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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二十一章迈向峰顶

众神的山岭 夢枕獏 12013 2023-02-05
1 两人在冰壁上分道扬镳。 羽生往上。 深町往下。 云剧烈地移动。 虽然比不上昨晚,但风势仍然强劲。 雪停了,但天空并不晴朗。 云发出声音流动。 流云不时裂开,宛如火球般的耀眼巨大光柱从天而降。蓝天从那里露出来。 只有那一瞬间,身体会在冰壁上照到阳光,但那道阳光旋即一溜烟跑得不见踪影。 风剧烈地摇晃着戴在防寒帽上面的风衣帽。 深町在冰壁上采取自我确保,手上拿着相机。 无言的别离。 两人在那里没有说任何言语,诸如要保重、要加油、要活着回来、不准死。 羽生即将豁出性命攀登。 深町已经无法跟着他攀登。 如今身在的这个地方是极限。虽说是极限,若待在这里也会没命。至少,必须下降到六千公尺左右。

军舰岩 下降到海拔六千九百公尺的地方,幻觉和幻听大概都会消失。 也没人能保证下山的深町生命无虞。 尽管能够使用登山绳,但每次都要把冰楔钉打进冰壁,以那里为支点往下爬。 冰楔钉并没有带来足以随性使用的量。只能在非用不可的地方,用在刀口上。 基本上,要使用冰楔钉和冰杖,以双斧往下爬。就某个层面而言,往下爬的难度可以说是高于攀登。 用不着互道加油,羽生和深町都竭尽所能地努力。 无需言语。任何言语都已经无法鼓励。 无法帮忙。 无法协助。 独自一人,只能依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 无论是何种天命,如果指望它,内心就会变得软弱。所以不要指望任何幸运。 因此,没有言语。 深町想问昨晚的事:自己脱口而出的话,是否对羽生造成了何种影响呢?

然而,如今问了也毫无意义。 深町说了,羽生听了。纵然羽生的心中因此而产生某种变化,深町也已经无法将它复原。 羽生透过护目镜的深色镜片注视深町许久,忽然转过身去。 羽生没有举起一只手道别,甚至没有让深町看见自己眼中的神色。 羽生在从一旁刮来的风中向上爬。 节奏强而有力、令人放心。 遥远上方看得见左岩沟岩石与岩石之间的通道,左右两旁是黑色岩壁。 攀越西南壁最大的难关岩带的巨大岩壁,朝向这世上独一无二、最靠近天的地上一点的唯一通道。 深町架起相机,把逐渐远去的羽生的身影纳入取景器,持续按下快门。 不久 深町把相机放进登山背包,把登山背包背上肩。 看见羽生孤伶伶一个人的身影在上方。

再上面是宛如压在他身上,岩带黑漆漆的巨大岩壁。 深町想在那里架着相机,直到看不见羽生的身影为止,但为了生还,必须趁早开始下山。 独自一人展开逃生行动。 没有开始的信号。 把相机放进登山背包,背上背包,解开自我确保时,自然开始。 深町开始下山。 2 途中,用了两次冰楔钉,剩下三根。 下山途中抬头看时,看见了羽生的身影两次。 第一次,还在左岩沟的前面。 第二次看见他从左岩沟的入口朝里面进去的身影。 再下一次 就看不见了。 像厚重云层般的雾,从和羽生道别的那一带完全覆盖了上方。 那片雾 正确来说是细小的冰粒,剧烈地从左往右流动。 如果进入了岩沟之中,无论外面刮起再强的风,里面也接近无风状态。

但是,岩沟中既没有地方搭帐篷,也没有适合露宿的地方。 假如那种风不停,当羽生在沟岩的上层,攀附在二十五公尺的垂直岩壁上时,身体就会暴露在那种风中。 能够爬的时候,要尽量往上爬 假如风雪暂歇,有机会的话,就要一口气攻顶。 那就是羽生的战略。 然而,羽生正在覆盖上层的厚重云层中做什么、思考什么呢? 深町已经无从得知那些。 3 抵达军舰岩时,太阳早已西沉。 靠着头灯的光线搭完帐篷时,完全入夜了。 自圣母峰的岩带根部一带以上,覆盖着厚重云层,什么也看不见。 比圣母峰低的地方 西边的普摩力山顶还能看得见,星星也在她上空的天上闪闪发光。 然而,只有圣母峰顶在云中。 深町在帐篷内煮沸热水,加入大量砂糖,一口气喝了好几杯。

风势强劲,但是比起昨晚,简直是徐徐微风。 用水煮干燥蔬菜,加入汤里吃。 虽然会头痛,但是没有幻觉。幻听也消失了。 光是下降七百公尺,就能切身感觉到空气的浓度。 精疲力尽。 总觉得能够平安无事地生还到这里,是一种奇迹。 外出小便,回到帐篷内,要钻进睡袋时,已经累得就算发生雪崩也不想动了。 明天必须回到基地营。 非睡不可。 必须在一天之内,将花一天半爬上来的路线走完,下山。 如果不睡,疲劳消除不了。 然而,明知如此却睡不着。越是试着入睡,精神越是清晰,焦躁向深町袭来。 就这样回到基地营,在那里和安伽林一起等待来自羽生的联络吗? 深町咬紧牙根,试图入睡。 4 睡不着。在睡袋中一再动来动去。

虽然能够横躺,但是没有足以翻身的空间。只能在睡袋中扭曲身体,选择仰躺或侧躺。 偶而会迷迷糊糊地睡着,但像是在泥沼中翻滚的浅眠。 即使闭上眼睛,眼球仍在眼皮底下醒着。 风势强劲。 虽然不及昨晚在灰色岩塔正下方睡觉时的强风,但风仍会把帐篷推向岩石。 按这情形来看,若在圣母峰上层,说不定会刮起比昨晚更凶猛的风。 无线电对讲机不能使用。 晚上,安伽林和羽生定时通讯时,深町想从旁收听他们的对话,但无线电对讲机坏掉,不能用了。 昨晚,从上面掉下来的岩石击中了登山背包。当时,放在登山背包中的无线电对讲机受到了撞击。 没有工具可以拆开无线电对讲机,也没有那种力气。即使有工具,深町也丧失了拆解细部零件的意志力。

纵然闭上眼睛,脑海中也会产生不安。 当时,对羽生说的那句话 到头来,你要走传统路线登顶吗? 羽生如何解读自己的那句话呢? 羽生听到那句话时的恐怖表情,清晰地烙印在脑海中。 清楚知道能爬的路线,不是和在平地走路一样吗?既然这样,干脆不要攀岩,走一般的登山道就好了。 这是羽生对井上真纪夫说过的话。 明明是轻松的路线,明明马上就能在那里看见那条路线,羽生却不断地选择困难的路线爬。 大乔拉斯峰的时候也是如此。 有一般为人熟知的路线。原本应该往那边走的羽生,却在半路上改变那条路线。 我看见了路线。虽然困难,但那里有路线。往左Z字形攀登之后再往上爬,是轻松的传统路线。我在那边看见打进岩壁的楔钉,所以那应该是轻松的路线不会错。

然而,我看见了从那里垂直而上的路线。 往左爬不是我的路线。那只是顺着其他人爬过的路线的行为。还没有人爬过的垂直攀登路线,才是我的路线。我能在这面岩壁上留下记号。 于是,羽生选择那条路线,然后摔了下来。 攀爬时,我经过了羽生先生摔下去的地方,明明左边有一条更安全一点的路线,但羽生先生好像从那里笔直往上爬。我认为那条路线不是不能爬,但我觉得匪夷所思,为什么羽生先生会在那里选择往上爬的路线呢? 长谷常雄回答专访时,如此说道。 和那一样的事,还会再发生吗? 深町心想是我害的。 是我害的。 我也晓得圣母峰顶正下方的岩壁有多危险。 湿漉漉的岩石,楔钉不起作用。手一搭上去,岩石就会剥落,脚一踏上去,那里就会崩落。仿佛表皮剥落般,岩石一碰就掉下来。

那是一片尽是细小悬浮石头的岩壁。 至今,圣母峰的西南壁在夏天被人爬过三次。 一九七五年的英国队、一九八二年的苏联队、一九八八年的捷克斯洛伐克队,都避免圣母峰顶正下方的岩壁,而从那里前往传统路线登顶。 那样就好。 那样就好了。 那就是登山界承认的西南壁。 不用爬圣母峰顶正下方最后一面岩壁这种认知,被视为理所当然。因为那里太过危险。 既然如此 自己为何说出了那种话呢? 羽生就算克服了岩带,会爬最后的那面岩壁吗? 不可能会爬。 这是理所当然的,他不可能那么做。 八成不,九成九分九厘不会那么做。 因为不可能发生那种事。 我不会做必死的事 羽生第一次爬喜玛拉雅山时,应该那么对岸凉子说了。

唯独故意摔下去这件事我办不到。 爬大乔拉斯峰时,羽生也在手札上如此写到。 单独无氧攀登圣母峰顶正下方的岩壁,等同于必死的事,以及故意摔下去。 羽生不可能那么做。 不知不觉间,深町咬紧牙根。 原本以为自己闭着眼睛,其实睁着眼睛瞪着阴暗帐篷里的一片漆黑。 深町把牙齿咬得喀喀作响。 羽生啊,你在这种风中的什么地方? 你还活着吧? 你大概紧抓着这座圣母峰的某个地方,呼吸着这种空气吧。 你在岩沟里露宿吗? 或者,你已经爬到岩带的上层,待在帐篷里呢? 羽生啊,你发现到了吗? 深町心想。 我把自己的粮食放进了你的登山背包中。 这是你为了救出我而使用的能量。 一把葡萄干,和一片巧克力。 或许不够,但紧急时就吃下它们! 我只能留下那些。 深町在睡袋中,下意识地摸索自己的胸口。 因为我也必须活下去不可。 假如你不高兴的话,尽管丢弃它们。 如今,我剩下的粮食是 他的指尖碰到了硬物。 以手指拎起它。 马上知道那是什么。 是土耳其石。 原本打算把这条土耳其石的项链交给羽生。 岸凉子拜托自己还给羽生的土耳其石,自己完全忘了要把这个交给羽生。 羽生啊。 如果我把这个交给你,你会收下吗? 或者,无论多重,你都会拒绝没有意义的重量施加在自己身上呢? 如今,羽生远离了世上的男女关系和任何事情。远离凡尘俗事,他自由了。 自由而孤独。孤独但孤高。 羽生啊,你还活着吗? 你还活着在呼吸吗? 你在想什么? 你在阴暗的帐篷中,听着打在帐篷上的风声和雪声,瞪视着什么? 或者,你已经睡着了吗? 如果睡着的话,你梦见了什么? 羽生啊 羽生啊 5 十二月十五日。 军舰岩。 强风。 零下二十六度。 下雪。 什么也看不见。 6 十二月十六日。 军舰岩。 强风。 零下二十七度。 下雪。 无视野。 想羽生的事。 缩减粮食用量。 早上,汤。 中午,一片乳酪、三片饼干。 晚上,汤、巧克力。 7 十二月十七日。 军舰岩。 强风。 零下二十五度。 下雪。 仅能看见一点蓝天。 羽生还活着吗? 缩减粮食用量。 早晚各一杯汤、各三片饼干。 晚上一片乳酪。 只喝大量热水。 8 风似乎停了。 那样不停摇晃帐篷的风,如今消失无踪。 没有风声。 因此,我醒来了。 迷迷糊糊睡着之际,似乎风停止,我陷入了深沉的睡眠许久。 声音消失,妨碍睡眠的噪音消失,而被拖入了睡眠之中。 接着,这下反而因为太过安静而醒来了。 晚上。 深町起先不敢相信这种包围着自己的寂静。 为何这么安静呢?听不见任何声音。 传入耳中的是无声的声音。 至今积的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渐渐结冻时的无声的声音像是那种感觉。 寒气从外头渗入帐篷内的声音。 总觉得听见了原本不会传进耳里,照理说听不见的那种声音。 就像是发烧,被梦魇缠身好长一段时间,某一晚退烧,深夜忽然睁开一只眼睛醒来的时候。 至今到外面取雪好几次,把雪煮沸作饭。 一天要这么做好几次。 因为不晓得暴风雪何时会停,所以担心粮食不足。 用瓦斯炉融雪,煮汤喝下。 啃巧克力。 加入砂糖,喝了几杯甜汤。 带了三天份的粮食和三天份的预备粮食,但已经消耗了四天半的份。 剩下的粮食是一天半的份。 如果不动,只是为了保住性命,大概可以勉强撑个四、五天吧。 然而,若是采取行动,顶多两天。明天或后天之内,必须抵达基地营。 现在,风雪停歇,如果明天又继续起风下雪,就必须在一大早下山。 不知外面的情况如何 想事先确认天象。 是晴天,还是阴天呢? 因为白天摄取过多水分,膀胱很胀。 感到强烈的尿意。 深町缓慢地拉开拉链,从睡袋里爬出来。 在狭窄的帐篷内穿上羽绒外套,拿出放在睡袋里的登山靴穿上它。 走到外面。 出去的那一瞬间,深町感觉到一阵强烈的冲击。 总觉得被寒冷和风景甩了一巴掌。 深町身在一片星海之中。 星星的数量远比至今的任何时候来得多。 原来天上有这么多的星星吗? 能够看清每一颗星星的颜色。每一颗都不一样。 总觉得自己像是被剥得精光,抛进了宇宙空间。 二十万光年? 这是和某星云之间的距离吗? 百亿光年? 一百八十亿光年? 是宇宙的半径呢?还是直径呢? 总觉得那些距离,如今全摊在眼前。 虽然看不见峰顶,但是圣母峰的西南壁耸立其下。 这世上地势最高地区的雪的岩棱,像在宇宙底部镶上圆边似地排列。 普摩力山。 努布峰。 洛子峰。 以及,圣母峰珠穆朗玛峰。 无数的无名峰。 自己一个人活在其中。 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呼吸。 哎 比不上。 身处于这个巨大的空间,有一种令人喘不过气的距离感。 人类和自己不管在其中怎么挣扎,也不上它们。 深町如此心想。 但那并非绝望感,总觉得是一种更根本的、身体深处的认知。 人的力量在这之中,能够做到怎样的事呢? 人不管做什么,大概都不能撼动它们分毫吧。 深町轻轻打了个哆嗦。 仿佛宇宙和寒气一起渗入了自己体内。 然而。 噢有羽生在。 深町如此心想。 有羽生在。 有羽生丈二这个男人在。 羽生丈二还活着吧。 毕竟,自己还活着。 如果自己还活着,羽生就还活着。 羽生铁定挨过了这三天吧。 以多带去的四天份粮食勉强维生,在那座接近天际的岩棱的某处,羽生大概咬着结冻的雪,仍在奋斗吧。 羽生丈二这个男人倾全力战斗的对象,如今,就在自己眼前。 那个羽生丈二以如此巨大的山峰为对手吗? 深町心想,羽生知道自己以多么巨大的山峰为对手吗? 他大概不知道吧。 还是他知道呢? 不,不管他知不知道,那都不重要。 深町知道:当身体差点因为这个令人喘不过气的距离和寒气而整个冻僵时,在自己体内有像炭火般燃烧的事物。 那就是羽生。 有那个男人在。 那个男人还活着,如今也在靠近星星的天边一角,挑战着独自一人的战斗。 深町知道:当自己在冰壁上动弹不得时,羽生触碰自己的肌肉温度。 当时感受到的温度,如今,在自己体内燃烧着。 眼泪掉了下来。 如今,羽生在这一瞬间,待在比任何活着的人类更高的地方。 他待在最孤独的地方。 他大概在那里牙齿打颤吧。 深町心想:就像画家或艺术家想以他们的手触碰天际一样,就像物理学者或诗人想以他们的天分触碰天际一样,羽生也试图以他的身体触碰天际。 尽管如此 我能回去吗? 深町瞪着圣母峰的西南壁,心想。 我能回去吗? 深町,眼看着那个男人的战斗,你能回去吗? 他心想,不能。 我不能回去。 因为羽生丈二还活着。 因为他活着,试图抵达那座峰顶。 明明粮食还剩下一天半的份,能这样回去吗? 我不回去。 他心想,我不回去! 我要竭尽所能地跟着羽生丈二。 怎么做? 有一个方法。 明天一大早收起帐篷下山。 不是到冰瀑,而是经由西谷,下山前往圣母峰的南棱这一边。 下山到哪里? 到能够看见圣母峰顶的地方。 在那里搭帐篷,把相机对着圣母峰顶。 有五百毫米的折反镜头。 如果运气好的话,说不定有机会用它把羽生的身影捕捉进取景器。就直线距离计算,大概多远呢? 有两公里以上。 二.五公里吗? 三公里吗? 如果运气好,并非不能把羽生的身影捕捉进取景器的距离。 幸好天气良好。 下山之后,和基地营之间的距离变近了。 如果天气好,就能缩减粮食用量,在那里撑上一天半,直到最后一刻。 放手去做! 呼吸变得粗重、快速。 并不只是因为高度的缘故。 9 十二月十八日 晴天。 天空晴朗得令人讨厌。 蓝天。 然而,并非纯粹的蓝。 对面隐约看得见宇宙的黑。蓝得发黑。 圣母峰的黑色岩峰刺进那片天空中。 深町在岩石上,一直瞪着那座岩峰。 羽生尚未现身。 深町身在靠近圣母峰南棱的岩石上。 坐在那块岩石上,抬头看圣母峰的岩棱。 那一天,深町在早上五点出发。 一面下山,以Z字形攀登法往南棱方向移动时,看到这块岩石,爬到它上面。 从雪中突出、高八公尺到二十公尺的岩石。宽约莫五十公尺。大小比军舰岩小上两圈。 海拔大概和冰峡差不多。那么一来,高度大约是六千七百公尺左右。 把登山背包放在岩石底下的雪上,拿着相机爬上这块岩石时,已经七点了。 把装上五百毫米折反式望远镜头的相机,安装在脚折叠起来的小型轻量三脚架上,把它架设在岩石上。 将峰顶纳入取景器中,配合焦距固定三脚架。 从黄带以上的圣母峰顶岩壁的威容,塞满了整个取景器。 假如羽生现身,这个镜头拥有勉强能够确认其位置的放大率和解析力。 九点 自从站在岩石上之后,已经过了两小时。 峰顶没有扬起雪烟。 是绝佳的状态。 问题顶多是持续下的雪冻结到什么程度。这一天,羽生不可能不行动。 假如他活着。 或者,如果他能动。 他应该和自己一样,在五点,或者六点动身。 既然如此,他如果按照预定行程,应该已经攀越岩带,Z字形攀登在黄带底下。 即使早已抵达南峰的山坳也不足为奇。 深町几乎每隔五分钟会看取景器一次,但没有发现羽生的身影。 假如按照预定行程攀越岩带,在八千三百五十公尺的地点扎营的话,照理说现在已经来到棱线了。 之所以没发现羽生,是因为他没有行动吗? 没有行动,是因为行程落后吗? 意外吗? 如果是意外,是何种意外呢? 如果遇上意外,还能动的话,应该会下山。 现在正从岩带的左沟岩内下山吗?若是如此,一切就合理了。 然而,如果能够下山,依照羽生的个性,想当然尔会企图往上爬吧。 问题是至今因强风而躲在帐篷里的期间,他在哪里扎营呢? 左岩沟内要担心雪崩和落石,也没有任何一支登山队报告过上层有适合扎营的地方。 如果到了上层,适合扎营的地方也不是没有。 然而,是否有地方能够抵御那种强风呢? 没有。 不可能有。 然而,深町没有实际去过那里。 说不定羽生知道,在岩带上层有适合扎营的地方。 思绪千回百转。 虽然说是岩壁,那里有大大小小无数的巨岩和岩石。如果羽生身处在那种岩石的后面,就算已经展开行动,也可能看不见身影。 但是,这么长一段时间不见身影,这种状况有可能发生吗? 意外? 即使不愿去想,也会往那方向想。 深町感到强烈的焦躁不安,频频看取景器。 于是 十点三十六分。 有了?深町高声叫道。 在取景器中,发现了羽生的身影。 他并没有Z字形攀登在黄带底下,也没有为了前往南峰岩沟而正在冰壁上移动。 一个像小型垃圾一样的小红点。 在动。 正在往上移动。 红点在黄带的更上方,朝上方动着。 圣母峰顶正下方的岩壁,羽生的身影在那里。 怎么可能?深町出声低喃道。 怎么可能有那种事? 不可以做这种事。 羽生正在圣母峰西南壁中最危险的地带,静静地往上移动。 住手! 折返回来! 深町咬紧牙根。 10 十一点十三分。 从那之后,红点看起来一点也没有往上爬。 然而,它在动。 以蜗牛的速度,缓缓地往上动。 芝麻绿豆大,勉强才能辨识出的小红点。 一旦稍微移开视线,就要花一段时间,才能再找到那个红点。 羽生从许久之前,攀附在那面岩壁上。 连手脚的细部都看不清楚。 深町按下快门。 一张。 两张。 三张。 按着按着,强烈的恐惧感向深町袭来。 当时也是 当时也是如此。 井冈弘一和船岛隆死去的那时候,自己也像这样拍照。 当时? 不是太久之前。 今年。 今年五月。 在拍照的取景器中,井冈和船岛的身体开始往下滑,被抛到半空中 事隔不到一年。 那也是用同一台相机,同一支五百毫米变焦镜头拍的。 摔下去 深町心想。 羽生会摔下去吧。 理由并不是状况类似,或者相机相同。 而是,那么困难的岩壁怎么可能爬得上去。 若是坚硬的岩石,无论多么突出,羽生大概都爬得上去。 若是不到海拔两千公尺的夏季岩场,不管悬浮的石头再多,羽生大概都会攀完它。 但是,并非如此。 那里是地面上超过八千五百公尺,位于这地球上最高处的岩壁。而且质地脆弱。 羽生没有携带足够的楔钉和钩环,试图单独无氧爬上那里。 氧气是平地的三分之一。 连保持意识清楚都很困难的地方。 什么都不做,光是睡觉也会累积疲劳的地方。 而且,羽生在那个超过海拔八千公尺的地方,已经待了三天。 缺氧应该腐蚀了羽生的身体和心神。 究竟是多么强的意志力,支撑着他攀登那座高峰呢? 羽生,住手! 深町叫道。 给我住手,再别爬了! 不可能传进羽生耳中。 羽生不可能听得到,然而,深町不断叫道。 以右手抓住相机,想把它狠狠砸在岩石上。 这种攀登叫人看不下去。 开什么玩笑。 我受够了。 恕难奉陪。 我已经不想在自己架起的相机取景器中,看到人摔下去了。 而且,羽生是因为我说了那句话,现在才在爬圣母峰顶正下方那面岩壁。 深町想把相机连同小型三角架砸在岩石上,但是他做不到。 他的手停下来了。 你要逃吗? 深町听见了声音。 深町,你都来到了这里,还要逃吗? 深町分不清是自己的声音,还是羽生的声音。 在这里逃走,就这样回日本,你在那个城市里活得下去吗? 一直后悔着这时的事,就这样度过余生吗?你有办法吗? 拍我! 是羽生的声音。 像是咙喉被什么卡住的嘶哑嗓音。 对了。 当时,羽生叫我拍他。 出发之前,在基地营的帐篷中。 他说:拍我! 以免我逃出这里。 他应该确实那么说了。 想要逃出这里的,不是羽生,而是我。 是我想逃出这里。 好吧。 我就拍你。 如果你有本事摔下去的话,尽管摔下去。 我会拍下你摔下去的身影。 深町又把手中的相机和三脚架放在岩石上。 将相机对着峰顶,把峰顶正下方的岩壁纳入取景器中。 这时 深町看见了。 当他把相机镜头从左往右移动,正要把峰顶纳入取景器的时候,有东西出现在取景器中。 深町从取景器移开目光抬头看。 看见了。 飘在西藏那一边上空的白色物体。 而且,那个白色物体在动。 是云。 云像是不祥的生物现身似地,正从圣母峰的西棱爬出来。 这是怎么一回事? 直到上一刻为止,应该万里无云才对。 那是为什么? 云从西藏那一边冒出来,正慢慢地爬向圣母峰顶的岩壁。 羽生! 快逃! 羽生,快逃! 深町一边呐喊,一边架设相机,盯着取景器。 在哪里? 羽生,你在哪里? 不见人影。 看不见羽生。 深町的背脊窜过一阵凉意。 他打了个寒颤,差点头发倒竖。 掉下去了吗? 深町拼命搜寻刚才羽生身处的那一带岩壁。 找到了。 羽生没有摔下去。 或许是克服了困难的地方,羽生身在比想像中更高许多的岩壁上。 动作真快。 距离峰顶,已经不到三百公尺。 还剩两百五十公尺吗? 一栋摩天大楼的高度。 从西棱冒出的云,一度往下爬之后,乘着上升气流,接着爬上岩壁。 按下快门。 一按。 再按。 云步步进逼,来到了羽生下方五十公尺左右的地方。 妈的! 这样下去的话,在云抵达之前,从下面抬头看的深町,大概就会看不见羽生的身影。 羽生啊,快逃!往上逃! 如果被那片云追上,温度会下降。 视野变差,无法辨认路线。 风势增强。 没有半件好事。 妈的! 岂不是一样吗? 深町如此心想。 和当时一样。 一九二四年六月八日 在欧戴尔抬头看的视野中,马洛里和厄文朝圣母峰顶,从东北棱往上爬。 两人在爬第二台阶。 那两人的身影在欧戴尔的注视之下,渐渐被浓厚云层包覆消失。 然后 然后,马洛里和厄文没有回来。 深町心想:如今,我在扮演欧戴尔的角色吗? 羽生是马洛里,而我是欧戴尔。 既然如此,羽生已经不会回来了吗? 羽生! 深町大声喊叫他的名字,按下快门时,羽生的身影被爬上去的云层包覆消失了。 过没多久,圣母峰顶本身就完全被云层包覆而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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