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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四章圣母峰顶

圣母峰之死 強.克拉庫爾 6635 2023-02-05
△标高8848公尺,1996年05月10日PM1:12 ﹡ 我不但往上爬的时候意志力溃败,往下也是如此。我愈爬,愈觉得那个目标不重要,对自己也就愈不关心。我的注意力减弱,记忆也变差了。此刻精神上的疲劳超过身体。坐着什么也不干真舒服,因此也真危险。累死就像冻死一样,都是舒服愉快的死法。 梅斯纳《水晶地平线》 Reinhold Messner,The Cry stal Horizon □□□ 我背包里有一幅《户外》杂志的布条,还有一面小旗帜,上面有妻子琳达手缝的诡异蜥蜴图案,此外还有几件纪念品。我原本打算拿着这些东西拍几张胜利照,不过我知道我的氧气存量愈来愈少,就没把这些东西拿出来,只在世界屋顶逗留片刻,匆匆抓拍了四张哈里斯和波克里夫站在峰顶测量标志前的照片。接着我转身下山,往下走十八公尺左右,跟正要往上爬的贝德曼和费雪队客户亚当斯擦肩而过。我跟贝德曼互相击掌致意,然后从风蚀页岩上抓起一把小碎石当纪念品,放进羽绒衣口袋,拉上拉链,匆匆走下山脊。

稍早我就注意到几朵稀稀疏疏的云,如今南方的山谷已笼罩在云雾中,只露出最高的几座峰头。亚当斯是矮小冲动的美国德州佬,在景气好的一九八〇年代卖债券赚了大钱。他也是经验丰富的机师,常坐在飞机上俯视云层顶端,后来他告诉我,他一到峰顶就认出这些看来无害的一缕缕水蒸气其实正是强大的雷雨云带顶层。他解释说,在飞机上看到雷雨云带,第一个反应是赶快溜。所以我就开溜了。 但我跟亚当斯不一样,我不曾从标高八千八百多公尺处俯视积雨云的云胞,对当时来势汹汹的暴风雪一无所知。反之,我挂虑的是筒中氧气愈来愈少。 离开顶峰十五分钟后,我来到希拉瑞之阶的阶顶,遇见一大堆人窸窸窣窣沿着一条绳子往上攀,只好暂停下降。在等待人群通过的时候,正要下山的哈里斯来到我身边,他问道:强,我好像没吸到足够的空气。你能不能看看我氧气罩的入口活瓣有没有结冰堵死?

我飞快查看,发现有口水结成一团拳头大的冰,堵住了大气进入面罩的橡皮活瓣。我用冰斧尖把冰削掉,然后要哈里斯也帮我一个忙,替我把调节器关掉,以保留氧气,等希拉瑞之阶的堵塞消除了再打开。可是他不但没关掉调节器,反而误开了活瓣,十分钟后我的氧气全部耗光了。我所剩无几的认知机能这时候立刻暴跌。我觉得自己就像被偷偷塞入过量的强力镇定剂。 我依稀记得珊蒂在我等待时从旁边走过,朝峰顶前进,过了一段时间,夏洛蒂也走去,然后是江布。康子接着出现在我摇摇欲坠的脚下,但希拉瑞之阶最后也最陡的一段令她手足无措。她拼命想爬上岩顶,但却累得做不到,我只能无奈观望了十五分钟。最后在她正下方的麦德森等得不耐烦了,终于伸手托住她的臀部,用力将她推上岩顶。

过不久霍尔露面了。我掩饰心头渐生的恐慌,感谢他带我攻上圣母峰顶。他答道:是啊,这次远征结果还不错。然后提到费许贝克、威瑟斯、卡西斯克、赫奇森和塔斯克都折回了。尽管我因缺氧而变得很迟钝,仍能看出霍尔为队上八名客户竟有五名中途放弃而失望万分,尤其费雪队似乎正全队往峰顶进攻,我想,这更增强了他的感伤。我只是希望我们能帮更多客户攻上峰顶。霍尔惋叹了一声,继续前进。 正要下山的亚当斯和波克里夫随后抵达,停在我正上方等待人潮散去。一分钟后,高铭和、安吉和几位雪巴沿着绳索攀上,韩森和费雪跟在后面,希拉瑞之阶的阶顶堵得更严重了后来希拉瑞之阶终于净空,而我已不吸补充氧气在海拔八千八百公尺处虚耗了一个多钟头。

此时我的大脑皮层各部分似乎已完全停摆。我昏昏沉沉,唯恐自己晕倒,一心只想抵达南峰,我的第三筒氧气正在那儿等着我。我怕得浑身僵硬,虚弱地沿着固定绳下降。就在希拉瑞之阶下方,波克里夫和亚当斯急急绕过我,匆匆往下走。我非常小心,继续顺着山脊的高空绳索往下,可是绳子在氧气贮放点上方十五公尺的地方就没有了。要不靠氧气继续行进,我退缩了。 南峰那边,我看见哈里斯正在整理一堆橘红色的氧气筒。我喊道:喂,哈里斯!你能不能拿一筒新鲜的氧气来给我? 他大声回话,这边没有氧气,这些筒子都是空的!这消息真叫人不安。我的脑子不断尖叫着讨氧气。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这时候葛伦由峰顶下来,赶上了我。他一九九三年曾无氧攻上圣母峰,没有氧气他倒不担心。他把自己的氧气筒送给我,我们便迅速朝南峰走去。

我们到了那里,检查一下贮藏处,立刻发现至少还有六筒是满的。哈里斯硬是不相信,仍旧坚持全都是空筒,不管葛伦和我说什么,都没法说服他。 要知道氧气筒中还有多少氧气,唯一的办法是接在调节器上查看量度,哈里斯在南峰可能是用这个方法检查氧气筒。远征过后贝德曼指出,如果哈里斯的调节器结冰故障,那么即使氧气筒是满的,度量计也可能显示为空筒,难怪他异常执拗。如果哈里斯的调节器故障了没将氧气送进他的面罩,同样也说明了他为何头脑不清。 在现在看来,一切似乎不言而喻,但当时葛伦和我都没想到这种可能。事后想想,哈里斯当时行动颇不理性,显然已超过一般的缺氧状态,但我自己的脑袋也极不管用,没留意到这一点。 再明显不过的迹象我竟没能察觉,多多少少也是基于向导和客户之间的协定。我的体能及登山技巧和哈里斯相差无几,如果我和他是在没有向导的情况下结伴登山,地位平等,我不可能忽略他的困境。但这次远征他扮演强大的向导角色,负责照顾我和其他客户,而我们也都特别被教导不能质疑向导的判断。我瘫痪的脑袋从来没想过哈里斯可能已陷入可怕的困境,向导也可能亟需我伸出援手。

哈里斯仍一口咬定南峰的氧气筒全是空的,葛伦和我互望,心照不宣。我回头耸耸肩,转向哈里斯说,没什么大不了,哈里斯。一切都是自找麻烦。接着我抓起一筒新氧气,套在我的调节器上旋紧,就举步下山。我就这么心安理得放弃了责任,完全没考虑到哈里斯可能出了重大状况,再比对接下来几个小时的情况,对于这项失误,我这一生可能永远无法释怀。 下午三点三十分左右,我比葛伦、康子和哈里斯早一步离开南峰往下走,几乎立刻就陷入密密的云层中。小雪开始飘落。光线逐渐变暗,我几乎看不出何处是山的尽头,天空又是从何处展开。此时很容易失足跌落山脊,从此不见踪影。我沿着高峰下攀,情况愈来愈严重。 在东南棱的岩阶底部,我跟葛伦停下来等康子,她似乎不太会用固定绳。葛伦试着用无线电呼叫霍尔,但他的发讯时断时续,没能连络上任何人。有葛伦照顾康子,霍尔和哈里斯陪伴唯一还在我们上方的客户韩森,我以为情况已经控制住了,因此康子一赶上我们,我就要求葛伦让我一个人继续往下走。他答道:好,可是千万别从雪檐摔下去。

四点四十五分左右,我抵达露台,也就是东南棱上我跟安吉坐看日出的那座标高八四一三公尺的悬崖,碰见威瑟斯一个人站在雪地上抖得非常厉害,我吓一大跳,惊呼道:威瑟斯,你他妈的还在这上面干嘛?我以为他几个钟头前就下到四号营了。 威瑟斯几年前动过辐射状角膜切开术1来矫正视力。他爬圣母峰初期就发觉高山低气压使他视线不良,这是手术的副作用。他爬得愈高,气压愈低,视力就愈差。 注1:辐射状角膜切开术(radial keratotomy)是矫正近视的手术,由角膜外缘向中央做一系列轮辐状的切割,使角膜变平。作者注 前一天下午,他从三号营上四号营之后向我透露,我的视线变得好差,只能看见一两公尺的范围,所以我紧跟在塔斯克后面,他举起一只脚,我立刻将脚放进他的足印中。

稍早他就和大家谈过他的视力问题,但攻顶在即,他一时疏忽,没把愈来愈严重的病情告诉霍尔或其他人。除了视力问题,他的山倒是爬得比先前都还要好,也觉得自己的状况很好,他解释说:我不想太早出局。 他彻夜爬到南坳上方,照前一天下午的方法努力跟上队伍,也就是踩着面前那个人的足迹前进。等他走到露台,太阳出来,他发觉自己的视力变得更差了,而且他不小心把一些冰晶揉进眼睛,划破了两眼的角膜。 他说:那时候我一眼完全模糊,另一眼也几乎看不见,无法判断距离。我觉得我视力实在太差,再爬上去一定会害了自己,或成为别人的负担,所以我把状况告诉了霍尔。 霍尔立刻宣布:抱歉,朋友,你立刻往下走。我派一个雪巴陪你下去。但威瑟斯还没打算放弃登顶的希望:我向霍尔解释说,等太阳升空,我的瞳孔缩小,视力很可能会改善。我说我要再等一会儿,如果视线开始变好,就跟在大家后面往上爬。

霍尔想了想威瑟斯的建议,然后下令说:可以,很合理。我给你半个钟头。但我不能让你一个人下四号营。如果三十分钟后你的视力还没改善,我要你留在这边,这样我才找得到你。等我由峰顶回来,我们一起下山。我是说真的,要嘛你现在立即下去,要嘛就答应你会坐在这边等我回来。 我们站在飞雪和微光中,威瑟斯温厚地对我说:我在胸口划十字,誓死遵守诺言。我之所以还站在这里,是因为我遵守承诺。 中午过后不久,赫奇森、塔斯克、卡西斯克和卡密下了山,经过露台,威瑟斯决定不跟他们走。他解释说:天气还很好,当时我觉得没理由对霍尔失信。 不过现在天渐渐黑了,情况变得很可怕。我求他,跟我下去吧,霍尔至少要再过两三个钟头才露面。我来当你的眼睛。我带你下去,没问题。威瑟斯差一点听了我的劝告,但这时候我犯了一个错误,提到葛伦跟康子正要下来,只比我晚几分钟。在五月十日的连番失误中,这是较严重的一个失误。

威瑟斯说:多谢。我想我等葛伦好了。他有绳子,可以拖着我走。 我答道:好吧,由你自己决定。我想,我们就在营地见吧。我心底暗暗舒了一口气,接下来的问题坡段大致上都没架绳,把威瑟斯带下险坡是棘手的挑战,如今我不必这么做,可以放心了。光线愈来愈弱,天气愈来愈差,我的体力已快要耗尽。但我仍未察觉灾难即将发生。说真的,跟威瑟斯谈过话之后,我什至还花了些时间找到十个钟头前我上山途中藏在雪地里的空氧气筒。我想把自己制造的垃圾全部带下山,就将这个空筒塞进背包,跟另外两筒(一筒是空的,一筒半满)放在一起,然后匆匆向四百八十八公尺下方的南坳走去。 我从露台顺着一条宽阔平缓的雪沟向下走了一百多公尺,没发生什么事,接下来就麻烦了。路线蜿蜒穿过外露的破碎页岩,页岩上覆满十五公分厚的新雪。应付这片令人头痛的不稳定地势需要全神贯注,片刻都不能分心,而以我目前这种晕头转向的状态,那简直是不可思议的绝技。 风已经把前方先下山的山友足迹吹没,我很难判定正确的路线。一九九三年,葛伦的伙伴普提亚(技艺精湛的喜马拉雅登山客,也是诺盖的侄儿)就是在这个地方转错弯摔死。我拼命维持意识,开始大声跟自己说话,像念咒般再三喊道,镇定,镇定,镇定。在这边搞砸你就完了。可严重了。镇定。 我坐在一道宽宽的斜岩棚上休息,几分钟后,震耳欲聋的一声轰隆!把我吓得坐起来。新雪积了厚厚一层,我怕上方的斜坡会有大雪崩,但我转头望,却没看见什么。接着又是轰隆一声!随即有一道闪光瞬间照亮了天空,我才明白我听到的是雷鸣。 早晨上山时,我特意沿路研究这一部分的路线,不断回头向下望,找出下山时有用的地标,背下地形:记得在外形像船头的拱壁那边左转。然后顺着狭窄的雪线走,直到猛向右弯为止。我多年前就训练自己这样做,每次登山都强迫自己演练一遍,而在圣母峰上这说不定可以保住自己一命。下午六点钟,风雪扩大为时速一一〇公里以上的超级暴风雪,我看到蒙特内哥罗人在南坳上方一八〇公尺的雪坡上所绑的绳子。我在愈来愈大的暴风雪中清醒了过来,知道自己已千钧一发走下最艰险的地段。 我把固定绳绕在手臂上往下降,继续穿过暴风雪往下走。几分钟后,熟悉的窒息感排山倒海而来,我明白氧气又用光了。三个钟头前我把调节器接上第三筒也就是最后一筒氧气时,注意到刻度只有半满。我以为够我走完大半段下山路,就没费神换一筒全满的。如今氧气都没了。 我把氧气罩脱下来悬在脖子上,一路挺进,意外地心如止水。然而,没有了补充氧气,我走得更慢,停下来休息的次数也更多。 因缺氧和疲劳而出现的幻觉经验,在圣母峰文学中随处可见。一九三三年,著名的英国登山家史迈斯(Frank Smythe)在标高八二三〇公尺处看见正上方有两个古怪的物体浮在空中,(一个)拥有像是发育不全的粗短翅,另一个有尖啄样的突出物。它们一动也不动盘旋着,但似乎慢慢振动。一九八〇年梅斯纳一个人登山,曾想像有一个无敌的伙伴在旁边一起爬。渐渐地,我发觉自己的脑袋同样乱成一团,还看见自己滑离现实,又是著迷又是惊恐。 我异常疲累,因此体验到一种灵魂出窍的怪异感受,仿佛我正从上方两三公尺的地方观察自己下降。我想像自己穿戴着绿色羊毛衫和牛津鞋。虽然疾风正吹出摄氏零下五十度以下的风寒,我却感到异常温暖,暖和得叫人不安。 下午六点半,最后一道日光由天空透出,我已来到距四号营垂直高度不到六十公尺的地方。眼前有道玻璃般又滑又硬的鼓胀冰坡,我必须不靠绳子爬下去,只要克服这道障碍,我就安全了。时速一三〇公里的疾风吹来雪粒,刺痛我的脸,露在外面的皮肉刹时结冰。帐篷的水平距离不到两百公尺,大部分时间都隐没在一片白茫茫中。此时不容出错。我担心犯下重大失误,就坐下来先重整体力再继续往下走。 一旦停下脚步,就再也懒得动。继续休息比振作起来对付危险的冰坡容易多了,于是我坐在那儿,任由暴风雨在四周怒号,任由思绪纷飞,什么事都不做,就这样过了四十五分钟左右。 我把帽兜绳拉得很紧,只在眼睛附近露出一道小孔,当我正要把结了冰的无用氧气罩从下巴底脱下来,哈里斯突然在我身边的暗处出现。我用头灯往他的方向照,看见他骇人的脸,本能地缩了一下。他的脸颊罩着一层厚霜,一只眼睛冻得睁不开,说话含糊不清。他的状况显然很糟。帐篷怎么走?哈里斯一心想抵达遮蔽处,脱口问道。 我指指四号营的方向,警告他下面有冰坡。我拼命让嗓音压过暴风雪声,大声喊道,冰坡比看起来更陡!也许应该让我先下去,到营地拿条绳子句子才说到一半,哈里斯猝然转身,跨过冰坡边缘,撇下我坐在那儿目瞪口呆。 他屁股着地往前滑,冲下冰坡最陡的一段。我在他背后嚷道:哈里斯,你太疯狂了!这样你一定会出事的!他大声回了一句话,但风声怒号,我完全听不见。一秒钟之后他一个不稳,倒栽葱滑一跤,头朝下冲到冰坡底。 我只依稀看到哈里斯跌到六十公尺下方的冰坡脚下,身体一动也不动。我相信他至少跌断了一条腿,说不定还扭断脖子。真不可思议,这时候他竟站起来,挥挥手表示他没事,然后摇摇晃晃往一百五十公尺外清晰可见的四号营走去。 我看见三、四个人影站在帐篷外,头灯在雪中一明一灭。我望着哈里斯穿过平地向他们走去,那段距离他不到十分钟就走完了。片刻之后云雾涌来,遮蔽了我的视线,当时他离帐篷只有十八公尺,也许还不到十八公尺。后来我就再没看见他,但我相信他已安抵营地,丘丹和阿里塔也一定备好热茶等着他。我坐在风雪中,想到还要爬过那道冰坡才能抵达营地,就又是嫉妒,又是气愤我的向导竟不等我。 我的背包里除了三支空氧气筒和半公升冻结的柠檬汁之外,东西并不多,只有七或八公斤重,但我很累,担心下冰坡会摔掉腿,便把背包往边缘一扔,希望能落在我捡得到的地方。接着我站起来,顺着冰面往下走,冰坡又滑又硬,简直像走在保龄球的表面。 我靠冰爪走了十五分钟,一路上胆战心惊,又累得脱力,最后终于安全来到冰坡底,随手捡回背包,再走十分钟,进了营地。我等不及脱冰爪就冲进帐篷,把拉链门拉紧,趴倒在布满白霜的地板上,累得无法坐直。我头一次感觉到自己原来已经这么虚弱,这一生从来没这么疲惫过。但我安全了。哈里斯安全了。其他人马上就要走进营地。我们已经办到了。我们爬上了圣母峰。那边一度有点不乐观、但最后的结果很棒。 过了好多个钟头我才知道结果并不棒十九人被暴风雪困在山上,正在生死关头挣扎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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