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人几乎无法想像以打猎维生是什么情形。
猎人的生活是辛劳、持续的陆上旅行
这种生活经常牵肠挂肚,
总是担心下一次拦截可能不成功、担心陷阱或驱赶猎物会失败,
或者担心猎物根本不会出现。最重要的是,猎人的生活伴随着损失和
饿死的威胁。
康贝尔,《饥饿的夏日》(John M. Campbell:The Hungry Summer)
◇
什么是历史?它是人类数世纪以来对死亡之谜有系统的探索,对征服死亡的期待;它是人们发现数学的无限大和电磁波的原因,也是人们谱写交响曲的理由。如今,如果没有充分信心,你不可能朝这个方向前进;你无法在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有这样的发现,而做好这种准备的基本要素,可以在《福音书》中找到。它们是什么?首先,爱你的邻人,这是活力的极致形态,一旦它填满人心,就会满溢出来,自行消耗。其次是现代人的两个基本理想自由的人格和奉献的人生,缺少它们令人害怕。
帕斯特纳克,《齐瓦哥医生》;克里斯遗体附近发现的书本画线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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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离开旷野的尝试,受泰克蓝尼卡河水的阻碍后,在七月八日回到巴士中。我们无从得知当时他心里想些什么,因为他的日记里什么也没有吐露。他可能根本不在乎逃生之路遭到阻断。的确,并没有什么理由值得他担心,当时正是仲夏,乡间处处是动植物,食物供应无虞。他也许认为,如果能够等到八月,泰克蓝尼卡河水可能就会消退到足以涉过的程度。
克里斯在费尔班克斯一四二号公车锈蚀的车身中,重新安排生活,再回到打猎和采集的生活。他读托尔斯泰的《伊凡.伊里奇之死》(The Death of Ivan Ilych)和克莱顿的《终结者》(Terminal Man )。他的日记中提到,接连下了一周的雨。猎物似乎相当丰富,七月的后三周,他捕获了三十五只松鼠、四只松鸡、五只樫鸟和啄木鸟,以及两只青蛙,并以野山芋、大黄、各种浆果和大量的蘑菇作为补充。虽然表面上看来食物的量很多,但猎物的肉其实非常瘦,而且他摄取的卡路里也远比所消耗的少。靠着一丁点食物勉强维生三个月后,克里斯的热量严重不足,已经面失衡的危险。而且,在七月底,他犯了最后致命的错误。
他刚读完《齐瓦哥医生》,这本书使他激动得在书缘上草草写下兴奋的笔记,并在下面的段落划线:
拉娜沿着朝圣者踩平的路向前走,然后转身走入田野。她在此驻足,闭上双眼,深深地吸入周遭辽阔原野弥漫的花香气息,它比亲人还亲、比情人还美、比书本还有智慧;霎时她重新找到了自己生命的目的,她来到人间是为了捕捉它狂野的魔力,为了给万物应有的名声,或者,如果她做不到,那么因为爱的缘故,她便生育后代,让他们为她完成。
大自然/纯洁,他用大写字体写在书页上方。
哦,有时候我们多么希望能够逃离人类无意义的雄辩,摆脱所有高尚的言语,躲在沉默的大自然中,或是躲在无言的长期辛勤工作、美好的睡眠、真正的音乐、或因情感而无法言语的人类领悟之下。
克里斯在这段话上画上星号和括弧,并且以黑墨水把躲在大自然中圈了起来。
接着在因此只有和身边人们过相同的生活,能够毫无波折地相处,才是真正的生活,而未与人分享的快乐,不是快乐这是最令人烦恼的旁,他写下了:快乐只有在分享时才真实。
我们很容易就会把后面这段笔记进一步解释为:长久苦修的生活让克里斯有了重大的改变;我们可以将它解释成也许他已经准备好解除心中的武装,打算在重返文明时,放弃单独流浪的生活,不再逃避亲密关系,重新成为人类社会的一员。但我们永远无法得到证实,因为《齐瓦哥医生》是克里斯所读的最后一本书。
【致命的错误】
读完这本书之后两天,在他日记上出现一段不祥的文字:极端虚弱,误食洋芋籽,站不起来,饿。濒临危险。在这段笔记之前,日记中没有任何有关克里斯身处危境的叙述。他饿着肚子,贫乏的饮食使他的身体剩下皮包骨,但他的健康状况似乎还好。然而在七月三十日之后,他的体能状况却突然恶化;到了八月十九日,他便过世了。
关于克里斯的情况为什么会急转直下的猜测不少。遗体辨识之后,韦恩隐约记起克里斯好像在南达科他州买了一些种籽才前往北方,其中可能包括一些洋芋种籽,他原本打算在树林中安顿好之后,要辟个菜园。有个说法是,克里斯根本没有开垦菜园(我在巴士附近并没有看见菜园的迹象),到了七月底,他因为饥饿,于是把种籽吃掉,造成中毒。
洋芋种籽发芽之后,的确略含毒性,它们含有茄碱(solanine),这是龙葵属植物所含的一种毒素,短期内会造成呕吐、下痢、头痛和昏睡,长期食用则会影响心跳速度和血压。不过,这个说法有严重的漏洞,如果克里斯因服食洋芋种籽而中毒,前提是他必须吃下许多磅的种籽,但在加利恩放他下车时,他的背包很轻,就算有,他也不太可能带太多的种籽。
不过,另一个假设情况是他误食了完全不同品种的洋芋种籽,这种情况比较合理。在《塔那伊那植物指南》第一二六至一二七页中,描述了一种狄那伊那印第安人称作野洋芋的植物,他们以它红萝卜般的根部为食,植物学者称之Hedysarum alpinum,生长在本区布满砂石的土壤中。
根据《植物指南》:除了野果之外,野洋芋的根部可能是狄那伊那人最重要的食物。他们用各种方式烹调它生吃、白煮、或烤或炸,尤其喜欢浸泡在植物油或猪油中,同时也用此法加以保存。文中继续说明,挖掘野生洋芋的最佳时机,是在春天土地解冻时到了夏天它们就变得又干又硬。
《植物指南》的作者卡瑞向我解释说:对狄那伊那族而言,春天是相当艰苦的时候,尤其在以前,因为此时他们赖以维生的猎物通常还没有出现,鱼群也未准时出现。因此他们得靠野洋芋为主食,一直到晚春鱼群出现为止。野洋芋带有甜味,从前有(现在也是)他们很喜爱的食物。
地面上,野洋芋长得像丛生的药草一般,高两呎,朵朵优雅的粉红色花朵,教人想起迷你香豌豆的花。克里斯由卡瑞的书中得到线索,从六月二十四日开始挖掘食用野洋芋的根部,显然没有什么不良后果。七月十四日,他开始食用豆般的种荚,可能是因为根部已经得太硬、太难吃了。在这段时期,他拍了一张照片,显示一加仑的塑胶袋内装满了这样的种籽,几乎要满出来。七月三十日,他在日记中写下了:极端虚弱,误食洋芋籽。
在《塔那伊那植物指南》列举野洋芋的下一页,描述了关系极近的另一种植物野生香豌豆,学名是Hedysamm mackenzii。虽然这种植物稍微矮小些,但和野洋芋非常相像,即使是植物学者有时候都难以分辨。两者之间只有一个可靠的特点可供辨别:在野洋芋的小绿叶背面,有明显的支脉,但在野生香豌豆的叶子上看不见。
卡瑞在书中提出警告,因为野生香豌豆和野洋芋很难区分,而且据说有毒,务必要仔细正确辨识后,才能以野洋芋为食。在现代医药史上,并没有任何人因食用H. mackenzii而中毒的纪录,但北方的原住民显然世代以来都知道野生香豌豆有毒,因此小心翼翼,不敢把H. alpinum和H. mackenzii搞混。
为了要找食用野生香豌豆中毒的资料,我一直追溯到十九世纪的北极探险纪录,好不容易在约翰.李察森爵士(Sir John Richardson)的日记中找到。李察森是一名知名的苏格兰外科医师、自然学者和探险家,曾经参加倒楣的福兰克林爵士前两次探险,侥幸生还。在第一次探险中,为谋杀食用同伴的嫌疑犯执行枪决者就是他。同时,他也是第一次为野生香豌豆写下科学性描述,并为它取植物学名的人。一八四八年,李察森率领探险队穿越加拿大北极圈,寻找当时已经失踪的福兰克林爵士时,曾对野洋芋和野生香豌豆作了一番比较。他在日记中记载野洋芋:
有长而具弹性的根,尝起来甜如甘草,原住民经常在春天食用,但随着季节变换,逐渐变得愈来愈硬,不再甜脆。至于灰白蔓生、较不优美但花朵较大的野生香豌豆,其根部则有毒性。辛普森堡的一名印第安老妇因为把后者误为前者,差点送了命。幸而这种植物有催吐作用,她所吞食的所有东西全都从胃中吐了出来,使她得以恢复健康,虽然人们一度以为她不可能复原。
因此,我们很容易联想到克里斯和印第安老妇犯了同样的错误,因而导致衰弱无力。由现有的证据看来,天性鲁莽的克里斯无疑地不小心犯了大错,搞混了两种植物,导致他的死亡。我在《户外》杂志的文章中,也肯定地报导了野生香豌豆是杀死这孩子的元凶。其实每一个报导克里斯悲剧的记者,也都有相同的结论。
【有毒种籽】
但随着岁月流转,我有愈多机会仔细地思索克里斯的死,就愈觉得这个看法没有道理。六月二十四日起连续三周,克里斯挖了数十个野洋芋根食用,而且没有把野生香豌豆误当成野洋芋;那么为什么在七月十四日,当他开始收集种籽而非根部时,却突然会搞混这两种植物?
我渐渐地相信,克里斯一直小心翼翼地避开有毒的野生香豌豆,从未食用它的种籽或其他部位;他的确是中毒死亡的,但害死他的植物其实不是野生香豌豆(H. makenzii),而是《塔那伊那植物指南》中,被列为无毒品种的野洋芋(H. alpinum)。
植物指南上说这种植物的根部可食,虽然未提它的种籽可食,却也没说种籽有毒。平心而论,在所有已出版的文献上,都没有提到野洋芋的种籽有毒;大量研读医学和植物学文献后,也丝毫未见到有关野洋芋的任何部位有毒的报导。
但是其实豆科(Leguminosae,H. alpinum即属此科)中却有许多植物含有生物碱,这是一种化学化合物,对人和动物具有强烈的药理效用(吗啡、咖啡因、尼古丁、箭毒碱、马钱子碱和南美仙人掌毒碱全都是生物碱),而且在许多含有生物碱的植物中,毒素集中在植物体内。
费尔班克斯阿拉斯加大学的化学生态学者约翰.布莱扬(John Bryant)解释说:在夏末,豆科中许多植物的生物碱都集中在种皮,以防止动物食用它们的种籽。依时间不同,根部可食的植物,其种籽却有剧毒并不奇怪。如果某种植物的确制造生物碱,秋天来临时,毒素很可能全都集中在种籽内。
前往苏夏纳河时,我收集了巴士附近的野洋芋样本,把种荚送去给汤姆.克劳森(Tom Clausen),他是布莱扬教授化学系的同学。虽然光谱仪分析的最后结果还没有完成,但克劳森和一名研究生艾德华.崔德伟(Edward Treadwell)的初步测试,却显示种籽的确含有少许生物碱,而且,这种生物碱很可能是斯温森宁碱(swainsonine),农场工人和兽医都知道这就是疯草的毒素。
有毒的疯草共有五十余种,大部分都属于黄蓍属(Astragalus),和岩黄芪属(Hedysasm)关系非常近。最明显的疯草中毒症状是神经性中毒,根据美国兽医协会期刊上发表的一篇报告,疯草中毒的病征包括:沮丧、步履蹒跚、皮肤粗糙、眼神迟钝仿佛瞪视着人、憔悴、肌肉不协调,以及紧张(尤其在压力下)。此外,中毒的动物可能因落单而难以控制,许多甚至有饮食困难的情形。
从克劳森与崔德伟野洋芋种籽可能内含斯温森宁碱或类似有毒化学物质的发现,可以导出一个强而有力的推论:这些种籽造成克里斯的死。果真如此,那么就意味着克里斯并不像人们所想的那样莽撞无能,他并没有不小心搞混两种植物,人们并不知道使他丧命的植物有毒,而且他还吃这种植物的根部好几周都没事。克里斯在饥饿状态下,所犯的错其实只是不该摄取植物种荚,虽然略有植物学知识的人也许不会吃。这是个无辜的错误,然而却足以让他致命。
斯温森宁碱的效果是慢性生物碱很少会让人当场致命,毒素在不知不觉中间接地抑制糖蛋白代谢所需的酵素,好像在动物体内的燃料管线制造大规模的汽阻一般,使身体无法把摄食的物体转换为可运用的能源。如果摄取了过多的斯温森宁碱,不管吃了多少食物,仍会感到饥饿。
如果停止食用疯草,动物有时可以恢复健康,但前提是健康情况非常良好。为了要由尿中排出毒素,必须先让毒素与葡萄糖或氨基酸分子结合,同时需要大量的蛋白质和糖分才能除去毒素,让它由体内排出。
布莱扬教授说:问题是如果你原来就又瘦又饿,显然没有多余的葡萄糖和蛋白质,那么便无法由体内排出毒素。饥饿已久的哺乳类摄食了生物碱甚至只是类似咖啡因这样轻微的种类,都可能发生比平常更严重的后果,因为他们缺乏贮备的葡萄糖以排出毒素,因而生物碱只能累积在体内。如果克里斯在半饥饿的状态吃下大量的种籽,就可能会造成悲剧。
克里斯因为毒种籽而倒下,发现自己突然变得虚弱,无法走出旷野挽救自己的生命,甚至连打猎都有问题,因此愈来愈虚弱,逐渐接近饿死边缘;他的生命急转直下。
七月三十一日和八月一日没有日记。八月二日,日记上只写着:可怕的风。秋天就要来临,温度明显下降,白昼也愈来愈短,地球每自转一周,白昼就缩短七分钟,寒冷和黑暗就相对增长七分钟;仅仅一周,黑暗就增长了近一小时。
一百天!成功了!他在八月五日的日记中欢欣地写道,很骄傲自己能达到这样重要的里程碑。但生命在最虚弱的状况下,死亡阴森森地迫近,成为严重的威胁。太虚弱了,走不出去,真的落入荒野的陷阱中。游戏结束了。
【遭破坏的小屋】
如果克里斯拥有美国地质测量局的地形图,就会注意到在苏夏纳河上游有公园服务处的小木屋,就在巴士正南方六哩处,即使他处于极虚弱的状态,应该还可以走到。这个小木屋就在狄纳利公园内,屋内存有紧急食粮、铺盖和急救品,供野地中的巡警在冬季巡逻时使用。虽然地图上并无标示,但更接近巴士约两哩处,有两座私人的小屋一座是由知名的希利狗拉雪橇赶狗人威尔和琳达.佛斯柏格(Will & Linda Forsberg)所有,另一个则是狄纳利公园的员工史蒂夫.卡维尔(Steve Carwile)所有,那里应该也有一点食物。
换句话说,克里斯其实只要朝上游走三小时,就可以得救。这个悲哀的讽刺在他死后被人大加张扬;然而,即使他事先知道这些小屋的存在,也未必就能因而免于受伤。在四月中旬之后,积雪融化使得狗拉雪橇和雪地机动车愈来愈难以行驶,小木屋的人撤离之后,有人闯入这三幢小屋,恣意破坏,里头储备的食物被任意放置因而遭动物啃食,或经历风吹雨淋,全都报销了。
一直到七月底,一名野生动物学者保罗.艾金森(Paul Atkinson)发现这次的破坏。他在外山披荆斩棘走了十哩的路,迎接他的竟是满目疮痍。艾金森说:很明显这并不是熊的杰作,我是熊的专家,因此我知道熊的破坏是什么样子。这看起来像有人带着钉锤到小木屋去,打坏了所有的东西。由被丢到外面的床垫旁杂草的高度来看,这个破坏行为很明显发生在许多周之前。
完全遭到破坏,佛斯柏格提到他的小屋时说:没有用钉子钉住的东西全都遭捣毁,所有的灯和大部分的窗户都破了。床铺、被褥也都被拉出来,丢在草堆里,天花板被扯下来,燃料罐被刺穿,柴炉被移走甚至大块地毯也被拉出屋外,任其毁坏。所有的食物都不见了,因此就算亚历克斯找到小木屋,也不可能对他有什么帮助。说不定他真的来过。
佛斯柏格把克里斯当成头号嫌疑犯,他相信克里斯在五月初抵达巴士后,误打误撞地发现小屋,对于文明侵入他宝贵的旷野经验勃然大怒,因此刻意破坏了这些建筑。然而这个假设却无法解释,为什么克里斯没有连巴士一起破坏。
卡维尔也怀疑克里斯,他说:只是直觉,但我觉得他是那种要解放旷野的人,而破坏小木屋正是其中的一种手段。或者因为他痛恶政府,当他见到公园管理处的小木屋贴有政府的标帜时,以为三栋小木屋都是政府财产,因此决定予以迎头痛击;这当然有可能。
不过政府方面倒不认为克里斯是破坏者。狄纳利国家公园管理处长肯.克瑞尔(Ken Kehrer)说:我们真的不知道是何人所为,不过公园处并不认为克里斯是嫌犯。克里斯的日记和照片也未显示出他曾到小木屋附近。五月初他冒险走出巴士时,照片显示他朝北走,顺苏夏纳河而下,与小木屋相反方向。就算他发现了小木屋,也很难想像他破坏了这些建筑,却不在日记中吹嘘。
【走向死亡】
在八月六、七、八三天,克里斯的日记没有纪录。八月九日,他记载了自己曾射击一头熊,但没有射中。八月十日,他见到一只驯鹿,没有射击,但猎捕了五只松鼠。不过,如果他体内已累积过多的斯温森宁碱,这么一点小猎物不可能提供太多营养。八月十一日,他射杀一只松鸡,把它吃掉。八月十二日,他勉强自己走出巴士,采集浆果,并且在巴士门上贴了一张请求协助的纸条,以防万一有人在他不在时经过这里。他小心翼翼地以大写字体在从果戈里小说撕下的书页上写着:
S. O. S.我需要你的援助。我受了伤,濑临死亡,过度虚弱而无法离开此地。我孑然一身,这不是开玩笑。看在上帝的分上,请停下来救我。我在附近采浆果,晚上就会回来。谢谢。
他在纸条上签下:克里斯.麦克肯多斯,八月?他知道情况的严重性,已经放弃多年来使用的自以为是的绰号亚历山大超级游民,而改回自己出生时父母为他取的名字。
许多阿拉斯加人都觉得奇怪,为什么他在绝境之中,不点起森林之火,作为危难的信号。巴士里有满满近两加仑的火炉用油,要燃起足以吸引过往飞机注意火灾,或至少到沼泽地焚烧巨大的求救信号,应该不是难事。
然而和一般人想法相反的是,巴士并不在任何飞机的既定航道之下,很少有飞机飞越当地。我在史坦必德小径停留的四天之中,根本没见到头顶上有任何飞机,除了飞在两万五千呎高度以上的商用民航机外。小飞机当然偶尔会经过看得见巴士的领空,但克里斯可能得燃起非常大的森林大火,才能确保会引起他们的注意。但正如卡琳指出的:克里斯绝不会故意烧掉森林,即使为了救自己的性命,他也绝不会这么做。如果有人认为他会这么做,就是一点也不了解我哥哥。
饿死并不是愉快的死亡方式。随着饥饿程度的增加,身体逐渐耗损,饥饿者会因肌肉疼痛、心悸、落发、晕眩、呼吸急促、畏寒、身心疲惫而饱受折磨;皮肤逐渐变色;因为缺乏必要的营养物质,脑部产生严重的化学失衡,导致痉挛和产生幻觉。不过,曾经由饿死边缘被救回的人却表示,濒临死亡之际,饥饿消失了,可怕的痛苦解除了,折磨由崇高的幸福感所取代,一种镇静感受,伴随着超凡的澄澈心灵。如果克里斯曾体验到类似的喜悦,就足堪告慰了。
八月十二日,他在日记上写下最后的遗言:美丽的小蓝莓。十三至十八日,他的日记除了计算日子之外,什么也没有记录。在这周的某一刻,他把拉摩的回忆录《流浪者的教育》(Education of a Wandering Man)最后一页撕下来,在这页的一侧有几行拉摩引述罗宾森.杰佛斯(Robinson Jeffers)《逆境中的智者》(Wise Men in Their Bad Hours)一诗中的句子:
死亡是凶猛的野云雀;然而,
数世纪以来,超脱于
肉身境界的死亡之行,
主要为了摆脱怯懦。
山岳是静寂的石头,人们
赞美或痛恨它们的高度,以及它们无礼的沉寂,
山岳却不因此而软化或苦恼,
唯有一些已逝者的思想,能有同样的平静。
在这页另一端的空白部分,克里斯写下了简短的遗言:我已过了快乐的一生,感谢主。再会,愿上苍保佑所有的人。
接着他爬入母亲为他缝制的睡袋,陷入昏迷。他可能死于八月十八日,亦即在他步入旷野的一百一十二天后,在六名阿拉斯加人经过巴士边,发现他的尸体的十九天前。
他最后的行动之一是为自己照了张相片,站在巴士旁,站在浩瀚的阿拉斯加天空下,一只手执着他最后的短简,朝向相机镜头,另一手则摆出勇敢的、快乐的再见姿势。他的脸憔悴得厉害,几乎只剩皮包骨,但如果他在生命尽头曾经怜悯过自己因为他如此年轻,如此孤独;因为他的身体辜负了他,他的意志使他失望由照片上也看不出来。相片中的他微笑着,而他的眼神无疑地流露着:克里斯.麦克肯多斯终于如僧侣般平静地、心如止水地走向上帝的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