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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二十三章山狼传

众神的山岭 夢枕獏 15927 2023-02-05
1 做了个梦。 峰顶的梦。 峰顶暴露在空无一物的高空中。 覆雪的白色峰顶,在蓝天里任凭风吹。 又是这个梦啊 深町诚如此心想。 之前经常做的梦。 不,略有不同。 若是之前常做的梦,应该有个朝峰顶往上爬的男人。梦境中,自己凝视着那个男人的背影。 然而,现在做的梦中,没有半个人。 就只有峰顶。 纯白的雪覆盖着绵延至峰顶的棱线。 那片雪上留着足迹。 一面铲开新雪开路,一面迈向峰顶的足迹。 那道足迹在宛如刀刃般锐利的棱线旁边,朝峰顶绵延。 而且 足迹在那座峰顶中断了。 没有下山。 并没有从峰顶顺着自己留下的足迹下山。 只有一个人的足迹前往峰顶,然后在那里消失。 看起来简直像是留下那道足迹的人踏上峰顶之后,直接一脚踏上高空的风中,朝蓝天爬了上去似地。

只有白色峰顶暴露在风中。 总觉得像是非常哀戚、非常寂寥的风景,又像是那里没有留下任何感情、没有生命的风景。 留下这道足迹的人,去了哪里呢? 那片风景中没有留下任何答案。 那里只有峰顶和足迹,在那里任凭风吹。 深町注视着那片风景好长一段时间。 那座山顶和蓝天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经常看到的画面。 浮现木纹、色泽黯淡的天花板 什么时候醒来的呢? 什么时候睁开眼睛的呢? 不知不觉间,深町从梦境中醒来,依然仰躺在自己的棉被中,抬头看着自己房间的天花板。 三坪大的房间用来当寝室用的公寓房间。 阳光照在拉上的窗帘上,色调称不上是阴暗或明亮的光线,充满了整间房间。 深町心想,原来是今天啊。

今天晚上有餐会。 去年五月,睽违已久的同爬圣母峰的伙伴,约好在新宿见面。 五月的阳光宛如刀子,从窗帘缝隙间穿射进来,从榻榻米延伸到棉被上。 已经一年了啊深町在心中喃喃自语。 时间过得真快。 一年的时间如此轻易就过去了吗? 放弃登顶圣母峰是在五月。 在加德满都遇见羽生丈二是在六月。 追随单独挑战圣母峰的羽生,攀上西南壁是在十二月 从那之后,过了五个多月。就快要半年了。 结果 羽生没有回来。 他没有回来。 深町回到基地营,和安伽林在那里一起等羽生。 等了一天 等了两天 等了三天 等了四天 等了五天 等了六天。 不管怎么想,羽生的粮食都已经吃光了。 回到基地营的第三天开始,难以置信地持续放晴。

第五天,安伽林和深町都开始认为,无论是怎样的状况,羽生都不可能还活着。 然而,别再等了吧这句话两人都说不出口。 总觉得会发生奇迹。 如果是羽生的话 因为总觉得,如果是羽生的话,会现在、马上,或者明天突然从冰瀑下到这个基地营来。 那一天十二月十八日,暴风雪之后,羽生前往攻顶的那一天早上,安伽林和羽生的通讯成了最后的对话。 放晴了。羽生以无线电对讲机如此告诉安伽林。 安伽林对深町说:羽生虽然很疲劳,呼吸急促,但是声音并非有气无力。 声音中仍充满活力,不像是在超过八千公尺的地方,以接近露宿的方式过了四晚的人所发出来的。 安伽林知道。在超过八千公尺的地方过一晚的人,声音和说话方式会变成怎样。

人在那里无论再有体力,呼吸都会加速,而且开始咳嗽。 相较之下,羽生的声音仍然活力十足。 粮食呢?安伽林问道。 缩减用量,还有一天半左右。羽生回答。 没问题吧? 看来勉强还有爬上峰顶然后回来的量。 不能逞强唷! 我知道。 你要去吗? 嗯。 羽生点点头。 去峰顶 那就是羽生的最后一句话。 他说,要从黄带直接攀登吗?深町问安伽林。 不,他只说要去峰顶 安伽林说:从此之后,我和羽生没有以无线电对讲机进行任何通讯。 安伽林之所以知道羽生直接攀登峰顶正下方岩壁,是因为深町回到基地营。 我没办法去深町对安伽林如此说道。 我问羽生:到头来,你要走传统路线登顶吗?如果我没有说那种话

没那回事。 听见深町那么说,安伽林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管你说什么,或者不说什么,羽生大概都会爬那面岩壁。那就是Bisalu sap。 深町和安伽林等了羽生七天,而在第八天下定决心从基地营下山。 这段期间内,有几名健行者来到基地营,看到那里搭着帐篷,于是回去了。 深町和安伽林回到罗布奇的时候,到处有人在传,似乎有人企图无许可攻顶圣母峰。 那不用多久时间,就会传进关防的人耳里。 既然有报告指出,有人无许可登山,关防的政府官员也不能坐视不理。 回到加德满都之前,政府官员出声拦下他们。 接下来的事,深町不愿再想起。 繁杂的对话。 在文件上签名。 借口。 最后,深町要向尼泊尔政府支付一百万日圆的登顶费。

当然,他没有提出宫川的名字和出版社的名字。一切就当作是个人入山。 自己在加德满都偶然遇见羽生,知道他要在冬天无氧挑战圣母峰,自己为了拍照也加入了他的行列 深町今后十年内,不得入境尼泊尔。 那就是为这次无许可攀登的行为付出的代价。 回国时,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和安伽林来到加德满都机场送行。 安伽林也被规定得停业一阵子,无法担任外国人的向导。 然而,他能够以挑夫的身分工作,而且停业的期间也是两年。停业的期间内,如果有意愿,还是能以挑夫这个名目,从事和之前一样的工作。 你后悔吗?安伽林在机场问深町。 不会。深町说道。如果不去的话,我才会后悔吧。 我也是。安伽林说。 安伽林和他女儿要在加德满都找工作的时候,我随时都会提供工作机会纳拉达尔.拉占德拉最后握着深町的手说。

临别之际,深町问安伽林: 你觉得羽生攀越那面岩壁,站上峰顶了吗? 那是一个重要的问题。 因为即使回不来,羽生赌上了自己的一辈子,是否确实达成世上有史以来第一项攀登壮举,是一件重要的事。 至于安伽林对此抱持何种意见,深町也非常感兴趣。 从客观的角度来看,那是不可能的攀登。 不管问世上任何人,大概都会得到那是不可能的这个答案。 然而,如果是羽生的话 深町在那面冰壁上,亲身感觉到羽生强而有力的肌肉起伏。看着羽生在冰壁上的身体动作。 那副躯体、那种意志羽生不可能没踏上峰顶,然而,一想到那面峰顶正下方的岩壁,以及羽生在那之前,在八、三五〇公尺的地点度过的几天,就又会浮现羽生可能在那面岩壁途中精疲力尽了的想法。

尽管没有精疲力尽,那面岩壁十分有可能拒绝羽生,导致羽生抓住的岩石崩落。 一思及此,就会觉得那果然是不可能的。 安伽林面露不置可否的微笑,说: 我直接亲眼看过那面岩壁,很清楚那是多么危险的岩壁。就我目前为止在山上的经历来说,我不认为有人能爬上那面岩壁 说完,他注视着深町: 但是,无论对手是怎样的岩壁,我都无法想像羽生从那里摔下来的身影。 那就是安伽林的答案。 必须尊重那个答案。 终于登机时间在即,深町向两人做最后道别。 收下这个 安伽林把装了什么的手提纸袋交给深町。 我想,这由你拥有比较好 深町收下纸袋,看了两人一眼。 Namaste, Namaste。 安伽林和纳拉达尔.拉占德拉说道。

Namaste。 深町也一样道谢,背对两人。 他从飞机的窗户盯着加德满都渐渐变小的街头,直到看不见为止。 飞机改为水平飞行时,在左手边的窗户对面,在和飞机一样的高度,看见了喜玛拉雅山的白色群峰。 看见了马纳斯卢峰。 也看见了道拉吉利峰。 除此之外,也看见了包含圣母峰在内的昆布山群在那里。 深町心想:不久之前,自己身在和这架飞机一样高的那片雪中。 而羽生大概仍在那片雪中吧。 他大概会像威尔森一样,一直从雪中凝视着圣母峰顶。 深町从放在膝上的手提纸袋中,拿出以报纸裹住的包裹,打开它。 看见从中跑出来的东西时,忍不住叫了出来。 这是 BEST POCKET AUTOGRAPHIC KODAK SPECIAL

马洛里的那台相机在深町手中。 给你。 羽生在基地营交给深町的东西。在这之前,深町完全忘了要带着它回去。话说回来,在马尼库玛的店里发现这台相机,正是一切的开端。 然而,展开一切的它,结束了吗? 深町问自己。 和这台相机一起开始的事情,这下真的结束了吗? 2 深町在阳光下奔跑。 身穿短裤、运动鞋、T恤,跑在柏油路上。 街上。 一天跑八公里。 从二月开始,这成了深町的例行公事。 除非有特别的事情,否则每天跑。 基本上,跑步是在晚上。 然而,现在跑步的时间是白天。 今晚,爬圣母峰时的伙伴齐聚一堂,要在新宿喝酒。 深町知道,今晚和伙伴喝完之后,就没办法跑了。所以,他想趁白天先跑,于是在吃早餐之前跑了起来。 路线和晚上有些不同。 因为若是跑相同的路线,深夜不运作的交通号志,白天会运作,跑步的过程中就会一再被拦下脚步。每次遇到红灯,节奏就会被打乱。 早上十点 不,已经不算早上。 四周已经没有像深町这样在跑步的人了。 总觉得在周围的日常生活当中,唯有自己显得突出。 如今,深町的生活变得稳定,平淡地过着每一天。 然而,深町还不习惯那种日常生活。 身心都还不适应。 就连从前也不曾觉得适应过。 但是,现在的这种感觉和从前不一样。 从前好像希望适应那种日常生活,或者世俗眼光。 希望自己的天分获得认同。 想以摄影师的身分,以作品定胜负。 深町有过那样的心情。 那种心情并没有消失,而是什么改变了。 然而,究竟是什么、如何改变了呢? 深町无法言喻。 但是,深町只知道自己不同以往了。 缺少了什么。 工作增加、作品获得认同、收入也增加,深町诚这个人渐渐受到世人肯定 对那种事情感兴趣的程度不如以往。 无所求。 工作确实也比以前增加了,酬劳也提高了。 然而 光是如此,是不够的。 光是如此,无法满足潜藏在自己内心的饥渴野兽。 自己晓得那一点。 那么,那是什么呢? 有什么能够满足不足的那一点呢? 深町决定不去想那件事,试图平淡地度过每一天。 已经四十一岁了。 差不多该搬离像学生住的公寓套房,搬到体面的公寓比较好。 已经到了可以那么做的年纪。 靠那台相机和羽生的事,赚得荷包饱满。 一开始,原本打算沉默。无论是羽生的事,还是马洛里的相机的事。 深町原本打算向宫川低头致歉。 深町原来打算说:我不想使用羽生的照片。 但是他没办法那么做。 宫川来成田机场接机。深町回国的班机时程,只告诉了宫川。 打算回到日本之后,再跟岸凉子联络。他还没做好心理准备,该如何告诉她羽生的事才好。 宫川在成田机场,形同绑架似地把深町推上车。 宫川隶属的出版社准备的车。 电话中我没有告诉你,事情在日本闹得沸沸扬扬。车发动的那一瞬间,宫川如此说道。 羽生丈二打破尼泊尔政府制定的法规,企图登顶圣母峰的事,变成了一大话题。 羽生丈二还活着,企图做那种事,首先引发了登山相关人士的骚动。 在冬天无氧单独登顶圣母峰西南壁 那个主题本身,就具有话题性。 接着,想做那件事的人就是羽生丈二,使得话题甚嚣尘上。 更加决定性的是,羽生打破尼泊尔政府制定的法规入山,结果没有回来 换句话说,羽生死亡这件事,使得那个话题不仅止于业界。 若是日本人在国外的山发生山难意外 而且是具有某种程度的知名度的人,当然会成为一般报纸报导的对象。 和羽生同行攀登的摄影师深町诚,如今也成了话题人物 各家杂志社和画刊杂志,都想要深町诚手上的底片。你直接回家看看,后果可是不堪设想唷! 宫川说:我在饭店订了房间。 宫川说的并非玩笑话。 电视新闻中也在播报羽生的事,变成了一般的报导,甚至体贴地附上登山相关人士的评论。 □□□ 我也能理解,羽生丈二为什么企图登顶圣母峰。 有的报纸除了羽生在喜玛拉雅山上的事迹,还刊登了这种评论。 □□□ 毕竟羽生是个已经过了黄金年龄的登山者。 他实在是有勇无谋。居然在冬天无氧单独攀登,羽生简直就是去西南壁送死。 他太小看山了吧。 报纸上几乎都刊登着这种论调的报导和评论。 □□□ 他是在沽名钓誉。说什么单独,还不是有摄影师同行。羽生该不会也想借此荣耀一时,然后回归登山界吧? 深町在饭店看宫川拿来的电视新闻录影带和剪报。 □□□ 他太小看山了、他是在沽名钓誉、借此荣耀一时 看到那些报导时,深町感到怒火攻心,浑身燥热。 混帐! 因为愤怒而眼眶泛泪。 说什么屁话啊! 毫不知情的人,凭什么对羽生说三道四? 他们能够评论些什么? 不管是沽名钓誉或回归登山界,羽生心中或许有过那些念头。 有那些念头才是人。 然而,此言差矣。 不光是那样。 我知道那件事。 羽生是为了更不同的事,为了别件事而试图爬西南壁的。 不管是沽名钓誉或回归登山界,和那相较之下,都像是垃圾一样。 深町用拳头捶打桌子。 居然写这种无聊的事情因为采访羽生而对他略知一二的宫川,在深町面前啐道。 你听好了,还没有人知道马洛里的相机的事。其实,我已经对我们出版社里的几个人,说了马洛里的相机的事。他们跃跃欲试。就让我们出版社做这则独家报导吧。 我不想那么做,这句话深町说不出口。 之前就告诉宫川了。 自己请宫川协助采访,而且答应写成报导,让他的出版社出资。 问题并不是还钱就能了事,还不能让宫川颜面扫地。 然而 喂,你在犹豫吗?宫川问深町。 我写深町低喃道。 我写。 他下定了这个决心。 一半是对宫川的情义。另一半,则是出于愤怒。 深町下定决心,从登山背包中取出包裹。 以尼泊尔的报纸裹住的东西 你看这个深町将那递给宫川。 这是什么? 宫川打开包裹,然后看见从中跑出来的东西,提高了音量。 喂,深町,这该不会是他的声音在颤抖。 马洛里的相机啊。深町说道。 结果 深町让宫川的出版社刊登照片,并替那篇报导写了稿子,连马洛里的相机的事也一并提及。 没有提到岸凉子的事,至于岸文太郎的死亡真相,则是原原本本地写了。 那成为话题,结果是它救了深町。 如果就那样什么都没发表的话,就某种层面而言,深町是违法的犯罪者。 违反了尼泊尔政府制定的法规。 即使委托的工作就那样减少,甚至必须从业界中消失的地步,也不足为奇。 但是,马洛里的事以英国、美国为主,成为世界性的话题,跃上电视新闻版面,更有记者从国外来采访深町。 比起深町违反尼泊尔法规的负面形象,深町的专业形象更胜一筹。 而那波新闻热也在二月底退烧了。 报纸和电视新闻已经不再把那当作话题,二月接受采访,三月在杂志上登出结束之后,深町回归日常生活。 然而,那是不同于之前的日常生活。 深町处之泰然地接受了那种日常生活。 相机交给马洛里的遗族,以那段期间获得的收入付钱给尼泊尔政府,剩下的钱寄到了安伽林手上。 因此,收支差不多打平,一毛不多,一毛不少。 深町跑着。 一面思考自己为何跑步,一面跑着。 已经四十一岁了。 自己在抗拒什么吗? 在抗拒什么呢? 深町淡然地接受了如今的日常生活。 时间渐渐流逝。 淡而无味的时间。 自己已经知道了精采万分的时光,那是连骨头都哔剥作响的时间。 在这里,没有暴风雪,也没有像是连血都要结冻的寒冷。 再也不想去那个极寒的极限世界 然而,自己如今似乎怀念着那个世界。 似乎眷恋着那个世界。 暴风雪拍打帐篷的声音。 稀薄的空气。 一想起那些,内心马上就会出现叽叽喳喳的杂音。 深町仿佛要无视于那些地跑着。 淡然面对。 如今,深町心想:一旦事过境迁,纵然没有发表任何照片,纵然没有写任何羽生的事,是不是那样也很好呢? 他太小看山了。 他大概是在沽名钓誉。 羽生已经过了黄金年龄。 他原本就是在逞强。那种事情人办不到。 呿!深町对此感到不屑。 那种像垃圾一样,爬一座山值多少钱的批判声浪。 然而,任何一种批判,羽生都听不见了。 不管是谁多么恶毒地批判羽生,或者反过来,有人多么赞不绝口地称赞羽生,羽生都已经听不见了。 并不是因为羽生死了。 因为自从羽生进入圣母峰的当下,就已经把那种事情全部留在平地了。 羽生已经置身在听不见那种言语的地方。 羽生并不是为了获得称赞而企图登顶圣母峰的。 那么,羽生是为了什么而挑战那面岩壁的呢? 深町不认为自己明白这一点。 然而,深町知道几件事。 假如有人在冬天单独无氧攀登那面岩壁,羽生大概就不会做那件事了。 正因为没有任何人攀登,所以羽生试图那么做。 还没有任何人那么做过 那肯定是促使羽生那么做的一大动机。 而且深町知道,令羽生那么做的动机不仅止于此。 知道归知道,但如果有人问:那究竟是什么呢?深町无法回答。他不晓得。 大概不晓得 深町心想。 说不定是因为不晓得,所以自己现在在跑步。 日复一日,自己为了寻找答案而跑。 像是在折磨自己的身体,避免忘记那段精采时光而跑。 自己大概是想藉由跑步,藉由折磨自己的身体,继续和羽生有所关连。 我还没忘记那件事 像是对什么依依不舍地跑着。 不晓得那是什么。 为了不晓得的事物跑着。 四十一岁。 剩余时间令人在意的岁数。 利用剩余的时间,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呢? 可以就此结束吗? 四十一岁怎么可能是人生的终点呢? 深町边跑边告诉自己:还没结束! 他不晓得什么还没结束,不想让什么结束地跑着。 深町莫名所以地跑着。 要跑到哪里去呢? 跑的时候就不会结束。 持续这么做时就不会结束。 什么不会结束呢? 不想让什么结束呢? 深町没有流汗,心如止水地跑在五月的阳光下。 3 这群男人个个活力十足。 活力十足地喝酒,活力十足地聊天。 成员一共五人。 工藤英二。 田村谦三。 增田明。 泷泽修平。 深町诚。 所有人都比去年添了一岁。 不见船岛隆和井冈弘一的身影,因为他们两人在圣母峰失足滑落摔死,无法参加这场聚会。 队长工藤英二,今年五十八岁,和儿子一起经营医院。 田村谦三,五十三岁。现任房屋仲介。 去山上心情稍微清静一下之后回来,一转眼就又回到了工作岗位。过不到三天,内心就又蒙上了原本的尘埃。 田村脱下西装外套,松开领带,卷起衬衫袖子,露出不符年纪的结实手臂,快节奏地喝啤酒。 增田明,四十九岁。去爬圣母峰时,打算辞去工作而递辞呈,但部长撕掉了辞呈。 部长允许他,可以一口气使用累积的年假。所以,工作职场还是一样。 我啊,幸亏有个懂得体谅的部长,但结果好像吃了亏。再让我去爬一次喜玛拉雅山,那种话我再也说不出口。那大概是我最后一次去爬喜玛拉雅山了吧。增田感慨万千地说。 然而,语气并不灰暗。 尽管心中留下了没有登顶的不满,但下定决定去爬山之后,也做好了专心于工作的心理准备。 泷泽修平,四十八岁。 去爬喜玛拉雅山时辞掉工作,如今没有正职。 所以,他失业中。 我已经做好了路死街头的心理准备。泷泽一面将日本酒就口,一面说。 所以啊泷泽说:我们再去爬吧。 再去爬一次,然后一去再去 然而,没有人附和:我们去吧。 说不出口。 因为如果说出口,就会变成谎言。 挪时间、筹钱,都没有那么容易就办得到。 一辈子只爬一次 圣母峰对他们而言,是那样的山。 既然说要去爬,就非去不可 于是,这群成员挑战了那座山。 既然将大家一起去攀登圣母峰视为神圣的行为,共同拥有那段回忆,如果明知不能去而说要去,就等于是在玷污它的神圣性。 泷泽也十分清楚这一点。 好想去啊。 有人这么说。 工藤也那么说。 田村也那么说。 增田也那么说。 只有深町没有说。 他一边喝酒,一边含糊其词地应道。 如果正面回应的话,自己可能会崩溃。 不能正面回应。 就算正面回应,就算筹到钱,就算挪出时间,就算忍受了再辛苦的训练,深町都已经无法去爬圣母峰。 因为他无法入境尼泊尔。 死去的井冈和船岛的事也变成了话题。 话题的内容是开朗的闲聊。像是井冈什么时候说了怎样的玩笑话,或者船岛做了哪种蠢事。 船岛那家伙,说他要去拉屎,结果那家伙在岩石后面一面拉屎,一面瞒着大家吃羊羹!那家伙说:如果被大家知道,羊羹会被抢走。我身边的朋友当中,那家伙是第一个爱喝酒又爱吃羊羹的人。 登山者年过四十,大多数人都有朋友死在山上。然而,聊起死去朋友的话题,远比外人想像的更加开朗。 深町自己也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起了和羽生爬到一半的西南壁的事。 是喔,原来你是羽生的最后一个绳友啊。泷泽说道。 不。因为我们没有用登山绳绑住彼此,而且羽生的攀登是单独行动深町辩解道。 听说,你最近在跑步?工藤问他。 是的。深町应道。 你企图去爬哪里吗?在这群成员当中,你是最年轻的。还有机会吧。 不是你想的那样。只是一旦开始跑就会上瘾,欲罢不能而已。深町说道。 稍微有点醉意上身。 喝酒的节奏比平常更快。 聚会地点是靠近新宿公园的一家居酒屋二楼。 新宿公园就在步行三分钟的地方。 从前,决定去爬喜玛拉雅山的时候,也是在这家店的聚会。 在那之后,已经过了两年多。 时间片刻不停留。 像这样喝酒的时候、欢笑的时候,时间也毫不留情地流逝。 又将酒就口。 对了,她怎么了?你不是说今晚要带她来吗?工藤问道。 他指的是岸凉子。 如今,深町和岸凉子正在交往。 工藤知道那件事。 从喜玛拉雅山回来的五天后,深町发烧了。 高烧相当严重,深町心想,也许是在尼泊尔感染了某种恶性病毒。于是,到工藤的医院报到。 住院三天。 诊断是一般感冒。 工藤说:大概是身心俱疲,回日本之后不再紧张,一放松之后,流感病毒就开始发作了。 当时,凉子到医院探病,和工藤撞见了。于是,深町向工藤介绍了凉子。 今晚,因为在新宿喝酒的事而和工藤在电话中聊。 当时,工藤问深町:你和她进展得如何? 深町老实招供,我们正在交往。 方便的话,在新宿喝酒时不妨带她来呀。反正不管爬山或喜玛拉雅山,你们都很有缘 工藤这么对他说。 深町回应:我会问她看看。 深町也觉得,这是个把凉子介绍给自己朋友的好机会。 她好像工作忙,会晚点来。我想,她十点左右会露脸深町说道。 真羡慕。 人家女孩子几岁?你怎么把人家骗到手的? 被大家揶揄,喝了一会儿酒。 深町和凉子进展顺利。 他心想:这样自然地交往,大概迟早会在一起吧。 假如有什么妨碍两人交往的话,就是凉子察觉到了。 凉子察觉到了,深町心中挥之不去的焦躁。 他十分清楚,凉子八成比自己更在意。 栖息在自己心中,名叫羽生丈二的这个男人。 两个月前 你要去吧?凉子问他。 你还想去爬山吧?凉子一脸不安地问。 我受够了。她直截了当地说。 我再也不希望我认识的人死在山上了。 凉子在山上失去了父亲、哥哥岸文太郎和羽生。 她失去了三个人。 而如今,凉子察觉到了羽生丈二栖息在深町的心中。 我不会去。深町说道。 想去也不能去。 自己只是在跑步而已。 如果不跑步,心情就静不下来。 那,为什么你露出那么可怕的表情在跑步呢?凉子对他说。 那件事成为话题,只有在那时候。后来即使见了面,彼此也不曾提起。因为凉子和自己都害怕说出口。 凉子先察觉到,如果作为话题,我大概也会察觉到。若不作为话题,就能假装没察觉到。 如果若无其事地保持沉默,久而久之,我大概就会停止跑步了。如果放任栖息在深町心中的羽生不理,羽生大概也迟早会安静。 深町一面想那种事,一面喝酒。 喝酒的节奏变快了。 我能够豢养栖息在我体内的羽生吗? 豢养羽生丈二这头野兽 如今,我能明白。 羽生丈二这头野兽对于疼痛有多么敏感,而且多么容易受伤。 任性而纯粹。 绝对不会忘记伤痛。 因为那种伤痛而活。 醉意上身,作呕欲吐。就这样吐在这张桌上吧。 粗暴的情绪涌上心头。 把胃里的东西全部吐出来,把肚子里的东西全部吐出来。 把羽生丈二的事、登山的事、圣母峰的事也全部说出来。 克制! 就算在这里说出那种事,也只会显得丑陋肮脏。 没有必要说出来。 任谁都有一、两件必须留在肚子里的事情。 凉子自从那之后,也不再提起圣母峰的事。她忍耐想说出口的冲动。深町明白这一点,十分明白。 算了。 如果要吐真言,也不是在这里,而是在没人看见的地方。 若是羽生,便会那么做。 深町诚也要那么做。 并不是因为羽生那么做,我要基于自己的意志那么做。 毕竟,我不是羽生丈二。 我是我。 四十一岁。 这个四十一岁的人喝醉酒想吐。 任性而纯粹? 擅长压抑心情而不纯真。 我在想什么呢? 这样下去的话,真的要吐了。 去厕所 我去一下厕所深町如此说道,站起身来。 路走不稳。 下楼梯去厕所。 进入厕所,打开门的那一瞬间,强烈的呕吐感忽然一拥而上,吐了出来。 吐了一大堆。 抱着坐式马桶,把酸臭的东西全部吐了出来。 把手指插进嘴里,压住舌根。 尽情呕吐。 吐了好几次。 没有东西吐之后,突然觉得通体舒畅。 稍微休息一下比较好吧。 必须让胃休息。 一打开隔间的门,工藤站在眼前。 你喝醉了吗?工藤问他。 我没事。深町说道。 你有点喝太多了。 我去公园醒酒一下。十五分钟左右就回来,请你告诉大家,我去跑今天的运动量。 如果岸凉子来的话,能不能替我告诉她,我马上回来呢? 深町把凉子的事托给工藤,走向玄关。 在玄关跟店里的人要了寄放的外套,把它穿上。 今天,拿出好久没穿的外套。 在加德满都穿的外套。 手穿过袖子时,淡淡的味道传进鼻孔。 加德满都的那股味道。 那股气味。 阴暗的喇嘛寺里灯油燃烧的气味。 大麻树脂的气味。 牛的臭味。 粪便的气味。 人的气味。 雪的气味。 汗的气味。 众神的气味。 哪怕再细微,都有如此多种气味溶入那股细微的味道中。不管那股味道的来源是多么细微的粒子,深町都能分辨出这么多种气味。 因为我喜欢那个杂乱的城市。 然而,再也不能去的城市。 但是,傍晚穿上它前往新宿时,明明认不出这股气味,为什么现在又认出它了? 或者,这是酒醉的大脑闻到的幻嗅呢? 难道是因为我一直在想当时的事,所以现在才察觉到之前就闻得到的这股气吗? 有点脏的墨绿色棉质夹克。 回来日本之后,一次也没穿过它。 今天,因为要和许久不见的爬圣母峰时的成员见面,所以穿了这件夹克。 深町走出店外。 4 樱花树在深町的头顶上婆娑作响。 黑暗中,樱花树的树枝不停颤动。 风不停止。 樱花树上的花全都凋谢了。 枝桠吐翠的樱花树。 樱花树的新叶,在头顶上起伏。 空气不热也不冷。 风从深町发烫的身体夺走体温。 五月 连假刚结束的晚上。 令人心痛的新绿充斥四周,绿意的气味溶入风中飘了过来。 植物刺激感官的气味。 它在深町的头顶上片刻不得闲,沙沙地上下起伏。 叶樱宛如深町的心情般忽上忽下,不肯安静。 明明身体正要清醒,樱花树却喧闹不休,好像要煽起心中的炭火。 是什么呢? 深町心想。 是什么在喧闹不休呢? 是什么在煽动我呢? 每次樱花树的叶子沙沙摇晃,深町的心情就会被挑逗得左右摆荡。 心情忽上忽下。 叶樱不肯安静。 是什么在喧闹不休呢? 是什么在上下起伏呢? 深町走着。 不管走多久都不够。 绿叶沙沙起伏。 几欲发狂。 几欲发狂,差点死去。 如今,黑暗中充满了日渐茁壮的生命气息,恼人地几欲令人窒息。 不知不觉间渐渐加快了脚步。 像是被绿叶的沙沙声催促似地,深町跑了起来。 在樱花树下为何如此痛苦呢? 心情慌乱吗? 四十一岁。 我今后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呢? 能够到哪里呢? 不晓得。 莫名所以的深町跑着。 莫名所以的深町心情纷乱。 心情纷乱的深町跑着。 因为不晓得,所以心情纷乱,因为心情纷乱,所以跑着。 跑了几分钟呢? 跑了多远呢? 天晓得。 天晓得至今跑了多远,今后能够跑多远呢? 大概在公园内跑了几圈吧。 醉意再度上身。 好痛苦。 如果吐得出来就吐! 给我吐! 跑步。 深町跑步。 几欲发狂。 几欲发狂的深町跑着。 不晓得什么哽住了他。 哽住哪里了呢? 喉咙吗?胸口吗?心脏吗? 大的东西哽住了。 那从身体深处窜了上来,莫可名状的东西。 那哽住了。 好大。 好热。 具有高温的东西。 身体因为那个莫可名状的东西的大小,差点破裂。 身体因为那个莫可名状的东西的温度,差点烧焦。 几欲发狂。 几欲发狂,心情纷乱。 无法忍耐了。 冲进草坪中,紧紧抱住樱花树干。 紧紧抱住,在它的根部又吐了。 吐吧! 吐吧! 吐了好几次。 吐了一大堆,没想到还有这么多东西可吐。 不管怎么吐,还是吐不够。 酸臭的气味。 嘴巴四周弄脏了。 手帕跑哪里去了? 把手伸进口袋。 以左手探了探夹克的左边口袋。 以右手探了探夹克的右边口袋。 找到了。 不是手帕。 右手的指尖在右边口袋中,碰到了某种坚硬的东西,发出砰一声。 是什么呢? 不晓得。 深町用右手指尖拎住,把它从口袋中拿了出来。 在路灯的光线中,看了它一眼。 色泽美丽的东西。 噢深町叫了出来。 噢 坚硬的东西。 坚硬的碧绿石头。 是土耳其石。 第一次看见时,它挂在岸凉子的脖子上。 土耳其石。 羽生娶为妻的雪巴族女子,安伽林的女儿朵玛,她的母亲原本戴在脖子上的东西。 对了,自己在西南壁没把它交给羽生。 而且,就那样把它放进这件夹克的口袋,一直到刚才才想起来。 不,忘记的不只是这颗土耳其石,而是令人喘不过气的精采时光。 这个地方所没有的时间存在的地方。 这副躯体中曾经塞满了那种时间。 自己曾经亲身经历过那段。 我没有忘记。 我一直在思考这段精采时光的事。 没有结束,一切都尚未结束。 自己还在半路上。 喂 有声音。 你终于找到我了吗? 总觉得清楚地听见了羽生丈二的声音。 我明明一直在这里。 噢,对了。 原来如此。 人有权利。 无论被剥夺什么,无论失去什么,最后剩下的唯一权利,就是可以为自己选择的生存方式赌上性命的权利。 怎么办? 土耳其石问道。 噢 深町将它紧握在手中,抬起头来。 叶樱上下起伏。 发了狂似地上下起伏。 已经不行了,身体在颤抖。 有什么东西像溃了堤似地从深町的体内溢了出来,深町已经无法阻止它了。 脚在颤抖。膝盖在颤抖。身体在颤抖。 泪水宛如喷火似地洒了出来。 低下头,泪水滴滴答答地在鞋子和地面上形成水痕。 深町先生 有声音。 是女人的声音。 令人怀念的女人的声音。 转向一旁,岸凉子站在那里。 我去店里,工藤先生说,你大概在这边凉子的话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她从正面盯着深町。 深町被她看着。 他以求救的眼神看着女人。 叶樱上下起伏。 叶樱喧闹不休。 凉子的嘴唇动了动。 凉子似乎想说什么,然而终究没有说话。 叶樱的喧闹声,填满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沙沙。 沙沙。 接着 凉子的双唇开启。 好吧凉子说。 你可以去。她的声音传进了深町的耳朵。 这两个月,我一直在想那件事。今天,我想说那句话 泪水从凉子的眼中滚了下来。 你可以去。 深町看着凉子,想叫她的名字。 然而,那没有化为语言。 从深町的唇间发出来的是低沉的呜咽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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