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老泉虽然回绝了相府求亲的事,可是苏小妹以诗文择壻的消息,却不胫而走,传遍了京华;因此慕名而来应征者,时有所闻。
每次老泉都是先令应征者呈献诗文,交给女儿过目,但一直没有发现能使小妹满意的作品。
丫鬟灵筠怂恿小妹前往东岳庙许愿,求神使她顺利选得一位如意郎君,俩人出门,正将上轿,迎面来了一位白发皤皤的老翁,口称也是前来苏府应征的,小妹大为生气,认为对她是一种侮辱,于是顺口说道:
白头老翁,筋扯扯、皮皱皱,咤叱!站开去,今生莫想;
不料那老翁立即对道:
红粉佳人,白葱葱、嫩娇娇,唉哟!靠拢来,前世姻缘。
小妹一听联语对得不错,待要问他是何人,灵筠自身后扯了她一把说:
啊呀!小姐,跟这么一个疯老头子啰嗦什么,快点上轿吧。
苏小妹尚未答话,只一转眼的功夫,回头再看那老翁已失去了踪影,两人都不免吃了一惊,怀疑莫非是神仙故意来开玩笑。
到了东岳庙,小妹站着祷告,祷求神灵助她觅得一位才德兼备的如意郎君。
说来也真奇怪,第二天就有一位名叫秦观的青年,所作文卷打动了小妹的芳心,她在文后批道:
今日聪明秀才,他年风流学士,可惜二苏同时,不然横行一世。
老泉一看,知道女儿已属意这位秦某,便派人通知了秦观。
秦观,字少游,扬州府高邮人氏,虽然只是个秀才,却是胸罗万机,才学出众,生平目空一切,惟独崇拜苏氏兄弟的文章,此时闻说文卷已被苏小妹选中,心里自是万分高兴,但听人传说小妹的像貌奇丑,又不知道丑到什么程度,极想设法见得一面,再行决定是否上门求亲。
秦观离乡来京,原为应试而来,寄居旅邸之中,这一天,正自枯坐房中,想不出会见苏小妹的办法,却发现当天旅舍的客人爆满,异于寻常,打听之下,原来第二天适逢东岳庙庙会,所以四面八方的外地商旅和香客云集而来;秦观一听,灵窍大开,一拍巴掌大叫:
有了!
当时的习尚,富贵人家的妇女,每逢庙会,必至庙中上香参拜,求神赐福,苏小妹自然也不会例外,这岂不正是他一睹苏小妹丰采的天赐良机。于是秦观心生一计,匆匆忙忙带著书童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苏小妹果然由丫鬟灵筠陪同,坐了轿子前往东岳庙上香;一路上朝山进香的信男善女,络绎于途,小妹坐在轿中,一直感念前几天来东岳庙许愿,果然灵验,选到了秦观这么一位才华出众的如意郎君,但愿能早日结成连理。
到了,到了。灵筠在轿前招呼着轿子停了下来,伸手把轿帘打开说:小姐,快下轿吧。
苏小妹这才发觉轿子已在庙前停下,放眼望去,庙前原本空旷的广场上,已变成了三街六市,人潮汹涌,万头钻动,真是好不热闹。
眼前的情景,使苏小妹不禁迟疑了一下,一手扶住轿门,一手微微提起罗裙,正欲下轿,蓦然闯过一个道士来,手里托着一个金漆钵盂,伸到小妹的面前,朗声说道:
小姐多福多寿,愿发慈悲。
苏小妹觉得这个化缘道士举止唐突,心里有些不悦,乃随口答道:
道人何德何能?敢求布施。
那道人不加思索,立即接着说:
愿小姐身如药树,百病不生。
苏小妹已下得轿来,一边向庙里走,一边回答:
随道人口吐莲花,半文不舍。
两人一问一答,却都是绝妙的联语,彼此也已发觉对方出口成章,大有才气,苏小妹不免打量了一眼跟在身边的道人。
只见他足穿芒鞋,身着黑色道袍,腰系浅黄丝绦,头戴青布唐巾,脖子上挂着一串发亮的珠子,一手托住一个金漆钵盂,走起路来大摇大摆,倒也十分潇洒。小妹的目光,飞掠过他脸上,谁知道不看犹可,一瞄之下,不禁怦然心旌荡漾;原来那位道人只有二十多岁年纪,生得眉目俊秀,器宇轩昂,俨然是一位风流名士的长相,怎么会成了道士?
苏小妹心下正在纳闷,道人已发觉小妹向他打量了一阵,却又半天闷声不响,于是改变了一种调侃的口吻,同时把钵盂再度朝她面前一伸,说:
小娘子一天欢喜,如何撒手宝山?
小妹一听这道人出言轻浮,随口斥道:
疯道人恁地贪痴,那得随身金穴。
丫鬟灵筠,跟在小妹身后,早已听得不耐烦,一见小姐动了气,急忙向道人喝斥:
去去去!你这个疯道人,休得再跟我家小姐胡搅缠缠。
那道人也就停了下来,嘴里却在念念有词:
疯道人对小娘子,妙对!妙对!倒也是万千之幸啊!一路咕哝着转向西厢走去。
可巧的是西厢廊下,正有一个书童打扮的少年,手里捧着一包衣物,迎向那位道人招呼:
相公,到这厢来。
灵筠听了觉得好生奇怪,明明是个道人,怎么喊他作相公呢?于是向小妹说:
小姐,你先进大殿去烧香,我去去就来。
灵筠没等苏小妹答话,径自混进人群,望着那道人跟踪上去,想察看个究竟。远远瞧见道人从书童手上接过衣物,进入一间斋房中。
灵筠急忙上前和书童搭讪:
小兄弟,一个人来逛庙会呀?
小书童瞄了灵筠一眼,漫不经心的顺口答道:
才不是呢!我是跟我家相公一起来的。
你说的是那一家的相公?霊筠紧跟着又问。
就是从高邮来的秦相公嘛!
噢,我明白了。灵筠自言自语,诡谲地笑了起来。
小书童莫名其妙的问她:
妳明白什么?
灵筠不再理会书童的话,径自一溜烟跑回大殿中去。
苏小妹听了灵筠的述说,方才晓得那位年轻的化缘道人,原来是秦观假扮的,猜想他如此做必是为了想察看她的容貌,同时也借交谈试探一下她的才华。她心中暗说:
好哇!秦少游,等我俩一旦成了亲,看我不要你的好看才怪。
表面上,却淡然付之一笑,只是嘱咐灵筠不要向别人提起此事。
却说那秦观,假扮化缘道人,见到苏小妹之后,发现她并不如传说的那么丑陋,只不过额头突出了一些,虽然说不上多么美艳动人,却也气质高雅,清秀端庄,毫无俗韵,尤其是对答如流的敏捷才思,更为少游所倾心。
第二天,他就备妥了聘礼,亲自登门求亲,苏老泉自然满口答应;苏东坡对这位风度翩翩的准妹夫,也颇为满意,只是秦少游尚不知道书童已无意中在灵筠那儿泄了底。
依照秦少游的意思,本想即早完婚,可是苏小妹却坚持等到三月礼部大试揭晓之后,再行成亲,秦观无奈,只好依她,回到旅邸埋头读书去了。
到了三月,礼部大试放榜,秦观果然一举成名,中了进士。他第一件事,便是到苏府拜见老泉,请择婚期。
老泉笑呵呵地说道:
贤婿今日金榜题名,正是大好的吉日良辰,何必另择佳期,婚事也不必铺张,索兴今日就成亲,岂不甚好。
东坡在旁,也表示赞成。
秦观听了满心欢喜,连连称谢,于是苏府上下人等,立刻为办喜事忙碌起来。
老泉乘兴提笔撰写了一副喜联,贴在大厅上,联语是:
聪明女得聪明壻,
大登科后小登科。
当天晚上,秦少游就和苏小妹双双拜堂,成就了一对美满姻缘;这一天对秦少游来说,真是春风得意,双喜临门,娶的又是名门才女,心头的喜悦,自非笔墨所能形容。前厅喜宴散后,他飘飘然乘了三分酒意,迫不及待的往后院东厢的洞房走去。
此时月明星稀,皎洁如昼,秦少游心想:
这才是春宵一刻值千金啊!
可是到了洞房门口,却发现房门紧闭,居然尝了闭门羹,正自纳闷,莫非是弄错了房间。
丫鬟灵筠笑嘻嘻地自庭院中迎上前来,向新郎官行了个万福,说:
恭喜新姑老爷!贺喜新姑老爷!婢女灵筠奉小姐之命,在这儿恭候您多时了。
秦观不免一楞,忙问道:
妳是说小姐吩咐妳在这儿等我?
灵筠点点头答:
是啊!
那这房门紧闭,洞房难道不是这一间?
是这儿没错。灵筠带点嘻皮笑脸的味道。
那就相烦妳通报小姐,说新郎已到,快请她开门啊!秦少游说毕,整整衣冠,准备踏入洞房。
灵筠把头一歪,却浅笑着答道:
可是小姐吩咐过了,喏说着向院中一指,原来那儿早就摆好了一张小桌,桌上放有文房四宝,三个红纸封套,还有三个不同的酒盏,封套里有三道试题,新姑老爷必须都能通过,才可以进入洞房。
丮!哈哈哈!少游不觉笑了起来:原来如此,那么三个酒盏,又是何意?
灵筠解释说:
三个酒盏,分为玉质、银质、瓦质三种,玉盏盛酒,银盏盛茶,瓦盏盛水;新姑老爷若能三试皆中,可以玉盏饮酒,进入洞房;若中两试,一试不中,则银盏解渴,明晚再试;若是三试中一,两试不中,只得委屈您瓦盏饮水,罚在外厢读书三月。
秦少游听了,不禁轻声的冷笑说:
新娘子好生厉害,不过我秦少游,青钱万选,高中科制,还从来没有被考试难倒过,莫说是三道试题,就是三十道三百道,我也不怕!
灵筠习惯的把头一歪,露出一付刁钻的神情说:
那可说不定啊!我家小姐不比寻常的考试官,之乎者也,应个故事而已,她出的题目,好难好难喔!
不论难易,妳赶快把第一道题打开来看吧。秦少游急切地催促。
小姐说,第一道题是五言绝句一首,要您也作诗一首,必须说中小姐诗中的含意,才能算是通过。灵筠说毕拿起桌上的一个封套交给秦观:喏,您自个儿看吧!
秦少游接过封套,抽出里面的花笺,就着月光一看,上面写的是:
铜铁投洪冶,蝼蚁上粉墙;阴阳无二义,天地我中央。
看完了诗句,秦少游心中暗想:
这道题目,若是换了别人,必然不易猜中,而我曾假扮化缘道人,在东岳庙向她化缘,所以很容易就联想起来,这第一句铜铁投洪冶,暗寓一个化字,第二句蝼蚁上粉墙影射缘字,阴阳无二义是指道字;天地我中央分明是人字,暗示她已知道我假扮化缘道人之事,故而予以揭穿。
于是秦少游提起笔来,在原诗后面写了一首诗道:
化工何意把春催,缘到名园花自开;道是东风原有主,人人不敢上花台。
这首诗每句的头一个字连起来,正是化缘道人四字,秦少游写毕交给灵筠。
丫鬟灵筠捡过花笺,走到洞房的窗前,轻轻叩了两下,向窗内说:
新郎官第一场交卷,请小姐过目。问时将花笺叠起来从窗缝中塞了进去。
片刻之间,灵筠已自窗内得到了新娘子的消息,转身向秦少游宣布:
恭喜新姑老爷,您第一道试题通过了。
秦观洋洋得意的说:
那是自然!
灵筠又拿起第二个封套,抽出花笺来交给秦观说:
请您看第二道试题,也是四句诗,影射四位古人,必须全部猜中,才算通过。
秦观一看,上面写的是:
强爷胜祖有施为,凿壁偷光夜读书;缝线路中常忆母,老翁终日倚门闾。
这有何难?秦少游说着提起笔来,立即写出:孙权、孔明、子思、太公望四个古人名字,交给了灵筠。
灵筠又将花笺塞进洞房的窗口,立刻得到新娘子的示意,第二场考试又获通过。
这一刻的秦少游,心中沾沾自喜,眼看两道试题皆已顺利通过,第三题想必也不成问题。
灵筠打开第三个封套说了话:
小姐说这第三题是对联,新姑老爷必须对得贴切巧妙,才算合格。
秦少游听说第三题是对联,更觉有把握了,心里说:
我从五、六岁就开始学对联语,更不足为难了。于是他打开花笺一看,上面写的是:
双手推出窗前月,月明星稀,今夜断然不雨(语);
此一上联,初看并不难对,但仔细推敲起来,此联出得非常巧妙,而且语意双关,意在言外。秦少游决心要对得格外传神,才足以显出自己的才华来。可是左思右想,一时居然对不出满意的下联来。不得不反覆吟哦着上联,双手做出开窗推月的姿势,苦苦寻思。
灵筠先是冷眼旁观,想起他方才那副十足自信的味道,和眼前这为难的模样,禁不住暗自好笑起来。
时间悄悄地流转,谯楼上冬冬冬已打三鼓,秦观听了不免起了恐慌,暗想:
难道我当真只能取银盏饮茶,明晚再试,不但良宵虚渡,岂非丢尽了面子,想不到我秦观一向自命不凡,如今居然阴沟里翻了船,连一副对联也对不上来,今后如何在老婆面前抬起头来?
他又气又恼,愈慌乱,思路也愈发不能集中,回头看看丫鬟灵筠,发现她已坐在阶前,勾着头靠楹柱上打起瞌睡来了。
苏东坡是一个习惯于晚睡的人,常常踏月吟诗,或在灯下与王弗把酒闲话;这一天在忙完小妹的婚事之后,先在书房读书,不觉夜深困顿,乃起身至庭院中漫步,喜见月色宜人,晴空似洗,如此良夜,岂可无诗?正欲乘兴觅句,忽闻东厢传来秦观吟哦之声,心下好生奇怪:
少游何以未入洞房呢?
他随即乘回廊的月影,悄悄走至东厢窥探究竟,果然发现秦少游一个人在庭中焦急的踱步,一面反覆的用双手比划开窗推月的模样,嘴里不停的吟哦着:
双手推出窗前月,月明星稀,今夜断然不雨(语);丫鬟灵筠则靠在阶前打盹儿。
东坡这才明白,必是小妹以此对折难新郎,看这光景,这位风流倜傥自恃多才的贤妹壻,还当真被难倒了,我应该助他解难才是;然而在一时急切之下,居然也想不出好的下联来。
这时秦少游走到一口贮满清水的大花缸旁边,停步倚缸苦思;东坡灵机一动,有了下联,却又不便告诉他,怕小妹发觉反而不美,同时也有损少游的颜面;于是俯身拾起一粒小石子,瞄准了花缸轻轻投去。
只听到咚!的一声,水花溅到秦少游的脸上,水中天旋月摇,一团混乱,终于触发了秦少游的灵感,大叫一声:
啊!有了。
随即三步两步奔到小桌前面,抓起笔来,在花笺上写出了下联:
一石击破水底天,天高气爽,明朝必定成霜(双)。
和上联比起来,可以说同样巧妙传神、无懈可击,秦少游对出此联,心中的狂喜,比中了两榜进士还要兴奋。
灵筠从睡梦中被秦少游的叫声惊得跳了起来,睁开惺忪的睡眼,发现新姑老爷对出了下联,这才急忙又将花笺,从窗缝中递进房去,片刻功夫,洞房门呀的一声大开,走出一个身穿青衣的小丫鬟,手捧银壶,在小桌上的玉盏内斟满了美酒,灵筠双手举盏献至秦少游面前,笑容可掬的口称:
新姑老爷三试通过,请饮美酒三杯,权当花红赏劳,小姐在洞房里恭候大驾了!
秦少游心花怒放的,连连举杯一饮而尽,随即被丫鬟拥入了洞房。
躲在暗中助他一臂之力的大舅子苏东坡,笑嘻嘻的长面孔,这才从东厢的廊下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