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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二十章真相

众神的山岭 夢枕獏 11578 2023-02-05
1 我在帐篷中蜷缩着身子。 蹲坐在地,用双手抱着膝盖,把背靠在背后的墙上。 只有那里的墙稍微突出,所以如果把重心往后移,连腰的上半部都会碰到墙。虽说是碰到,其实中间隔着帐篷布。 一丁点的空间 那里只有正好足以搭那顶小帐篷的空间。 以冰杖切削岩石根部,制造只能勉强坐下来的平坦地方,在那里坐下来。 羽生也以相同的姿势坐在深町右侧。 两人钻进了露宿袋中。 进入露宿袋中,挺起上半身坐着。 各自的登山背包放在两人的眼前,脚前。 把楔钉打进背后的岩石,固定于那里。 燃着一根蜡烛。 烛火和两人的体温使得帐篷内的温度上升。 把雪放入万用锅,加热融化来喝。 羽生替手指无法顺利动弹的深町做那件事。

至于自己的份,羽生使用自己的万用锅、自己的瓦斯炉,自己取雪加热。蜂蜜、红茶加柠檬汁的热饮这和深町一样。 羽生和深町都喝下大量热饮,吃了晚餐。羽生以药锭摄取维他命C。 这样深町才终于能够正常开口说话。 但尽管如此,固体食物却连预定量的一半都吞不下去。不,是吞进嘴里了,但是没有食欲,作呕欲吐而吞不下去。 头痛。 后脑勺经常头痛,不时随着心跳,像被柴刀拍打似的疼痛袭上身。 狭窄的帐篷。 你听好了,这块岩石底下是唯一能够搭帐篷的地方。而且,只有这个狭窄的地方。羽生如此说道。 如果在其他地方搭帐篷,一个晚上铁定会有一、两块岩石袭击帐篷。 如果砸中头部,稳死无疑。 再说,消耗体力再搭另一顶帐篷很浪费。

如果要在这种强风当中,铲雪固定于岩石上,搭深町的帐篷,大概要花三小时吧。 两人使用羽生的帐篷那是最好的选择。 进入帐篷中,以刚才的位置安顿下来时,羽生说: 你听好了,要保持那个姿势!睡觉的时候也要保持那个姿势。假如上半身趴在前面的登山背包上睡着,落石就会直接击中头部喔! 羽生说:从背靠的岩石算起,大约六十公分内是安全的空间。 假如我是山的话,我大概会毫不客气地把石头丢到犯那种错的人头上羽生低声说道,声音像是在磨擦大型黑色玄武岩。 在这里,别指望再怎么微小的幸运。 深町眼前的登山背包上,放着深町的安全帽。 安全帽的头顶部分裂开了,因为落石直接击中了那里。 头部有一种不同于高山症头痛的疼痛。

手一摸头,接近头顶的头发因血凝结而变得粗糙,那里的肉肿起来了。 因为血止住,所以放任不理,但这到了明天不知道会产生多么强烈的疼痛。 风势强劲。 进入帐篷之后,风势好像进一步增强了。 不时有像岩块般的强风,打到帐篷上。上一秒钟像是要把帐篷压扁,按在岩石上,下一秒钟又打旋,变成试图从岩石上剥落。 风吹过来的时候,眼前的帐篷布会被挤到面前。 这种时候,比起钢骨结构的帐篷,现在这个布制的帐篷反而比较抗风。 不管风怎么吹,帐篷都会像芦苇一样,掌握风的节奏,重新恢复原状。 吃完晚餐,羽生不再开口。 深町以为他睡着了,往旁边看了一眼,羽生没在睡觉,目光炯炯地瞪视前方。 好像有强烈的热气从羽生的身体升起。

他看起来像是要坚持避免多余的交谈。 这大概是因为单独行动的想法仍像炭火般在羽生的心中燃烧。 羽生不管是吃饭时,或者做什么,都完全不会碰深町的东西。至少,他不会为了自己而碰。 把深町的登山背包拿进帐篷内,拨掉登山背包上的雪,把雪弄出帐篷外,是羽生做的。因为抵达这顶帐篷时,深町的身体状况没办法做那种事。 把深町丢进帐篷内之后,羽生再度在暴风雪之中往下爬,收回深町的登山背包。 超人般的体力。 海拔相差二十公尺左右。 虽说只是二十公尺,但不是常人办得到的行为。 他是为了深町而那么做。 把登山背包放进帐篷内,替深町准备食物 然而,他不会为了自己而假深町之手,也不会为了自己而利用深町的东西,哪怕是一公分的卫生纸,他都不使用。

羽生沉默不语地睁大眼睛,好像深町不在那里似地。 浮现在羽生脑海里的,大概是这阵风的事吧。 这阵风,明天也会继续吹吗? 假如这阵风是十二月底会来的那阵喷射气流,提前十多天来报到,暴风雪接下来就会不停地刮,几乎持续一个冬天。 坚持几天的话,风大概会偶而停息一、两天,但羽生没有那样的时间、体力和粮食。 怎么样呢? 激烈的焦躁火焰,好像在无言的羽生中心燃烧。 漫长的沉默之中,深町和羽生一起听着风声。 于是,终于 深町像是无法忍受沉默似地,对羽生问道: 羽生先生深町声音嘶哑地说。 说不定自己没办法从这里活着回去。 就算回不去,也有事情想问。 你为什么要救我 2 羽生只有转动眼球,看了深町一眼。他的眼神中没有表现出任何表情。

深町接收到那道视线,为之语塞,不禁屏息了几秒钟。 然而,下一秒钟,他连忙敞开喉咙,重新大口呼吸。迅速呼吸。一再地全神专注于吸气、吐气。 因为只是停止呼吸几秒钟,体内吸收的氧量就会变得不足。 强劲暴风雪的声音,在帐篷外忽高忽低。 格外强劲的风把帐篷布推到眼前,触碰到鼻尖,好像野兽冰凉的舌头在舔鼻头。 从远方传来吹狗螺的声音,像是愤怒的声音。 听起来像是 朝着某种经过黑暗中的不祥事物,拼命展露怒意地狂吠。 随着它的移动,四处的狗陆续开始叫,一群狗在叫、怒吼 靠了过来。 在这个暴风雪狂风大作的广大空间里乘着风,从西藏那一边缓缓地凌空漫步靠了过来。 喂深町对羽生说。 羽生看了深町一眼。

要来喽!他以畏怯的语气说。 暴跳如雷。 狗凶猛地吠着。 不,这一切都是我内心的声音啊。 你听见了吧? 是狗的声音。 狗? 没错。 比起狗,那已经接近野兽的声音。 你听不见吗? 话一说完,强风又打了上来,帐篷布碰触到脸。 吼野兽的吼叫声打在帐篷上。 帐篷收缩的下一秒钟,从内侧往外鼓胀,野兽的声音变远了。野兽的声音变成人声,无数的人哈哈大笑的声音,和风一起朝天的彼端远去。 脚边有人的脸。 一张、两张、三张 登山背包的表面和帐篷布上,浮现一张张人脸。他们好像来看这顶帐篷内部。 那几张脸在对话,不晓得是谁的脸。 好像有加代子的脸、凉子的脸、纳拉达尔.拉占德拉的脸、宫川的脸、井冈和船岛的脸,又好像没有任何一张脸是他们。

他们嘟嘟哝哝地对话。 然而,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总觉得好像在说自己的闲言闲语。 这样已经。 不行了吧。 你们看,还有气。 喉咙发出声音。 呼噜呼噜 咻咻 可是(嘟嘟哝哝)吧? (嘟嘟哝哝嘟嘟哝哝)吧 所以啊(嘟嘟哝哝)果然吧。 (嘟嘟哝哝) 是喔 咯咯咯 嘟嘟哝哝 嘟嘟哝哝 这些家伙在说什么呢? 在说什么? 喂,我听不见啦! 喂! 听见声音了。 喂,深町。 是羽生的声音。 羽生轻拍深町的脸颊。 意识恢复了。 我 你在自言自语。 我? 嗯。 深町边喘气边咬紧牙根。 我刚才怎么了呢? 那是我自己的声音吗? 是幻听吗? 我以为和羽生对话的内容,到哪里是真的?从哪里开始是幻听呢?

或者,刚才羽生的声音也是幻听呢? 妈的! 我到底怎么样! 到底怎么了! 假如这是单独行动,羽生不在身旁的话,我大概会回应所有找上我的幻觉和幻听,如果外面有人叫我,我就拉开拉链,鞋子也不穿地跑出去,脚踏出去的那一瞬间因为风而失去平衡,一口气从冰壁失足滑落而死吧。 噢,话说回来,我应该有问羽生事情。 什么来着? 就在这个时候。 猝不及防。 忽然间,眼前的帐篷布发出声音裂开,有一个厚三公分、长十公分左右的椭圆形物体落在脚尖前十公分处。 黑色的石头。 是落石。 石头从头顶上某处的岩壁剥离,掉了下来。直接击中了帐篷。假如脚再往前伸十公分,脚尖大概就会被压烂,而变得无法走路吧。

如果击中的是头,不是头盖骨破裂受重伤,就是一命呜呼。 好危险啊。羽生以毫无抑扬顿挫的语调嘀咕道。 真的好危险。 千钧一发之际得救了。 运气真好 深町想那么说,但把那句话吞下去了。 不,不是。不是运气。 这是羽生战胜了山。 我们身在不管石头从上面怎么掉下来都绝对不会击中的地方。 西南壁的路线中,没有几个这种地方。羽生发现、利用了它。 不是偶然救了我们。是羽生的意志救了我们。 寒风从空洞灌了进来。帐篷鼓成圆形,裂缝的布微微发出声音摇晃。 羽生避免头部向前探出,从自己的登山背包拿出一小卷带来的封箱胶带。 剪下一段正好和裂缝一样长的长度。 然而,羽生没有马上动作。 他目不转睛地凝视开着口的裂缝。 怎么了? 深町心想,为什么不用那条封箱胶带修补,不知不觉正要探出身子。羽生对他说:等一下 说时迟那时快 头顶上响起石头击中岩石的声音。 石头从上面掉下来,撞上岩石,弹起来飘在半空中的声音。 那声响夹杂在暴风雪声中传了过来。往往是被风声掩盖的微小声音,但那肯定没错。刚才,石头从头顶上掉下来了。 那不是漫长的思考。听到声音的瞬间,就能理解它的意思。 深町全身缩成一团的那一瞬间,从和刚才的石头形成的裂缝几乎一样的地方,比刚才更大的石头撞破帐篷顶,这次落在深町的脚尖前七公分处停了下来。 片片雪花淅沥淅沥地从裂缝飘了下来。 在那些雪花飘到地上之前,细小的石头碎片宛如斗大的雨滴般打在帐篷上。 小心!一颗岩石掉下来之后,就会引发岩石再掉下来。羽生说道。 深町一面肩膀上下起伏地呼吸,一面点了点头。 用不着点头。 深町好歹知道那点常识。 如果一块岩石掉下来,岩石下坠时,会撞上悬浮的岩石和极危险地附着在岩壁上的岩石。 再者,开始下坠的另一块岩石又会引发别块岩石,而那块岩石又引发别块岩石 以这种连锁效应的形式,有时让无数块岩石掉下来。 但是,一块落石并不会经常引发好几块落石。 再说,刚才第一块落石和第二块落石之间,有一段短暂的间隔。一般来说,人都会下意识地判断,认为已经安全了。 但是羽生没有那么做。 羽生日常性地要自己做如此细腻的观察。 到了这个地方,可以说已经是和这面名为西南壁的岩壁或者说是圣母峰这座山的习惯,互别苗头。 假如我是山,我大概会毫不客气地把石头丢到犯那种错的人头上。 说不定羽生是把这座山视为拥有一种人格,与她对峙,彼此刺探内心想法。 又隔了几秒钟的时间,羽生用封箱胶带堵住变得比刚才更大的帐篷裂缝。 如果山是一种野兽,那头野兽现在在深夜里醒来,凶猛地咆哮。 深町心想,羽生和自己如今在那头野兽的怀里。 长谷那家伙羽生忽然低喃了一句。 长谷?深町问道。 长谷大概也受到山的喜爱吧。大概 羽生先生呢? 我不一样。我彻底被山讨厌了。 所以,长谷 你是指,他粗心大意了? 天晓得。 羽生说完,像是在对他高喊我知道唷似地,一团暴风雪从高空一下子打在帐篷上。 难免会粗心大意。 深町如此心想。 从危险而陡峭的冰壁爬下来。 终于抵达帐篷。 搭在斜坡上的帐篷。一失足滑落就会没命,但不致于犯那种错的斜面。 晚上 终于抵达那顶帐篷,举起一只手对着出来迎接的伙伴笑着说: 嗨。 在伙伴的头灯光中的那张笑脸,忽然消失在黑暗中。接着,在伙伴的视野角落下方的黑暗中,随着咯当一声,红色的火花四溅。 原来是滑落时,冰爪的刀尖抵在岩石上,磨出了火花。 就那样。 也有登山者就那样,连声音都叫不出来就死了。 粗心大意 如果这么说的话,真的是如此。 有人充内行地说:越危险的地方越会注意,所以危险的地方反而安全。 危险的反而是下到安全的地方时。 此外,每次发生山难,新闻主播就会念千篇一律的稿子:因为罹难者小看了山。 白痴。谁会小看山啊!没有人会小看山。 至少,深町认识的登山家当中,没有那种人。没有人想死。 为了保住一条命,什么事都肯做。做所有想得到的事。像是削短铅笔,或者拿掉药锭的包装,哪怕是那张薄如蝉翼的银纸的重量,也要试图减轻行李。为了活下去,会做一切努力。 一趟远征中,企图登顶的人会踏出比几千步、几万步、几十万步更多一步。 视情况而定,有些地方必须以自己的意志控制,一步步踏出。 然而,能够持续好几天、好几十天,从早到晚二十四小时那么做吗?有时候会忽然失去干劲。不假思索地以连续动作的下一步骤,向前踏出那一步,那个时候,偶然的那一步经常会夺走登山家的生命。 那一步不能怪他。 只要是人,任谁都有松懈的瞬间。 如果说是不经大脑,或许确实是不经大脑的一步。然而,假使在超过八千公尺的地方,大脑因高山症而受损,拖着达到疲劳极限的身体和精神,能以自己的意志控制自己的身体动作到何种程度呢? 有人无动于衷地教育我们:在不管怎么想都只能说是安全的地方,也会发生雪崩。 如果雪积在斜坡上,即使那是再平缓的斜坡,也可能发生雪崩。 我知道。我知道那种事。 如果这么说,哪里也不能去。 如果不想死,除了不去爬任何一座山之外,别无他法。 难道要因噎废食,从此不准去爬山吗? 人只是为了长命百岁,而把自己关在家里吗? 人会在一瞬间粗心大意。 因为是人。 人不会故意这么选择。 谁会选择发生不幸的瞬间呢? 那只能说是神的选择。 人的一瞬与神的一瞬交错。 人的一瞬与神选择的一瞬接触,人的某种行为在那时候,进入了神的领域。 于是,人死亡。 我只知道这一点。羽生嘀咕了一句。 那意谓着长谷死了,而我还活着。 深町心想,羽生不只是活着。 他仍站在第一线上,而且现在在圣母峰的西南壁。这个男人像垃圾一样攀附在西南壁的岩石之间,仍然面对着自己心中的猛兽,面对着心中的魔鬼。 为何去爬山呢? 为何去登山呢? 没有答案。 因为那等于是在问:人为何而活? 假如有人能回答那个问题,那是能够回答人为何而活这个问题的人。 令人发狂。 人是为了自己体内某种令人发狂的情绪而登山。 人是为了拒绝回答为何登山这个问题而登山。 峰顶不会回答。 峰顶没有答案。 踏上峰顶的那一瞬间,天上并不会响彻玄妙的音乐,答案也不会静穆地从天而降。 人大概不是八成不是为了那种事而登山。 仿佛从平地抬头仰望天际般,以痛苦的心情抬头看那座覆满雪的峰顶 那是因为峰顶仍属于天上。 踏上的那一瞬间,峰顶属于地上。 人是否踏上峰顶,然后朝某个方向迈步前进就好呢? 无解。 无解。 因为无解,所以想爬下一座山。 更困难、更危险的山 为什么呢? 自己理应问这个男人原因。 随着粗重的呼吸吐出,而忘了它吗? 是山的事吗? 或者 噢,是我的事。 我想起来了。 自己是否打算问这个男人:为何如此严苛地把风险降至最小的羽生,会甘冒那种危险来救我呢? 为什么?深町忽然又问了。 为什么?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救我? 刹那间,羽生又移开了原本对着深町的视线。 一阵漫长的沉默。 羽生和深町噤口的时候,只有暴风雪的声音持续轰隆作响。 是岸啊羽生忽然说道。 救你的不是我。是岸 岸? 羽生默默无言,没有点头,而后缩起下巴说: 这样扯平了。 扯平? 我的意思是,我活到今天和人互不相欠。羽生说道。 你指的是那位岸吗? 嗯羽生点了点头,然后又沉默了。 只有风势起伏,摇动帐篷。 一阵沉默之后,羽生嘀咕说道: 登山绳确实是被刀子割断的 可是,割断的人不是我。 是谁? 是岸。岸本人拿出自己的刀子,用它割断了登山绳 羽生发出像石头一样僵硬的声音说。 当时,格外强劲的风摇动帐篷。 你至今告诉过谁这件事吗?深町问道。 没有。你是第一个。 是喔 深町心想。 原来是岸自己当时以刀子割断登山绳的吗? 岸为了救羽生,自己选择了死。 你为何沉默至今?深町问道,但是羽生不回答。 他瞪视半空中。 在一阵漫长的沉默之中,帐篷内的空气仿佛嘎吱作响,只有风声呼啸。 山呜呜地咆哮。 羽生的视线在不知不觉间转了回来。 3 好像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 那段期间内,暴风雪声忽高忽低,感觉简直像是飘浮在那阵声音之中。 有时幻听是基于现实中的风雪打在帐篷上的声音,有时幻觉和幻听也会跟它们完全无关地找上门来。 深町无法区分是梦境,抑或是现实。 看见一群提着灯笼的女人排成一列,缓缓走在遥远下方的西谷上。 那看起来也相当鲜明。 然而,自己如今身在帐篷内,晚上外面风雪狂吹,深町觉得不可能看得见那种景象。不可能看得见,而且不管看不看得见,不可能有一般打扮的女人络绎不绝地走在西谷的那种地方。 明知如此,还是会看见。 热汤煮好了。 有时候,忽然从外面传来加代子的声音。 那种时候,会差点忍不住站起来,拉开帐篷的拉链。 现实和幻觉互相交替,时而融合,分不清现实和幻觉之间的界线。 如今也发出声音。 女人的声音。 你在哪里? 耳边传来凉子的声音。那声音靠了过来。 我来救你了。你在哪里? 宫川和船岛的声音也和凉子的声音一起发出。 喂 喂 深町倏地睁开眼,抓住一旁羽生的肩。 喂,来了! 什么来了? 救兵啊。你没有听见那个吗?说完,侧耳倾听的那一刹那。 呼 像是在嘲笑他似地,风从空中打在帐篷上,完全听不见人声。 只听得见风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以及帐篷不停摇晃的声音。 羽生不发一语,轻轻拍了深町的肩膀一下。 全身虚脱。 已经不行了。 这下死定了。 我就要死了。 深町如此心想。 在这里死去。 在这么狭窄的帐篷中死去 丝毫无惧。 只是体认到自己大概快死了。 如果这种风持续吹两天,我就会死。 然而,就算我死了,羽生也会活下去吧。 如果风停止,羽生大概会把我结冻的尸体留在这里,又朝峰顶迈进吧。 灰色岩塔 等在前头的终于是这面西南壁的最大难关。 这个男人会朝那里爬上去吧。 要怎么爬上去呢? 这个男人要怎么挑战这件几乎不可能的事呢? 要怎么做深町在快速呼吸之下问道。 每次说话,白色的雾气就会朦胧地飘在蜡烛的火光之中。 什么怎么做? 明天放晴,风停的话。 爬啊。 走什么路线? 说话吧。 说话的时候,大概不会死吧。 不说话的话,就是死的时候。 从这里往左Z字形攀登四十公尺。羽生说道。 羽生会陪着我吗? 既然如此,问吧。 下一个问题是? 然后? 很好。总之,发问就好。 然后? 然后? 然后? 怎么样? 我的喉咙有发出声音吗? 还没有听见那种喉咙被痰卡住,呼噜呼噜的声音吧? 肺水肿。 因为如果变成那样,就完蛋了。 然后?深町问道。 从那里直接爬到左岩沟的入口羽生说道。 他开始嘟嘟哝哝地低声说起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 羽生对这面西南壁了若指掌。 恐怕比谁都清楚。换句话说,是比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清楚的意思,也是比至今出生在世上的任何人都清楚的意思。 这几年内,羽生大概每天夜里、每天夜里都在想像中,持续地爬这面西南壁。 羽生肯定以十公尺为单位,把这整条西南壁的路线都输入了脑袋中。视地点或岩壁而定,有时以一公尺、甚至几公分为单位,将细节装进脑袋中。 他至今应该藉由那些资讯,一次又一次地在脑海中无限地组合各种天气、各种温度、各种强度的风的情况,累积模拟训练。 从现在所在的地方,在冰壁上往左Z字形攀登一节登山绳大约四十公尺左右。 那里是中央大岩沟。 从那里往上爬。 是宽二十公尺的冰壁。 斜度大约五十度。 那面冰壁延伸至左岩沟的入口。 大约八十公尺 两节登山绳,会抵达左岩沟的入口。 那里的高度是七千六百八十公尺。 高约三百公尺的巨大岩壁在那里朝天耸立。黑漆漆的垂直岩壁,连雪都攀不住。 名为岩带西南壁最大的难关。攀越这个岩带后,就是海拔八千公尺的地点。 经常暴露在不断掉下来的落石和强风之中。 岩带左侧和右侧,各有一条岩沟向上延伸。 岩沟岩壁上垂直延伸的岩沟。 左边的岩沟向圣母峰的西棱延伸,右边的岩沟向圣母峰的南棱延伸。要攀越岩带,除了利用左右的其中一条岩沟之外,别无他法。 羽生企图走的路线,是英国队于一九七五年利用的左岩沟。 从岩沟的入口,以两节登山绳的距离抵达像井底的地方。岩壁从左右变窄,变成宽三至四公尺的岩沟。这条岩沟附着结冻的雪。 要从那面冰壁往上爬。 一般是没有氧气没办法攀爬的地方。 随着往上爬,会越来越陡,斜度从五十度变成六十度。 尽头有高二十五公尺的岩石垂壁。光溜溜的坚硬岩石。爬完这道壁之后,才能来到岩带左边的上层。 一条倾斜的路从那里往右延伸。湿漉漉的细小岩屑积在那条倾斜的路上。这条路线一步都轻忽不得。 从这里往右斜上方移动,会来到一个小房间大小的雪田。 攀越这里,进入塞满雪的岩沟,上升一节登山绳,来到海拔八、三五〇公尺的地点。 那里就是下一个营地。 羽生将连续攀登八小时到那里。 是否能从如今身在七千六百公尺的地点,攀越岩带上层八千公尺,抵达八、三五〇公尺的地点,是攻下这面西南壁的一大重点。 从那里选择通往南棱的路线。 从黄带正下方往右移动。 黄带是横亘于圣母峰超过八千公尺的高度,巨大的黄色地层。 沿着黄带在附着雪的岩带上移动,来到从南峰岩沟南峰陡峭的岩沟突出的雪壁。从这里进入岩沟,爬完雪壁之后,就会来到南峰坳日本所说的鞍部。 位于圣母峰的南峰,八、七六〇公尺正下方的地方。 从那里开始是所谓的传统路线。 距离峰顶的海拔落差还有一百公尺。 右侧也就是连接突出于甘顺冰河这一边的雪檐,像镰刀般的棱线上,冬天的狂风会从南坳到洛子峰之间疾驰而过。 气温恐怕低于零下三十度。就风造成的体感温度思考,也可能变成零下四、五十度。 接着,攀越希拉瑞台阶,来到圣母峰顶。 那就是羽生预设的路线。 下山使用传统路线。 在南坳过一晚,之后一口气往下冲到基地营 羽生把话切成零零碎碎地说。 那种事有可能办得到吗? 理论上是有可能。 如果天公作美,没有被落石击中,没有起风,没有犯任何小失误,体力也有,而且适应高度到可能的极限 尽管如此 但尽管如此,那仍旧是人的理论。实际上还没有人办到过。因为大家认为那是不可能的任务。 然而,若是待在羽生的身旁,就会令人产生这个男人办得到的心情。或者这个男人也许办得到那件事。 羽生自己按照预定行程。 背着深町在七千六百公尺的高度行动,而且还剩下充沛的体力。 这个男人的话 然而,有某种奇怪的情绪令深町耿耿于怀。 大脑是否因为缺氧受损,脑袋出了问题呢? 想不起那件事。 那是什么呢? 那对于羽生而言,应该是个重要的问题。 是什么呢? 装备的事吗? 或者,是路线的事吗? 噢,对了。 是路线。是路线的事。 深町察觉到那一点。 察觉到的时候,把那句话说出了口。 既然这样,到头来,你要走传统路线登顶吗? 说完之后,深町意识到那句话具有的分量,以及那句话的可怕之处。 你说什么?羽生以低沉的嗓音,低吟似地说道。 他缓缓地整张脸转过来,把视线对着深町。 眼神中不是映着烛火,而是发出更强烈的光芒。 你说什么?羽生又说了一次。 平静的低沉嗓音。 深町险些因恐惧而毛发倒竖。 他没有发现自己的牙齿互相碰撞,喀嗒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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