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分类 小说园地 深夜加油站遇见苏格拉底

第5章 第三章挣脱束缚

第二天早上,海湾外大雾弥漫,遮蔽了夏日阳光,天气也变凉了。我很晚才起床,泡了茶,吃了个苹果,拉出我的小电视机,倒了些饼干在碗里。我把频道转到一部连续剧,一头栽入剧情中。我被剧情迷住了,伸手要再拿块饼干,却发现碗已经空了。 上午稍后,我绕着球场跑步,在那儿遇见杜威,他在柏克莱山上的劳伦斯科学馆工作。我因为头一回没听清楚,必须再请他重复一次。这又提醒我一件事:我欠缺专注力,而且心思游移不定。我们跑了几圈以后,杜威说,天空蔚蓝无云。我却光顾着想心事,根本没注意到天空。接着他往山上跑去,他是马拉松选手;我则打道回府,满脑子都在思考我的心智。天底下要是有自找罪受这种举动,这恐怕就是一件了。 我观察到,在体育馆时,我的注意力集中贯注于每一个动作,可是一停止运动,我的思绪便又遮蔽了我的洞察力。

那晚,我提早到加油站,希望在苏格拉底一来上班时,就能跟他打个招呼。这会儿,我已竭尽所能地忘掉昨天在图书馆的事,并准备好聆听苏格拉底所能建议的任何对策,以遏止我那过动的心智。 我耐心等待。夜晚来临了,过了不久,苏格拉底也来了。 我们才刚进办公室,我就打起喷嚏,必须擤鼻涕,看来我得了轻微的感冒。苏格拉底烧水泡茶,而我还是老样子,一开口便提出问题: 苏格拉底,除了培养幽默感以外,我还可以怎样做,好遏阻我的思绪和心智? 首先,你得先明白自己的思绪来自何方,是怎么起头的。举个例子,你现在感冒了,生理症状告诉你,你的身体需要恢复平衡,需要阳光和清新的空气,还有简单的食物。同理,充满紧张压力的思绪反映出,你和现实发生了冲突,当心智抗拒现实时,紧张压力就产生了。

一辆汽车开进加油站,一对穿着正式的老夫妇,中规中矩坐在前座。跟我来。苏格拉底吩咐道。他脱掉防风外套和短袖运动棉衫,打着赤膊,露出精瘦、轮廓分明的肌肉和光滑白皙的皮肤。 他走到驾驶座旁边,向愕然的夫妻微微一笑:请问两位需要我帮什么忙?需不需要为你们的心灵加点油?或是上点油,润滑一下白天的不愉快?要不,换个新电池,给两位的人生充点电。他大剌剌地对他们眨眨眼,浅浅笑着,态度认真,此时车子突然启动,猛然向前冲,急驶出加油站。他搔搔头:说不定他们刚刚才想起来,家里的水龙头忘了关。 我们在办公室里放松心情,啜饮着茶,苏格拉底解释刚才的那一课。你看到了,那对男女对于在他们看来十分古怪的状况,产生了抗拒心。他们被自己的价值观和恐惧所制约,并未学会如何去顺应情势、适应当下,而他们原本可以从我这里得到今天最精采的一段时光。

丹,当你抗拒眼前发生的事情时,你的心智便开始赛跑;那些袭击你的思绪,其实是你自己所创造的。 而你的心智却以不同的方式运作,对不对? 说对也对,说不对也对。我的心智像没有波纹的水塘,你的心智则波涛汹涌,因为一有计划之外、不受欢迎的事情发生,你就会产生分裂感,而且觉得备受威胁。你的心智就像刚被人投进一块大石头的水塘。 我边听边凝视茶杯的深处,突然觉得有人碰触我的耳后。我的注意力陡地增强,我往杯里看得更深更深,更沉更沉 我在水里,抬头往上看,这简直太荒谬了,难道我跌进了我的茶杯里吗?我有鳍和鳃,很像一条鱼。我摆摆尾巴,直冲到水底,那里安静又祥和。 一块大石头突然冲破水面而入,震波使我倒退。我的鳍拍拍水,游开,寻找安身处,我躲藏起来,直到一切又都沉静下来。随着时光推移,我逐渐习惯偶尔掉进水里、掀起涟漪的小石头。不过,重重的噗通一声仍会惊吓到我。

我回到充满声音的干燥世界,躺在沙发上,睁大眼睛往上看,见到苏格拉底的微笑。 苏格拉底,太神了! 别夸张了。你游得不错,我很高兴。现在,我可以继续讲下去了吗?他没等我回答。 你是条神经紧张的鱼,水面一出现大涟漪便逃之夭夭。后来,你渐渐习惯了涟漪,但仍无法洞悉涟漪产生的原因。他继续说,你可以从中看出一件事:置身水中的鱼儿如果想把眼光投到水以外的地方,看见涟漪产生的来源,那么鱼的觉察力必须大幅跃进才行。 你的觉察力也必须有类似的跃进,一旦你能清楚了解来源,就会看出心智的波纹和你这个人无关;你会不带情绪,只是注视着波纹,以后一有小石头掉进来,你就不会再不由自主地过度反应。一旦你不再如此一本正经地看待你的思绪,就可以不被这世界的骚动不安所干扰。记住,碰到困扰时,抛开你的思绪,看穿你的心智。

苏格拉底,那该怎么做呢? 问得好,你从体能的训练中已学到一件事:觉察力的大跃进并不会一下子就发生,而是需要时间与修炼。有个练习可以使你洞悉自己的波纹来源,那就是静坐。 他做完这个重大宣布,说声失陪,就去上洗手间。现在,该轮到我让他惊奇一下了。为了让他隔着洗手间的门也能听到,我在沙发上大声嚷道:苏格拉底,我比你早了一步,我一个星期前就参加了一个静坐团体。我当时是想说,我也该对我的心智做点什么了。我说明,而我也已经开始更加放松,对自己的思绪多少能够控制,你有没有注意到我比较沉着了?事实上 洗手间的门突然打开,苏格拉底发出令人血液凝结的尖锐叫声,朝着我冲来,一把闪亮的武士刀高举过头!我还来不及移动,武士刀便冲着我挥来,无声切过空气,在我的脑袋上方不过几公分的地方停下。我抬头看看悬空的刀刃,然后看着苏格拉底。他对我笑了笑。

搞什么鬼啊!你吓死我了!我喘着气说。 刀锋慢慢向上,悬在我的头顶上方,好像捕捉并增强了房内所有的亮光,直射进我的眼睛,我不由得眯起眼来。我决定闭上嘴巴。 苏格拉底屈膝蹲在我跟前,轻轻把武士刀摆在我们俩之间,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然后静坐不动。我看着他一会儿,心想,如果我移动身子,这头睡虎会不会醒来,扑向我。十分钟过去,二十分钟过去,我想他八成是要我也跟着静坐,所以就闭上眼,坐了半个小时。 等我张开眼睛时,我看到他依旧像一尊菩萨似的,坐在那儿。我开始坐立不安,悄悄起身喝水。当我正把水倒进马克杯时,他把手放在我的肩头,我手一震,水溅到鞋子上。 苏格拉底,拜托你,不要这样偷偷摸摸接近我,你难道不能发出一点声音吗?

他微微一笑,开口说:无声是勇士的艺术,静坐是勇士的剑。你有了这把剑,就能切断你的幻象。不过,有一点你必须明白:剑是否有用,取决于拿剑的人。如果你不知道如何恰当地使用剑,它就会变成危险、骗人或无用的工具。静坐可以在一开始先帮助你放松,你可以展示你的剑,自豪地拿给朋友看。这把剑的光芒会使许多静坐者分神,直到他们终于放弃它,另寻别种秘术。 相反,勇士却以娴熟的技巧和透澈的理解,来使用静坐这把剑。他用这把剑,把心智斩成碎片,砍进思绪之中,暴露出思绪空洞的本质。你或许还记得亚历山大大帝的故事,他率领大军横越沙漠,看见两条粗绳绑成一大团复杂难解的结。从来没有人能打开这个结,但亚历山大毫不迟疑,拔出他的剑,用力一砍,结就断成了两半。勇士就该像这样去使用静坐之剑,你必须学会以这个方式攻击你的心智之结,直到有朝一日你超越了这些,再也不需要任何武器。

就在此时,一辆旧福斯车嘎啦嘎啦地开进加油站,车子新烤了白漆,还有一侧漆了一道彩虹。车内坐着六个人,我们走近时,才看出来是两女四男,全部从头到脚穿得一身蓝。我认出他们是湾区许多新心灵团体之一的成员。这些人自以为是,回避和我们交谈,当我们不在场,活像我们的世俗之气会污染他们似的。 苏格拉底当然挺身迎接挑战,立刻假装既不良于行,又口齿不清。他不断在身上这里那里搔着痒,十足是钟楼怪人的德性。嗨,小余,他对驾驶员说,此人的胡子是我这一生所看过最长的,你要汽油还是什么来着? 对,我们要加油。那男的说,声音像橄榄油般柔和顺滑。 苏格拉底斜睨后座两个女人,把头探进窗里,一副故作神秘的样子,同时却又大声嚷道:哎,你们有没有在静坐啊?他说这话的神情,仿佛像在谈某种疏解性欲的独特方式。

没错,我们静坐。驾驶员说,声音流露出优越感,现在,能不能替我们的车加油? 苏格拉底对我挥挥手,要我加油,他则继续想方设法惹恼这位驾驶员:嘿,老兄,你知道,你穿成这样,看来像个娘们似的。别误会,我是说挺漂亮的。还有啊,你干嘛不刮胡子?你在那毛茸茸的玩意儿下面,藏了什么呀? 我吓得缩手缩脚,他却变本加厉。嘿,他对其中一个女的说,这假娘们是不是你的男朋友啊?他对前座另一个男的说:告诉我,你有没有做过那件事?还是像我在《国家询问报》(National Enquirer,是美国发行量很大的八卦小报)读到的,存着没用啊? 差不多快要见效了。苏格拉底数着要找给他们的钱,速度慢得叫人受不了,他不断算错,然后从头再来。这时我已经忍俊不禁了,车里的人则气得发抖,驾驶员一把抓起零钱,以一种很不圣洁的方式,把车开出加油站。车子开走时,苏格拉底嚷道:听说静坐对你们有好处,要继续下去啊!

我们才刚回到办公室,一辆大型雪佛兰就驶进加油站。服务铃响了以后,又传来音乐喇叭不耐烦的呜啊呜啊声,我和苏格拉底一起出去。 方向盘后坐着一位四十来岁的小伙子,穿着一身光灿发亮的缎料衣裳,头上戴着装饰着羽毛的大猎帽。他极度神经过敏,不断轻拍着方向盘,他身边坐着个看不出年纪的女人,正在鼻子上扑着粉,假睫毛在后视镜中眨动着。 不知怎的,我一看到他们就讨厌。这两人一副蠢相,我真巴不得说:你们为什么不表现出你们这把年纪该有的举止?但我只是看着他们,等待着。 嘿,老兄,你们这儿有没有香烟贩卖机?驾驶员问。 苏格拉底停下手上的活儿,含着笑,和气地说:先生,没有,不过前面再过去一点,有家通宵营业的商店。说完就回头检查油量,全神贯注。然后,他像是给皇帝奉茶一样,毕恭毕敬地把零钱找给对方。 车子急驶离去后,我们仍待在加油机旁,闻着夜晚的空气,你对待这两个人很有礼貌,却对那些穿蓝袍的寻道者很无礼,可是他们显然才是进化水平比较高的人啊。这是什么道理呀? 这一回,他给我简单又直截了当的答案。你应该关切的,只有一种水平,那就是我的水平,还有你的水平。他笑着说:这两个人需要亲切以待,那批心灵寻道者则需要别的东西让他们反省一下。 那我需要什么呢?我冲口而出。 更多的修炼,他很快回答,我用武士刀攻击你时,你的修炼并没有帮助你泰然自若,当我对那些一身蓝衣的朋友开些小玩笑时,修炼也并没有帮到他们。 这样讲吧,体操并不只有前滚翻的动作,勇士之道也并不局限于静坐技巧。倘若你见树不见林,就可能产生错误的想法,终生只练习前滚翻,或者只练习静坐,那么修炼就只能使你得到片断的好处而已。 你需要的是一张地图,上面包含你必须探索的整片疆域,接着,你才能领悟静坐的用处和局限。我问你,哪里能拿到好地图? 当然是在加油站。 先生,您答对了。请走进办公室,我刚好有您需要的地图。我们笑着走进修车房的门。我噗通一声,坐到沙发上。苏格拉底则无声无息安坐在他丝绒椅子的厚重扶手之间。 他瞧着我足足有一分钟之久,看得我浑身发麻。噢,我紧张地低声说,怎么了? 问题是,他总算叹了口气说,我无法向你描述那片疆域,至少无法用那么多词句来描述。他起身朝我走来,眼睛发亮,吩咐我收拾行李。我要出发旅行去了。 有那么一刹那,我觉得自己正从太空中某个有利位置,以光速在扩大,像汽球一般膨胀,不断向存在的最外极限涨大,直到我成为宇宙,再也没有分野。我已变成万事万物,我就是意识,体认到意识的本体;我是那道纯净的光芒,物理学家将之等同于一切物质,诗人则将之定义为爱;我是一,也是全部,让所有的世界都黯然失色。就在那一片刻,那永恒、不可知的,都在我眼前显现,呈现出就连笔墨也无法形容但确实存在的不朽。 转瞬之间,我又恢复成凡人的形态,飘浮在星辰之间。我看到一面心形的三稜鏡,它让每道银河相形失色,它使得意识之光绕射,进而发出灿烂的色彩,闪亮的碎片呈现着彩虹的每种色调,扩散到整个宇宙。 我的身躯变成明亮的稜鏡,到处投射一片片五颜六色的细碎光芒。我体会到凡人肉身存在的最高目的就是:变成传播这种光芒的清澈渠道,这样,它的光亮便可将一切障碍、一切纠结、一切抗拒,皆消散为无形。 我感到这光芒绕射于我整副躯体的里里外外、上下左右。这时我明白了,所谓觉察,指的就是人类体验到这股意识之光。 我明白了专注力的意义,它代表刻意去引导觉察力。我又感觉到我的躯体变成一只空的容器。我凝视我的双腿,它们充满着明亮温暖的光芒,然后双腿渐渐消失,变成一片灿烂光华。我又凝视我的双手,也发生同样的情形。我把专注力集中在身体各个部位,直到我整个人再度成为光芒。最后,我领悟到当进入真正的静坐冥想时的所有过程扩大觉察力,引导专注力,最终臣服于意识之光。 一抹光芒在黑暗中闪烁,我醒过来,苏格拉底正拿着手电筒,来回照着我的眼睛。断电了。他用手电筒照着自己的脸,露出牙齿, 活像万圣节的南瓜,嗯,现在你比较清楚了吧?他问,好像我刚刚获悉的不过是灯泡的运作原理,而非看到宇宙的灵魂。我几乎说不出话来。 苏格拉底,我欠你的恩情,一辈子都无法偿还。现在,我明白一切了,我知道自己必须做什么,我想我再也不需要和你见面了。我很哀伤,我已经毕业了,我会怀念他。 他看着我,一脸惊愕的表情,然后哈哈大笑,笑声之轰轰烈烈,比我以前所见过的都更厉害。他笑得前仰后合、浑身抖动,眼泪滑下脸庞,最后总算镇定下来,说明自己笑的原因。小伙子,你还没毕业,你的工作几乎还没有开始咧。看看你自己,你和几个月前踉跄走来这里时,没什么两样。你所见到的,只是幻象,而不是最终的经验。它会逐渐消褪,化为回忆,不过即使如此,它也会提醒你,给你一个参照点。现在,放轻松吧,别那么严肃! 他往椅背一靠,依旧是那副慧黠的模样。你知道,他又说,这些小小的旅程的确让我不必多费唇舌来启发你。就在这时,灯光又亮了,我们笑了起来。 他含笑从饮水机旁边的小冰箱里取出几颗柳橙,边榨着汁边说:你要是真想知道的话,其实你也正在替我效劳。我也卡在时空中的某处,无法动弹。有很大一部分的我,与你的进展绑在一起。我为了要教你,他说着,反手一抛,把橙皮扔进肩膀后面的垃圾桶里,每一次都精准无比,几乎得把自己的一部分灌进你的身体里面。我跟你打包票,那可是不小的投资,所以说,从头到尾都是团队工作。 他榨好汁,递给我一小杯:来干一杯吧! 我说:祝我们合作成功。 一言为定。他微笑。 再多说点有关恩情的事吧,你欠谁一份情? 这么说吧,这是门规的一部分。 你根本就没回答。 听起来或许很愚蠢,不过我还是得遵守我这一行特有的一套规矩。他拿出一张小卡片,起先看起来很正常,后来我发觉上头有一抹微弱的光芒。卡片上印着浮雕字体: 勇士企业 主管苏格拉底 专长诡论、幽默和改变 收好,说不准哪天派得上用途。你需要我时,你真正需要我时,只要双手拿著名片,呼叫我,我就会以某种方式出现。 我把名片小心收进皮夹里。苏格拉底,我会好好收着,你放心。哦,对了,有没有乔伊的名片,上面有她的地址? 他不理我。 我们沉默下来,苏格拉底开始拌他的生菜沙拉,这时我想到另一个问题:那么,我该怎么做?我该如何敞开自己,接受觉察之光呢? 他以问题回答问题,问道:你想要看见什么东西的时候,是怎么做的? 我笑了:嗯,注意看就是啦!你指的是静坐吗? 核心就在这里,他切着蔬菜,突然说,静坐有两个同时并进的过程:一个是内观:注意逐渐冒出的思绪;另一个是放下:放下对冒出的思绪的挂碍。如此便能摆脱心智。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 嗯,说不定你听过一个故事:有个研习静坐的学生,和一小批练习静坐的人坐在一起,大家都很安静。这个人看见血腥、死亡和邪魔的幻象,吓得站起来,走到师父身边,低语道:禅师,我刚看到可怕的幻象!随它去吧。师父说。过了几天,这位学生正在享受性幻想、洞悉生命的意义、看见天使等林林总总的幻象时,师父拿着棍子走到他的身后,重重敲了他一下,说:随它去吧。 我听了故事,大笑说:苏格拉底,你知道的,我一直在想 苏格拉底拿着胡萝卜,敲了我的脑袋一记,说:随它去吧。 我们开始吃东西。我用叉子猛戳蔬菜,他则用木筷挟起菜,边咀嚼边安静呼吸。他没咀嚼完一口菜,绝不再挟另一口,好像每一口菜都是山珍海味。我一口接一口大快朵颐,同时也有点钦佩苏格拉底吃东西的模样。我先吃完,往后一靠,宣布说:我想我准备好要试试真正的静坐了。 啊,是的。他放下筷子,征服心智,只要你有兴趣的话。 我有兴趣!我想要自我觉察,所以才会在这里。 你想要的是自我形象,而不是自我觉察。你来到这里,是因为你没有更好的选择。 可是我是真的想铲除我喧闹的心智。我提出异议。 这只不过是更多的幻象就像个拒绝戴眼镜的人,坚持说,现在的报纸都印得不清不楚。 不对。我边摇头边说。 眼下,我还不指望你已经看清真相,不过你需要听到真相。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不耐烦地问,注意力已经分散了。 这是底线了,苏格拉底说,他的声调坚定有力,勾起我的注意力,你仍然认为你就是你的思绪,把它们当成宝贝一样,多方护卫。 才不呢。你哪里知道? 小子,你那些冥顽不灵的幻象就像一艘逐渐下沉的船。我建议你趁着现在还来得及,放下这些幻象。 我按捺住心头越窜越高的一把火。你又怎么会知道我如何认同我的心智? 好。他叹口气,我来向你证明。当你说我要回我住的地方时,是什么意思?你言下之意是不是认为,你跟你要去的那个地方是分离的? 嗯,当然。 那么,当你说我身体今天酸痛时,是什么意思?这个我与身体分开,提到身体时,视之为所有物,这个我是谁? 我不由得大笑:苏格拉底,这是语意学,你得说点其他的来证明。 没错,语言的惯例揭示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事实上,你的一举一动的确像是在表示,你是心智,或是你身体里面某种微妙的东西。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你贪生怕死,你想要永远,渴望不朽。你误认为自己就是这个心智、心灵或灵魂,以为在你与死亡签订的合约中,发现了规避条款。作为心智,当身体死亡时,你说不定可以振翅高飞,重获自由,嗯? 那也是一个想法。我笑着说。 丹,正是如此。那是一个想法,不比影子的影子更真实。意识并不在身体里面,而是身体在意识里面。你就是那意识,而非那带给你这么多困扰的幽灵心智。你是身体,也是其他的一切,你方才亲历过的幻象显示给你的就是这个道理。只有心智会抗拒改变。当你放松,进入身体里面,没有心智,只会感到快乐、满足又自由,你感觉不到分离。你已经不朽了,只是方式和你所想像或希望的不同。你还没有诞生,便已不朽:在身体消散分解后,依然会不朽。身体是意识,它不生、不死,只会改变。然而心智,也就是你的自我、个人想法、历史和身分,终究会死亡,谁需要它呀?苏格拉底往椅背一靠。 我不敢确定我是不是了解这番话。 当然。他大笑,除非你体悟出了言语的真理,否则言语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可是你一旦领悟,就自由了。 听起来挺不错的。 对,是挺不错的。眼前,我只是在为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奠定基础。 听了这话,我思索了起码十秒钟,才进入下一个问题:苏格拉底,如果我并不是我的思绪,那我是什么? 他看着我,那副神情好像他刚说完一加一等于二,而我却问:是,可是一加一等于多少?他伸手从冰箱里抓出一颗洋葱,抛给我,剥吧,一层一层剥。他指挥道,我就剥了起来,你发现了什么? 另一层。 继续剥。 我又剥了几层,苏格拉底,只不过又多了几层。 继续剥。 剥光了,没东西了。 错,有东西留下来了。 是什么? 宇宙。你走路回家时,好好想一想这件事。 我望着窗外,差不多要天亮了。 第二天晚上,我先进行了不怎么样的静坐,才来到加油站,脑中仍充满各种思绪。没什么生意,所以我们靠坐在椅上,啜饮薄荷茶,我跟他讲起我水平欠佳的静坐。他微微一笑说: 你说不定听过这个故事,有个学禅的弟子问师父,禅最重要的是什么。禅师回答说:专注力。是的,谢谢。弟子回答,可否请您开示,次重要的是什么?禅师答称:专注力。 我不解,抬头看着苏格拉底,等他再说下去。 就这样,没别的了。他说。 我起身倒水,苏格拉底问:你有没有仔细注意你站起来的动作? 当然有啊。我回答,其实并不肯定我是否真的注意了。我走到饮水机旁。 你有没有仔细注意你走路的动作?他问。 有。我回答,开始跟上状况,玩起游戏。 你有没有仔细注意你说话时嘴巴在动的情况? 嗯,我想有吧。我说着,倾听自己的声音。我慌张起来。 你有没有仔细注意你是如何思考的?他问。 苏格拉底,饶了我吧,我已经在尽力了! 他倾身靠向我,你的尽力而为显然还不够好,起码目前还不够好。你必须燃起你的专注力。漫无目的在体操垫上滚来滚去,并不能培养出冠军选手;闭上眼睛坐好,任你的心智漫游,也无法训练你的专注力。必须全神贯注,生死在此一举!苏格拉底微微一笑,这倒是让我想起多年前的一件往事。 我在一间寺院中,静坐了一天又一天,拼命想要了悟一桩公案,那是我师父交待下来的一个谜,目的是要刺激心智,见其本性。我解不开这个谜,每一次都空手去见师父。我是个迟钝的弟子,越来越气馁。他叫我继续研究这桩公案一个月,到时候,他鼓励我说,你就能解开了。 一个月过去,我尽力而为,却仍解不开公案。再研究一个星期,心中要燃起炽热的火!他对我说。公案日夜燃烧,可是我依然参不透。 我的师父跟我说:再参一天,拿出你全副心神。那一天结束,我筋疲力竭,告诉师父:师父,没有用。不管一个月,一个星期,或一天,我就是参不透这个谜。我的师父看着我许久,再多打坐一小时吧。他说,如果到时你仍解不开公案,最好自杀。 那一小时快结束时,面对迫在眉睫的死亡,我的觉察力突破了心智的障碍。 勇士为何必须静坐?我问,我原以为勇士之道在于行动。 静坐是初入门者的修炼。末了,你会学到在每一项行动中都有所冥想。静坐是一种仪式,静坐时,你练习平衡、放松和神圣的超脱。你必须先掌握好这种仪式,接着才能扩大内观,在日常生活中彻底放下。 身为你的师父,我会用尽我所拥有的一切方法和手段,协助你持续去做接下来的工作。要是我直接走向你,告诉你幸福的奥秘,你会连听都不想听。你需要一个人来迷住你,现身时跳到屋顶上,才有可能让你稍微感兴趣。 好吧,我愿意玩游戏,起码愿意玩一阵子,不过每位勇士终究都得独自上路。至于现在,我会做该做的事好把你留下来,继续学习此道。 我感觉到受人操弄,这让我很生气,这样一来,我就可以跟你一样,乖乖坐在这加油站里,慢慢变老:然后等着袭击单纯的学生?我话才刚出口,就马上后悔了。 苏格拉底却也不气恼,浅浅一笑说:丹,别误解这个地方,或你的师父。人和事物并不总是像表面上所看到的那样,我是由宇宙来定义我,而非由这个加油站定义我。至于你何以该留下来,原因日后就会揭晓。你瞧,我非常快乐,你呢? 一辆车开进加油站,散热器四周白烟弥漫。来吧。苏格拉底说,这辆车正在受苦,我们搞不好得给它一枪,让它早日解脱。我们俩都走到这辆伤车旁边,散热器正沸腾滚烫着,车主心情恶劣,火冒三丈。 怎么这么久才来?该死,我可没空耗在这里一整夜! 苏格拉底一脸慈悲,看着他。先生,我们来看看能不能帮上您的忙,尽量把大事化小。他请那男的把车开进修车房,他把压力盖放在散热器上,查出漏气的地方。才不过几分钟的工夫,他就把破洞焊接起来,也不忘告诉那男的,过不了多久,他还是得换新的散热器。万物都会死亡、改变,就连散热器也是。他对我眨眨眼。 那男人把车开走,我终于领悟了苏格拉底透过言语所开示的真理。他真的非常快乐!似乎没有什么事情能影响他心情的快乐,从我们认识以来,他表现过愤怒、悲伤、强悍、幽默,甚至担心的样子,但他眼中始终闪耀着祥和、喜乐之光,即使在他热泪盈眶时也不例外。 我一面走路回家,一面想着有关苏格拉底的事,我每走过一盏街灯,影子就会拉长又缩短。快到家时,我把一块石头踢进黑暗中,沿着车道,轻轻走到屋后,我那间经过改建的车库,就在胡桃树枝桠下等着我。 离天亮只有几个钟头,我躺在床上睡不着,心想我能否发现他的秘密。现在,这一点似乎比跳上屋顶更加重要了。 这时我记起他给我的那张名片,我立刻起床,开灯,伸手拿起皮夹,抽出名片。我的心开始剧烈跳动,苏格拉底说过,在我真正需要他时,只要双手拿著名片,呼叫他就可以。好吧,我就来试试看。 我站了一会儿,浑身发抖,膝盖也开始颤抖。我双手拿着发出柔光的名片,呼叫他:苏格拉底,请来,苏格拉底。丹在呼叫。我觉得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大笨蛋,凌晨四点五十五分,手里拿着发光的名片,对着空气讲话。什么也没发生,我漫不经心地把名片随手扔到镜台上,就在这时,灯熄了。 怎么了?我边嚷,边转了一圈,想办法去感觉他是否在屋里。 就像老电影中的情节,我向后退了一步,却被椅子绊倒,撞到床铺,跌了个狗吃屎。 灯又亮了,假设此时有人在听得到的范围内,那人八成会以为我是个学生,在古希腊研究这门科目上有了麻烦。不然的话,一大清早五点多,我干嘛鬼叫:天杀的,苏格拉底! 我一辈子也不会知道,这次断电是否纯属巧合。苏格拉底只说过他会来,可没说会以哪种形式来。我难为情地捡起名片,塞回皮夹里,才注意到名片已经起了变化。在最后一行诡论、幽默和改变的下面,出现五个粗体字限紧急情况! 。 我大笑,立刻坠入梦乡。 暑期训练已经开始,看到熟悉的老面孔真好。贺柏留了胡子,瑞克和席德正努力把皮肤晒黑,看起来比以前更修长而强壮。 我很想和队友分享我的生活点滴和我所学到的课程,却不知从何讲起。然后,我想起苏格拉底的名片。热身运动还没开始前,我把瑞克拉到一旁,哎,我有东西给你看。我知道,一等他看了这张发光的名片和苏格拉底的专长后,就会想多知道一点,说不定他们统统都会想知道。 我故弄玄虚,停顿了一下,才抽出名片,往他那边轻轻一弹:很特别,对吧? 瑞克低头看著名片,又把它反过来,然后抬头瞧着我,脸上一副茫然的表情:这是个玩笑吗?丹,我不懂。 我看了看名片,然后翻面,呃,我把纸片塞回皮夹里,嘟囔着说,拿错了。算了,我们来做热身运动吧!我叹口气。这下子,别人铁定更加认定我是队上的怪胎。 真是低级伎俩,我心想,竟把油墨变不见了。 那天晚上,我抽出名片,丢到桌上。苏格拉底,希望你别再恶作剧,我已经厌倦了老是演白痴。 他同情地看着我:噢?你看起来又像白痴啦? 苏格拉底,少来了。我拜托你,可不可以就此住手啊? 住手什么呀? 就是把油墨我眼角的余光瞥见桌子发着柔光。 勇士企业 主管苏格拉底 专长诡论、幽默和改变 限紧急情况! 我不懂。我喃喃自语,这张名片是不是会改变? 一切都会改变。他回答。 这我知道,但是它是不是会消失,然后又出现? 一切都会消失,然后又出现。 苏格拉底,我拿给瑞克看的时候,上面什么字也没有。 这是门规。他耸耸肩,微笑。 你讲了等于没讲,我想知道怎样 随它去吧,他说,随它去吧。 夏天很快过去,我加强体操训练,晚上去苏格拉底那里。我们一半时间练习静坐,另一半时间则在修车房里工作,或放松喝茶。每逢此时,我会问起乔伊,我渴望再见到她,苏格拉底却什么也不肯透露。 暑假即将结束,我的心又回到即将来临的学期。我已经决定搭机回洛杉矶,探望爸妈,勇士汽车暂时就停放在这儿的车库保管。我打算在洛杉矶买辆摩托车,骑车沿着海岸北上回来。 我走在电报街上,要买点东西。刚拿着牙膏走出药房时,有个瘦得皮包骨的青少年向我走来。他靠得很近,我闻得到经年累月的酒味和汗臭味。赏点零钱吧?他问,眼睛并没在看我。 对不起,我没有。我说,心中了无歉意。我走开,心里想着:去找份工作吧。这时我模模糊糊感到内疚起来,我刚才拒绝了一名身无分文的乞丐。接着,我又生气地想,他不应该就那样走近别人的身边! 我走过半条街,领悟到自己刚刚又接收了很多心智的噪音,因而感到紧张。一切只不过起因于有个人跟我要钱,而我不肯给。就在这一刹那,我放下,随它去。我觉得轻松了一点,深深吸了一口气,甩开紧张,把注意力转向这美丽的一天。 那天晚上,我在加油站跟苏格拉底聊我的计划。 苏格拉底,我过几天要飞回洛杉矶看我爸妈,说不定会买辆摩托车。嘿,我今天下午才知道,美国体操协会要派我和席德与参加世界体操锦标赛的选手一起受训。他们认为我们俩很有潜力入选奥运选手,想让我们露露脸。你觉得怎样? 我很惊讶,苏格拉底竟然蹙起眉头:该来的总会来。 我心情昂扬,决定不理他,举步便往外走:嗯,那就告辞了,过几个星期见。 几个小时以后,他回答说,中午在喷水池跟我碰头。 我边纳闷怎么回事,边跟他道别。 我睡了六个钟头后,直奔喷水池,这水池是根据以前常在此频繁出没的一条狗儿命名的。有几条狗正在那儿嬉戏、玩水,好消除八月的暑气;几个小孩在水浅处走来走去。 就在柏克莱著名的大钟塔当当敲响正午十二点时,苏格拉底的影子出现在我脚边。我们走一走。他说。我们漫步穿过校园,从足球场后面爬上坡,到草莓峡谷山区。 他终于开口:丹,对你而言,带有意识的转化过程已经开始了。这是条不归路,要是试着走回头路的话,结果只会嗯,说这个没意思,我需要知道你是不是已经献身了。 你的意思是说,献身某一个机构?我开玩笑说道。 他笑道:虽不中亦不远矣。 说完,我们默默沿着慢跑小径,走在茂密的树荫底下。 走到坡顶,城市尽在我们脚下,苏格拉底才又开口说:丹,过了某一点以后,就没有人可以帮你了。我会引导你一阵子,不过就连我也得退后,留下你独自一人。在大功告成以前,你将会承受严厉的考验,你将需要很大的内在力量,我只盼望它会及时出现。 海湾的和风不再吹拂,暑气炽热,我却感到刺骨的寒冷。我在暑热中发抖,注视着一只蜥蜴匆匆爬过灌木丛。苏格拉底最后那句话刚入耳,我转身他已经不见了。 我感到莫名的惊恐,匆匆走回慢跑小径。当时我并不晓得准备阶段已经结束了,我的训练才刚要开始:而其后的磨练险些要了我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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