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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三章饿狼

众神的山岭 夢枕獏 13959 2023-02-05
1 大英帝国英国,为了踏上圣母峰顶,第一次派出远征队是在一九二一年。 队长是霍华.巴瑞上校。 一行人先从印度进入西藏,尝试从西藏这边登顶。 当时,他们抵达了七千九百公尺高的北棱。 第一批成员当中,也包含了三十五岁的乔治.雷.马洛里。 第一次远征没有登顶。英国第二次派出远征队是在隔年,一九二二年。 这时的队长是查尔斯.格兰佛.布鲁士。 查尔斯.格兰佛.布鲁士可说是大英帝国时代的英雄。他是英国在描述印度、中亚探险史时,一定会提及的大人物。当时也是在西藏这边的绒布冰河末端扎基地营。海拔大约五千四百公尺。氧气在这里只有平地的一半。 三十六岁的马洛里也参与了这趟远征。 队伍第一次攻顶,到达八、二二五公尺的高度,第二次攻顶到达八、三二六公尺。这当然是人类第一次体验的高度。

不过,这趟远征也无法踏上峰顶,队伍返回英国。 英国第三次派出圣母峰远征队来到这块土地,是在一九二四年。 然而,这趟远征也失败了。前往攻顶的马洛里和厄文就这么一去不复返。 结果,二十九年后,到一九五三年才终于有人踏上圣母峰顶。 英国队队员纽西兰人希拉瑞和雪巴人丹增,踏上了这座世界最高峰的峰顶。 过程中,虽然隔了一段政治性的空窗期,但说起来,这项登顶的壮举是历经三十二年奋战的成果。 然而 其中留下了一个谜题。 说不定在一九二四年六月,马洛里和厄文用他们的双脚踏上了圣母峰顶。 这是有根据的。 最后以肉眼确认两人正在行动的身影时,两人的身影几乎在峰顶正下方的位置。 马洛里和厄文两人出发前往攻顶,遇上某种意外而一去不回是事实,但那起意外发生在什么时候呢?

是在登顶之前? 还是登顶之后? 但是,那是一个无人能够得知的谜题。 然而,只剩下唯一一个能解开谜题的方法。 2 第一次攻顶队的诺顿和索莫威尔体力用尽,无功而返是在六月四日。 六月四日当天,选出第二次攻顶队的队员。两个名额中,一名已经决定是马洛里。另一名则由马洛里本人从队员中挑选。 马洛里选择了厄文。 安德鲁.厄文当时二十二岁。比起以马洛里为首的其他杰出队员,厄文的经历虽然略微逊色,但在这趟远征的前一年一九二三年,他获选为牛津大学东斯匹次卑尔根远征队的队员。斯匹次卑尔根群岛内部有高峰和冰河,是连接北极海的群岛。厄文在那里以滑雪渡过冰河,将好几座峰顶踩在脚下,其中,甚至有山被命名为厄文。无论就体力或精神而言,他身为探险家的素质都无从挑剔。

除此之外,厄文擅长操作氧气呼吸器等器材,马洛里挑厄文为伙伴的主要理由就在于此。 远征的一开始,马洛里对使用氧气持保留态度。但在这次攻顶之际,他决定使用氧气。 如今,在攀登喜玛拉雅山时使用氧气已经成了一项常识。但在当时,对于使用氧气仍有许多存疑的意见。 其一是氧气具有多大的效果?确实,在氧含量低的高山,如果有供氧,行动起来会变得轻松,就知识层面而言是合理的。 然而,也有人认为,如果充分适应高度,是否就不需要使用氧气了呢? 人类能够适应高度的极限,大约是六千五百公尺。一旦高于这个高度,无论再怎么能适应高度,都会得高山症。光是静静躺着不动,都会渐渐累积疲劳,迟早没命。 然而,如果能够好好适应高度,并不会马上死去。纵然是超过八千公尺的高度,在一段时间以内,都能够不靠氧气行动。所以,无氧派的人认为:只要在那段时间内,不靠氧气爬上峰顶再折返回来就行了。

目前,法国Gerzat公司制的铝合金氧气瓶,将容量四公升的重量减轻到五点七公斤,能以两百三十气压,将大约九百二十公升的氧气装进一支气瓶中。然而,在一九二四年,一支气瓶气筒的重量就将近十四公斤。 而且,一支气筒的氧气容量远比现在来得少。以一百二十气压,只能装进五百三十五公升的氧气。 因此,马洛里和厄文从第四营出发时,各自背了两支氧气筒。再加上一般的登山装备,如此要攀爬喜玛拉雅山时,这些多余的重量会成为登山者肩头极大的负担。 顺带一提,当时的氧气呼吸系统极易故障,无论是结队移动还是高处行动,经常都得修理。特地带去的系统不能用的情形也不在少数。故而,反对派认为:即使系统顺利运作,因为背负额外重量而消耗的能量,大概也会抵消掉氧气提供的能量。

马洛里当初也是站在不支持使用氧气的立场。 一九二二年第二次远征圣母峰时,马洛里在前往印度的船上,写了一封信给大卫.派,内容如下: □□□ 能爬那座山的机会非常少 然而,明明人生中有其他值得去做的事,却像这样再度前往圣母峰,我觉得这实在是件不愉快的事。更何况,一想到背上扛着四支氧气筒,脸上戴着口罩爬山 哎呀,这件事就失去了所有魅力。 另外,非常英式的思想,不容许在攀爬喜玛拉雅山时使用氧气。 因为使用氧气踏上圣母峰顶是一种作弊的行为。 不过这种想法,在容忍使用氧气的登山家心中却解读为: 纵然是作弊,但若不使用氧气呼吸系统,就到不了圣母峰顶,那么就应该使用氧气。 使用派认为:应该可以同意使用氧气,将之视为一种必要之恶。

然而 基本上,犹豫是否使用氧气的马洛里,究竟是因为怎样的缘故,而改变了心意呢? 可能的理由有二。 一是队长布鲁士因空气稀薄而引发心脏疼痛。 布鲁士和马洛里合作,从六月一日起奉献自我地投入设置第五营等工作。在没有供氧的情况下,大量耗费体力的工作使得布鲁士心脏衰弱,因此,布鲁士和马洛里从第五营下山。 另一个理由则是,第一次攻顶队的诺顿和索莫威尔也是因为没有使用氧气而打退堂鼓。 马洛里八成是因为这两个理由,而下定决心使用氧气。 六月六日上午八点四十分,马洛里和厄文各自背着两支氧气筒,从第四营出发。 两人都只稍微吃了一点欧戴尔他们煮的早餐。 马洛里和厄文在那天内进入了第五营。 □□□

第五营无风,可望继续前进。 这封信经由挑夫之手,送到了第四营。 六月七日,欧戴尔进入第五营,马洛里和厄文进入第六营也就是最终营区。 从那里往前进,再也没有任何营区。 所以必须从第六营朝峰顶迈进,然后再回到那里。这得在一天之内完成。 当年,并不像现在有高山用的羽绒外套。所有人各自穿着不同的服装。 在超过八千公尺的高度露营,以当时的服装而言,意味着死亡。 有一张照片。 是在一九二四年这趟远征时,在基地营所拍的照片。照片中是马洛里、厄文、诺顿、欧戴尔、索莫威尔、布鲁士等九名队员,身上的衣服五花八门:有人穿旧粗呢格纹上衣,有人只在外套上围着羊毛围巾。 顺带一提,第一次圣母峰远征队,队员的装备大致如下:

老旧的粗呢格纹上衣。 大外套。 羊毛围巾。 针织衫。 编织毛袜。 阿尔卑斯登山靴。 不像今天有质地轻巧的防寒衣物和用品。 这支第一次远征队的队长霍华.巴瑞上校,是穿着菱格纹上衣、顶级格纹粗呢短裤,喀什米尔绑腿,参与这趟远征。 马洛里最后一次出发前往攻顶时的服装,是骑马装加上围巾。看他离开第四营时的照片,应该是小腿扎绑腿,穿着登山靴。 今天如果穿这种轻便服装,大概连日本冬天的山都上不了。 六月八日。 欧戴尔从第五营出发,迈向第六营。 马洛里和厄文应该已经离开第六营,视情况而定,说不定正在攀爬圣母峰的最终山锥之壁欧戴尔如此认为。 云层罩顶,欧戴尔独自攀爬喜玛拉雅山的岩檐。半路上,欧戴尔捡了一块应该是圣母峰上首见的化石。不久之后,欧戴尔看见了历史性的一幕景象。

当欧戴尔爬上一百呎左右的岩石,站到上面时,部分云层忽然分开,露出圣母峰顶,以及连接峰顶的岩檐。 欧戴尔在那道岩檐的一部分人称第二台阶的地方,发现了两个人影。 他们分别是马洛里和厄文。 带头的人影在雪坡上移动,抵达上方的岩石台阶。另一个人影随后移动,和走在前头的人影在岩石台阶会合。 欧戴尔看到这里为止。 因为云层再度流动,遮住了圣母峰顶和岩檐。 那就是马洛里和厄文的身影最后一次被人亲眼看见。 马洛里和厄文就那么以圣母峰顶为目标,一去不复返。 然而 假如两人按照预定行程从第六营出发,两人的身影应该在更高处才对。 马洛里从第六营,透过挑夫将两封信分别送给了诺尔和欧戴尔。 给诺尔的信中提到,马洛里在一大清早出发,并写道:自己最晚在早上八点会穿过峰顶山锥下的岩带,或山棱的天际线。

第六营的高度是八、一五六公尺。第一台阶是八千五百公尺。看见两人身影的第二台阶高度是八千六百公尺。 撇开水平距离不谈,若以垂直距离计算,两人当时往上爬了四百四十四公尺。距离峰顶,还剩两百多公尺。 当时是十二点五十分假设两人按照预定行程,在早上六点左右出发,则已经过了六小时五十分。 花了六个多小时,只爬了四百四十四公尺高,即使是在超过八千公尺的海拔高度,若将两人之前的脚程、天候和山棱地形列入考虑,也不可能那么慢。 难道途中发生了什么意外吗?连结氧气筒的呼吸系统发生问题,花时间在修理它吗? 遇上难缠的岩场,在那里耽误了时间吗? 能想到的状况顶多只有这些。 唯有一件事是确定的。那就是 两个男人以尚无前人履及的世界最高峰为目标迈进,就此一去不复返。 两人在高度八千六百公尺这世上最接近天空的地方消失无踪,和世上断绝了一切的通讯。 3 有关两人消息的线索为人所发现,是在一九三三年。 这一年,大英帝国组成第四次圣母峰远征队,四度挑战世界最高峰。 距离上一次,马洛里和厄文一去不回的远征,已经过了九年。 第六营也就是最终营区,当时设置在八、三五〇公尺的高处。 这趟远征也以失败告终,但到了五月三十日,出发前往第一次攻顶的哈里斯和华格纳两人,从第六营出发之后,前进了一小时左右,在快到第一台阶的地方八、三八〇公尺附近,发现了一支冰杖。 那支冰杖在攀往第一台阶途中的岩壁上。 当时认为那可能是马洛里或厄文的冰杖,后来确定是厄文的。 这支冰杖引发了一个谜题。 厄文弄丢这支冰杖,是在攀爬途中,或者下山途中呢? 在第二台阶看见两人的身影,如果欧戴尔的证词是真的,自然会认为厄文是下山时弄丢的。因为,假如在攀爬途中丢了冰杖,应该不会继续前进。第二台阶比掉了冰杖之处更接近峰顶。正因没有丢掉冰杖,两人才到得了那里。 他们可能在这里遇上了某种意外。 那起意外,大概是发生在下山途中。而且是后来无法再拿起那支冰杖的意外。下山时在那里发生了危及遇难者生命的意外。何况尸体不在那里,代表遇难者的身体从那里向下坠落。 恐怕是下山时,马洛里或厄文脚底打滑。这时,两人大概是以登山绳互系身体。 如果系着登山绳,当马洛里或厄文在这里滑落,就会拖着另一人,结果两人一起从这里往下坠落。 如果是在较低处,一方应该就能设法以登山绳撑住先坠落的伙伴,但在这个高度发生意外时,实在无法瞬间采取正确的因应之道。 无论如何,意外发生在那一处,而冰杖留在那里。 问题是,在这里发生意外,死掉的只有厄文或马洛里其中一人吗?或者两人一起丧生了呢? 如今,这个答案并不存在这世上,总之,一般人自然会认为,马洛里和厄文在下山途中,因为那起意外而一起死了。 然而,那也没有解开另一个更大的谜题。那就是: 马洛里和厄文究竟有没有踏上圣母峰顶? 当时,他们到底有没有征服世界最高峰顶呢? 两人开始下山,是在踏上峰顶之后?还是踏上峰顶之前? 发现冰杖也没能回答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的研究人士美国人汤姆.霍尔茨在《The Mystery of Mallory and Irvine》中,展开了复杂的推论。 汤姆.霍尔茨提到,马洛里和厄文可能在爬完第二台阶后各自行动。 爬完第二台阶之前,两人浪费了时间,而且氧气不足。因此,厄文把自己的氧气让给马洛里,马洛里独自朝峰顶迈进。 马洛里朝峰顶攀爬,而厄文从那里下山到第六营。厄文可能是在单独行动之际,在下第一台阶时脚底打滑而滑落,把冰杖遗留在那里。 马洛里则凭一己之力,虽然踏上了峰顶,但在回程的下山途中也因为意外而滑落,或者没有在天黑之前回到第六营,被迫在某个岩石后面露营,因而冻死 汤姆.霍尔茨如此推论,然而,这个说法有太多仰赖想像的部分。特别是关于马洛里是否踏上峰顶这件大事,仅止于有可能的程度。 一名登山家抵达距峰顶的垂直距离还有将近两百公尺的地点,这件事实并没有让那位登山家踏上峰顶的想像成真。 对那位登山家来说,从那里到峰顶的行程无论再怎么容易,都不可能办得到。 结果 英国派出第五次、第六次、第七次远征队,自一九二一年以来,到一九三八年为止,十七年内持续派远征队前往圣母峰,却一再无功而返。 正式踏上圣母峰顶,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一九五三年。 自从一九二一年进行第一次远征以来,在整整三十二年后的五月二十九日,英国队的希拉瑞和丹增终于将圣母峰顶踩在脚下。 然而,谜题仍然没有解开。 许多人认为:马洛里和厄文在一九二四年站上了圣母峰顶。最后目击到两人的欧戴尔也如此认为。 究竟他们当时有没有踏上峰顶呢? 其实,是有方法可以解答这个疑问的。 一九二四年攻顶之际,马洛里向队员索莫威尔借了柯达的折叠式相机带去。 BEST POCKET AUTOGRAPHIC KODAK SPECIAL。 这台使用一二〇毫米底片的柯达相机,是一九二四年他们展开远征时最新上市的机种。 在此,肯定能说一件事。 假如马洛里站上了圣母峰顶,铁定会用这台相机拍照。这件事是毋庸置疑的。 不管马洛里的尸体在圣母峰的哪个地方,在那具尸体背的登山背包里,都装着这台柯达相机。而且,装在那台相机里的底片现在还能冲洗。 对于汤姆.霍尔茨的问题,制造商柯达公司回答:哪怕经过了五十年的岁月,底片仍能冲洗。 零下三十度到零下六十度就底片的保存场所而言,地球上没有几个像圣母峰的雪中那么适合的地方。 换句话说,要知道马洛里是否站上了圣母峰顶,除了找到马洛里的尸体之外别无他法。发现马洛里的尸体,从他的登山背包中取出相机,冲洗相机里的底片 假如那卷底片中,拍下了马洛里或厄文其中一人站在峰顶的影像,就会彻底改写攀登喜玛拉雅山的历史。 对于这个喜玛拉雅山登山史上最大的谜题,另一件震惊世人的事件,发生在一九七九年十月十一日。 一九八〇年五月三日,日本登山会队的加藤保男①从西藏这一边,登上了珠穆朗玛峰圣母峰。 注①:加藤保男(1949︱1982),于一九七三年沿东南山脊经南坳的传统路线登顶,是圣母峰攀登史上首次在秋天登顶成功者。 他循着几乎和马洛里他们在一九二四年走的相同路线,于晚上八点五十五分站上峰顶。 加藤保男在峰顶上停留十分钟,于九点五分开始下山。太阳早已西沉,半路上,加藤保男被迫露营。 他在超过八千六百公尺的极地露营。 五十六年前,马洛里说不定曾在同一个地方露营过。加藤保男从那个死亡露营地生还。 在这趟远征中,尾崎隆队员同时完成了全世界第一次从珠穆朗玛峰北壁登顶。 在这趟远征之前,日本在一年前(一九七九年),派遣珠穆朗玛峰侦查队前往。 当时,队员长谷川良典从中国队员王洪宝口中得知:在八千一百公尺的地方,发现了西方人的尸体。 一九七九年十月十一日 长谷川良典的东北棱队守在东绒布冰河,试图在六千五百公尺处设置第三营。那项工作告一段落时,王洪宝告诉了长谷川那件事。 相关内容详细记载于一九八〇年一月一日的《读卖新闻》,和同年六月二十五日由读卖新闻社发行的《站上珠穆朗玛峰》中。 □□□ 那是真的吗? 肯定是真的。 两人没有透过口译沟通,以片断的中文进行对话,但长谷川凭直觉听懂了王洪宝的意思。 两人蹲坐在那里,用冰杖在坚硬的雪面上写字,进行笔谈。 真的是西方人吗? 王洪宝用冰杖的尖端在雪上面写道:英国人,八一〇〇。 接着,他急躁地写下几个中文字,然后继续写道: 西方人的长相。一九七五年登山时。男人躲在岩石后面睡觉。大型岩棚。我一扯他的衣服就粉碎了。我捏起来一吹,衣服的碎片就飞走了。他看起来好冷,我就用雪堆在他身上,把他给埋了。 惊人的内容。 王洪宝是一九七五年,中国珠穆朗玛峰登山队的第一次攻顶队员。不过,当时的登顶以失败告终 他面向长谷川,以咬字不清的发音说了好几次English。他似乎坚信只有英国人会死在这么高的地方。 在第一营(五千五百公尺)附近发现英国队露营过的痕迹时,王洪宝也边说English边用手指。他几乎完全不懂英语。然而,他肯定知道English是指英国人。 《站上珠穆朗玛峰》,读卖新闻社 那应该是马洛里或厄文吧? 据说听到这件事时,长谷川这么想。 如果是英国人的尸体出现在那个高度,那么除了马洛里或厄文之外,不可能会有别人。 当时,伙伴有事找王洪宝,打断了这段对话。 但是 中国方面在这之前,为什么不公布那件事实呢? 说到一九七五年,正值文化大革命时期。 □□□ 登山也是一种敬爱毛主席的表现和发扬国威的行为。当时,海外思想、理念,不,甚至连外国人本身,都被彻底视为攻击对象,而遭到排斥。 当时正值仇外时期。因此,中国人可能连外国人的尸体存在中国神圣的最高峰大地之母珠穆朗玛峰的高处,都认为是一种不能原谅的亵渎。 《站上珠穆朗玛峰》中提到,长谷川良典如此认为。 长谷川打算进一步向王洪宝询问详情,确定地点。然而,还没问出细节,王洪宝却丧命了。 隔天,十月十二日 包含长谷川、王洪宝在内的六名队员离开第三营,为了开拓登山路线,而攀爬连接北棱的冰壁。 在下方有巨大冰隙的斜坡上移动时,六人的头顶上突然发生雪崩。 宽五十多公尺的雪和冰块化为奔流,向六人袭来。包含长谷川、王洪宝在内,有四人被那场雪崩吞噬。四人和冰块一起被冲向冰隙。 长谷川奇迹似地卡在冰隙边缘停了下来,但其余三人却和雪崩一起坠入冰隙之中。 逃过一劫的两名队员救出长谷川,并搜寻其余三人,但巨大的冰隙被冰雪埋住,要挖出尸体是不可能的事。 就这样,关于马洛里和厄文的重要证词,随着王洪宝的尸体永远沉封于冰河底。 但是,那具尸体真的是马洛里或厄文吗? □□□ 那么除了这两人之外,还有西方人达到珠穆朗玛峰八千公尺的高度而下落不明的吗? 从北面攻顶的只有英国队七次(一九二一︱一九三八年)、五二年的苏联队、五八年的中苏联合队。除此之外,也有违法的单独行动,但这些人甚至连北棱都没有到达。 苏联队、中苏联合队彻底失败。基于民族性格(?),中苏两国没有提出任何一件关于这种失败案例的官方报告,所以无从确认。但有讯息指出,苏联队的几名队员在八千两百公尺失去行踪。但是,去年秋天参与侦查队的中国登山家,斩钉截铁地否认这项资讯。 苏联队和中苏联合队都没有到达六千八百公尺,彻底地失败了。因此,遗体不可能是苏联人。该名中国登山家明确地一口断定。 这么一来,结论只有一个,王洪宝看见的遗体是马洛里或厄文。 《站上珠穆朗玛峰》,读卖新闻社 即使那具尸体十分有可能是马洛里或厄文,但要在那片辽阔的圣母峰斜坡上找出那具尸体,几近不可能。 一九八六年,汤姆.霍尔茨亲自前往圣母峰,搜寻两人的遗体,但是天候不佳,没有新发现。 4 深町在狭窄的商务饭店房内叹气。 他仰躺在床上。 令人喘不过气的房间。摆了床之后,一旁只剩下勉强能走路的空间。小得可怜的矮桌上,放着一台小电视机,但播不出清晰的画面。那台电视机几乎占据了整个矮桌的桌面。 稍微空出来的地方,放着电话、饭店导览手册,那里已经没有空间能够用来做别的事了。 从尼泊尔回来一星期了。 只和加代子见过两次面。 到井冈和船岛家上香,和工藤见面。 和其他队员虽然有透过电话联络,但是除了工藤之外,还没和其他人见到面。 今天要把洗好的底片交给岳游社的宫川。那是深町在这趟远征中拍回来的照片。 因为远征失败而无法出书,但有几张底片必须交给宫川,供杂志之用。 住进这家饭店的三天,深町大部分时间都仰躺在床上看书。 全都是和圣母峰或马洛里有关的书籍。 深町也把汤姆.霍尔茨著作的日文版重读一遍,并影印了收录在大宅文库中、于山岳杂志所刊载之关于马洛里的报导。稍早之前,深町刚把这些资料全部看完。 如果需要进一步的资料,就必须去岳游社的资料室找,或者和伦敦的山岳俱乐部联络。 现在,深町的脑袋中浮现圣母峰积了雪的白色岩峰。 他梦见过好几次。那是他十分熟悉的一幕景象。 从北棱上的第四营一带,看见的圣母峰山锥。左侧可以看见东北棱脊,经过第一台阶、第二台阶,有一条连接到地球上独一无二之处的棱线。 深町知道。 那幕影像在照片上看过好几次。然而,从不曾以这个角度亲眼看见圣母峰,这只能是从西藏那一边看到的影像。深町看过的是从昆布也就是从尼泊尔这一边远眺的圣母峰。 那么,脑海中为何会浮现这种影像呢? 自从窝在这间饭店,开始看马洛里相关的书之后,便出现了这种现象。 那八成是欧戴尔抬头看过的圣母峰。 然而,欧戴尔看到的是白天的圣母峰,但浮现在深町脑海中的那幕影像,却是夜晚的圣母峰。 宛如天鹅绒的漆黑夜空中,闪烁着数不清的繁星。 每颗星星都一闪一闪地发出令人目眩的光芒,但那些光线既没有温度,也缺乏色彩,只是冰冷、没有生命的光线。 令人目不暇给的星空,仿佛宇宙尽在其中。 圣母峰顶刺进那片星空中。 那座山顶好像属于天际。 看起来就像圣母峰将山顶搁在群星之中。 万籁俱寂,令人激动不已的宇宙寂静降临于地面。 在那片寂静之中,一名男子走在积雪的棱线上。从深町的角度看见的是他的背影。 那个人的背影拖着沉重的脚步,只是默默地走。 他是马洛里吗?厄文吗?还是其他人呢? 深町不晓得。他只知道,自己一动也不动地注视着那幕景象。 深町心情苦闷地注视着独自爬上圣母峰顶的男人背影。 因为自己被那个男人抛下了。 那个男人走了,而自己留在那里。 别抛下我 深町试图向前跨步,脚却纹风不动。 在深町看来,与其说那个男人想要爬上峰顶,不如说他想要回到繁星点点的天上。 在弄清那个男人是否抵达山顶之前,深町醒了过来。 醒来之后,深町仍搞不清楚,自己究竟为什么会做那种梦。 他想,一定是因为马洛里的事占据了整个脑袋。 几句马洛里说过或写过的话,留在脑海角落。 深町仰躺在床上,试着想起那些话。 因为山在那里。 深町记得有这么一句。 他从十多岁就听过这句话,却是在后来才晓得那是一个名叫乔治.马洛里、消失在圣母峰的男人留下来的。 这句话刊登于一九二三年三月十八日星期日的《纽约时报》。 马洛里已经有过两次远征圣母峰的经验,在这个领域中是最知名的登山者之一。 马洛里在巡回演讲中,在纽约短暂停留,接受报社采访,记者在过程中提出如下的问题: 你为何想爬圣母峰呢? 关于这个问题,马洛里回答:因为它在那里。 它指的是世界最高峰,在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地方圣母峰顶。 这句话变成因为山在那里,为世人所记得。 □□□ 在阿尔卑斯山度过的美好一天,就像一首优美的交响曲。 这是一九一四年,马洛里在二十八岁时写的散文集《登山者也可以是艺术家》中的一句话。 比起粗犷的登山爱好者,把热情隐藏在心中的艺术家这种形象更适合马洛里。 马洛里的眼神慵懒,身边有一种独特的孤独氛围。 为了当朋友邓肯.格兰特的裸体画模特儿,他也曾把自己的裸体展现在朋友面前。 马洛里身边甚至散发出同性恋的特质。 姑且不论马洛里本身,知名社会讽刺家班森确实对马洛里有同性的爱慕。 □□□ 马洛里是个感觉很好的人。在我认识的人当中,他是最坦率且心灵纯净的人。而且,他的外表非常俊美,体态秾纤合度,光看他举手投足,就十分赏心悦目。 班森在日记中如此提到。 或者应该说是西方的登山家精神深町从以前就感觉到,英式的登山行为中,摆脱不了征服大自然这种意涵。撇开这段感想触及到哪个层面不谈,在马洛里的登山方式中,不会强烈散发出那种英式作风。 从马洛里的登山方式中,反而可以感觉到一种东方美。从马洛里身上,甚至能够看出他将登山视为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一种方法。 一九〇一年夏天,马洛里和教他登山的欧文、山友廷得耳三人,一起去爬魔地山。 关于当时的事,马洛里投了如下的一篇稿到《登山日报》。 □□□ 这就是这一天最值得记念的峰顶吗?我们是多么地冷静啊!我们并没有高兴到得意忘形。但仍感到喜悦,同时内心为之一凛我们征服了敌人吗?不,征服的不是敌人,而是我们自己。我们成功了吗?在这里,那种话没有意义。我们攻下城池了吗?事情并非如此但,或许是那样没错 深町认为,这篇文章的背后当然洋溢了欧式风情,但其中显然搀杂着东方思维。 然而,不能忘记的是,从一八〇〇年代后期到一九〇〇年代初期,英国或者应该说是以欧洲为主,风靡全世界的时代趋势。 当时的世界,欧洲、美国、俄国、日本等列强正试图填补地图上地球表面的空白部分,画出陆地的世界。 欧洲派出斯文.赫定②、斯坦因③,日本派出大谷探险队④,相继前往中亚地图上的空白区域探险。除此之外,俄国、英国、德国、美国、清朝、日本相互竞赛,就某个层面而言,包含西藏在内的中亚可以说是成了全球瞩目的中心轴。 注②:斯文.赫定(Sven Anders Hedin,1865.2.19︱1952.11.26),瑞典著名探险家,一八八五年夏天,因受聘担任诺贝尔家族的家庭教师,开始了首次的亚洲之旅,此后多次深入中亚、新疆、西藏及塔里木等地,其中最受世人瞩目的是:发现楼兰古城,以及重新界定罗布泊的位置。 注③:斯坦因(Marc Aurel Stein,1862︱1943),英国考古学家。从一九〇〇年到一九三一年,三十年的时间内,斯坦因在中国境内的西北地区(主要是新疆、甘肃)进行了四次探险考察。每次考察的结果都包括了大量文物和各种文字的写本。最有名的是他第二次考察时(1906︱1908)到了敦煌,从莫高窟藏经洞得到了数千件文书。 注④:大谷光瑞(1876︱1948),日本西本愿寺的第二代法主,曾先后三次向中亚地区派遣探险队。大谷探险队的三次考察活动,其收获结集为《西域考古图谱》、《新西域记》等书。 从第一次挑战圣母峰到登顶为止,这段期间内,世界经历了两次大战。 不能忽略马洛里攀向世界顶峰时,背后存在着这样的时代氛围。 英国的山岳俱乐部和马洛里可以说是处于这种时代氛围之中。 究竟哪个国家会最先踏上世界顶峰呢? 深町认为,这场比赛从一九五三年,希拉瑞⑤和丹增⑥踏上圣母峰顶之后,改为美国和苏联这两个大国之间的竞争,看谁先将人类送上月球。 注⑤:艾德蒙.希拉瑞(Edmund Percival Hillary,1919.7.︱2008.1.11),生于纽西兰奥克兰,一九五三年成功登上圣母峰,蒙英国女王封为爵士。 注⑥:丹增,雪巴人,为艾德蒙.希拉瑞攀登圣母峰时的向导。 深町理解到,阿波罗计画其实是一场大规模的登山。 月球是地球上剩下的最后一座最高峰。 把基地营设置在休士顿,从那里让充当第一营的太空船飞进宇宙空间,顺着月球轨道,将那里作为第二营,让最终营区着陆于月球表面,再从那里让人的足迹踏上月球。 由于空气稀薄,因此太空人会像爬喜玛拉雅山要准备氧气和口罩一样,穿上太空装、背着氧气筒,降落在月球表面上。 登陆月球是一种和爬喜玛拉雅山的流程最类似的行为。 深町的思绪变得漫无边际。 空调刺耳的声音响彻房内。 宫川应该差不多要来了。 就在深町那么想时 枕边的电话响起。 深町仰躺着接起话筒。 喂,是我啦。耳边传来宫川的声音。 宫川经常和深町一起工作。他是岳游社的编辑,担任《地平线会议》这本户外杂志的副总编辑。 我现在在楼下的茶馆。你能马上下来吗? 我这就过去。 说完,深町放下话筒,站了起来。 5 对了,关于羽生丈二的事把深町准备的照片看完一轮之后,宫川说道。 宫川小心地把看完的照片收进自己的皮包,又点了一杯咖啡。在咖啡送来之前,宫川说出了羽生丈二的名字。 知道什么了吗? 不,那倒是不晓得。我试着和几个可能知道羽生近况的人联络,但好像没人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 为什么? 不晓得。他原本就是个有点特立独行的人。很少人会在意那家伙现在在做什么 是喔 喂喂喂。我说你啊,你真的在找羽生的下落吗?是的话,还用不着放弃。毕竟,我只问了几个人羽生在做什么,还没有不厌其烦地四处打听。 宫川边说,边从皮包中拿出新的信封。 这是答应帮你找的羽生的照片。宫川将拿出来的信封放在桌上。 在大乔拉斯峰发生意外时的照片,和远征圣母峰时的照片。这是我们家杂志刊登过的照片影本,这种就可以了吗? 谢谢。感激不尽。 深町伸手拿信封,从中抽出两张影印纸。 不过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要调查羽生的事? 哎呀,没什么大不了的。 深町说着,把拿出来的两张影印纸放在桌上。 他几乎是心不在焉地听着宫川说话。 因为两张影印纸上的照片,夺走了他的注意力。 第一张照片中,是一名头上缠着绷带,左手臂也以绷带吊在肩上的青年。 年纪约莫三十五、六岁吧。他瞪着相机镜头的凶狠目光,和在加德满都遇见的那个男人的眼神类似。 第二张照片是羽生丈二四十多岁的脸。 目光的凶狠程度比起三十多岁时有过之而无不及。眼神中显然带着不满和愤怒。 看起来像是掩不住自己内心的浓厚情感,而将这份情感放进瞪着相机的视线中。 脸颊覆盖着胡子。 那张照片中的脸肯定是四十多岁男人的表情,但表情却带着点十四、五岁少年的稚气。 单枪匹马地把自己身边的所有事物都视为敌人,有时候甚至把自己都视为敌人奋战的那种少年 那个表情中具备了那种少年特有的、说不上是成熟或稚气的剽悍。 照片里中年男子内心里的少年,对着相机说: 我不相信任何人。相对地,谁也不必相信我。我自己一个人 在自己心中如此下定决心的少年,栖息在那张照片里的男人心中。 那张照片甚至令人感到一阵心痛。 因为是影印自印刷的照片,所以黑白对比强烈,反而使得那照片里的男人深藏在心中的秘密,看起来变得鲜明。 是这个男人 深町如此心想。 在加德满都遇见的那个日本人 那个男人和照片里的这个男人是同一个人。 如果如同在加德满都所想,那个男人正是羽生丈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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