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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杜百合

城里城外 陳若曦 23240 2023-02-05
星期天是睡懒觉的日子,尤其是三月的北京,乍暖还寒的天气最使人眷恋被窝。杜百合早被邻居进进出出的声音吵醒了,但倚在身旁的女儿仍睡得香甜,她也就懒得动,弹。女儿每个星期只回来一天,怎么也得叫她睡够。何况,有她躺在身边,被窝特别温暖,百合乐得闭着眼养神。 买菜回来啦?唷,瞧你买到这么大块肥肉,多好哇! 窗外晌起邻居刁妈与人交谈的声音。 百合听到人家谈起肉,连忙起身。张望一眼手表,已经九点出头。她抓了床栏边挂着的棉袄穿起来,顺手推醒了女儿。 起来吧,小彤。白叔叔中午来吃饭,你待会快把我这个月剩下的肉全买回来。 难得有人来家里吃饭,白叔叔来更是大事。小彤虽然睡眼惺忪,聪到白叔叔要来,也就一骨碌爬起。

白振台是七四年回归的留美学生,分发在地质科学研究院。他和百合都是台北县人,同事加上同乡的友谊,很快就成了亲密的朋友。他为人爽快热情,而且很会适应环境,善加利用。小彤两年前由陕北调到北京郊区的公社当会计,便是他帮的忙。 小彤曾经两次向陕北地区的领导打报告,要求调回北京照应妈妈,但几年来都没有下文。白振台回归那年,正好她患肝炎回家调养。他头回到家里来玩,听小彤说起窑洞生活的艰苦,就自告奋勇说要给她想办法。她当时并没当真,谁知半年后竟接到调令,喜得她又哭又笑。妈妈对这件事从头到尾不说什么,但她可是打心里感激和崇拜白叔叔。 百合煮了一锅泡饭,将就着和女儿打发了早点。她捡出购物证,购肉本和其他一些票证,连同钱包一块儿交给女儿。

还剩多少肉可以买?小彤问她。 七两。 百合想催女儿快点上街,却见她先顾着照镜子。 镜子就挂在床旁边的墙壁上,床头矮几上放着梳子和面霜。小彤对镜子张望一眼,便拿起梳子把两股并不曾睡乱的发辫又重新抖开梳理,于是乌黑浓密的头发披了一肩。 未出嫁的姑娘哪个不爱美?百合只是奇怪她近来梳头太殷勤了。前两年害肝炎,女儿瘦得皮包骨,腰身细得像根火柴棒,一折就断似的。调养了很久,总算略有起色。但恢复最快要数最近这半年。她的脸孔一反过去的消瘦干黄,变得丰满而且红润。胸脯像从冬眠中苏醒,鼓起了小峰。做妈妈的一直耽心这孩子发育不良,如今才解除了忧虑。 今天去晚了,菜场里肯定买不到肥肉。幸好春节还剩下几两油,我一直没舍得用,现在可派上用场了。

百合一边表示遗憾,一边乘女儿给头发分股时,抓了梳子在自己头上拢几下了事。齐耳的短发就是方便,梳头都不必照镜子,便发现白发又添了几根;日子久了,也就失去揽镜自照的兴趣。 妈,今天还包饺子? 这点肉哪够?还是炒锅米粉请白叔叔吧。 原来百合对中饭早胸有成竹。 白叔叔现在经常出入人大会堂和北京饭店之类的大场合,山珍海味也吃腻了。炒个米粉给他换换胃口台湾话叫换肚。你昨天捎回家的一把葱再好不过,炒米粉,葱多多益善。 妈,您要葱今后有的是。现在社员种自留地呀,要多么起劲就有多么起劲!地刚解冻吧,家家户户就起早摸黑地干起啦!宅前屋后种得密密麻麻的。唉!早晓得白叔叔来吃饭,我还可以给您张罗只鸡。

是吗?百合只淡淡一笑。将来北京的副食品怕要依赖自留地供应了根据十年前的参考消息,莫斯科就是这样。 那也不坏嘛。按这么说,我们的经济建设只落后苏联十年啰?我说呀,咱们今后应该跟美国比才对! 小彤提到美国,舌尖上有那么一股说不出的艳羡。 百合没答腔,管自去收拾碗筷。被灌输了二十多年的仇美思想,她心底一直觉得美国没那么丑恶。如今崇美思想开始泛溢,她也不觉得美国有什么特别可爱的。 唉,真跟不上潮流了!她暗自摇头叹气。 妈,人家说我们不久也要卖可口可乐啦! 小彤的语气简直是迫不及待。 可口可乐?百合对着女儿指着手表说:可乐大可等一等,咱们快先把那七两肉买到手再说。 百合感到有些啼笑皆非。四人帮倒台一年半了,堂堂的首都,每人每月配给两斤肉,肥瘦都不能挑选,居然还梦想起可口可乐。她想,这若非异想天开,便是妖言惑众。自从毛泽东去世,小道消息满天飞,怪的是大半都得到证实。她疑惑中央是不是另立个小道消息部,专发不便上报的消息。

谁知道,也许可口可乐真会打进中国市场来。谁喝得到?百合暗自摇头。 小彤知道妈妈挂心那几两肉,赶紧加快梳妆。她拿红缎带扎牢了辫子,在脸上涂了冷霜,又整一整身上的花布棉袄,还睨一眼脚上的皮鞋。 百合把菜篮递给她。 下午朱炎来送我回公社。 小彤告诉妈妈。 那好。他还不回陕北?马上开始春耕了。 他要留下来念书,决定再考一次大学。 百合一愕,但嘴里只说:朱炎真有志气! 朱炎下乡落户在陕北,以前报考过两次大学都因成绩太差被刷下来。百合以为他早已放弃,一心要扎根在黄土高原上。现在听说他又准备再考,不免惊讶。 哦她明白了这一定是受女儿的影晌。 小彤在妈妈的鼓励下,一直没放弃念大学的计划。前几年受家庭出身影晌,她得不到大队推举;接着生肝炎,不幸荒废了学业。最近政策改了,允许公平竞争。她十分用功,立志要考取北京的院校才就读。

女儿不曾露过口风,但做母亲的已看出朱炎对她极有好感。百合怕小彤分心,从来不鼓励她交男朋友。怎么也没料到朱炎冬天里回家探亲,竟赖着不走,现在干脆要留下来念书。屈指数数,他比小彤大两岁半,快廿七岁了,已超出年龄限制,要凭学力报考实在不容易。这是明摆的事实,但百合不愿意泼冷水,只能表示钦佩。 小小的五斗柜上堆满了东西:热水瓶、花露水瓶、笔记本、茶杯茶盘。百合整理了一番,把倚墙而立的镜框挪到正前方来。它里面镶着丈夫和儿媳的照片。丈夫眼神沉郁,嘴角带着谨慎的微笑;儿媳笑得很甜蜜,流露着新婚的幸福和美满。玻璃并不脏,她却习惯地拿手爱抚地揩拭了一阵,让它显得更明亮。 她从床底下摸出一包厦门米粉,放在陶钵中,倒进开水,让米粉泡着。回头捡起叠成一落的碗筷,另一只手挽了空热水瓶,出门上厨房去。

刁妈正坐在板凳上烫洗被单,大澡盆搁在厨房当中,整个堵塞了通道。 见到百合进来,刁妈抢着挪凳移盆,客气得很。 不碍事,不碍事! 百合一叠声谦让着。 自从打倒了四人帮,邻居的脸色日渐和善。去夏,刁妈的女婿涉嫌四人帮余党而遭点名批判。这以后,这家人在和气中还带着显著的自卑和畏缩。百合反而过意不去,甚至有些难为情。 这两间房的单元本来是百合一家住的。 文革初,百合被控是日本特务而受过一年的隔离审查。以后释放出来,特嫌没人提了,但政治地位一落千丈。不久儿女先后中学毕业,分别被派去云南和陕北插队落户。丈夫老孔在大跃进时去东北支边,一直没有调回京的消息。孔家人丁稀少,这套厨厕俱全的单元成了当时一些造反派觊觎和争夺的对象。

有一阵子,百合岌岌不保,差些被赶去单身宿舍。幸亏工宣队中有个别干部讲政策,看在台湾尚未收复,对台湾人还须要搞统战,到底让她保住了一间房。 刁妈家三代四口,终于以胜利者的姿态搬了进来。比起百合,他们真是拥挤不堪,因而言语神色间总露出愤愤不平。 头两年,他们占用了大半个厨房,锅瓢使得叮当作晌,说话常常带刺。刁妈据说曾给日本占领军当过几年佣妇,于是刁家便以苦大仇深的家庭成份在文革中崛起。他们对于在日本念过一年书的杜百合十分蔑视,不但形诸于色,不时还冷言冷语地加以嘲讽。 有一回,刁妈的孙子偷吃百合的蒸糕,被她人赃俱获。那孩子竟撒野,嚷着:日本特务还欺负人啊! 你看到我当特务来着? 百合指着他的鼻子喝问。

我在日本念书的时候,你还没生下来呢! 平常沉默寡言的百合,偏有个吃软不吃硬的脾气,理不亏时绝不让。于是,一个门内不是互不理睬便是唇枪舌剑,气氛非常紧张。 这局势到乒乓外交后才有好转。赶到四人帮垮台,简直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回归留学生又吃香了,到处被誉为爱国。政府有明令,文革期间侵占的归国华侨和学人的房屋,一律要退还。由于房荒是全国通病,大部份单位无法执行它。百合从来没提起要回另一间房,但刁家的人似乎于心有愧,神色总有些惴惴不安。他们对百合母女再不敢得罪,而是毕恭毕敬。 感谢毛主席 想到这里,百合发现弄错了,连忙纠正自己:感谢华主席! 百合一边灌开水,一边暗自好笑。喊了二十多年毛主席万岁,这毛字已在下意识里生了根,一年半载竟去不掉。

小彤这大早回社了? 刁妈搓洗着床单,同时抬起头和百合搭讪着,嘴上挂着斗大的笑容。 不,买菜去了。中午有个同事就是我那个小同乡来吃便饭。 是那个名字上了几回报纸的,姓白的不是? 就是他。 百合见刁妈脸上那份羡慕样子,自己也有点飘飘然,似乎与有荣焉。但很快又责备自己:百合呀,你几时变成了挟友以自重的势利眼了? 他还没结婚吗?刁妈的好奇里透着一份热心。 快啦。 百合不想多谈自己的同乡,洗碗时有意把自来水龙头开得大大的,让水声哗哗响。 刁妈果然闭上了嘴。 忙完了厨房的事,百合提了水瓶回去,乘热冲了一壶浓浓的茉莉花茶。她给自己斟了一杯,拉了一把椅子到窗口,坐下来慢慢呷着闲眺窗外的大杂院。 阳光迎面而来,照得她面颊暖和和的。窗外的世界亮得她一时要眯起眼睛才看得仔细。许多人家晾出了拆洗的被面和床单,自家朝南这一边已经连成了花布长城。光秃的杨树下,一些老头老太或把手缩进棉袄袖筒内,或抱着娃娃,一边晒太阳,一边闲话家常。 几个中小学生捧了书本,对着墙壁或树杆大声地朗读英语。他们个个目不斜视,而且声宏气粗,那认真求学的样子似乎恨不得一口吞下这门外语。这种忘我的朗诵似乎使鸡群也受到感动,它们站得远远的,歪了脑袋或竖着耳朵倾听。 百合发现,窗口前的一棵柳树已经抽芽了。它是前年地震前,在死去的合欢树地上重新补种的,如今枝干仍是稀疏。整个冬天看惯了它的光秃和瘦弱,这一刻乍见它挺立在解冻的黄土地上,披着一身嫩芽在微风中抖擞,自己也感染了一种复苏的喜悦。 春天又来了,百合告诉自己。 年年春来春去,大杂院的面貌大同小异,只是今年有些异样,空气里有那么一股蠢蠢欲动的气氛。 也许是静极思变,百合也期待着生活有个变化,像唐山大地震那样,来个突变。至于具体期望什么,自己也说不上来。她只感觉到,阳光这么灿烂,生活该有个转机才不辜负它的美好。这种不知名的期待令人焦躁,又挥之不去,有若那朗朗书声的不绝于耳。 小彤买了菜回家,白振台前后脚就到。 杜大姐,今天做什么好菜请我? 他进门就笑嘻嘻地问,好像随身把春风捎来,屋子里转眼活泼热闹起来。 哪儿能买到好东西呀?阿雄,炒碗米粉给你换肚而已。 百合操着台语回答。 在自己家里,她喜欢喊他的小名阿雄。振台,这回归后新取的名字,给她一种大言不惭的压力。 偶而她也爱说几句台语解解乡愁。丈夫是东北人,儿女生长在北京,家中一向是普通话的天下。她的台语久不说,舌头快生锈了。难得阿雄分到自己单位,时常往来,她才捡回了自己的家乡话。 北京的供应,跟我七四年刚回来时,简直不能比真要忆甜思苦啦, 提到吃,阿雄大声发着牢骚。 前几天,我带一位美国来的客人逛友谊商店。货架上空档很多,比外面市场也好不了多少。唐山地震转眼快两年了,天津震得东倒西歪的,林乎加去当市委,现在也有得吃的。堂堂首都的供应就是上不去,怪不得大家对市委有意见! 吴德是道地的大捂派,应该拉下来! 小彤快嘴附合了一句。 百合点点头,却不出声。她小心惯了,不轻易出口批评高干。意见当然是有的,但表达方式却要斟酌。最近,人们的舌头松了许多,有些年轻人甚至畅所欲言,有五十年代大鸣大放时那种痛快淋漓。但继鸣放而来的大反扑,百合却是忘不了她险些戴上了右派的帽子。如今邓小平把右派的称号正式送进了历史博物馆,人心大快,但百合可不愿好了伤疤忘了痛。 杜大姐,要不要我帮什么忙? 说着,振台就动手卷袖子。 嗳,炒个米线,弄个紫菜蛋花汤,再简单不过,哪用得着劳你驾?你给小彤补补数学吧。 振台拍手答应:来,小彤,我们搞一加一等于二! 百合整治的午餐虽然简单,却是十分可口。米粉尤其炒得道地,振台吃着赞不绝口,连盘底都刮得干干净净。自从儿子下放,家中再没有这种狼吞虎咽的现象,百合看着,着实高兴。 小彤给妈妈和叔叔冲了热茶喝,自己收拾着碗盘。 白叔叔,你结婚日子定了没有? 五一吧。 振台的口气不是太肯定。 院里说四月中可以拨给我宿舍。有了房子,葛英上来买买家俬什物,一星期也够了。今年五一有两天假,比较方便。 房子一定有。百合告诉他:我已经听到领导在找人调换房子的消息。 是吗? 振台只虚应了一声,并没有打听下文的意思。他把椅子挪向窗口,悠闲地品着茉莉花茶。 百合理解他尴尬的处境,就不说下去。房荒严重的北京,一时哪里去找一房一厅又带厨厕双全的宿舍给他?还不是把那倒楣的四人帮余党嫌疑份子硬赶出去,才腾得出一套像样的新房。 振台长得圆颈圆脸,个子不高,但壮得像座塔。百合初见面就觉得他有福相,事实上也真如此。 回归的留学生在文革中都吃瘪,到尼克逊访华后,才逐渐好转。赶到振台回来,留美的正吃香;再加上是台湾人,更是青眼相加。除了高工资外,他还备受优待,生活上照顾得无微不至。就是在现今被攻击得体无完肤的四人帮时代,北京一有什么国际球赛或文艺晚会,整个地质研究院只摊到一张入场券时,党委书记都对他拱手相让。以后,他以台湾留学生的回归样板身份参加国宴,名字上了报纸,更是羡煞大家。 葛英真是漂亮! 小彤边收拾桌子,边热心地夸奖起来。她和葛英同年,背后一向直呼其名。 不但漂亮,而且能干。上回在咱家烧的狮子头,多棒! 振台虽然足足三十五岁了,当面被大姑娘称赞自己的爱人还是头一遭。得意中竟不知所措,一时呵呵傻笑开来。 是能干,比我能干! 说到这里,他又慷慨地加上一句:国内的女孩子都很能干。 小彤被间接奉承了一句,觉得美滋滋的。她捧起碗筷,脚步轻快地迈出门去。 把上海最漂亮的葛某娶进门,阿雄,你实在是好命! 百合呷了一口茶,用台语夸奖他。 振台又是一阵傻笑。 葛英是上海歌剧院的演员,七五年随团上京表演。振台陪外宾看戏,有机会和演员握手,又到后台去和他们交谈,这才认识了她。通信一年多,去年秋天葛英亲自上京来订婚,就住在百合家里。身材标致不说,一张瓜子脸,更是细皮白肉,就像旧小说中描写的可以吹弹得破那般娇嫩。普通话说得珠圆玉润,又有一股上海话的娇嗔,听起来悦耳得很。听她口气,追求的人多得很,其中不乏党员干部和漂亮的小伙子。如今单挑中白振台,可见他多福气。 百合想到文革中,许多留美的恋爱几经挫折,与现在相比,无异霄壤之别。振台回归的时间真是选得好现在女孩子非但不会嗤之以鼻,反而趋之若鹜。 起先,百合怕夜长梦多,一度劝他快抓住时机,找个对象结婚。她把他当弟弟般关怀着,生怕他东挑西捡,到头来光棍一个。 不要怕,大姐,振台蛮有把握地安慰她:女孩子这么多,有的是机会! 他一点不吹牛,事情的演变确是如此。 想嫁留学生的姑娘越来越多,起先还找人介绍,以后就毛遂自荐,甚或群起角逐。不止留学生吃香,本地的知识份子也行情看涨。只要有点名气,女孩子便乐于垂青。从前被目为无可救药的白专数学家陈景润,一旦受到表扬,女子求婚的信便雪片飞来。这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振台的名字上报后,身价不同凡响。想结婚的消息一漏出去,好多人都争着介绍。他应接不暇,挑来捡去的,反而耽误了几年。说耽误也不对,他自己还庆幸没有草率结婚,否则就娶不到像葛英这样漂亮的妻子。 振台自称不会写情书,加上同时进行好几个女孩子,与葛英只是靠打长途电话维持追求的关系。据他向百合透露,葛英还写得一手好情书,可惜不能出版,否则可以成为情书典范,保证畅销。 葛英父亲也曾留学美国,一度是反动学术权威,被斗倒斗臭过。如今学者名流一律平反,女儿嫁留学生,称得上名当户对,据说万家上下都欢喜。 杜大姐,你知道吗?振台忽地把话题一转:我们研究室的小林提出要同她爱人离婚,说是要划清界线! 百合笑笑说:这是政治离婚,没啥稀奇。 这种事她看得太多了,已经无动于衷。每逢政治运动高潮时,为了怕配偶被牵连,也表示自己立场坚定,许多人就向领导或法院递上离婚申请书。等运动高潮过了,莫不悄悄撤回或不了了之。 我和老孔要是用这个来表态,起码离过两回啦! 百合说着,薄薄的嘴唇上横生出一朵不屑的笑容。 五七年吧,我们结婚才两年还不到,老孔就被戴上右派的帽子。作为右派的家属,我那时的难堪也不亚于他。幸好他表现努力,结果是第一批摘掉帽子的。文革中,我被当作漏网的右派和日本特务受审查,一年多彼此不通音讯,老孔也没提出离婚。运动这么频繁,都离来离去的,还有完没有? 振台听着,深有同感地摇晃着西瓜也似的脑袋,接口说: 我们的政策,是男女独立自主,有事自己负责,不能叫家属连坐的宪法明文规定的基本民权嘛。 宪法,那是理论。 百合的语气干巴巴的。 振台没听出讽刺味,忙着打听百合的丈夫:老孔近来好吗? 嗯还好。 百合含糊答应着。 丈夫上封信是年前写的,只说忙于揭批四人帮,以后就没音信。自己正挂虑得紧,但在同事面前却不愿意声张。 振台表示关怀地问下去:他们那里运动搞得怎么样? 很热火吧。他们这个化工厂前几年是黑龙江工业战线的标兵之一,毛远新曾经视察过。现在清除四人帮余党,肯定是重点单位。 振台听到毛远新视察过,圆滚滚的脸几乎拉成长方形。毛远新据说早被杀人灭口干掉了,死无对证,与他牵连的人事单位莫不受到整肃,打击面的大小全看掌管运动的干部。他不禁暗暗替老孔捏一把汗。 嗳,大姐你别耽心了,老孔是技术干部,运动里可以当逍遥派吧。 他努力说得轻松愉快。 那倒是不假。 百合也往好里着想。 文革里他也是有惊无险。 小彤收拾完厨房的事,这时回到房里。百合乘机甩掉这个不愉快的话题。 振台,小彤的英语进步些没有? 很好,和我高中时差不多了。代数也做得不错。今后按学力录取,她一定考得上大学! 补习老师不但口气有自信,而且跃起大拇指,显见对这个学生很满意。 难说呀,白叔叔。 小彤倒不太有把握,考虑得比较多。 录取有地区限额,北京报考的人特多哪! 只要公平竞争就有希望,你反正尽力而为。 百合赶忙给女儿打气。振台的称赞使她很满意,干瘦的脸立刻绽开了笑容,皱纹便像水波般向四处扩散。 身体也要注意,她关照女儿说:别为了读书把身体弄垮 妈,朱炎来啦! 坐在床沿的小彤眼睛一直盯着窗口,这时一跃而起,打断了母亲的叮咛。跑出去开门前,她犹不忘记整整衣角,掠一掠发辫。 朱炎拎了个大书包进屋来。小彤把他介绍给白叔叔。他早听过白振台了,咧开嘴腼覥地笑着,一再地说:久仰! 和矮胖结实的振台相反,朱炎瘦长得像根打水的竹竿,但却像窗外的杨树那般健壮挺立。打补钉的棉袄似乎缩水过多,尺寸小一码地挂在他身上。他一路走得气喘吁吁的,那被黄土高原风干的黑脸膛胀得紫红。 打过招呼后,朱炎把书包撂在靠门墙边,先伸手抹额头的汗粒。原就没曾理齐的短发立刻被折腾得更加蓬松,像刺猬般翘起。 百合一直坐在饭桌旁。和朱炎点头微笑后,就冷眼端详着他。 朱家住得很近,就在同一个宿舍区里,她奇怪他何以走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听说书店卖英汉字典,赶紧跑去,居然给我买到了最后一本! 朱炎兴匆匆地告诉小彤,那神色就和庄稼丰收一样满意。他打开了塞得比香肠还紧的书包,抽出新买的字典给她看。 好极了,朱炎,你要学英文,白叔叔是最好的老师,赶快拜师吧! 小彤说着,脸朝振台,淘气地抿着嘴笑。 朱炎果真肃然起敬,对着他点头哈腰。 振台谦让一番才问他:你准备考什么系? 小伙子困窘地抓着头发,大个子忽然变得像小姑娘般扭捏。他望着小彤,巴不得由她决定哪个系好。 农科吧其实,唉,哪科我都没把握。 说着,他摊开了结着老茧的大巴掌,似乎不相信这只手还能握笔杆。 县里曾说过,有机会就调我到供销社去。我要是能念农业机械,可能管用。 振台连连点头赞好:不错,这才叫学以致用,真正社来社去! 朱炎却垂下了眼,有些自卑地摇幌起脑袋。他像囚犯招供罪状般,低声诉说自己底子太差,文革十年虚掷了光阴。 我瞧着,底子差勉强念大学也不好。他抬眼瞅着小彤接下说:现在,清华北大的工农兵学员,老师都不肯教他们了,说是无可教药。大家抢着去教凭高分考进来的学生哪! 百合一听便皱了眉。她没吭声,只遗憾地摇一下头。 没关系!只要用功,什么都学得会。 振台拍拍朱炎的肩膀,大声给他打气,又慷慨地说: 你功课方面不懂的,尽管问我! 朱炎求之不得,连忙翻开了课本,把疑难之处都提出来。 振台从前是靠当家教念完大学的,懂得怎样辅导成绩差的学生。他讲解的时候,百合找出了毛线来打,小彤则殷勤地给大家张罗茶水。 问了个把小时的功课后,朱炎收拾起书本,准备送小彤回公社。 百合起身帮女儿收拾书本和衣服。小彤觑个空去橱前倒了点花露水抹在耳根和颈子上。百合看在眼里,心底泛起一股醋意。 小朱,你几时回陕北去? 振台问他。 暂时不回去了,回去压根念不了书。 小彤替他补充了一句:他们大队里的知青全跑光啦! 哦,你们队长这么好说话呀! 振台有些惊讶。 他不好说话,我们也管不了啦! 朱炎的口气大有天塌下来也顶得住的气概。 半天不曾开口的百合,这时忽然微笑地向振台解释: 朱炎有的是造反精神。当年当红卫兵,抄家可威风哪! 妈 小彤央求地轻喊了一声,水汪汪的眼睛瞟了母亲一下,就落在朱炎身上。 朱炎脸胀得通红泛紫,窘得一双眼睛不知朝哪儿搁好。 振台朗声大笑着给他解围:没关系,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杜大姐原来不饶人,振台在心里好笑。记得刚上班不久,就听到杜百合驱逐红卫兵的事。据说六六年夏,红卫兵破四旧,四出抄家,抄到孔家时,百合双手叉腰而立,把他们挡在门外。 抄什么?她大声喝问。这里的东西全是解放后在北京买的。只有我这个人是台湾来的,要抄就把我抄走! 带头抄家的据说是同宿舍一个工人的儿子,当场给她喝问得哑口无言,连忙领着红卫兵转移阵地。 振台来回望着朱炎和百合,顿悟冤家路窄一语,忽然又爆出笑声来。 百合给他笑得不好意思,终于慈祥地拍拍朱炎的膀子,表示既往不咎。 麻烦你送小彤回去,有空再来玩。 她又叮嘱女儿下星期六早回家,这才依依不舍地把俩人送出门。 门才合上,振台就带着老行家相亲的口吻发表意见了。 朱炎这人不错,很有个性似的,而且对小彤一往情深嘛。 挑来挑去,结果还是挑个知青! 百合说着,无可奈何地笑笑。 以前她怕留在陕北,知青追求都不理。没想到挨了几年,还是带了个知青来家。 说完,她望一眼五斗橱上儿媳的照片,咽下了一口叹息。这两个便是下农村后恋爱结婚的,如今是道地的安家落户,再也没有上调的机会。 振台了解她的心思,赶紧安慰她:今年政策改了,中央要把知青逐渐上调,考大学也公平竞争,机会有的是。 百合只报他以苦笑。 说是这么说,事实上并不全然如此。几百万人的就业问题,谈何容易?像朱炎,几年不碰书本了,临时抱佛脚有多大用处还是个未知数。 刚刚给朱炎补过功课,振台也知道他的基础实在太差。现在全国一片书声,角逐肯定激烈,他被录取的希望恐怕是渺茫的。听百合的口气,她并不热衷朱炎和小彤恋爱的事,振台便不好再搭腔。 百合这时靠窗口坐,正享受那逐渐往西移的阳光。她向窗外瞥一眼,恰巧碰到朱炎俩走过院子的背影。他肩挎著书包,一手提着女儿的包裹,另一只手横肩跨背地直搂到女儿另一只膀子上,一臂歪倾了头听她说话。在他修长的手臂下,女儿像只小鸟柔顺地蜷伏在卵翼下。 百合急忙改回目光,一颗心有如地震后的余波荡漾,渗透着一股不知所措的慌张。她呷了一口茶,却品不出什么味道,只感到一嘴的酸涩。 振台从棉袄里掏出一包三五牌香烟和打火机,点了一支抽起来。刚刚朱炎在,他不好意思抽洋烟,现在迫不及待地要吞云吐雾一番。 百合找出一只景泰蓝小瓷碗,放在桌上给他盛灰。 近来记性坏透了,她向客人解释,几次要买烟灰缸都忘掉。 别买,这古董当烟灰缸,比什么都高级! 说完,他挪动了椅子,转身向百合请教。 杜大姐,我先问问你:我结婚请一个月假,你看会不会批准? 怎么,不是葛英请假上来结婚吗? 百合一时摸不着头脑。 哦,是你想去上海结婚? 都不是。 门关得紧紧的,屋子里也没有他人,振台却心虚也似地自动压低了声调。 这是葛英的主意。她生长在上海,除了北京和杭州,没跑过其他地方。我呢,回国来一直在北京,也没出去玩过。我们想乘结婚的机会出去跑跑。上海杭州当然要去,特别想逛逛桂林和昆明。你觉得一个月太长,我就改为三周,怎么样? 百合着实吟哦了一阵。结婚,旅行这几个字眼在她脑中来回抛掷了两遍,才组合成一个疏远得近乎陌生的名词:蜜月旅行。 你想去渡渡蜜月?国内倒是没有这个规矩。不过你现在地位特殊,请假很可能批准。 振台听她说完,很痛快地喷出一口烟,似乎松了一口气。他很相信百合。她说可能,那就差不离。 你和老孔,当年结婚是怎么庆祝的? 高兴之余,他好奇地打听起来。 庆祝什么! 百合回他一声干笑。她略闭下眼便能看到当年自己结婚的情景。那仪式的简陋和振台今日的铺张,简直无法比拟。 老孔那时刚毕业,在一个厂里做见习工程师,天天加班到三更半夜。结婚那天,同事看不过去,不准他加班。几个人到我们房间里吃茶点,合伙送了一套脸盆和毛巾,当作礼物。第二天他照常加班、开会、学习没有一样少的。 了不起呀,你们在五十年代真是艰苦朴素! 百合笑笑,不作任何谦虚的表示。五十年代和七十年代,是有些不同。五十年代的人,她此刻回想起来,似乎都不知道有个人的存在。就像自己,从小立志要学医以继承父业,但共青团支委一喊:国家现在最需要地质勘察员!我们要找油!团员带头报考地质系! 二话没说,她就考了地质系。 今天再碰到类似的召唤,她会不会做出同样的反应呢?她很怀疑,至少要三思而后行吧。 振台临走前,特地要求百合替他保密。他怕张扬出去后,万一不准假反而难堪。 你放心,百合安慰他,你已经被树成回归留学生的样板,结婚请假几天不算啥。 百合说话算话,连女儿面前都没吭声。但白振台向领导提出请假后,消息立刻走漏,一时聚讼纷纭。大家都等着看,在华主席抓纲治国,号召大家一日当十年地加快现代化的紧要关头,有人请假去游山玩水,领导会怎么处理。 不久,准假的消息传来了。不但准假,而且不限日期,可以酌情延长。 这消息无异在研究所里投了一颗原子弹,瞬即哄传开,每个科室都在谈论,比新开放的电影和京剧剧目还耸人听闻。大家晓得百合和他最好,当面都是说好话。 以前叫革命加拼命,谁敢谈渡假?如今四人帮倒了,华主席照顾华侨真是无微不至呀! 人家南斯拉夫早有结婚出门旅行的事,不稀奇嘛!我们现在改弦易辙,这方面也要急起直追才是! 台湾人嘛,要特别照顾。 百合当然听得出弦外之音,对归国学人和台湾同胞显然是有嫉妒和不平之意。但是享受特权的白振台似乎无动于衷,自己又何必硬去煞风景?反正她从未要求特殊照顾过,于心无愧,其它也就管不了。 四月里,给白振台的房子腾出来了。这是外文印刷厂附近的一栋洋房,楼上一层给他,共有两间房,外带现代化设备的厕所,厨房与楼下人家共用。从窗口可以遥望动物园,风景很美。院里派人先粉刷一新后,又给白振台开了介绍信到进出口部门买家具。其他一些零碎的添置都是百合帮他张罗。 五一前两天,百合带着女儿到新居订被子。她赶在新郎走前,再来看看还需要添置什么。 小彤头一回瞻仰到新式摆设的房间,一时瞪大了眼睛东张西望。 电视机如今已不是稀货,但它上头摆了一盆手工精巧的假花,配着墙上的字画,显得特别有气派。一套西式餐桌椅,铺上妈妈送的镂花白餐巾,衬得一对景泰蓝花瓶色泽明亮,格外典雅。还有冰箱和电唱机,都叫小彤羡慕不已。 白叔叔,你这新房可以和电影上那些东欧国家的媲美! 白振台呵呵笑:还算不了什么,比起 他连忙打住,到底不好意思提起美国。 这是什么呀?白叔叔? 小彤弯身瞧着墙角一件印着大同两字的圆筒状锅。 大同电锅,烧饭用的。 振台走过来向她解释。 日本货,是不是? 台湾货!现在台湾家家户户都用它。 百合听到是家乡货,赶紧跑来看。她揭开不锈钢锅盖,拿出内锅来端详。四七年就离开台湾去日本,她作梦也没想到家乡变化这么大。振台曾悄悄向她介绍过台湾的经济建设,但这回才具体接触到实物。 我昨天逛信托行,无意中发现的。夫妇都上班,有电锅方便很多。 振台像推销员般左摆右弄地展示货品。 不算太旧,才卖十二块,很合算,我赶紧买下来。等下我煮锅饭给你们看! 百合想提醒他不许用电器品的规定,但自己实在好奇,就成心装聋作哑。 小彤把被胎摆平在床上,被里被面折叠好了,让妈妈去行线。百合看振台买的床单,图案又回到五十年代的鸳鸯戏水,不再是葵花朵朵向太阳了。前几年给女儿买的床单还印着毛泽东语录,想想都好笑。连床单都要突出政治,这种事似乎只有中国才发生过。 振台打开了一瓶桔子水请母女俩。百合不喝,小彤去端来两张椅子,与振台坐着喝汽水陪妈妈。 大姐,五一时,又有几个台湾人从美国回来参观访问,你要不要见一见? 算了,少惹麻烦。 四人帮事件以前,这不是借口,人人都怕惹上麻烦。近来门户开放了,有些人家还允许在家中招待亲友。百合这时还拒绝见外宾,不但是北京的一些同乡,连女儿也认为她太顽固。 从前,为了给外宾留下好印象,政府不惜弄虚作假地装潢场面。百合深恶痛绝,绝对不使自己当傀儡。现在这种情况改善不少,但她依旧不愿意见外宾。 北京有不少回归的台湾人,你是属于老前辈了。振台耐心地游说:你出来讲一句好话,比什么统战宣传效果都要大! 百合无声地笑笑,继续弯腰钉被子。 她对统战有自己的想法。首先,她相信认同和回归是感情问题,不该像采购货品似的到处比价。自己年青时投奔祖国,凭着的是一股理想和热情。二十多年来历尽沧桑,理想已如天边的地平线,可望不可即。但是她从不生离异之心,可见赖以维系的是民族感情。对于民族感情,又有什么可说的呢? 妈,您要能见外宾,也叫我跟着开开眼界呀! 女儿跟着鼓噪。 百合停了针线,直起腰,不理睬女儿,管自看着振台微笑。 还是你来做最好,阿雄。 说着,她环视了一眼布置得富丽堂皇的新房。 你就是什么都不说,外宾只是要进来参观一下你的家,管保赞不绝口。这样的宣传效果,岂不更大? 振台无法反驳,富泰的圆柱脸又呵呵笑开来。 这真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新房,葛英住进来时,不知有多高兴! 小彤忍不住又赞美起来,水汪汪的眼睛洋溢着无穷的羡慕和向往。 我们蜜月旅行一回来,先让葛英烧几个菜请你们! 振台慷慨地向小彤许下诺言。 车票什么的都买好了吧? 百合细心地问了一句。 提到车票,振台喜得已经定形的笑脸第一次罩上乌云。 唉,没想到,到现在还没有下落! 原来葛英想沿途坐软席卧铺,关起包厢的门,两口子单独守在一起。她嫌硬席卧铺太嘈杂,天南地北的人都挤在一个车厢里,新婚夫妇混在里头多别扭。她要振台多方争取。他向领导提出后,对方面有难色,至今还没有回话。 先叫院里给他升级吧,百合打趣地说。软座规定只有高干、外宾和华侨才能坐;身份不对,有钱也买不到票。 振台不相信。 两张票应该可以通融吧?我一个美国朋友告诉我,软卧的车厢空得很。每个车厢只有四个座位,他每次都是一个人独享一整个车厢。 其实乘硬铺旅行也不坏,百合向他开导,虽然人多嘈杂,但可以碰到各路英雄,聊起天来可有意思。我几次到东北探亲,车上从来不觉得无聊。 还是设法乘软席卧铺,关起门才像新婚洞房呀! 小彤半取笑半认真地鼓励他。 起码开开眼界呀!我长这么大,平均每年都坐过火车,到现在也还没有见过载卧是啥样子呢! 说着,小彤一只手使劲地揪着一条辫子打转,似乎惋惜自己永远攀不上这种机会。 前几年,我从陕北回家,有时硬卧也买不到,不是站得两腿发肿就是屁股发麻。那时,想到坐火车就头大!小时候,妈妈带我们去东北看爸爸。那时乘火车真开心呀!天不亮就爬起来扒在窗口看风景。 听着小彤叙述坐火车的经验,百合仿佛又看到自己携儿带女,奔驰过辽阔的松花江平原,千里赶去和丈夫相聚的欢欣情景。廿五年的婚姻生涯,她乍一回忆起来,几次高潮似乎都发生在火车站上。先是送丈夫去支边,以后又送儿女上山下乡。北京站,她相信,自己熟得可以闭了眼进出其间。 她忽然发现,不止是家庭和婚姻,自己一生的关键时刻都和火车攀上缘。记得离开家乡时,年纪也和小彤下乡时一般大。乘着台北到高雄的柴油车,不也一路颠得双脚肿胀屁股僵硬? 一辈子就结一次婚,不能叫葛英失望!不得已,我找美国朋友说情去! 振台极有自信地拍拍胸脯说。他对各种后门都很熟悉。 我想领导会给你想办法,不必找洋人说项。 百合赶紧安慰他。她最不喜欢让外国人管中国事。 那我先等等看,大姐休息一下吧,喝一杯桔子水。 他去墙角拿来一瓶桔子水,打开倒了一杯,说好说歹地请百合喝下去。 知道振台急着要交涉车票,百合迅速地钉完被子,没等他表演电锅烧饭,就偕女儿回家。 一路上,小彤几次提起白叔叔的新居,对里头的摆设念念不忘。上了公共汽车,她还在念叨着人家即将乘包厢火车去渡蜜月的事。小彤那陶醉的神色使百合觉得颇不是滋味。她望着车窗外,嘴里只嗯嗯啊啊地应着,并不起劲。 才四点多钟,但几时天色已经转黄,空气沉甸甸的。暮春季节还括着风,百合不禁皱起眉头。她就怕看那黄昏昏黯淡无光的天,把座古老灰色的城市笼罩得更加昏黄灰暗。 二路电车很拥挤,母女俩干脆放弃转车,一路步行回家。路上,小彤一手搂了妈妈的腰,一边在她耳边絮叨着。 妈,您要是常见外宾,说不定爸爸很快就调回北京。 百合大不以为然:他应该调回来就回来,为什应要去求外宾? 没等女儿开口,她又说下去:不变才能应万变,何况情况是在不断地变化,哪天外宾不吃香了,甚至变成敌我矛盾,不又倒楣?文革就是最好的例子! 她的振振有词只换来女儿的摇头叹气。 妈,这年头谁还想得那么远呀!有什么好处,你不拿白不拿。政府现在自动照顾留学生和华侨,又不要自己开口,有什么关系? 百合提醒女儿:我不是留学生,也不是华侨。 但您是早期回归的台湾人呀!不乘现在吃香的时候请求照顾,将来台湾统一了,就迟啦! 看她焦躁的神情,百合抱歉地摇着头。 我从来不求人,尤其不求什么外宾。 小彤抽回了手,赌着气不再开口。 做母亲的感到一份难以言喻的歉疚。她想对女儿说,自己的父亲当年抗日到底,可死在狱中,也不低头求饶;不求人是杜家的传统,不可一日或变。但小彤早知道外祖的故事,它像雷锋王杰的事迹一样,在年青人眼中已是陈腔烂套,远不如一件新家具来得光彩。 百合跟着沉默下来。 大院子里很冷清,风沙把人们赶进了屋。几件没收走的衣服在绳子上抖索,几只小鸡在树根处啄食。挺直的杨树已披上了绿叶,像盔甲齐整的武士那般威武。自家窗口前的小柳树,垂着修长碧绿的枝条,像娇羞的少女,柔顺得低首贴耳。 妈,我觉得您太不为爸爸着想您从来没为他着想过! 到自家宿舍门口,小彤忽然爆发了一句。说完她头一甩,丢下妈妈先跨进了大门。 百合楞在门外,心口宛如被马蜂啃过。火辣辣的痛中发麻。耳边忽然传来呼呼风声,她习惯地眯细了眼,转过身来背风而立。风把大杂院括得一片苍茫,柳条在风沙中摇摆,惨绿中透着昏黄。 小彤的气话说过就算了,回社前依旧和妈妈亲热如常。百合却从此平添了一份惆怅。 她不时问自己:究竟哪里做错了,竟叫女儿责备母亲无情?自己只身离乡背井,在此恋爱结婚,丈夫和儿女便是唯一至亲的,不为他们着想还为谁呢?夫妇长期忍受别离,为的正是儿女,谁知到头来还不得感激或谅解。 每想到此,她便一肚子委屈。 哪有妻子不念丈夫的呀!老孔去东北的头两年,百合最是想念他。不但孩子生病时想起他,逢年过节不能一家团聚,也为他牵肠挂肚的。偶而看到人家夫妇作亲热状,自己不禁怦然心动。夜里辗转不能成眠,就狠狠咬紧了被角,发誓第二天要打报告,请求携带儿女奔去东北落户。 作梗的偏是丈夫。他总希望她能忍耐;相信建厂到投产,顶多三五年就可以调回。百合是南方人,北京是她耐寒度的极限,他不愿妻子跟着到边疆受冻。何况,论生活和教育条件,北京更是首善之区,在此养儿育女最是理想。 接着大跃进失败而来的困难时期更加坚定了这个想法。东北闹饥荒,老孔营养不良而患水肿,一度还回家休养。比起外地,北京人虽然也饿得面黄肌瘦,但究竟没听说有人活活饿死的。百合前后只吃过两回榆树叶,总感到是不幸中的大幸。 不久文革来临,全国轰轰烈烈地投入运动,任何私事都被放置一边。清队时百合受审查;老孔虽然没有新错,但因有右派的历史,也重新审查过关。整整一年半夫妇间不曾见面,连音讯也断绝。 就是受审查那一年,百合想念丈夫最少。整天要写交待材料,她的记忆硬是要倒退到孩提和少女时代。她忙着回忆家史,穷追一些只见过一两面的父辈朋友,以及寄居日本一年时所接触的人事。 百合常遗憾自己没能学医,但这场思想整肃使她有机会解剖自己的过去,像解剖神经一样,把它一件件放在显微镜下放大观察。她以前从没想到,一个普通人的经历会变得这么重要。 以后,百合终于推翻了特嫌的指控,得到历史清白的结论。虽然政治上得到解放,她却无法挣脱一份被烙印了的自疚心情。审查她的同事成年累月地向她讲阶级斗争史,使她相信:祖父一定是剥削成性的大地主,父亲依赖他的剥削所得才能留学日本,因此抗日保乡只是一种救赎的表现;自己千里投奔祖国也是同样道理,与爱国无关。最后,她弄通了自己并没有罪,有的只是祖辈的原罪而已。 因此,一般人谈虎色变的清队运动,对她而言先是一场浩劫,最后转化成一场磨炼。她能够为自己洗刷清白,自有一种经历过炼狱的纯净和自豪感。杜百合是坚强而久经考验的。 她相信老孔也有一种赎罪的心理。他因为右派的罪名而使妻儿蒙羞,深自惭愧,甚至把下放边疆当作是罪有应得的惩罚。他默默工作,从不抱怨,也从不请求调回北京。七十年代初,夫妇分离的都纷纷申请调在一起。老孔却心如止水,不为所动。在变化万千的年代里,他下了决心,宁可自己困守边疆,也要保住妻子儿女有获得团聚的机会。共产党到底是讲政策的他这样推论凡是父亲远离,母亲便该受到照顾,有儿女守在身边。以后小彤调回了北京,这使他更加相信自己的忍受有了代价。 如今小彤却责备母亲无情,不为父亲着想。她不知道,父母实在是弯弯曲曲为儿女想得太多,以致自己都麻木了。 百合为女儿的不知体贴而感到伤心。 过了五一,气候一天比一天暖。连着几天艳阳高照,暖得毛衣都穿不住,好像夏天已经提前光临。百合睡不安宁,心中有股莫名的焦躁。她盼着接到丈夫的信,但邮务员偏吝于光顾,望眼欲穿只盼来一封儿子报平安的信。 运动期间,若有一方终止书信,往往意味着出了事故。这是普通常识,百合并非不知道。她按照常例也暂停了写信,只是拒绝相信丈夫会出事故。右派的教训使他变得小心翼翼,说话步步为营。文革他都安然度过了,四人帮事件应该无恙才对。 老孔对局势是乐观的。年前他回家相聚时,还谈笑风生。几年来神情从不曾如此开朗过。庆贺四害的铲除,他一晚干掉了两瓶天津五加皮。女儿怕他醉倒,几次劝饮都没用。 快三十年了,没有今天这样痛快过呀!他红着眼,却抱着酒瓶不放。 随他喝吧,百合也纵容他,醉一回也无妨。 有过文革的惨痛教训,丈夫曾经向她预言,这次揭批四人帮运动不会演成另一次清队大整肃。 没想到他回去就音信杳然。 也许他只是疏忽,懒得写家信。百合知道,单调的独居生活,长年下来实在也乏善可陈。小彤没调回来前,百合就觉得日子像白开水一样,淡而无味。她发现,这几年自己给丈夫写信便越来越短。长久的分离令人倦怠,最后也就习以为常。彼此早过了不惑之年,年轻时的恩爱已被岁月消蚀大半;如今心心相系的是家庭的感情。两人都深深爱着子女,爱着这个家。她以为,这比恋人的信誓旦旦更加坚若磐石。 但夫妇长久分离总是不正常。百合亲眼看到许多夫妇分居造成的不幸,往往一方移情别恋,终而以离婚结局的。也有不耐寂寞,结果走上同性恋的道路。 她一向信任丈夫,不曾把这些事和他连想在一道。然而这几天,这类不愉快的事例却常常浮上脑海。她笑自己庸人自扰,可就偏偏驱逐不去这种阴影。东北的女孩子出名的大胆热情,偌大一个化工厂,不知有多少年轻漂亮的女工啊!朝夕相对,正当壮年的男子能保证是柳下惠再世?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但百合的心却忽地惶惶然起来。 星期六晚小彤没有回家来。百合等得饭菜都冷了,才怏怏地扒了几口饭,草草打发掉一顿晚餐。 隔壁的人家劳动节买了一部电视,每晚七点准就打开,请左邻右舍来观看。百合怕挤拥,婉谢了,宁可一个人在房里织毛衣。电视音晌放得很大,加上观众七嘴八舌,嘈杂之声透过墙壁而来,使她宛如置身市场里。但自己又极端寂寞,似乎既被整个世界包围,又被它摒弃在外。 到夜阑人静时,百合才发现自己针法紊乱,圆领打得歪歪扭扭,从来没有这么蹩脚过。一气之下,她重新拆开,胡乱卷了线团,就把针线一古脑儿丢进五斗橱里。 夜里下起了雨。先是细声细脚的雨丝,接着绵密起来,午夜后才收住。辗转不能合眼的百合,听着檐水敲打在泥地上,清晰得就像敲打在自己心口上。她想东想西,时而默念起儿子的来信,仿佛又看到他胸佩大红花,头探出车窗向自己招手的模样。白振台这时候旅行到哪里了?软席卧铺做洞房,整个研究院都传为新闻。自己从来没有为旅行而旅行过,有生之年不知可有和丈夫同出同游的一天? 想到这里,她翻过身,用被子把自己像木乃伊似地裹得紧紧的,两手也不能动弹,如同市面上出售的奶油卷筒蛋糕一样。她的头埋在被筒里,因为使了劲,还微微喘着气,然而紧迫中却有安稳舒适感,仿佛卷伏在丈夫臂弯里。几年来,这似乎是头一回这么温柔而殷切地想着他。 檐水落地的间隔越来越长,百合的思念越飞越远。最后一滴拥抱大地时,她才迷迷糊糊地走进睡乡。 第二天,百合被鸟雀叫晴的声音喊醒。醒时胸口扑扑跳。微睁了眼,屋里亮堂堂的。再看怀里紧抱的是只枕头,并非丈夫,才知这是场梦。这把年纪了,还做荒唐不经的梦,她暗自好笑。脸颊不禁微微烧热起来。起床也没有什么事做,她又闭上了眼,把脸贴上枕头,迫切地回忆着梦中的情景。 等到下午小彤还没有回家。百合熬不住,打了个电话去公社办公室问。小彤寄宿的人家回说小彤一早便出门。百合猜想女儿上街买东西了,心里直嗔怪她没先打声招呼,害妈妈如此牵挂。 她给儿子写了封信,叙述白振台结婚和蜜月旅行的新闻,顺便问他有没有父亲消息。信封好后,她忍不住也给丈夫写封信。 你无论有什么事,她在信尾叮咛他,都要给家里来个信。文革时那种断绝音信的事不能让它再发生我们还有几年呢?我十分想念你,昨夜还梦到你,醒来却怅然若失。愿你平安无恙。 要查信就查去吧。百合在心里大声宣布:经历了文革,再也没有更恐怖的了!带着一种几乎是反叛的喜悦,她上街投寄了信。 黄昏时,百合淘米做饭。她已经放弃了小彤回家的念头,小彤却一阵风似地奔进门。 妈,朱炎给咱俩弄到两张戏票,三岔口! 她兴冲冲地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票给妈妈。百合并不特别欣赏京剧,但刚开放的传统剧目现在是万人争睹,有现成的票当然不能错过。 七点半,还早。 她看过戏票后对女儿说:饭正在烧,菜是昨晚烧好的,一热就得。不忙,我们有的是时间。 天并没黑到要开灯的地步,但百合却去扭亮了灯。一个星期不见了,她要好好端详下女儿。 小彤不知是走急了,还是风吹多了,鸭蛋脸红喷喷的;两颊尤其浓艳,活像夏日盛开的玫瑰花瓣。天气暖和多了,但也并不热,她却已一身单衣的打扮。百合一眼就看出,女儿几时把一袭对襟紫花夹袄的腰改小了,衬出隆起的胸脯;蓝布长裤也改瘦了,显得她身材修长,亭亭玉立的。最奇特的是她浑身焕发出温暖的喜气;一举手,一投足,都是欢乐的表达。连顾盼之间,也是眉开眼笑的。 你今天怎么这么晚才到家? 百合问了一句。 昨晚我们开会,学习水电部关于抗旱的指示,又具体做了布置哎,忙得走不开。 小彤文不对题地回答妈妈,眼睛只朝墙上的镜子溜去。 百合一听,便猜到女儿今天一整天都和朱炎在一起。这一想,自己先感到一种被冷落了的委屈,接着醋意油然而生。然而她大方的哦了一声就放过,绝口不提自己打电话查问的事。 二十四岁的大姑娘了,她知道,不能逼得太紧。 吃饭的时候,小彤拾起了抗旱备耕的话题,说得津津有味。她是会计员,有关动用金钱和物资的会议都要参加,情况熟悉,聊起来没个完。但这些农事年年大同小异,百合奇怪她今天何以说得这么兴奋起劲。灯光下,只见小彤的杏仁眼噙着水汪汪的光采,似乎饱涨得随时要泛滥开来。 小彤吃了一碗饭就放下了筷子,撒娇也似地喊了一声妈后就垂下了头,似乎羞以见人。 什么事? 百合慈祥地望着女儿,心里更加纳闷。个性爽直的小彤,几时变得这么扭扭捏捏的? 妈,我想和朱炎结婚。 小彤终于抬头正视妈妈,一鼓作气说出心事。 百合正要咽下嚼烂的豆腐干,听了这话,出其不意地吃了一惊,食物梗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她凝视着女儿,同时伸手按摸着自己的喉头,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原就耽心着这么一天的,只是没想到来得如此快。 你们不想念大学啦? 半晌,她咽下了食物,思路也跟着走上了正轨。 妈,朱炎刚接到大队支书的信,县里调他当供销社的采购主任啦! 小彤说到这里,眉毛眼睛都飞舞开来,比自己受到提拔还要高兴。 他对考大学没把握,现在有机会调到县城,可乐了,都开始上班啦! 据她说,朱炎打昨天接到信,便在北京城里四处奔走,寻找从前革命造反时的人事组织关系,打通关节,以便采购物资。这两张戏票就是今日成绩的一部份。 他上调是好事,不念大学也可以理解但是你自己可以念呀! 说到后面这一句,百合抑制不住地提高了声调。惊慌之后,听到女儿竟如此迁就男友,她的气头开始上冒。 你这两年准备得不坏,为什么要放弃? 她责问女儿。 结了婚就失去报考大学的资格,你哥哥不就是现成的榜样?在大学里有的是找对象的机会,你年纪不大,何必急急 小彤却摇着头打断了她的话。 我们这一代被文革耽误,已经错过了上大学的最好时光。只要工作有意义,不一定要念大学,对吧,妈? 百合不能说不对,咬着嘴唇不答她。 朱炎和我也有几年的感情了,他念不了大学,我就是考上也没啥意思。不如乘现在政策放松的机会结婚,调动工作比较方便。我不敢奢望他能调得进北京,不过我搞会计,他们供销社很需要,调在一块儿绝对没有问题! 小彤语气的坚定自信,还有她算计的周到,使百合既惊讶,又感到气馁。她眼怔怔地瞧着女儿,舌尖偏打结也似地施展不开。这样重大的事,竟事先不同自己商量一下,她觉得被漠视被伤害了。无限的委屈又说不出口,真有咬碎牙齿和血吞的滋味。 妈,您也知道,就是上了大学也不保证将来两个人在一道。赶到毕业分配时,一声革命需要就可以把人分开十万八千里哪! 意犹未足,小彤又抬出自家的经验。 您和爸爸都是大学毕业结婚的,到现在,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不到五年。哥哥嫂嫂虽然念不了大学,在农村生活也苦,但能一辈子守在一起也不赖呀! 一辈子守在一起加起来五年不到 百合咀嚼着女儿的话,明知都是事实,但经由她口中说出,自己听来却颇不是味道。做妈妈的十几年在北京独撑着,最大的精神支柱便是为儿女牺牲奋斗的那份壮烈感。如今女儿一席话,竟梁摧柱倒。难道她就一点不感激母亲的苦心? 可惜,小彤那杏仁眼中所表露的温柔和冷静只说明一个意思:这一切并不值得,只有相爱的人在一起才是一切! 百合想告诉女儿,爱情虽然美丽却是短暂的,现实生活才是冷酷而持久的。正因为自己有切身之痛,才希望她婚事从长计议。但小彤眉眼眨都不眨一下,那种沉醉于爱情而一切在所不计的任性表情,看来既陌生又熟悉。 百合在心里长叹一声,像斗败的公鸡,头无力地垂下来。她知道大势已去,不但劝告无用,连叹息都是多余,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母女俩守着张桌子对坐着,中间是残羹剩饭,头上是昏黄的灯。灯泡上荷叶形的灯罩把房间划分出明暗两个世界,灯罩内光亮,灯罩外黯淡。镶照片的镜框落在光圈外,百合瞧着丈夫和儿媳模糊的笑容,一时分不清是幸福,还是讽刺。 小彤,朱炎是个好青年,婚姻是你的终身大事,只要你自己满意就好。 百合终于表了态。她想说得漂亮动听些,但语气的干涩,自己听来却像是审判官在宣判某人徒刑。 妈,我知道你会答应! 小彤喜得跑过来一把搂住她,脸蛋在她耳鬓厮磨,转眼黏得像块橡皮糖。 我马上写信告诉爸爸去! 这时传来隔壁收听电视的嘈杂声。小彤连忙看表。 妈,我们快走,七点啦! 百合不想动。 你和朱炎看戏去。我不是戏迷要看以后也还有机会。昨夜没睡好,我想早点上床。 小彤见妈妈果然一脸倦容,也就不坚持。妈妈说不必,她还是飞快地收拾了饭桌。加了一件毛衣在身上,她又在喉头和耳后抹了点花露水,辫子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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