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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七章

高更传 Charles Gorham 11646 2023-02-05
一 高更的房屋修建在租借的土地上。地主死后,租约无形中被取消了,高更逼不得已,只好把屋子拆了,另外再找一块土地。靠着拉培和卡辛罗的帮助,他在农业辅导处贷了一千法郎,买下了一片土地,地很广,比他所需要的多很多,不过在地上种了近百株椰子树。 每一年光是椰子肉就可以有五百法郎的收入,土地掮客对他说:你还可以在空地上种植香草豆,这样一来你就可以赚不少钱。 高更重建自己的住屋和花园,在地界上围上铁丝网,并且雇了一些土著孩子帮他种植香草豆。 做小地主也许会带给我好运道。他对拉培说:地价在上涨,地上的种植物也可以卖好价钱。如果我在这里,因为种香草豆和椰子而赚大钱,真是天大的笑话。 拉培微笑着。

你是个画家,又不是农夫,高更,他说:你在香草豆上绝对赚不了钱。 高更笑了起来。 你是个公务员,拉培,而我是个实业家。高更说。 二 这一年来,他过得很愉快。谢德按期寄钱给他,他的生活规律,正如邮船的一来一往般准确,船开时把画寄出去,船来时等着收钱。 邮件来得很慢,有时候要拖上两三个月,才能得到法国来的消息。高更完全孤立着。等消息来时,新闻已经失去价值了。他对从巴黎传来的艺术界的谣言早已失去了兴趣,除了第.孟福来之外,他很少写信。 他唯一的伴侣就是宝拉,可是她又全神贯注在新生的婴儿身上。他是一个肤色相当白的男孩,年届五十再做父亲,使高更感到颇为高兴。 小婴儿很可爱,他在给孟福来的信上写着:当然,孩子不会烦扰我。因为我在心中常常遗忘了他们,啊,我实在是个第一号的负心人。我遗弃了妻子儿女,如果到了必要时,很显然的,我也会遗弃这个小东西。

三 他的预测太早了一点,因为这次不是高更遗弃了他们,而是宝拉遗弃了他。几个月之后,一连三班船过去了,没有一块钱从法国寄来,他又不得不向杂货铺赊取食物。 你是一个老糊涂,哥肯,宝拉抱怨,你连上山找寻食物的力气都没有。 高更的膝盖骨开始了周期性的疼痛,他躺在床上,无法挪动。对宝拉的唠叨与无知,他感到厌倦到极点,可是他极需要她在病中的照顾。现在,他却感到忍无可忍了。 滚开!他大声的吼叫,挣扎着坐起来,妳和妳的小杂种都给我滚得远远的,我再也受不了! 当她带着孩子离开后,高更面对着墙壁,一心等死,他只求死亡给他一切的解脱。 安宁,他朝着空洞的房间说:除了安宁,我什么都不再奢求。 在接下来的三星期中,他活在一种半昏迷的状况,脚部的疼痛令他疯狂,而每天只能靠一小碗米浆过活。他像一只受伤的野兽,狂乱的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突然,疼痛停止了,他又能够扶着拐杖,一跛一跛的走来走去。 但是痛苦已经深深根植在他心中,他决定这是他应该选择死亡的时候。 我一无所有,一无所求了,他自言自语的说:所以,现在就是我该死的时候。 四 既然病痛无法杀死高更,他决定以自杀来结束一切。在临死之前,他决心要画一幅昼,同时把他的艺术和人生观做一个总结。在这最后的几星期内,他被重重叠叠的幻影围绕着,整个人呈现一种虚脱的现象。他活在生与死之间的黑暗地带。 他心中构想的画面,应该被画在一堵墙壁上才对,他没有那么一道适合绘画的墙,所以他就自己制造了一面。他向杂货店老板讨来许多麻布口袋,虽然粗糙而且满是绳结,但是浅金色的光彩却非常可爱,他钉了一个六呎高,十五呎宽的木框,把麻布袋拆开缝好再绷上去。

他不需要再打草稿,因为整幅画活生生的在他脑海中跳跃。他很清楚的知道,唯有把它们画出来,否则他永远也无法得到安宁;就是死了,也不瞑目。 一开始动笔,他就感到有一股无名的精力支持着他,绵绵不绝。他整个人都溶入了画中。他变成人类的先知,他画出生与死之间永恒而神秘的轮回。 画面充满了不可解释的矛盾,如清晨怒放的花朵,也如黄昏绝对的宁静,更如末世来临时的无声无息。 在宁静之中,画中的人物显得特别突出,背景是神秘的一个在沉思默想生命的少女,一个在沉思默想死亡的老妇,一个肥胖健康的孩子,一个正在吃金黄色芒果的女人,一只不知名的飞鸟和一座巨大的波利尼亚神这一切都被安排在某种神奇而古典的位置上,显出舞蹈的韵律。

我们由何而来?我们是谁?我们往何处去? (这幅画,现在挂在波士顿博物馆购价超出十万美金,比高更一生所有售出的绘画总收入还多许多倍。) 这幅画提出亘古以来无人能解答的问题,也表现出由古至今的人性尊严。那是一幅象征性的画,奏出无声而悲哀的音响。 五 高更不眠不休的画了将近一个月,每日沉醉在幻影之中。画完成之后,他感到无论对这世界还是对他自身,都有一种古怪的平安。 三天之后,将有一班船抵达巴佩市。高更决定如果这班船还不能给他带来任何消息的话,他就自杀。邮船到埠的那天,他骑着马,蹒跚的向巴佩市骑去。心中一直在默念着自己的决定。 邮船并没有带给他任何消息。 请再找找看,他对管理员说:有没有我的信件或者包裹?

没有,高更先生。管理员耐心的说。 高更转身离开码头。在口袋里,他仅剩的三法郎叮当作响,他掏出来扔给路边的一群大溪地儿童,他们跳起来你争我夺。 虽然我快死了,我仍然一无所觉。高更自言自语。 他脑海里一片空白,一点感觉都没有,这令他极度的惊奇。他试着去回忆,强迫自己去想生命中过去的一切经历。 但是他却失败了。 他对美蒂一无恨意,对安莉妮的死亡也不再感到悲伤。他不再后悔浪费了许多宝贵的时光,那群在巴黎的朋友,对他不闻,不问,漠不关心,他也不觉得气愤。 他失去了所有的感觉,除了他已经走到路的终点这件事实之外,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没想到自己最后的时光竟是如此乏昧。他失去了感觉的能力,他把所有的感觉都画出来了,画在那幅大画之中。

我已经死了!他想:我现在要做的事就是想法子去停止呼吸而已。 他回到波拉汶,把马拴在树荫下。他想了一想,去马房里找来一些饲料喂饱了它,并且在饮水槽中注满清水,它抬着头,感激零涕的望着自己的主人,他温柔的摸摸它雪亮的鬃毛。静静的看着它狼吞虎咽。 然后,高更才慢慢的向房中走去。 他骑行太久,膝盖又开始肿胀,但是他却没有感到任何痛楚。他已经完全麻木了,他坐在一张绳椅上凝望着那幅最后的画。麻布吸收颜料,造成一种平板而白垩质的效果,令人不由得想起古代的壁画。他故意造成这种印象,而且整张画造成的协调感,也令人满意。虽然画并不是十全十美的,高更能够看出一些明显的缺点,但是他却无意去修改它,无论在线条或者色彩上,他都不愿再去修正。

这是我最后的意愿,他想,也是我最后的见证。 他站起来,走到大门外。海面很平静,沙滩上空无人迹,莫利亚的山影在海面上投下庄严华丽的阴影。 他在安文桥买的小左轮仍在身边,那支枪跟着他许多年,丢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已不复记忆,也许被安娜偷去了,安娜一直贪得无餍。 他回到屋内,日将西沉,黑暗从海面上渐渐移来。他在柜子顶上找到了卡辛罗给他的药丸。他把那些含有砒霜的药用一块画画剩余的麻布包起来,塞在他穿的巴里里面。然后对那张巨幅画作了最后的一次巡礼。 他走出屋子,向茂密的森林走去。他想走到深山中去死,那座他曾经和约法去砍伐玫瑰木的丛林。那一天,他几乎被热情吞没,多么遥远的日子。他不停的走着,荆棘划破了他的衣裳,按照他的健康情形,他无论如何都没法爬到如此高峻的山岭上的,可是他毕竟办到了。在他心中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支持着他选择高山作为他的葬身之地。

他爬了两小时,最后在一个由山涧形成的小池塘边停了下来。溪水晶莹透明,他能够清晰的看见池底的小卵石发出隐约的光芒。在深山中,空气清凉,高更感到一阵寒意。 他坐在岩石上,拿出怀中的毒药。很快的把药丸都吞进肚里,然后把包药的麻布叠好,像餐巾一样放在石头上。 过了很久,他仍然一无所觉,除了毒药的苦味令他的嘴唇麻木之外,其他什么事都没有。 池塘的那边,一块盖满灰色苔藓的岩石下,有一大群蚂蚁在忙着筑窝。 它们会吃掉我,高更想。 成千成万的蚂蚁会撕裂我的肌肉,啃噬我的神经,它们饮我冷凝的血液,在我白骨上穿梭不息,雨落下来,把我剩下来的血肉冲走,于是,我完全从天地间隐没。 他渐渐感到晕眩,四周的景色开始变形,然后模糊不清,覆盖着灰苔的岩石漂动起来,正如在水面上航行的船只。

突然,他的胃部剧烈的翻搅着,他感到一阵阵如火烧灼般的痛苦。他像困兽一样抱头乱滚,双手在岩石上乱抓,头破血流,浑身痉挛。 这就是死亡了,他想,死亡紧紧掐住他的喉咙,他望着石头下那群蚂蚁,仍然漠不关心的忙碌着。 突然间,他发现他根本不想死。他的灵魂强烈的反对死亡,而他的身体也加入了战斗行列,他吐出了大部分的毒药,但是痛苦仍未稍减。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体内的痛苦才慢慢消失了,他的脸贴在泥地上发抖,他在地上躺了一夜,第二天清晨,阳光从树隙中洒下来,提醒他仍然活在这世界上。 他对自杀的失败行为没有任何反应。命运让他活下去,他也无法抗拒。他试着站起来,一步一步走下山。膝盖痛得他无法忍受,而他的头又被毒药刺激得疼痛无比。到后来,他只好躺下来爬回去。 当他回到家中,马上倒在床上,他的心脏激烈的跳动着,胸腔起伏不停,他没有办法,只好用手紧紧压住胸口,他画中的人物正如他离去时一样的无动于衷,他们不但忽视他的存在,而且根本就背弃了他。 六 经过了一个月的休养,高更又站起来了。如果他注定了要活,就得想办法活下去。在他病中,种植的香草豆都死光了,椰子没有采撷,也都腐烂了。他囊空如洗。而且农业辅导处的贷款也快到期了,他没有任何的办法,只好再到辅导处,请求再借贷一笔钱。 可是他的请求被拒绝了。 我们贷款给你,以为你的土地能够生长出农作物来,贷款处的经理告诉他,如果你能生产香草豆,也许我们可以把借款延后几个月,可是照你目前的情况看来,你延期还清借款和再借贷都是不可能的事。 我一直在生病,高更说:再给我半年的时间,我就会把钱还清。 对不起,先生,经理说:我们这里不是艺术家救济中心。 高更拖着一条残废的腿,一跛一跛的走出去,近来,他的腿伤令他无法做辛劳的工作。更不能像年轻时一样连哄带骗的去寻找食物。可是,他一定要找到一份差事,一份每天赚几法郎来维持残生的差事。 去看看总督怎样?拉培建议:新来的这家伙还不错,也许他会帮助你。 高更满怀惆怅的走进总督府,因为要表示他仍然是一个法国人,他穿上西服,尽量使自己言行合礼。 新任的总督叫加勒特。完全不像兰卡斯达,他对高更的遭遇表示极度的同情。 你是个艺术家,他说:你能做什么工作呢? 过去,我是个艺术家,高更说:在这之前我也是个银行家、股票经纪人、水手,除了要用双腿赚钱的工作之外,我什么事都能做。 我尽量替你想办法,总督说:我怕我的力量有限。 几天之后,高更得到一份在公共工程局的差事,周薪三十六法郎,他的名义是绘图员,被派在加鲁科长手下服务。加鲁是一个烟酒过度,不求上进的老好人。 在这里根本没有什么事好做,我的朋友,他对高更说:不过,我想你总得做点什么事,才好意思每天拿六法郎回家。 加鲁东寻西找,好不容易在抽屉里翻出一叠巴佩市城堡的设计蓝图。他把灰尘掸掉,递给高更。 也许你可以把这些图重新设计过,他说:你知道,设计成那种看起来堂堂皇皇,而永远没办法修建的样子。 我很高兴做这份工作。高更平静的说。 他看着那叠蓝图,不知道以前的绘图员花了多少功夫在它上面。加鲁在后面拍拍他的背:慢慢来,慢慢来,我的朋友,他说:在我们这里没有什么值得赶工的。 七 高更在巴佩市郊租了一间茅屋,他把波拉汶的房子锁起来,并且以半价把茱丽安卖给杂货铺的中国籍老板。他把最后画的那张大画运回法国,并且写了一封情词恳切、十万火急的信给他的画商谢德,希望他尽可能的快点寄钱来。政府的工作只能维持他不至于饿死。除非他能从巴黎得到相当大的一笔钱,否则一过五月,他的土地和农庄就会被没收了。 那些贪得无餍的人,算盘实在打得精,他告诉拉培,我的土地现在已经涨了三倍,所以他们不准我延期偿还借款。 你应该明白那种人打的是什么主意,拉培生硬的说:何况,高更,你从前也在银行里待过。 我想你大概无法借给我一千法郎吧。高更说。 我想不行,拉培说:五十、一百还勉强可以,很久以前,自从我离开法国,就没有见过一千法郎。 除了等待谢德寄钱来之外,其他的办法都行不通。高更按时上下班,等待由巴黎来的消息,希望房子和土地不要被没收。他不再是一个艺术家,他只是一个挣扎着求生的人。 他不幸的遭遇唯一的报偿是他能够定期去接受卡辛罗的治疗,他的疾病完全被控制住了,不过,医生仍然认为他在热带生活,对他的膝盖骨极为不利。 在法国,你才能得到健康,在这里一点希望都没有。卡辛罗说:到最后,你的双脚都会残废。 如果我的脚坏了,你得赔我一双新脚。高更笑着说。 八 在高更借款到期前一星期,奇迹发生了,高更由谢德处得到一千五百法郎。第.孟福来将一张高更的画卖给一个私人收藏家,寄来了五百法郎。他付清了农业辅导会的借款,把医院的欠账付清。 现在又做何打算?拉培问他:是不是又回波拉汶去南面为王? 高更摇摇头。 这一次我要学聪明一点,他说:我要继续留在这里工作,直到能储蓄到一两千法郎为止,然后再回波拉汶,我无法再过三餐不继的生活了。 他试着只靠每天六法郎的薪水过活,他把所有从法国寄来的钱存下来,不过,以后几个月内,邮船几乎都是有去无回。 先生,完全是美国人和我们捣蛋,邮船公司的人说:他们正在和西班牙开战,当然,他们的海军不让所有在海上的船只通行。 高更并不完全相信他的话,他甚至不相信美国人拥有海军,他不再读报纸,也不相信一切的流言。 在办公室他根本没有事做,所以他拿波格飞酒店的顾客作题材,画了许多漫画,聊以消磨时间。这些漫画落在一个退休的船长手上,他办了一份奇怪的小报,取名叫黄蜂,他恶作剧的把高更的画刊载出来。出人意料的是,被高更讽刺的人不但不以为侮,反而觉得荣幸万分。高更的漫画引起了不少的风波。 对巴佩市,他感到愈来愈厌烦。他很想再回去作画,卡辛罗定期的治疗对他的健康帮助甚大,有时候,他居然不借助拐杖也能行走。他恢复了自信,不过,直到他储存够一千法郎之前,他绝不轻举妄动。 年底时,一艘邮船带来谢德的一个厚厚的信封。里面塞满许多张汇票,加起来大约有一千八百法郎之多。他手里握着汇票,眼中冒出火花。 我的上帝,总算出头了!他对拉培说:我终于得到巴黎的另眼相待。 他走到中国杂货铺老板的马房中,茱丽安仍然在那里,它抬起头,好像很高兴再见到高更。 老板走过来。 我要这匹马。高更说。 你要租它吗?老板问:付现钞,我不赊账。 我要把它买回来,高更说:我要回波拉汶去了。 他付了售价的双倍钱才把马买到手。 每样东西都在涨价,老板振振有词的说:大溪地在进步啦! 高更没有办法驳倒他,岛上的生活程度比他八年前刚来的时候,几乎高了四倍。一切东西都在飞涨,值得安慰的是土地也在涨价,因此他在波拉汶的农庄变得相当值钱了。 高更买了几件新衣服,并且在法国订购了许多画布和颜料。他寄了一封信给第.孟福来,请他寄点法国庭院栽植的花草种子来。 等一切事情都办妥后,他到波格飞去消磨最后的一夜。墙上木框中钉着由法国海军运来的报纸,高更随意瞄了一眼,赫然发现史蒂芬.马拉美去世的消息。 他心中黯然若有所失,马拉美一直都对他有信心,马拉美支持着他,没有马拉美的帮助,莫瑞斯永远无法使高更的拍卖举行得那么成功。他的死讯令高更感到强烈的被放逐的痛苦。逝去的时光,毕竟永不回头了。 他要酒保替波格飞的每一个顾客斟满酒。由他请客。酒盛好了,高更站起来,举起杯子,大声的说:祝史蒂芬.马拉美在天上快乐。 大家都站起来,举起杯子,跟着高更说:祝史蒂芬.马拉美在天上快乐! 他们一口气把酒喝干了,然后各自就坐。 一个人穿过房间,走向高更:谁是马拉美?高更。他问:我怎么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呢? 他是另外一个艺术界的殉道者,先生。高更说:他和保罗.高更最大不同之点就是他的生活和他的作品一样精采绝伦。 问他的人因为得知马拉美并不是巴佩市的熟人,所以怏怏的走开了。 高更注视着四周他自己的同胞,他们看起来很快乐,因为他们已经把巴佩市整个法国化了,不久,整个大溪地都会变成法国的附庸,到那时候,他就没有容身之地了。 不过,明天,他可以回波拉汶的家,他还有许多工作可做;今晚,他有美酒在旁,如果拉培来了,还可以无忧无虑的痛饮三杯。 九 当他回到波拉汶,高更发觉他的房子整个毁坏了,天花板塌下来,家具被老鼠咬破了,写生簿被白蚁蛀成碎片,波斯地毯因为浸水而腐烂。房子里全是古怪发霉的气味。 他整整一年没有回来了。 因为口袋里有钱,他也不在意这些。高更把老塔胡找来,过不了多久,塔胡就把天花板修好了,画室重新整理过,在房子前面,他种了第.孟福来寄来的花卉大丽花、雏菊、燕子花、水仙菖、三色堇、向日葵他雇了一个孩子,在房子后面开辟菜畦,在菜园里种了洋芋、青豆,和新鲜的莴苣。 五月,百花怒放。花园正和高更小时候在奥连斯老家的花圃一模一样。他激情的画了一张花朵的静物画,欧洲的花卉在太平洋的阳光下闪耀着。这是他离开百坦尼后第一张以花为主题的画。这幅画引起了他如渴如慕的乡愁。 在巴佩市的一年中,回想起来,他是非常寂寞的。他现在有钱去养一个女人,但是他不愿重蹈覆辙,再找来一个宝拉。他只是听其自然,有女人来找她,住一两夜,最多住一星期就离去。 他的行为又触犯了麦克里牧师。那个老神棍对上次的败仗耿耿于心,因此,在这次行动之前,他做了极周详的计划。 一个属于麦克里教会的年轻女郎害了一场奇怪的病症,后来不治死亡了。在波拉汶每一个人都知道她曾经和高更来往过。麦克里教唆他的教友们相信那个女孩是死于高更的恶咒。 他是魔鬼最忠实的门徒。麦克里强迫他们相信:他和土巴布订了合同,每天晚上,他都会潜出去,向住在他花园中的恶神祈祷。 只要提到土巴布的名字,就足以使大溪地的土人颤栗不止了。居然有人敢和土巴布订合同,更令土著们又害怕,又愤恨。孩子们晚上偷偷跑到高更的花园中,想把他雕刻的神像捣毁,高更用手杖把他们赶了出去,白天,他遇见的邻人,老远就避开他,口中念着咒语。 有一天晚上,高更被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他看见一个小女孩正在搬动他的咖啡磨。他一把抓住她。 小姐,这是我的东西,妳要干什么?他问。 小女孩吓得脸色发白,一句话都讲不出来,高更摇着她的双肩,再三的问她。 你用它来召唤恶魔。她惊恐的望着黄铜做的咖啡磨:牧师说你是个坏人,牧师说你用它来召唤土巴布。 妳的牧师是撒谎大家。高更说:妳相信他的话就是个坏女孩。 他把咖啡磨拿过来,然后将女孩子推送出去。他极为愤怒,恨不得立刻找到麦克里,把他的头砸烂。但是,夜晚清新的空气令他冷静下来。第二天早晨,他驱车去巴佩市,向检察长提出控诉。 这次遇到的检察官是一个殖民地的退役军人。他选择检察官的职业是因为要赚钱,要赚钱就不能得罪教会。 你难道要我相信你讲的话吗?他问:牧师是不会讲谎话的,你赶快回去睡觉吧,我看你是喝醉了。 高更大怒,他向那位检察官挑战。 我清醒得很,你不相信我现在就可以用剑把你的肥肠给挑出来。他说。 检察官对他微笑。 你真的醉了,高更,他说:快点回去。 高更回到波拉汶,马上写了一封公开信,要求和检察官决斗,并且在黄蜂报上发表,文章见报的那天,高更坐在波格飞等候检察官的答覆,也等候警察局以恐吓罪状的逮捕,但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检察官和巴佩市的人对高更的行为仅仅一笑置之。 我没想到一个法国的检察官会那么没种。高更向拉培抱怨。 拉培像别人一样嘲笑他,这令高更更为愤怒。他在黄蜂报上又写了一篇文章,怒骂法国殖民主义,高更尽量使用尖酸刻薄的语气,他以为报纸发出不用一小时就会有麻烦来了。 可是,出乎意料的是,无论是政府或者民众,都没有丝毫反应。 你千万要当心,卡辛罗警告高更:你是个艺术家,不是政治掮客。 我出生在一个政治家庭,高更说:我的祖父是贵族,而父亲在第二共和下台时还非跑到外国逃命不可。 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老头子,卡辛罗微笑着说:你,只是在想念法国,想念故乡,就像一个孩子,在心情不好时喜欢恶作剧一样。 请你老兄少管闲事,专心搞你的药丸罢。高更抚摸着卡辛罗替他换好的纱布说。 你老兄也专心搞你的画算了!卡辛罗说。 高更无法专心绘画。 他买了一部二手货的印刷机,自己开始印报,他取名叫Le Sourire微笑。他的报纸满篇满幅都是爆炸性的毁谤文章,他预期起码有十几个人向他提出控诉。 事实和他预期的恰恰相反,他发觉微笑极为适合大溪地的胃口,他甚至每个月还可以卖报赚五十法郎。许多波格飞的人士,还为了没有被高更臭骂一顿而闷闷不乐呢。 十 高更的报社发行人生涯,因为一阵突袭的流行性感冒而停止了。在大溪地,大家对卫生和隔离的知识极差,因此,感冒像风一样,吹袭得大家无法招架。 高更向卡辛罗买了一箱药,并且把自己的房子变成临时医院。他放弃了一切工作来照料波拉汶的病患。对发烧的病人,他给他们奎宁丸,替他们用热水洗澡,替他们擦汗,给他们喝水。他的马车载运死者到海边坟场去埋葬。 他自己也感染了疾病,但是他用奎宁加白兰地来医治,支持着他不至于倒下去。有一天,当他在看护一位女孩子的时候,她张着烧灼透明如火的眼睛望着他。她就是那夜偷他咖啡磨的女孩。高更向她微笑,扶起她的头,喂她吃药,并且用湿毛巾擦去她脸上的汗珠。 你是不是还认为我和魔鬼订了合同呢?高更微笑着说。 女孩摇摇头。 不!哥肯,她说:你是我们的朋友,牧师讲谎话。 牧师已经逃之夭夭了。高更拍拍她的脸颊。 麦克里和他的家人都逃到巴佩市了。这是高更空前的胜利。土人看见他,老远就向他行礼。每个人都说:他是我们的朋友,牧师讲谎话。 当最后一个土人不是入土为安、就是病愈回家之后,高更整个人都崩溃了。老塔胡赶了马车,把他送到巴佩市去,他在医院里躺了一个半月。 在他复元期间,心中一直想念着法国。他知道自己的画在巴黎能卖出相当好的价钱。每个画商都在找他的旧画,从前送给朋友的画,也一而再的以高价转手卖出。画评家开始对他重新估价;他变成众所周知的艺术家,但是谢德却一文钱都没有再寄给他。 下一班邮船带来了答案,原来谢德已经逝世了,他的业务一塌糊涂,谢德的哥哥寄来四百法郎,解除了他和高更之间的一切约束。高更将钱收下来,虽然谢德欠他的数目起码在四千到五千法郎之间,但他也不愿再去追究了。 我不愿意再去打扰坟墓里的人,他在给孟福来的信上写着:看在上帝的面子上,请再替我找一个画商。 第.孟福来替他找到安诺斯.伏拉,他极有兴趣在高更身上投资,同时他也代理雷诺瓦和塞尚的画。 在一个新世纪来临的最初一个月内,伏拉替高更解决了他一生都无法解决的经济问题。 伏拉希望高更每一年给他二十五张画,而他每个月付给高更固定的三百法郎。他提出的条件比麦汉的要好,这一次,高更没有拒绝。他写信告诉第.孟福来,委托他代高更和伏拉签约。 十一 当高更接到第一张由伏拉寄来的支票时,他的健康已有了显著的进步。对大溪地,他已经无所要求了。当他住院期间,麦克里又在土人之间挑拨离间。等他回到波拉汶,高更发觉他无法说服大溪地女孩们替他做模特儿,女孩子们情愿和他上床睡觉,而不愿意脱光了让他画。 她们变得愈来愈像丹麦人了,他对拉培说:她们晚上跑来和你睡觉,白天都假装着不认识你。 几星期之后,因为旧金山的瘟疫,巴佩市的港口全部被封锁了。大溪地的物价飞涨。在波拉汶,生活程度比巴黎还要高。中国籍的杂货店老板把所有货物的价钱都加了倍,过了几天,又涨了一倍。 他告诉高更,再过一个月,他的货物还要涨一倍。 在波格飞,高更一面喝着苦艾酒,一面发表演说。 法国文明是最不适宜出口之物,他高谈阔论:你们看看,我们替大溪地带来什么?在五十年之内,我们会将这世界上最美丽的民族摧毁得一干二净。 你的观点完全正确,一艘沿海巡逻船的船长附和着说:不要五十年,最多二十年,马克萨斯群岛也会遭到同样的命运。 马克萨斯!他突然想到杜克船长,危险的岛屿,它们现在还停留在半原始的境地。 我想孤注一掷,他告诉拉培,不管如何,我都想把波拉汶的地产卖了,只要够去马克萨斯的路费和修一间画室的费用,我就满足了,这些日子来,你知道,我不用再担心生活费,其他一切,我都不再要求。 拉培微笑。他越来越老了,高更想,又老,又疲倦。 在你离开之前,拉培说:我想向你买一张画,我没有很多钱,你知道,也许你能画一张素描,或者水彩画给我。 你可以在我的油画里选一张,高更说:是作者免费赠送给他老友的。 拉培深受感动。他眼中含满泪水,哽咽着谢谢高更。高更心中也很激动。他和这位失意的公务员之间的友谊,是由时间一点一滴堆积起来的。 十二 高更将他在波拉汶的地产,房屋全部变卖了五千法郎,办理过户的手续很费时间,一直到了八月,他才能起程去马克萨斯群岛。在离去的前几天和卡辛罗共餐。 听说你马上就要动身了,医生警告他:请你一定要当心自己的身体,高更,马克萨斯什么都没有没有医院,没有医生,如果你的心脏出了毛病,你根本没有机会回到这里来治疗。 我的健康一点都不重要,高更说:重要的是我的工作,我在大溪地画的东西,使我在百坦尼的一切作品失色,同样,我在马克萨斯画的画,也将使我在大溪地画的一切作品失色。 卡辛罗微笑着。 你的一生就是长时期的逃避,是吗?高更。他说。 你说是逃避,也许,但我却认为是追求,高更冷静的说:无论如何,卡辛罗,最后的一次逃避,在马克萨斯,我会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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