惊觉大量的云层冒到昆布峰的高空,正朝圣母峰靠了过来。 风势增强,云层覆盖头顶正上方时,开始飘雪。 在风雪之中下山。 因为如果不设法回到搭在八、三五〇公尺地点的帐篷,就会没命。 当时,之所能够设法回到帐篷,是因为留在雪上的足迹尚未消失。 在那里,在睡袋中听了一整晚风声。各式各样的幻听开始袭来。 总觉得一会儿有人在叫自己,一会儿有人前来造访,敲了敲不可能存在的门。除此之外,也听见了说话声和笑声。 也看见了井冈和船岛的身影,和他们进行了连自己也不太清楚在讲什么的对话。 深町啊。 深町啊。 不要走。 不要回去。 他们甚至进入睡袋中,以冰冷的身体紧紧抱住我。 我意识朦胧地和幻听及幻觉搏斗了一整晚。 几乎无法入睡。梦境与现实之间的交界变得模糊,我连井冈和船岛究竟属于哪里都搞不清楚。 明明看见了井冈和船岛的身影好几次,但唯独羽生的身影,哪怕是幻觉都没看见。 羽生啊,出来!我也听见了自己那么说的声音。 一旦现身,就会被我发现你死了变成鬼,所以你不现身,对吧? 羽生啊,出来! 我办到啰! 虽然比不上你,但是我征服圣母峰啰! 单独一个人。 喂,来喝酒啊! 我嘟嘟囔囔地说什么,在结冻的睡袋中,和自己内心的死者聊了一整晚。 早上 风雪都没停。 以无线电对讲机和基地营的安伽林互相联络。 疲劳到达了顶点。 如果在这种高度再待一晚,就算天气转好,我大概也已经不能动弹了。 如今,还能动。 这里风雪的程度都比不上爬西南壁的时候。 只剩下一餐能够吃饱的粮食。 马上就有了结论:一口气吃掉能吃的粮食。 留下行动中能就口的粮食,其余的全部吃掉。 分秒必争。 不要在超过八千公尺的高度多待一秒。 要继续走路,在今天之内抵达北坳。 下降海拔落差一千三百公尺。 如果再在这里过一晚,只有死路一条。 不管再辛苦,也只能孤注一掷地下山。 我要爬上北坳。安伽林如此说道。 我会拿着粮食、氧气爬上北坳,搭帐篷在那里等你。 没问题。你一定办得到。我会在基地营准备好丰盛的火锅等你凉子如此说道。 六千五百。 对于凉子而言,这是第一次经历的高度。 虽然经过训练,在卓奥友峰体验了五千八百公尺,但六千五百公尺并非轻松的高度。 凉子在那里等候。 我一定会回去。我如此说道,开始准备下山。 必须尽量减少行李的重量。 把帐篷和睡袋都放在八、三五〇公尺的地点,因为带回去也没用。 下山至北坳,有帐篷、有睡袋、有粮食。 相差一千公尺,连空气也会变浓。 于是,我开始下山了。 锅具和瓦斯炉全部留下来。 只能抵达北坳,那是我唯一活下去的方法。 下降多少了呢? 风从下方和雪一起吹上来,时而打旋。 尽管没有会把我从斜坡刮走的风,但是我知道只要稍微停止动作,风立刻就会夺走我的体温。 左手的小指没有感觉。 即使用右手隔着手套握左手,被握住的感觉也消失了。 就像一般的石头。 只是结冻的棒状石头代替小指黏在手上而已。 这只左手的小指和无名指大概都没救了吧。纵然活着回去,也得截肢。 除此之外,说不定还要截肢几根脚趾。 走路。 一径地走路。 踏出一步,以那个姿势喘十下,然后再走下一步。 来时踩出的足迹,已经因风雪而消失了。 一片巧克力。 五片饼干。 我想吃下它们,而在岩石后面,把它们从口袋拿出。 当我想戴着手套拿它们时,格外强劲的风从斜坡下方吹了上来。 那阵风从我的手指抢走了巧克力。 巧克力被轻飘飘地吹到半空中,转眼间朝斜下方落下。 当我想弯下腰伸出右手捡那片巧克力时,另一阵风连饼干都从我的右手指尖夺走。 再迈出下一步之前,我在那里整整十分钟动弹不得。 绝望加深了。 因为行动中吃的粮食没了。 迈开脚步。 我踏出几近绝望的一步下山。 然后 走了多久呢? 已经丧失了时间感。 好几次跌倒,然后爬起来。 自认为在走路,其实是用爬的。 明明自认为在走路,但在不知不觉间,却蜷缩在雪中或岩石后面。 我蜷缩身体,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 这样下去不行 我如此告诉自己,挺起腰杆。 走路。 走几步路,然后蜷缩身体。 腰部没力了。 不但如此,连全身都没力了。 有时会燃起火一般的热情,前进一阵子。 尽管如此,顶多走十步。到了第十一步便蜷缩身体,喃喃自语起来。 我已经做到了,对吧? 我已经充分达成了目标,对吧? 我低着头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 是啊。你已经充分达成了目标 听得见声音。 井冈在身边。 船岛在身边。 该休息了! 来这边! 不行我低喃道。 慢腾腾地站起来 再一步。 再走一步之后。 这样能动的话,就再走一步。 然后,真的走不动的话,到时候 所以,站起来! 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一步。 两步。 走到第三步,倒下、喘气。 喏,那里有岩石。 走到那块岩石 抵达岩石。 然后又走到下一块岩石。 去那里休息吧,可以稍微睡一下。 就算睡着,就此长眠不醒,那也无所谓。 饥肠辘辘。 必须一面动,一面摄取糖分。 然而,已经没有食物了。 花了十分钟才走到前方十公尺处的岩石。 在危险的斜坡上摔了两次跤。 没有顺势往下滚落,简直是奇迹。 抵达岩石避风雪,绕到岩石后面。 一下就好。稍微睡一下吧 于是,我在岩石后面看见了。 狭窄的岩棚,一丁点的空间。 两个蜷缩在那里的人影 那是两具尸体。 全身附着雪,变成了白色。 结冻了。 一具是死去已久的尸体。 然而,身形瘫软,好像背脊骨折似地,身体微微向前弯折,大小变成了将近身长的一半。 身上穿着什么呢? 并非近代的防寒衣物。 看似老旧的粗呢衣服。上面穿着大衣,脖子一带围着羊毛领巾。 从一旁的岩石底下露出来的是冰杖的杖头。 以这种打扮登山的,大概是一九二〇年代 而且是英国人吧。 那一瞬间,一个男人的名字浮现脑海。 乔治.马洛里。 是马洛里吗! 一九二四年六月八日十二点五十分,欧戴尔在这座东北棱最后一次目睹到的男人。 欧戴尔看到他从第一台阶前往第二台阶的身影,从此音信全无的男人。 不,也有可能是厄文。 然而,如果是厄文,他应该没有带冰杖。毕竟,厄文的冰杖,于一九三三年被英国的第四次圣母峰队发现了。 是马洛里吗! 而另一具尸体。 它死去不久。 身上穿的是火红的风衣夹克。 而且,我认得那个颜色。在相机的取景器中,最后看到的颜色。 羽生?我不禁出声。 是羽生丈二。 像三叶虫的化石一样,像鹦鹉螺的化石一样,两具人的遗体沉睡在这种高度。 从尼泊尔那一边攀登的羽生,为什么会在西藏这一边的这种地方呢? 羽生为了防风,将自己的登山背包抱在腹部,把下巴靠在其上,然后抬起头。 而且,羽生竟然死不瞑目。 眼球冻结,脸上到处附着坚冰,但羽生睁开双眼,瞪视前方地死了。 羽生一直保持自己的意志,直到死的那一瞬间为止。 然而,为什么羽生会在这种地方呢? 不可能。 为什么会弄错路线呢? 无论如何,有一件事能够明确地说。 不管发生什么事,唯独这件事是确定的。 羽生站上了圣母峰顶。 正因为站上了圣母峰顶,羽生才会在西藏这一边的这个地方。 他办到了。 我如此认为。 羽生啊,你办到了吧。 你攀越那面岩壁,站上了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地方。 没错,我站上了那里。 总觉得羽生回答了。 因为我是羽生丈二啊。 羽生对着我那么说。 给你好东西。 你要给我什么? 别问那么多,拿去就是了。 这是你的。 我探了探羽生的口袋。 于是,发现了两样东西。 一片巧克力,以及一把葡萄干。 没有全部吃下它们,代表羽生在这个地方还不绝望,他在思考如何活下去。 一片巧克力和葡萄干,那是我交给羽生的东西。 羽生打算靠它们从圣母峰下山。 或者,羽生即使到了这种状况,直到最后的最后一刻,仍想贯彻单独行动,而不肯吃它们吗? 多么固执的男人啊。 除此之外,还有一样东西 小笔记本。 打开。 有几页被吹到半空中消失了。 阅读它。 写着羽生的字。 原来如此。 在峰顶因为氧气不足,导致视力减退,然后弄错了路线吗? 不晓得他是在哪里察觉到弄错了路线。 说不定他是浑然不觉地抵达了这个地方。 羽生是偶然抵达从前发现马洛里的相机的这个地方,或者是记得这一带是唯一能够露宿的地方,然后抵达这里的呢? 用心想。 笔记本的最后如此记载。 眼泪流了下来。 没想到流出来的泪水如此炽热。 喂,羽生啊,走吧。 我抱着你的身体。 走吧。 羽生啊,我带着你走。 和我一起回去吧。 羽生的身体被拖动。 我在风中拖着羽生的身体移动。在岩石和雪上移动。 我发狂了。 走吧,我带着你走。 马洛里的身影在后方。 喘气。 缺乏空气,缺乏氧气。 羽生的身体像是在拒绝似地停在那里不动了。 羽生仍然瞪着天空,没有在看我。 羽生已经没有在看人世。 我恢复理智了。 我想做何等愚蠢的事啊? 不可能办得到。 居然要负担另一个人的重量在这种高度移动。 噢 我知道了。 羽生,我知道了。 我不能带你走。 就像当时你不带我走一样,我要把你留在这里。 把你留在这里。 我心想,非走不可。 非走不可。 拿走羽生最后的食物。 假如搜马洛里的登山背包,说不定有底片。 能够解开首度登顶圣母峰之谜的底片。 然而,已经不重要了。 那种事情已经不重要了。 我不能为此使用体力。 羽生啊 我辛苦地从口袋中拿出一样东西。 两年前应该要交给羽生的东西。 美丽的绿色石头。 凉子曾经挂在脖子上的土耳其石。 把它挂在羽生的脖子上。 我要走啰我对羽生说。 我一定会活着回去。 我一定会抵达北坳。 你听好了。 羽生啊。 羽生的灵魂啊。 你大概会死不瞑目吧。 如今,你大概也咬牙切齿地在这座山巅的某个地方,怒目而视吧。 羽生啊,附在我身上! 附在我身上,跟着我走! 羽生啊。 我是你。 我像你一样也不休息。 假如我喊累而想休息,就把我推落山谷吧。 杀了我! 吃我的肉! 羽生啊,我答应你!我一定会活着回去。 活着回去,然后再回来山上。 我大概会持续反覆这种行为。 那就是我所能做的事。 我只能做到这件事。 羽生啊,我走啰。 我瞪着羽生的脸,咬紧牙根,再度在风雪之中踏出脚步前行。 是的,我持续思考了那件事一辈子。而且如今在想的是,每个人都有自己要扮演的角色。结果,历史选择我作为见证者。 不知是幸或不幸,历史不是选择我作为圣母峰的登顶者,而是马洛里和厄文的最后目击者、见证者。 而且,在至今的生涯当中,不论我喜欢与否,一再诉说我看到的事物。 如今,我也像这样地告诉你当时的事。 两人当中,谁有可能站上圣母峰顶呢? 若是说到可能性,他们当然有。 但是相对地,也可能没站上圣母峰顶。 若是仔细思考,那是我的身影。 而且,也是你的。 活在这世上的人,全都和那两人一个模样。 马洛里和厄文如今仍继续走着。 想要抵达峰顶而走着。 继续走着。 而死亡迟早会在途中造访那个人。 人的人生不能轻易地被定价。 那人死的时候,究竟在什么的途中呢? 我认为,那件事大概才是最重要的。 不管是对我而言也好,对你而言也好。 在什么的途中 那起事件若带给了我任何启发,大概就是这点吧。 N. E.欧戴尔专访,一九八七年一月于伦敦 《岳望》一九八七年三月号<喜玛拉雅山的见证者> ﹡ N. E.欧戴尔于一九八七年二月,在英国辞世。得年九十六。 (全文完) 后记 1 构思这个故事,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 纯粹只是想写登山的故事,一个想攀登世界第一高峰顶的男人的故事。 从以前开始,我就喜欢一个男人寻求什么到令人心痛的故事。 所以,我喜欢唐三藏和空海这类的人,也喜欢宫本武藏或河口慧海这种男人。 对我而言,故事的中心思想或许就是西天取经。 从现在身在之处,到那里去取什么的故事。 对我而言,和比自己强的男人战斗的故事、登山的故事,说穿了也许都是剧情的一种变化。 然而 世界第一高山圣母峰已经被人爬过了。那么,在现代能写怎样的登山故事呢? 我一心认为,如果要写,无论如何都必须是和圣母峰有关的故事,所以甚至一度考虑像杜马勒①的《相似的山》(Le mont analogue)一样,捏造一座虚构的山。这座虚构的山后来变成了《幻兽变化》中的巨树(其实在那本书中,我想更巨细靡遗地描述爬上树之后的内容,但当时仍力有未逮),所以在本书中,我无论如何都想写爬喜玛拉雅山圣母峰的故事。 注①:ReneDaumal(1908︱1944),法国作家、哲学家、诗人。 那个时候,我遇见了可称为喜玛拉雅登山史上最大的悬案马洛里的失踪与山难。而且,这位马洛里有可能站上了圣母峰顶,也留下了可窥得真相的线索。 马洛里是否比任何人都先一步站上圣母峰顶呢? 要知道这件事,只要从应该在马洛里遗体身旁的相机中取出底片,把照片洗出来即可。 知道此事时,闪过脑海的就是本书的灵感。 这可以写。 如果理应留在圣母峰八千公尺之上的地方的相机,却在加德满都的街上贩卖,会怎么样呢? 假如在店里贩卖之前,原本拥有那台相机的是日本人 故事的核心立刻成形了,但是没办法马上写。 因为二十五、六岁的我,能力还不够,而且当时只爬过一次喜玛拉雅山。如果要写,起码想先去圣母峰的基地营再说。 结果,从产生念头到写完,花了二十多年的岁月。 开始动笔之后,我前后竟然花了四年的时间,写了一千七百页稿纸。 2 看来我似乎有专写故事高潮的毛病。 如果写格斗故事,只会像《饿狼传》一样,一味地写男人和男人打斗的内容。重点既非空手道高手的刑警,也不是冒险小说的主角很强,只是一直描写格斗小说的主角陆续和武术高强的男人打斗。以不容许有人比自己强这种再简单也不过的主题,写了超过四千页仍不结束。 如果写佛教故事,就以佛陀悉达多为主角,花十几年写祂到开悟那一瞬间为止的过程(《涅槃之王》)。 如果写登山故事,那就竭尽心力一味描写去爬世界第一高山的男人这个极为简单的内容,直到没有事情可写为止。 这个连载结束时,我在《小说昂》七月号(一九九七年)的<谢词>中如此写道: □□□ 我已了无遗憾梦枕貘 ﹡ 方才,我刚写完《众神的山岭》。从开始写到写完,花了三年多。 自从我开始想写这个故事算起,则大约过了将近二十年。 大约一千七百页稿纸。 连载过程中,感觉不管怎么写,想写的场景和想写的内容都不见减少。 无论写多少,要写的内容都还有余裕。 明明最后一幕很早就决定了,却迟迟写不到那里。 体内的某个容器中,还剩下大量还没写完的内容。 总觉得写这份原稿,就像是以小杓子反覆舀起内容洒在稿纸上的动作。 等到终于看见尾声,却又写了五十页,然后又写了五十页,不管怎么写,就是会剩下还须补足的内容,心想就快写完了之后,连载又拖了半年。 写完之后,体内已经不再剩下半点残渣。 全部写了。 全部吐出来了。 毫无力有未逮的部分。 全部是呕心沥血之作。 从十岁开始,登山所蓄积在体内的事物,全部拿出来了。 那也像是从正面用力投球,写下了正经八百的登山故事。 并非像变化球的登山故事。 直球。使出吃奶力气投出的直球。 我大概再也不会写登山故事了。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因为我写了那么多的内容。 恐怕不会再出现这么长的登山小说。 再说,那也不是谁都能写的内容。 怎么样,被我打败了吗? 一九九七年四月某日于小田原 哎呀呀。 3 在我二十七岁时出的书《弹猫老人欧鲁欧拉内》中,有一篇<生下山的男人>,这似乎成了开端。 您要不要写登山故事呢? 当时有几个稿约上门。 其中一个短篇成了《幻兽变化》这个悉达多爬巨树的故事,其中另一个短篇则变成了本书。 答应写本书,是在距今超过十五年前的事。 哎呀哎呀,十六年吗?说不定是十七年前左右。 坐在某饭店某间酒吧的吧台,和集英社的某位编辑喝酒。 当时,那位编辑忽然一脸认真地这么说: 对了,貘先生。您知道畅销作家的椅子有几张吗? 这个问题突如其来。 不晓得。有几张呢? 十五张。 十五张? 您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我数过了。就我掐指一算,不管在任何时代,畅销作家这种人坐的椅子就只有十五张。如果有人坐上去,就有人摔下来。有人摔下来,就有人坐上去。说穿了,成为畅销作家就是在抢这几张椅子。 真的吗? 千真万确。他自信满满地点了点头。 对了,貘先生,你有没有兴趣坐坐看这十五张椅子的其中一张呢? 他说,并补上一句: 其实,现在有一张椅子空着。 怎样的椅子呢? 不久之前,新田次郎这位作家坐的椅子。他说道。 他说自从新田次郎大师过世之后,还没有人坐上那张椅子。 他说服人的技巧真是棒得没话说。 既然如此,我有个有趣的点子于是,我提起了本书的内容。 那真有趣。那么,就写这个故事吧。 事情马上就敲定了,但问题是什么时候写。 我还没搜集完资料,不晓得何时才会开始写。 左一句请等一下,右一句请等一下,就让他一等等了超过十五年,那段期间,我和他合作,写了《敬告狂风》(猛き风に告げょ)、《叹为观止.摔角和歌集》(仰天.プロレス和歌集)、《劳动者的哀歌》(仕事师たちの哀歌)、《叹为观止.平成元年的空手道手刀》(仰天.平成元年の空手チヨツプ)、《叹为观止.文坛和歌集》(仰天.文坛和歌集)、《叹为观止文学大系》(仰天文学大系)等书。 基本上,每一本都是因为还没办法开始写本书,遂听从他的建议:既然这样,这种题材如何呢?而写的作品。 结果,之所以能够开始写本书是,是因为从一九九三年的秋天到冬天,去了圣母峰的基地营。那是第六次去爬喜玛拉雅山。 于是,从一九九四年春天开始,在《小说昂》开始连载。 同一时期,蕴酿了二十多年的《达赖喇嘛的密使》(ダライ.ラマの密使)也在某杂志上开始连载。这部也是一下去西藏的冈仁波钦②,一下搜集书籍,好不容易处于能够开始写的状态下,才开始连载。 (是有关福尔摩斯、河口慧海和莫里亚蒂教授③接受达赖喇嘛的密令,爬上冈仁波钦的故事。掉入莱辛巴赫瀑布的福尔摩斯去了西藏的内容,是读过《空屋》的人会知道的桥段。)但是很遗憾,这本目前停止连载中。 注②:冈仁波钦为藏语雪山之王之意,是冈底斯山脉主峰,位于西藏西部的阿里地区,是藏传佛教的神山之一。 注③:福尔摩斯的死对头。 4 写本书时,承蒙各方人士鼎力相助。 首先,是去马纳斯卢峰看鹤群飞越喜玛拉雅山时,担任马纳斯卢峰滑雪登山队队长的降旗义道先生。自从一九九四年冬天,和降旗先生在白马讨论本书以来,向他借了贵重的资料四年,一直没还。 我和东京书籍的山田和夫先生,数度一同前往喜玛拉雅山及其周围山区,包括天山、卓奥友峰、圣母峰、冈仁波钦。如同字面上的意思,我们是生死与共的好兄弟。 调查圣母峰的无氧登顶者时,山溪的池田常道先生很帮忙我。他像是登山史的活字典,替我查的登山名单成了非常珍贵的资料。 佐濑稔先生的《狼不归登山运动家.森田胜的生与死》,也对我助益良多。当我对羽生丈二这个男人的角色设定犹豫不决时,重看《狼不归》,终于决定了羽生丈二这个角色。 顺带一提,羽生丈二这个名字源自于将棋的羽生善治先生。开始写本书时,我是羽生先生的棋迷(当时,羽生先生跃身成为名人),基于这份机缘,我决定使用羽生这个姓氏。 一九九三年,我去圣母峰的基地营,也受到企图登顶西南壁、群马山岳连的八木原圀明先生的照顾。当时我差点没命,费尽千辛万苦才抵达基地营,在那里享用的炒面滋味,永生难忘。我因为高山症而几乎吃不下饭,许久之后才能吞咽下肚的食物,就是当时的炒面。 当时,群马队首度在冬天登顶西南壁。 于是,包含上述的山田先生在内,我和第二次RCC的须田义信先生、及川美奈子小姐在这段连载期间内,一个月会见一、两次面,用餐喝酒。每次对于登山有不明白的事,只要在这个聚餐时讨论,大部分的事都会茅塞顿开。这是非常有助于写作的餐会。 须田先生是于一九九〇年组成的卓奥友峰中年登山队队员。 当时,我也去了卓奥友峰的基地营。 当我针对圣母峰的西南壁询问时,须田先生从起点到峰顶,以二十公尺为单位,犹如身历其境地告诉我:如果要爬这面巨大的岩壁,如果要爬三十公尺、四十度的冰壁,要从哪里往左Z字形攀登二十公尺,然后从哪里以双斧爬上斜度四十五度的冰壁。 我从中感受到一种文化冲击。能够如此详细诉说西南壁的人,这地球上寥寥可数。 除此之外,还有数不清的人帮过我,我想,光靠我一个人的力量大概没办法写完这部长篇小说。 我想对你们说:谢谢你们的帮忙。 许多熟人和朋友给了我言语无法道尽的,有形、无形的力量。 写完本书时,我不禁落泪,感慨万千。 我把心里想的事、想要写的事,全部倾倒一空。 本书中塞满了现在的我的全部。 本书就是梦枕貘现在的化身,毫无力有未逮,或者说力不能及的部分。 除了这本书之外,没有一本书是以这种心情写完的。 我猜不到读者究竟究竟会如何阅读这本书。 当然,我觉得它是登山小说,是登山推理,也是冒险小说。 就写法来说,我从开始写之后就没有特别意识到任何事,如果有,也只是自觉到现在正在写一本有声有色的小说,对自己而言极为贵重的故事。 全部写完了。 我已了无遗憾。 梦枕貘,平成九年七月四日前往海部川的早晨,于新宿 文库版后记 这次决定替文库版写后记,是有原因的。 因为我修改了后半部,所以和原本的版本多少有所不同。 为何这么做呢? 那是因为一九九九年五月初,对这个故事而言,发生了一起事件。 马洛里的遗体在圣母峰北壁标高八、一六〇公尺处附近被人发现了。 由乔琛.汉姆莱这位登山史研究家提案组成的马洛里/厄文调查远征队(队长为艾瑞克.R.西蒙森)所发现。 其实当时,我为了这本《众神的山岭》的事而去了尼泊尔。 四月下旬 《众神的山岭》在集英社的《Business Jump》中改编成漫画,我和漫画家谷口治郎先生等人一起去搜集题材,在加德满都东游西荡。 回来之后,得知发现马洛里遗体的新闻。 我惊讶之余,也松了一口气,庆幸在这之前先写完本书。 然而,因为这个缘故,我在不更动故事架构的范围内,改写了最后一幕。 至于如何改写,在这里就容我卖个关子。 马洛里的尸体被人发现了,但是相机却没有找到。 真是不可思议。 说不定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被雪崩冲走的王洪宝拿着那架相机。 这个谜大概永远解不开了。 不过这样反而会使喜玛拉雅山登山史令人产生无限遐思。 梦枕貘,二〇〇〇年六月于小田原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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