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分类 小说园地 深夜加油站遇见苏格拉底

第2章 楔子彩虹末端的加油站

新生活开始了。我一面想,一面向爸妈挥手告别,驾着我那辆老归老却很可靠的勇士汽车启程。褪色的白色车身内,塞满了我为大学第一年所打包的家当。我觉得自己很坚强、独立,已准备好接受未来的一切。 我随着电台传来的音乐,边哼着歌边向北疾驶,越过洛杉矶的高速公路,然后上行,通过和99号公路连接的葛雷普凡区,沿着公路穿越绿野平畴,大片的原野一直伸展到圣盖博山脚。 将近黄昏时,我穿过奥克兰丘陵,蜿蜒下坡,看见闪闪发亮的旧金山湾。离柏克莱校园越来越近,我的心情也越来越兴奋。 我找到宿舍,卸下行李,隔窗凝视金门大桥和在夜色中闪烁的灯火。 五分钟以后,我走在街上,浏览橱窗,呼吸清新的北加州空气,嗅闻从咖啡馆飘来的香味。这一切都令我陶醉不已。我在风光优美的校园小路上漫步,直到三更半夜。

第二天早晨早餐后,我走到哈蒙体育馆。我一星期有六天要在这里接受训练,每天汗流浃背做四个小时的肌肉伸展运动、空翻动作,追寻我的冠军梦。 过了两天,我已经被一大堆的人、报告和课堂所淹没。如此日复一日,月复一月,时光悄悄流逝,缓缓递嬗,就好像加州温和的四季。我在学业上的表现尚可,在体育馆则虎虎生风。有位朋友说,我是个天生的特技演员:外表清爽整洁,褐色的头发理得短短的,身材精瘦结实。我老爱挑战大胆吓人的特技:从小就喜欢游走在恐惧的边缘。体育馆成为我的庇护圣堂,我在那儿找到刺激、挑战和成就感。 大二结束时,我已代表美国体操联盟到过德国、法国与英国,赢得了世界弹簧床锦标赛。参加弹簧床赛所得到的奖杯在房间一角越堆越多,我的照片经常被登在《加州日报》上。由于太常出现了,开始有人认出我来,我越来越有名,走在路上,常有女性对我微笑。我有位可人的女性朋友,叫苏西,她总是那么温柔可爱,留着短短的金发,微笑的时候会露出一口洁白的贝齿,她常来找我,对我颇有好感。就连我的学业也十分顺利无碍,这一切的一切都让我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世界的顶端。

然而,当我升上了三年级,也就是一九六六年的初秋,有种阴暗又无以名状的事物开始成形。那时我已搬出宿舍,独居在房东家后面的独立小套房。在这段日子里,尽管事事依旧如意,我却越来越忧郁。不久之后,梦魇迅速袭来,我差不多每晚都会惊醒,浑身冒冷汗,而梦境几乎一模一样: 我走在市区一条漆黑的路上,重重的黑暗迷雾中,没有门也没有窗的高大建筑物阴森森地向我迫近。 一个全身罩着黑斗篷的庞大身影,冲着我大步走来。我看不见它,只是感觉有个叫人不寒而栗的幽灵,一个发亮的白色头骨,黑色的眼窝紧紧盯着我。周遭一片沉寂,流露出死亡气息。它灰白的指骨伸向我,关节弯曲,仿佛一只爪子正在对我招手。我浑身僵硬。 一个白发男人从那罩着斗篷的恐怖形体后方出现,神态从容镇静,脸上没有丝毫皱纹。他走起路来无声无息,不知为何,我直觉到只有他能助我脱逃,他有能力救我,可是他看不见我,我又无法出声呼喊他。

披着黑斗篷的死神嘲笑我的恐惧,倏地转过身去,面对那白发男人,谁知后者竟冲着死神哈哈大笑。我吓呆了,愣愣地瞧着。死神气得伸手去抓他,可忽然,它又转而冲向我,但老人瞬间抓住它的斗篷,将它猛地向风中一抛。 死神突然消失无踪。白发男人看着我,展臂做出欢迎的姿势。我走向他,然后直接进入他的躯体,和他融为一体。我低头看着自己,看到自己一袭黑袍,我举起双手,看见泛白的骨头合在一起,做出祈祷的手势。 我醒来,大口大口喘气。 当晚,我躺在床上,听着风声穿过公寓窗户的小缝隙肆意咆哮。我辗转难眠,索性起床,套上褪色的牛仔裤、T恤、球鞋和羽绒外套,走进夜色中。那时正是凌晨三点五分。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深深吸进潮湿清冷的空气,抬头仰望星光闪烁的夜空,倾听寂静的街道上稀疏传来的声响。寒冷使我肚子饿了起来,因此我走向一个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加油站,想买些饼干和饮料。我双手插在口袋里,匆匆穿越校园,经过沉入梦乡的房子,来到灯火通明的加油站。举目望去,四下尽是已经打烊的餐馆、商店和电影院,阴暗、凄凉,在这黑暗的荒野中,加油站俨然就像萤光绿洲。

我绕过加油站附设的修车房的角落,差点撞上坐在阴影中的一个男人,他的椅背就靠在加油站的红色瓷砖墙壁上。我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他戴着一顶红色羊毛软帽,穿灰色的灯芯绒裤、白袜和日式夹脚凉鞋,身上披了件轻便的防风外套,看起来很舒服的样子,可是他脑袋旁那墙壁上的温度计却显示:摄氏四度不到。 他并没有抬头,只是以近乎歌唱似的低沉嗓音说:如果我吓到了你,对不起啊。 喔,呃,没关系。这里有没有汽水(soda pop)卖? 只有果汁。还有,别叫我老爹(pop)!他转过身,冲着我,脸上半露微笑,然后脱下帽子,露出一头银得发亮的华发。接着他哈哈大笑起来。 那笑声!我愣愣地瞪着他好一会儿,他就是我梦中的老人!那白发,那清爽没有皱纹的脸庞。他长得又瘦又高,看起来五六十岁的样子。他再次大笑,我感到茫然,不知怎地,竟走向那扇标识着办公室的门,推开走入。除了这扇办公室门,我觉得仿佛还存在着另外一扇门可以通往另一个空间。我跌坐在一张旧沙发上,浑身颤栗:心里想着,待会儿搞不好会有什么东西尖叫着破门而入,闯进我秩序井然的世界。我心里又是害怕,又有点着迷,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怪异感觉。我坐在那儿,呼吸短而急促,试图重返正常的世界。

我环顾四周,这办公室被布置得和一般感觉乏味、凌乱的加油站迥然不同。我身下的沙发铺着一条褪色的墨西哥彩色毛毯,左侧靠入口处放了一个箱子,里头整齐地摆着旅行辅助用品,地图、保险丝、太阳眼镜等。在一张深咖啡色胡桃木小书桌后面,有一把用褐色灯芯绒布铺面的椅子,一台饮水机看守着一扇标示着非请莫入的门。离我较近的地方,另有一扇门,通往修车房。 这屋里洋溢着居家的温馨气息,博取了我的好感。地板上铺着亮黄色的绒毛地毯,一直延伸至门口那块迎宾踏毯前面;墙壁新近才刷了白漆,几幅风景画增添了几分色彩。柔和的灯光使我的情绪镇定下来,这里和外头刺眼的萤光形成对比,让人心情放松。整体来说,这房间有种温暖、井然有序又安全的感觉。

我哪里料想得到这地方将为我带来不可预测的历险、魔法、恐怖和浪漫呢?当时我心里只顾着嘀咕,这里如果装上个壁炉,倒也挺适合的。 不久,我的呼吸慢慢舒缓下来,我的内心就算对眼前一切不尽满意,也不再是乱纷纷的一团糟。白发男人长得像我梦中的那个男人,当然只是纯属巧合。我叹口气,站起来,拉上外套拉链,迈步走进冷冽的空气中。 他依然坐在原地。我经过他身旁时,迅速地偷看他最后一眼,而他亮晶晶的眼神引起我的注意。我从未见过这样一双眸子,乍看之下,眼中似乎噙着泪水,就要夺眶而出。接着,泪水却开始闪烁发亮,就好像倒映着满天星光。我更加被吸引,直到星星变成只是他眼里的反光。有那么一瞬间,我迷失了,除了那一对眼睛,我什么也看不到,那是一双如同婴儿一般顽强又好奇的眼睛。

我不知道自己在那儿站了多久,可能是几秒,也可能是几分钟说不定更久。我突然惊觉自己身在何处,喃喃道了晚安,随即脚步凌乱地匆匆走向街角。 我走到路边,停下来,脖子一阵刺痛,我感觉得到他正在注视我。我回头看,顶多才过了十五秒吧,他却已经站在屋顶上,双手交叉抱胸,仰望星空。我目瞪口呆,看了看仍靠在墙上的那把空椅子,再抬头往上瞧。这是不可能的事!就算他替一辆由大老鼠驾驶的大南瓜车换轮胎,也不会比此情此景更令我瞠目结舌。 在寂静的夜里,我抬头瞪着那个清瘦的身影,虽然隔了段距离,他看来依旧气度不凡。我听见星星在吟唱,仿佛风中的铃声。他忽然转过头来,直视我的眼睛,我们之间相隔约二十米,可是我几乎能感觉到他呼吸的热气吹在我脸上。我打着哆嗦,不是因为寒冷,而是那扇通往现实和梦境相互交织的门再度被打开了。

我抬头看他。 什么事?他说,我能帮你吗?简直就是先知的口吻! 很抱歉打扰你,不过 我原谅你。他微微一笑。我脸上一阵燥热,有点不高兴。他在跟我玩游戏,我却不知道规则。 好,你是怎么上到屋顶的? 上到屋顶?他问,一副无辜又大惑不解的样子。 对,你是怎么从那把椅子我指指椅子,在不到二十秒内,跑到屋顶上?你本来是靠墙坐着,就在那儿。我转身,走到转角处,然后你就 我在做什么,我知道得一清二楚,他拉大嗓门说,用不着你来告诉我。问题在于,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开始冒火了,我又不是小孩,犯不着听他教训!可是我实在太想搞清楚这老头耍的花招,只得克制住心头的怒火,保持礼貌地问:先生,请告诉我,你是怎么上到屋顶的?

他却不发一语,只是低头看着我,直到我后颈开始感到刺痛。最后,他总算回答:用梯子,就在后面。然后就不再理我,兀自凝望天空。 我慢慢走到屋子后面,果然有把旧梯子斜靠在后墙上,可是梯顶离屋顶边缘起码还有一米多,就算他真的用了梯子这一点还十分令人怀疑也没办法说明他如何在几秒内上到那儿。 黑暗中,有什么落在我的肩头,我惊喘了一口气,倏地转身,看到他的手。神不知鬼不觉间,他竟已下了屋顶,偷偷接近我。此时我脑中浮现唯一可能的答案:他有孪生兄弟,他们显然爱耍这招,把无辜的客人吓个半死。我立刻开口责备他: 好了,老兄,你的孪生兄弟在哪儿?我可不是笨蛋。 他轻轻蹙了蹙眉头,接着放声大笑。哈!可给我逮到了,我拆穿了他的诡计,可是接下来他的回答又让我不是那么有把握了。

我要是有孪生兄弟,何必浪费时间站在这里,跟一个不是笨蛋讲话?他再次哈哈大笑,大步向修车房走去,留我一人站在原地,哑口无言。我简直不敢相信世上竟有脸皮这么厚的人。 我连忙跟过去,他走进修车房,在一辆绿色的老福特货车的车盖下修理化油器。那么,你以为我是个笨蛋了?我说,语调比我原本打算的更带有火药味。 我们全是笨蛋,他回答,只不过有些人知道,有些人不知道,你好像是后者。麻烦你把那把小扳手拿给我好吗? 我把那把该死的扳手拿给他,准备跨步离开。可是在走以前,我必须知道答案:请你告诉我,你是怎么那么快就上到屋顶去的?我真的很好奇。 他把扳手递回来给我,说:这世界本来就叫人猜不透,用不着想太多。他指指我身后的架子:我现在需要锤子和螺丝起子,就在那儿。 我没辙了,无奈地盯着他一分钟,绞尽脑汁想让他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事情,可是他似乎忘了我这个人。 正当我完全死心,走向门口时,却听到他说:别急着走,做点事吧。他卸下化油器,动作娴巧得有如一位正在进行心脏移植手术的外科医生。他小心翼翼地把化油器放下,转身面对着我。来,他边说边把化油器交给我,把这个拆开,零件放进那个罐子里泡着,这样你就不会老想你的问题了。 无奈感逐渐变成笑意,这老头或许有点惹人厌,可也挺有意思。我决定要表现得随和一点。 我叫丹,我边说边伸出手要和他握手,脸上堆满不怎么真诚的微笑,你呢? 他把螺丝起子放在我伸出去的手里。我叫什么并不重要,你的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名字以外和问题以外的东西。好,你现在需要用这把螺丝起子来拆开那个化油器。他指着化油器。 在问题之外并没有什么东西。我反驳,问题是,你是怎么飞上那屋顶的? 我并没有飞,我是跳上去的。他板着脸回答,那不是魔术,所以别高兴得太早。不过呢,因为你的缘故,我说不定得变一个很难的魔术,譬如把一头笨驴变成人。 你以为你是谁啊? 我是个勇士!他厉声说,除此之外,我是谁,取决于你想要我当谁。 你就不能直截了当回答问题吗?我狠狠敲着化油器泄愤。 你就问一个吧,我尽量回答。他说,脸上挂着无辜的笑容。螺丝起子滑落,刮伤了我的手指。可恶!我一面嚷,一面走到水槽边清洗伤口。他递给我一片OK绷。 好吧,这里有个直截了当的问题,我决心不露出厌烦的声音,你怎么可能帮得了我? 我已经帮了。他指指我手指上的OK绷,回答说。 我再也受不了了,听好,我不能再把时间浪费在这个鬼地方了,我需要回去睡一会儿。我放下化油器,准备离开。 你怎么知道你不是一直都在沉睡?你怎么知道你此时此刻不是在睡觉?他说,带着热切的眼神注视着我。 随便你,我累得不想争辩,不过,还有件事。我走之前拜托告诉我,你是怎么表演那手特技的,你知道,就是在 明天,丹,明天。他打断我的话,露出温暖的微笑,霎时我所有的恐惧和无奈都消逝无踪。他伸出手,紧握我贴着OK绷的手。我的手、我的臂、我的整个身体瞬间感到一阵刺痛。他又补上一句:很高兴再次见到你。 你说再次是什么意思?我脱口而出,接着又勉强按下这股冲动,我明白,明天,明天。我们俩都笑了起来。我走到门口,停下,转身,看着他,然后说:再见,苏格拉底。 他露出困惑的表情,接着耸耸肩,一副悉听尊便的样子。我想,他应该也喜欢这名字,接着我便离开,没再说任何一句话。 第二天早上我睡过了头,没去上八点钟的课,直到下午体操训练开始前才醒来,准备好去练习。 我和瑞克、席德还有其他队友,先在看台的阶梯跑上跑下,接着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地躺在地板上,做腿部、肩膀和背部的伸展运动。通常在做这个运动时,我都一语不发,今天却突然很想和他们说说昨晚发生的一切,我本来打算一吐为快,然而想了半天,却只能够说出一句: 昨天晚上,我在加油站认识一个很不寻常的家伙。 不过显然,他们比较在意伸展腿部时的疼痛感,不怎么关心我的芝麻小事。 我们做伏地挺身、仰卧起坐和举腿动作,很快就热好身,开始做一连串的翻滚动作。我在单杠上旋转身体,在鞍马上做正反交叉,并苦练新加进来的一项绷紧肌肉的吊环动作。我一次又一次地在空中飞跃,一面飞,一面在心里纳闷,我称为苏格拉底的那个男人怎会有那么神奇的本领。我心中有个忐忑不安的声音,劝我离他远远的。然而,我打定主意非摸清楚这谜样人物的底细不可。 吃过晚饭,我匆匆温习过历史和心理学作业,写好英文报告的草稿,然后就冲出公寓,当时正是晚上十一点。我越接近加油站,心里越觉得七上八下,他真的想再见到我吗?我该说什么才能让他刮目相看,让他知道我是个聪明人? 他在那儿,站在门口,微微欠身,手挥了挥,欢迎我进他的办公室。请脱鞋,我这里一向如此。 我在沙发上坐下,把鞋子放在近处,好在必要时可以迅速离开。我依然不怎么信任这个陌生人。 屋外下起雨来,办公室内的色彩和温度令人感到舒适,和屋外的暗夜与不祥的云层恰成对比。我开始觉得自在,于是往后靠在沙发椅背上,开口说道:是这样的,苏格拉底,我觉得我以前见过你。 没错。他答道。他再次打开了我的心灵之门,在门内那片天地中,梦境和现实合二为一。我迟疑了一下。 苏格拉底,我老在做一个梦,而你在那梦中。我细细打量他,可是他脸上没有透露任何蛛丝马迹。 我曾出现在很多人的梦中,你的也是。告诉我你做的梦。 我把我所记得的梦境细节,一五一十全告诉他。房间内似乎越来越幽暗,恐怖的情景在我心头越发鲜明,那些境遇历历在目,我所熟悉的世界开始消褪。 我描述完毕之后,他说:很好,非常好的梦。我还来不及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加油站的服务铃声接连响起。他披着连帽雨衣,走向屋外那湿漉漉的夜。我瞪着窗外,凝视他的身影。 晚上这时候正忙,时值星期五的高峰时段,顾客一个接着一个,忙碌而紧凑。我觉得光坐在那儿太不像话,所以走到屋外想帮忙,不过他好像没有注意到。 一辆辆车大排长龙等着我服务,简直没完没了。车子有双色相间的、红色的、绿色的、黑色的、金属顶篷的,还有货车和外国跑车。顾客的心情就跟他们的车种一样,各色各样,变化多端,其中只有一两位似乎认识苏格拉底,不过有不少人多看了他两眼,好像注意到有哪里怪怪的,却又说不出来到底是什么。 有些人心情亢奋,在我们服务时纵声大笑,车内收音机开得响亮,苏格拉底也跟着他们一起笑。有一两位顾客看来愁眉苦脸,一副特别不开心的样子,可是苏格拉底仍旧客气有礼,一视同仁,将每位都视如上宾。 过了午夜,车辆和顾客越来越稀少,在一阵哄闹喧嚣过后,突然冷清下来的空气里有种诡异的宁静。我们走进办公室,苏格拉底对我的帮忙致谢,我耸耸肩表示不必客气,心里却很高兴他毕竟注意到我了。我已经很久没有帮别人做事了。 一回到温暖的办公室,我随即记起我们之间还有未了的事,一屁股坐上沙发,马上开口:苏格拉底,我有两三个问题。 他双手做出祈祷的姿势,抬头看着天花板,仿佛在祈求那神圣的指引,又或者是神圣的耐心。好吧,他叹口气说,你要问什么呢? 嗯,我还是想搞清楚你是怎么上到屋顶上的,还有你为什么说很高兴再次见到你,我想知道我可以为你做什么,而你又怎么能帮上我的忙。最后,我想知道你的年纪到底有多大。 我现在先回答最简单的问题,根据你的时间来算的话,我九十六岁。 他才不是九十六岁! !说不定五十六,顶多六十六,也有可能是七十六,果真如此也已经叫人不敢置信了,更何况是九十六岁?他说谎,但他何必说谎呢?除此之外,我还抓到他的另一个语病。 苏格拉底,你说根据你的时间是什么意思?你指的是东部标准时间还是说,我半开玩笑说,你来自外太空? 大家不都是来自外太空吗?他回答的同时,我已经觉得大有可能。 我仍旧想知道我们能为彼此做些什么。 只有一件事:我不介意收最后一个徒弟,而你显然需要一位师父。 我的老师已经够多了。我冲口而出。 他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你是否有名符其实的师父,取决于你想学些什么。他猛然从椅子上起身,走到门口,跟我来,我给你看点东西。 我们走到转角,从那能看见大马路和商业区的灯光,以及更远处旧金山的万家灯火。 丹,存在于那儿的这个世界,他说,手一挥,从地平线这头扫向另一头是个学校。生活是唯一的、真正的老师,它提供了许多经验。如果光凭经验就可以带来智慧和满足,那么所有的老人都会是既快乐又能指导人的大师,偏偏经验中得来的教训总是隐晦不明。我可以教你学会如何根据经验来清楚认知这个世界,眼下你最迫切需要的正是这种清晰洞见。你知道我说的对极了,可是你的理智仍在反抗;你尚未将知识转化为智慧。 这我可不知道我的意思是,我不想研究得那么深入。 不,丹,虽然你现在对此还懵懵懂懂,然而有朝一日,你会研究得那么深入,而且还会更深更远。 我们走回办公室,这时正好有辆闪闪发亮的红色丰田汽车开过来。苏格拉底一边打开汽车的油箱,一边继续说:你就跟大多数人一样,从小只了解自身之外的信息,比如从书本上、杂志上和专家那里了解到的信息。他把加油枪嘴插进油箱里,就像这辆车,你把它打开,把所理解的事实真理灌进去,有时灌进去真知灼见,有时灌进谬论误导。你以市价购买知识,就跟买汽油没什么两样。 嘿,多谢提醒,我过几天就得缴下学期的学费了。 苏格拉底却只是点点头,继续替客人加油,油箱满了,他却没停手,照样加油,直到油溢出油箱,流到地面,漫延至人行道上。 苏格拉底,油箱满了!做事不要心不在焉。 他不理我,继续让汽油满出来,说:丹,你就像这个油箱,充满着太多先入为主的观念,还有毫无用处的知识。你有很多事实和看法没错,然而却还不大了解你自己。在开始学习以前,你得先清空你的油箱。他对我咧嘴而笑,眨眨眼,按了一下,关掉加油机台说:把污垢清一清,好吗? 我觉得他指的并不只是那滩油污。我匆忙用水冲洗人行道,苏格拉底则帮顾客结账,找好零钱,并送上一脸的微笑。我们走回办公室,安坐下来。 你打算怎么做,用你的事实加满我吗?我劈头就问。 重点不在于事实,而在于身体智慧。 身体智慧是什么东西? 所有你需要知道的一切,都在你的身体里面;宇宙的奥秘就铭刻在你的身体细胞当中。可是,你还没学会怎么去读取身体的智慧,所以你只能阅读书本,听从专家的意见,并祈祷他们说的正确无误。 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个加油站工人竟指责我的教授无知,暗示我受的大学教育没有意义? !我了解这个身体智慧的概念,但我可不相信这一套。 他缓缓摇头。你虽然了解很多事情,但却没有领悟过。 这话什么意思? 了解是智力单一方向的理解,它带来知识;领悟则是头脑、心灵和本能三个方向同时都能理解。只有直接的经验才能让人有所领悟。 我还是不明白。 记不记得你刚学会开车的时候?在那以前,你只是个乘客,仅仅了解什么叫开车。但是当你头一次亲手驾驶时,却能马上领悟到那是怎么一回事。 没错!我说,我记得当时的感受,原来就是这样啊! 正是如此!这个比喻贴切描述了关于领悟的经验。有朝一日,你会以同样的方式来谈论人生。 我默默坐在那儿一会儿,又开口说:你还是没说明身体智慧如何运作。 跟我来。苏格拉底招手示意,领着我走向标示着非请莫入的那扇门。我们一走进,立即陷入一片漆黑中。我紧张了起来,不过恐惧马上就被强烈的期待心情所取代,因为我即将学习第一个真正的秘密:身体智慧。 灯光突然亮了,我们置身在洗手间里,苏格拉底正对着马桶小便,声音很大。啊,他说,这个嘛,就是身体智慧。他的笑声回荡在瓷砖墙上,我大步走出去,坐在沙发上,瞪着地毯。 他走出来时,我说:苏格拉底,我还是想知道 如果你非要叫我苏格拉底不可的话,他打断我的话说,好歹也让我提些问题,由你来回答,借此对这个名字表示一些敬意。你觉得怎样? 当然可以!我回答,你刚提出了一个询问,而我也回答了。现在该轮到我,关于你那天晚上所表演的飞行特技 你这个年轻人还真是锲而不舍! 没错。我要是没有这种毅力,就不会有今天的成就。现在,我们可不可以来谈谈我所提出的问题? 他不理我,兀自问道:你今天,此时此刻,在哪里? 我开始滔滔不绝地剖析自己,但仍留意到他其实在顾左右而言他,并未回答我的问题。不过我还是对他全盘托出从过去到最近的经历,以及我那些莫名的沮丧与忧郁。他像是天底下最有时间的人,耐心又专注地听我说啊说的,直到好几个小时以后,我终于把话说完为止。 非常好,他说,不过,你还是没回答我的问题:你在哪里? 我回答啦,你记得吗?我告诉你,我靠着锲而不舍的毅力,才爬到今天的位置。 你在哪里?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什么叫我在哪里? 你在哪里?他轻声再问一遍。 我在这里。 这里是哪里? 在这个办公室里,在这间加油站里!我被这游戏弄得越来越没有耐性。 这个加油站在哪里? 在柏克莱? 柏克莱在哪里? 在加利福尼亚州? 加利福尼亚州在哪里? 在美国? 美国在哪里? 在一大块陆地上,在西半球一个大陆上,苏格拉底,我 这些大陆在哪里? 我叹了一口气:在地球上,可不可以到此为止? 地球在哪里? 在太阳系当中,是从太阳数来的第三个行星,太阳是银河系中的一颗小星星,这样够了吧? 银河在哪里? 喔,天啊,老兄,我不耐烦地再叹口气,翻了个白眼,在宇宙当中。我往后一坐,双手在胸前交叉,表示话题就此结束。 那么,苏格拉底微微一笑,宇宙在哪里呢? 嗯,宇宙嘛,有关它怎么成形,有好几种理论 我问的不是这个,它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怎么可能回答得出来? 这就是重点。你无法回答,而且永远也答不出来。没有人知道答案。你不知道宇宙在哪里,因此也不知道你在哪里。事实上,没有一件东西你知道它在哪里,它到底是什么,你也不知道它是怎么成形的。生命就是个谜。 我的无知是建立在这个了解上,而你的了解则建立在无知上。所以,我是个幽默的笨蛋,而你是个严肃的傻瓜。 听好!我说,关于我,我有几样事情你应该先知道。首先,我已经可以算是一位勇士了,因为我刚好是个优秀的体操选手。为了强调我说的话,并证明我可以是很随兴的人,我从沙发上站起来,做了一个后空翻,优雅地落在地毯上。 嘿,他说,漂亮,再来一次! 哦,没什么!其实很简单的。我谦虚地笑了笑,我常在海边或公园对小孩表演这种把戏,他们也都想要再看一次。 好吧,苏格拉底,仔细看好。我向上一跃,正要向后翻时,有人或有什么东西将我抛到半空中。我重重跌落在沙发上,椅背上的墨西哥毛毯盖住我,把我整个人罩住。我立刻从毯子边缘探出头来找苏格拉底,他仍然坐在对面,离我有三米,蜷缩在椅子里,露出淘气的笑容。 你是怎么办到的?我大惑不解,他则一脸无辜。 想再看一次吗?他说,接着,他看到我的表情又说:丹,别为一次小失误感到难过,就连像你这样的大勇士,偶尔也是会失手的。 我木然站在那儿,然后整理沙发,把毛毯摊回原位,塞好。我必须用双手做些什么,我需要时间来思考。他是怎么办到的?又一个得不到答案的问题。 苏格拉底轻手轻脚走出办公室,去替一辆载满家居用品的货车加油。他去鼓舞另一位在旅途上的行者了,我心想。然后我闭上眼睛,沉思着苏格拉底那明显违反自然规律,或至少是一般常识的举动。 你想不想知道一些秘密?我什至没听见他进来,他坐在椅上,双腿交盘。 我也盘腿坐着,热切地向他靠过去。我以为沙发够硬,结果因为太向前倾而摔下去。我来不及解开交盘的双腿,整个人就像倒栽葱似的趴倒在地毯上。 苏格拉底尽量克制不笑,但还是忍俊不禁笑出声来。我迅速坐好,挺直上半身。他看到我这副呆相,不由得哈哈大笑。我比较习惯喝采声,而非被人嘲笑,羞愤交加之下,我猛地站起。 坐下!苏格拉底喝道,声音里充满权威。他指指沙发,我坐下,我刚才问你,想不想听一个秘密。 想,我想知道有关屋顶的事。 你,可以选择要不要听秘密;我,则决定是什么秘密。 为什么我们一定得照你的规则玩? 因为这是我的加油站,这就是原因。苏格拉底以特别夸张的急躁语气说,他这样可能是在进一步嘲讽我,现在,请集中注意力。对了,你坐得舒服吗?还有,嗯,坐稳了吗?他眨眨眼。 我咬牙切齿,但没开口。 丹,我要带你看些地方,对你讲些故事,我有秘密要向你揭露。不过,在我们共同踏上旅程前,你必须明白,秘密的价值不在于你所知道的事,而在于你所做的事。 苏格拉底从抽屉里取出一本旧辞典,举在半空中。尽量使用你拥有的任何知识,可是要看出它们的限制。光有知识还不够,知识没有心。再多的知识也不能滋养或支撑你的心灵,它永远也无法带给你终极的幸福或平静。生命所需要的不仅是知识而已,还得有热烈的感情感觉和源源不绝持续不断的能量。生命必须采取正确的行动,才能让知识活过来。 苏格拉底,这我知道。 你的问题就在这里,你知道,却不采取行动。你不是勇士。 苏格拉底,我知道当面临压力时,我表现得像勇士。你应该看看在体育馆时的我。 他点点头:你说不定偶尔可以体验到勇士的心智状态,有决心、有弹性、思绪清晰、没有丝毫疑惑。你可以锻炼出勇士的身体,柔软、灵活、敏感、充满能量。碰上难得的时刻,你甚至会感受到勇士的心灵,对周遭一切都慈悲为怀。可是你只拥有这些特质的片断,你缺乏整合。小子,我的任务就是把你再一次拼凑完整。 等一下!我知道你有些不寻常的才能,而且喜欢把自己弄得神秘兮兮,可是你怎么敢夸口说要把我拼凑完整。我们来看看眼前的情况吧:我是个大学生,你是个加油员;我是世界冠军得主,而你在修车房里敲敲打打、泡茶,等着某个可怜的傻瓜走进来,好趁机把他吓得半死。说不定,是我可以把你拼凑完整。我不是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可是感觉挺爽的。 苏格拉底大笑起来,边笑边摇头,一副不敢相信他听到什么的样子。然后,他走向我,在我身旁屈膝蹲下,直视我的眼睛,轻声地说:将来有一天,你说不定有机会。不过,现在,你该了解一下我们之间的不同。他戳戳我的肋骨,戳了一下又一下,说:勇士采取行动 该死,住手!我嚷道,我快被你惹毛了! 傻瓜却只做反应。 好吧,那你想怎样? 我戳你,你生气了;我侮辱你,你表现出自尊并愤怒的反应;我踩到香蕉皮,而他退开两步远,滑了一跤,砰地一声跌在地毯上。我再也受不了,大吼了一声。 他坐在地板上,转头看着我,做最后的说明:丹,你的感受和反应都是机械性、可以预测的,我的却不是。我自然而然、随兴创造我的生活,你的生活却取决于你的思考、你的情绪和你的过去。 你凭什么就这样断定我的一切、我的过去? 因为,我已经观察你好几年了。 是啊是啊,当然当然。我说,等着他开玩笑,可是他并没有开口。 时间越来越晚,而我需要好好想想这一切。新的责任让我感到压力沉重,我无法肯定自己能不能履行这个责任。苏格拉底站起来,擦擦手,在马克杯里倒了些矿泉水。当他慢吞吞啜饮的时候,我说:苏格拉底,我得走了,时候不早了,我还有一大堆重要的功课要做。 我站起来,穿上外套,苏格拉底依旧静静坐着。我正要走出门时,他缓慢而慎重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巴掌轻轻打在我脸上:如果你想要有机会成为勇士,最好重新衡量你所谓的重要。现在,你有呆子的智力,心灵则是一团浆糊。你的确有不少重要的功课要做,内容却不是你刚刚所说的那些。 我原本一直低头看着地板,这时猛地抬起头来面向他,却无法直视他的眼睛,只好转开。 你要是想平安通过接下来的考验,他接着讲,就需要拥有更多的能量。你必须消除身体的紧绷,抛弃脑中陈腐的想法,敞开心灵,接受慈爱。 苏格拉底,我最好说明一下我的平常作息,我要你知道我有多忙。我很乐意常来看你,不过我没有多少时间。 他以阴郁的眼神看着我:你的时间甚至比你以为有的更少。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喘着气说。 先别管这个。他说,继续讲吧。 嗯,我设定了一些目标,我想成为弹簧床冠军得主,我希望我们的代表队能赢得全国锦标赛。我想要以优秀的成绩毕业,这表示我得看书、写报告。而你所提供给我的却像是,在加油站里待上大半夜,听一个希望你不要觉得我是在侮辱你非常怪异的人讲话,这个人想要把我拉进他的幻想世界中。这简直疯狂! 的确,他苦笑,是很疯狂。苏格拉底坐回座位上,低头看着地板。理智上,我很厌恶他扮出这副孤苦老人的模样,可是我的内心却被这个自称是勇士的强悍的怪老头所吸引。我坐下,回想起我祖父讲过的一个故事: 很久以前,有位受人爱戴的国王,他的城堡在山丘上,居高临下,俯瞰他的领地。他颇得民心,附近城镇的人民天天都进贡礼物,而每逢他的寿诞,全国上下都欢欣庆祝。人民敬爱他,因为他睿智而富有威望,判断事情公正不阿。 有一天,悲剧降临这个城镇,饮水受到污染,全国男女老幼都发疯了。只有国王因为拥有私人水泉,而幸免于难。 之后不久,发狂的城镇居民开始批评国王举止怪异,判断力拙劣,智慧也是假的。很多人甚至说,国王发疯了。他很快失去民心,再也没有民众进贡礼物或庆祝他的寿辰。 孤零零的国王高踞山头,无人作伴。有一天,他决定下山,到城镇走走,那天天气很热,所以他喝了村里的泉水。 当晚,民众热烈庆祝,大伙欢欣鼓舞,因为他们所爱戴的国王恢复正常了。 这时我领悟到苏格拉底所指的疯狂世界,并不是他的世界,而是我的。 我起身,准备离开,苏格拉底,你叫我要倾听我自己的身体本能,不要依赖我所读到或别人告诉我的东西。那么,我又为什么要乖乖坐在这儿,听你讲话呢? 问得好,他回答,我也有同样好的答案。首先,我对你讲的东西,全出自我自己的体验,一点也没有引用从书本上看来或从专家那里间接听来的抽象理论。我这个人确确实实了解自己的身心,因此也了解别人的身心。况且,他浅浅一笑,说不定我正是你的身体本能,这会儿正在对你说话。他转向他的桌子,开始做些文书工作。我就这样被他打发,走进夜色中,满脑子都是乱纷纷的念头。 随后几天,我都心烦意乱,苏格拉底让我感觉自己软弱无能,他对待我的方式更叫我生气。他好像一直低估了我,我又不是三岁小孩!我心想,我何苦像个傻瓜似的坐在加油站里?在我的领域中,我可是很受人欣赏与尊敬。 我比以前更卖力地训练,在一次又一次的动作练习中飞跃,全力以赴,身体炽热燃烧,可是不知为何,我却不像以前那么满足。每当我学会新的动作或得到一声赞美,就会想起被那个老人抛到半空中,跌落在沙发上的景象。 我的教练开始为我担心,想知道我哪里不对劲。我向他保证,一切都很好,然而事实相反,我不再有兴致和队友瞎聊。不知怎地,我就是觉得很困惑。 那晚,我又梦见死神,不过这一回梦境不大一样。苏格拉底穿着死神阴暗的服装,吃吃笑着,拿了把枪指向我,开火。射出来的却是一面旗子,上面写着:砰!我笑醒了过来,这一点倒和以前不同。 第二天,我在信箱中发现一张字条,上头只写了屋顶的秘密。那晚,当苏格拉底抵达加油站时,我已坐在阶梯上等他。我提早到这里,是为了向白天班的服务人员打听苏格拉底的事,我想知道他的真实姓名,或者他住在哪里;不过,他们什么也不知道。反正,有谁在乎呀?有位服务员打着呵欠说,他不过就是个爱值夜班的怪老头。 苏格拉底脱掉防风外套。怎样?我劈头就问,你终于要告诉我你是怎么上到屋顶上了吗? 对,没错。我想你已经准备好要听了。他郑重地说。 在古代的日本,有批精英的勇士刺客。 他讲到刺客二字时,发出嘶嘶的声音,这令我强烈地觉察到外头的黑暗、沉寂。我的颈部又出现了刺痛感。 这些勇士,他往下讲,被称为忍者。有关他们的传说和声名地位,令人敬畏无比。据说,他们可以变身为动物,甚至有人说,他们会飞,当然,飞得不很远就是了。 当然当然。我附和道,觉得梦土之门被一阵刺骨寒风吹开。他示意我进修车房,那里停了辆他正在修理的日本跑车,我不知道他用意何在。 得换火星塞。苏格拉底边说,边把头钻到车盖底下。 嗯嗯,对,可是屋顶的事呢?我催促他。 等一下再说,先等我换好这些火星塞。要有耐心,相信我,我要告诉你的事情是很值得等待的。 我坐下来,玩弄放在工作台上的一把木槌,听到另一角的苏格拉底说:知道吗,你要是真正投注注意力的话,这可是件非常有趣的工作。对他来讲,说不定是这样。 他突然放下火星塞,跑到灯的开关处,轻轻一弹。周遭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我紧张了起来,我从来就搞不清楚他会做什么,而且我们又才刚刚谈到忍者 苏格拉底?苏格拉底? 你在哪里啊?他就在我身后嚷道。 我一转身,撞到一辆雪佛兰车的车盖,我我不知道。我结结巴巴地说。 完全正确。他说,打开灯,我看你是越来越聪明了。他露出高深莫测的微笑。 我摇摇头,心想他真是疯子一个,然后坐在那辆雪佛兰的保险杆上,打量敞开的车盖底部,发现里头有东西不见了。 苏格拉底,拜托别再胡闹了,快点办正事好吗? 他一面灵巧地装好新的火星塞、松开分电器盖、检查转片,一面继续往下说:这些忍者并不是魔术师,他们的秘密在于人类所知最极致的身心训练。 苏格拉底,你讲这些有什么目的? 要看出目的何在,最好等到你到达终点时。他回答说,接着回到原来的话题。 忍者可以穿着沉重的甲胄游泳,可以只靠着手指和脚趾攀附着小裂缝,像蜥蜴一样爬上笔直的墙壁。他们设计富有想像力的攀登绳,是黑的,几乎看不见,并且采用巧妙的手法来躲藏,比方声东击西、制造幻象和脱逃。忍者啊,他最后补充说,是了不起的跳跃者。 好,总算开始有点关联了。我满怀期待,简直要摩拳擦掌了。 年轻的勇士从小就要接受跳跃训练,方法是:他会收到玉米种子,奉命种植。等茎秆长出时,年轻的勇士得跳过短短的茎秆很多、很多次,茎秆每天都在抽高,孩子每天也都得跳过茎秆。不久,茎秆长得比孩子还高,可是他不会就此停止不跳。最后,如果他无法跳过茎秆,就会收到一粒新的种子,重头再来一遍。末了,天底下没有什么茎秆是年轻的忍者跳不过去的。 嗯,那又如何?究竟秘密是什么呢?我问,等待最后的答案揭晓。 苏格拉底停下来,深吸一口气:所以呢,是这样的,年轻的忍者用玉米茎来练习,我则用加油站来练习。 屋内静悄无声。突然间,苏格拉底爆笑起来,悦耳的笑声在整个加油站里隆隆作响。他笑得实在太厉害,不得不靠在正在修理的日产车子上。 就这样?有关屋顶的事,你说要告诉我的就只有这样? 丹,在你还不能做以前,就只能知道这么多。他回答。 你是说,你会教我如何跳上屋顶?我问,整个人霎时容光焕发。 说不定会,也说不定不会。现在,请把那螺丝起子丢过来给我,好吗? 我把螺丝起子丢给他。我发誓,他在空中接住时,眼睛看着别的地方!他很快用完螺丝起子,把它抛回来给我,喊道:小心!我没有接住,螺丝起子哐当一声,掉落在地。真令人恼火,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承受多少愚弄。 几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失眠已成家常便饭,不过,我多少有点适应了。而另外还有一项改变是,我发觉,对我来说,和苏格拉底见面,变得比练弹簧床更有意思。 每天晚上,当我们在替车子提供服务时他加油,我擦洗车窗,而且两个人都会跟顾客开玩笑他总是鼓励我多聊聊自己的生活。怪的是,他却闭口不提他自己的生活,我一提到这点,他就短短答上一句以后再谈,要不就是顾左右而言他。 我问他为什么对我的生活细节那么感兴趣,他说:我需要了解你个人的幻象,才能掌握你的病情。我们得先净化你的心智,通往勇士之道的门才会开启。 你可别干扰我的心智,我就喜欢它现在这个样子。 你要是真喜欢它现在这个样子,此时此刻就不会在这里了。过去,你曾多次改变你的心智,不久以后,还会以更深刻的方式来改变。听到这句话,我决定从今以后得小心提防这个人。我并不是很了解他的底细,也不确定他到底有多疯狂。 这么说吧,苏格拉底的风格多变,绝不中规中矩,他幽默,甚至怪异。有一回,他正在对我讲道理,谈到不可动摇的沉着镇静能带来无上裨益,讲到一半,却边喊边追赶一只小白狗,因为它在加油站的台阶上撒尿。 还有一次,大约一星期以后,我们整夜未眠,走到草莓溪,站在桥上,俯视着因冬雨而满溢的溪流。 不知道今天的溪水有多深。我随口说,心不在焉地低头望着奔流的溪水。紧接着,我跌进混合着泥沙的黄褐色滚滚溪水中。 他竟然推我下桥! 嗯,有多深呢? 够深了。我嘴巴喷着水,拖着身子和湿漉漉的衣服,奋力上了岸。不过信口一句话,就落到这种下场,我暗暗叮嘱自己,以后千万别开口。 日夜流逝,我越来越注意到我们之间的差异。在办公室里,我肚子饿时会狼吞虎咽一堆糖果棒,苏格拉底则细嚼慢咽新鲜苹果和梨,或泡杯花草茶。我一会儿就在沙发上坐立难安、动来动去,他则像菩萨一样,总是静静安坐着。我移动时,笨手笨脚,还会发出噪音,他却轻盈滑行过地板。请注意,他是个老人。 即使在初期那段日子中,每晚也都有许多小小的训诫在等着我。有天晚上我犯了个错,埋怨学校里的人对我不大友善。 他轻声说:你最好为你现在这样的生活负责,而不是为你所受到的困境去责怪别人或环境。等你眼睛睁开时,你会看到你的健康、幸福和你生活中的各种困境,大部分都是你自己一手造成的不管是有意或无意间。 我听不懂你话里的意思,不过我想我不怎么同意你的说法。 我以前认识一个人,就跟你一样,我在中西部的一处建筑工地认识他的。当午餐的哨声响起时,所有的工人都会坐在一起吃饭,每一天,山姆都是一打开午餐盒便开始发牢骚。 真要命!他会嚷道,又是花生酱和果酱三明治,我讨厌死了花生酱和果酱! 他天天埋怨他的花生酱和果酱三明治,直到有一天,有位同事终于问他:山姆,你要是这么讨厌花生酱和果酱,干嘛不叫你老婆准备其他的东西? 什么老婆,你在说什么?山姆回答说,我又没结婚,三明治是我自己做的。 苏格拉底停顿了半晌,又说:我们不都是自己做三明治吗?他递给我一个牛皮纸袋,里头装了两个三明治,你要奶酪加番茄的,还是番茄加奶酪的?他咧嘴笑着问。 喔,随便哪个都成。我也开玩笑说。 我们吃三明治时,苏格拉底说:当你完全为你的生活负起责任时,便可以成为一个完整的人。你一旦变成完整的人,就会发现成为勇士是什么意思。 苏格拉底,谢谢你给我精神食粮和肚皮食粮。我弯腰行礼,然后穿上外套,准备离去,我接下来有一两个星期不能来看你,期末考试快到了,而且我还有些事得好好想一想。我不等他开口,就挥手告别,回家去了。 我一头栽进学期末的课程中,在体育馆的时间则花在历来最辛苦的训练上。我一旦停止驱策自己,脑中便会思绪起伏,心头乱糟糟。我感觉到开始出现一种迹象,显示着我今后会对日常生活越来越疏离。我生平头一次可以在两个现实之间做选择,一个现实是疯狂的、一个是正常的,但是我不知道哪个是疯狂,哪个是正常,所以两个现实我一概不投入。 我无法摆脱越来越强烈的感觉,那就是,说不定,只是说不定,苏格拉底并没有那么怪异。他对于我的生活的描述,也许比我想像中的还准确。我开始看见我和别人相处的状况,而我看到的令我内心不安。外表看起来,我够随和了,可是其实我只关心自己。 我的好友比尔从鞍马上摔下来,断了一只手腕;瑞克练了一年之久,总算学会一种全身扭转的后空翻。我对两件事情的情绪反应却都一样:没反应。 我越有自知之明,越觉得有压力,对自己的看法也越快速地崩毁。 就在期末考试前的一天晚上,有人敲我的房门,是一口贝齿、满头金发的啦啦队长苏西,我已经有好一阵子没见到她了。我又惊又喜,这才领悟到自己有多寂寞。 丹,不请我进去坐吗? 喔,当然,请进,真高兴见到你。呃,请坐,我帮你拿外套。想不想吃点什么,或喝点什么?她光是盯着我瞧。 苏西,怎么了? 丹,你看来好累,但是她伸手摸摸我的脸,有什么东西你的眼神看起来有点不大一样。怎么回事? 我摸摸她的脸颊。苏西,今晚留下来陪我。 我以为你永远也不会这样要求我。我带了我的牙刷。 第二天早上,我翻身去闻苏西的乱发,像夏日的麦秆一样香,我感觉枕头上有她柔和的气息,我应该觉得很棒才对。我心想,可是我的心情却如窗外的浓雾一般灰暗。 接下来几天,我和苏西常常黏在一起,我想我并不是个很好的伴侣,不过苏西蓬勃的朝气足以支持我们两人。 不知怎的,我一直没跟她提苏格拉底的事。他属于另一个世界,而她在那个世界中并无一席之地。我自己都搞不清楚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她又怎能明白? 期末考试结束了,我考得很好,却不怎么在乎。苏西回家度春假,我很高兴又能独处了。 春假很快过去,暖风吹过柏克莱脏乱的街道。我知道时候已到,该回到勇士的世界,回到那怪异的小加油站了。这一回我说不定会表现得比以往更开放、谦卑。然而眼前我更加肯定一件事:如果苏格拉底再以他锋利的机智打击我,我将立刻还以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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