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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三十

苏东坡外传 楊濤 2657 2023-02-05
苏东坡父子在路上走了一个月,才到黄州地界。在路过岐亭的山路上,远远看到一个人,头上戴一顶方形高冠,踽踽独行,等他走近前来,仔细一看,东坡突然高叫起来: 唉呀!你不是老朋友季常君吗?怎么会在这里呢?原来那人是东坡在陕西凤翔府认识的好友陈慥。 陈慥也大吃一惊: 啊!子瞻,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他们在一株大树的荫里坐下来,东坡把不幸的遭遇,简要叙述了一遍。 陈慥听完,低下头去,半天没有说话,接着又仰面哈哈大笑。 苏东坡被他笑得莫名其妙,感到浑身不自在,禁不住问: 你笑什么?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为何跑到这山里来呢? 陈慥说: 不急,不急,我就住在前边山坡上;走吧,难得故友重逢,到舍下盘桓几天,让我慢慢告诉你。

东坡也不推辞,就和儿子跟着陈慥回去。 陈慥字季常,就是十九年前东坡初出茅庐,在凤翔府做判官时,那位陈太守公弼的儿子。当时东坡年少气盛,和陈太守发生龃龉,势同水火;但是跟陈慥却非常投机,经常四处同游。 他们分手之后,就再也不曾见过面,想不到陈慥居然隐居到黄州的山里来了,他自称为龙丘先生,山里人不知道他的来历,见他老是戴一顶方帽子,像是汉朝乐人戴的方山冠,所以就叫他方山子。 东坡父子到了陈慥家中,见是几间茅屋,四壁空空,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是他的妻子和仆人,却一个个都显得悠然自得,使东坡不免暗暗惊奇。 回想当年的陈季常,年少英俊,好饮酒,喜剑术,挥金如土,跟眼前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有一次他们同游岐山,陈季常一马当先,身后跟随着两名骑士,各自带了弓箭,中途一群鸟鹊从他们面前飞过,季常叫随行的骑士追射,但没有射中。 季常一挥鞭子,跃马上前,挽弓一箭射出,鸟鹊应声落地,雄姿英发,何等气概!在马上慨谈用兵之道,及古今成败之理,以一代豪杰自许,其情其景,就好像是几天以前发生的事,如今他那股精锐强悍的神色,依然流露在眉宇之间,实在叫人无法相信他竟成为山中的隐士了。 他以前家住洛阳,花园巨宅,富丽堂皇,不下于公侯之家,河北还有田地,每年可收上千匹的绸缎,足够他过富裕的生活;依他的家世,代代仕宦,如果肯在官场中活动,也许早就飞黄腾达了,而他居然功利两抛,大老远跑到这荒山穷谷里来,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依常情来说,他不能不算是一个怪人。

陈慥留东坡住了五天,此后东坡也常去探望他,他家里还养了几位歌舞妓,常邀朋友到家中饮酒谈天,欣赏歌舞。 陈妻柳氏,生性好妒,脾气又坏,陈慥很怕她,每次当他宴客,若有歌舞妓周旋其间,柳氏就醋劲大发,在内室拿起木杖向墙上猛力敲打,并且大吼大叫,吵闹不休。所以东坡戏称她是:河东狮,还写了一首开玩笑的诗: 东坡先生无一钱,十年家火烧丹铅; 黄金可成河可塞,只有双鬓无由玄。 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 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 从此季常癖、河东狮二词,便被人引用不绝了;陈季常的名字,也因东坡的这首诗而流传千古。 河东及狮子吼的解释,各有出处: 杜甫有诗:河东女儿身姓柳,因为陈慥的妻子也姓柳,所以东坡以河东二字暗指陈妻。

狮子吼一词,佛家喻为威严之意,据说原自释迦佛诞生时,一手指天,一手指地,作狮子吼云:天上天下,惟我独尊。而季常爱谈佛,故东坡借佛家语狮子吼打趣他。 黄州是长江边的一个市镇,位居汉口下游,在家眷未到之前,东坡寄居在山中一座寺院里,和僧侣一起生活,闲来无事,到附近寻幽探胜,长江两岸的山川林泉,都留下了他的足迹。 有一天,他骑着马到蕲水一带漫游,归途中,在一家酒馆晚餐,沽酒独酌,不觉沉醉。 当他跨出店门的时候,已是星月在天,踉踉跄跄的骑上马背,踏一地的月色,重上归途;跶哒!的马蹄声,在万籁俱寂的春夜里,清脆入耳,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他竟在马上打起瞌睡来。 到了一座小桥,他索兴在桥畔停下来,把马拴在柳树上,解下马鞍做枕,也枕了一溪的流水声,躺下来打算休息一阵再上路。

那晓得一觉醒来,天色已晓,醉意全消,放眼望去,四围山色如画,直若置身仙境,顿然文思泉涌,急忙从鞍袋中取出笔墨,就在桥柱上写了一阕西江月: 照野弥弥浅浪,横空隐隐层霄,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 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解鞍欹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 从这一阕词中,可以看出东坡豁达的胸怀,如光风霁月,在那个地方,没有是非争端,没有名利诱惑,幕天席地,物我两忘,是何等超脱的境界。 到了夏天,东坡的家人,才由弟弟护送到黄州,徐太守对他们很礼遇,安置他们住在临皋亭内。 临皋亭滨临长江不出十步,原是驿亭,为水路过往的官员的招待所,房舍虽甚简陋,风景却是殊绝。东坡在笔记中写道: 酒醉饭饱,欹于几上,白云左绕,清江右回,重门洞开,林峦岔入,当是时,若有所思而无所思,以受万物之备,惭愧!惭愧!

可见东坡对临皋亭的住所非常满意,在写给朋友的信里,也对临皋亭称赞备至,他说: 寓居去江无十步,风涛烟雨,晓夕百变,江南诸山在几席,此幸未始有也。 此后东坡有时芒鞋竹杖登山,有时泛舟江上,日与渔樵为伍,生活虽然过得清苦,倒还悠然自得。 东坡曾经打发儿子苏迈,专程去了一趟湖州,因为东坡出狱之后,苏迈向他提起,在湖州他被捕临上船时,有一位姑娘塞了一包金饰给他的事,东坡断定那位姑娘必是碧浪湖边的丝娘沉娟,所以特别派儿子去拜谢她。 那里晓得当苏迈到了湖州的碧浪湖,一路打听着找到沉娟的家,她却身染重病,已是奄奄一息了! 苏迈就沉娟病榻之前,说明了来意,沉娟听后珠泪涔涔,悄声的断断续续的说出了七个字:

今生福报无缘矣!说毕勉强支撑起身子,剪下一绺头发,叫苏迈带给东坡留念,不一会就溘然长逝了。 苏迈回到黄州,向父亲说明经过,东坡感叹再三,连晚饭也无法下咽,只默默地喝了几杯闷酒,一直到深夜还在唏嘘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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