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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四

城南旧事 林海音 9720 2023-02-05
看你脸晒得那么红!快来吃饭。妈妈看见我满头大汗的回来,并没有太责备我。 但是我只想喝水,不想吃饭,我灌了几杯凉开水下去,坐到饭桌上,喘着气,拿起筷子,可是看我自己的指甲玩。 谁给你染的?妈问。 小妖精,小孩子染指甲,做晤得!爸爸也半生气地说。 谁给你染的?妈又问。 嗯我想了一下,思康三婶。我不敢,也不肯说秀贞是疯子。 跑到外面去认什么阿叔阿婶!妈给我挟了一碟子菜,又对我说:你叔叔说,还有一个月就要考小学了,你到底会数到什么数了?算算看,不会数就考不上的。 一,二,三,十八,十九,二十,二十六,我的脑筋实在有些糊涂,只想扔下筷子去床上躺一会儿,但是我不肯这样做,因为他们会说我有病了,不许我出去。

乱数!妈妈瞪了我一眼,听我给你算,二俗,二俗录一,二俗录二,二俗录三,二俗录素,二俗录五, 在旁边伺候盛饭的宋妈首先忍不住笑了,跟着我和爸爸都哈哈大笑起来,我乘此扔下筷子,说: 妈,听你的北京话,我饭都吃不下了,二十,不是二俗;二十一,不是二俗录一;二十二,不是二俗录二 妈也笑了,说: 好啦好啦,不要学我了。 我没有吃饭,爸妈都没注意。大概刚才喝了凉开水,人好些了,我的头已经不晕了。爸妈去睡午觉,我走到院子里,在树下的小板凳上坐着,看那一群被放出来的小油鸡。小油鸡长得很大了,正满地的啄米吃,树上蝉声知了知了的叫,四下很安静。我捡起一根树枝子在地上画,看见一只油鸡在啄虫吃,忽然想起在惠安馆捉的那瓶吊死鬼忘记带回来。

我虽这样想着,但是竟懒得站起身来,好像要困了,不由得闭上了眼睛,随着俯下身子来,两手抱住头,深深的埋在大腿上。 在这像睡不睡的梦中,我的眼前一片迷乱;在跨院的树下捉蚕,吊死鬼在玻璃瓶里蠕动着,一会儿又变成了秀贞屋里桌上的蚕,仰着头在吐丝,好像秀贞把蚕放在我的胳膊上爬,一发痒,猛睁开眼抬起头来看,原来是两只苍蝇在我的胳膊上飞绕。我扬扬手轰开苍蝇,又埋头睡下了。这回是一盆凉水,顺着我的脊背浇下来,凉飕飕的,我抱紧了头,不行,又是一盆凉水从脖子上灌下来,又凉又湿,我说冷啊!旁边有人格格的笑,我挣扎着站起来,猛下子醒了,睁开眼,闹不清这是什么时候了?因为天好像一下子暗了,记得我坐这里的时候是有阳光的呀!站在我面前的是妞儿,她在笑,我还觉得背脊是湿的冷的,用手背向后面去摸,却又不是湿的。但身上还是有些凉意,不禁打了一个哆嗦,随着又打了两个喷嚏,妞儿笑容收敛了,说:

你怎么啦?傻乎乎的睡觉直说梦话。 我好像还没醒来,要站不住,便赶快又坐下来。这时雷声响了,从远处隆隆的响过来。对面的天色也像泼了墨一样的黑上来,浓云跟着大雷,就像一队黑色的恶鬼大踏步从天边压下来。起了微微的风,怪不得我身上觉得凉。我不由得问妞儿说: 你冷不冷?我怎么这么冷。 妞儿摇摇头,惊疑的看着我,问: 你现在的样子真特别,好像吓着了,还是挨打了? 没有,没有,我说,爸爸只打我手心,从来不会像你爸爸,打你那么凶。 那你到底是怎么了呢?她又指指我的脸:好难看啊! 我一定是饿的,中午没吃饭。 这时雷声更大了,好大的雨点滴落下来,宋妈到院子来收衣服,把小鸡赶到西厢房里。我和妞儿也跟着进来。宋妈把小鸡扣好在鸡笼里,就又跑出去,嘴里还说着:

要下大雨了,妞儿回不去了。 宋妈出去了以后,可不是,雨立刻下大了。我和妞儿倚着屋门看下雨。雨声那样大,哔哔巴巴的打落在砖地上,地上的雨水越来越多了,院子犄角虽然有一个沟眼,但是也挤不下那么多的雨水。院子的水涨高了,漫过了较底的台阶,水溅到屋门来,溅到我们的裤脚上了,我和妞儿看这凶狠的雨水看呆了,眼睛注视着地上,一句话也不讲。忽然妈妈在北屋里窗内向我说话又扬手,话我听不见,扬手的意思是叫我们不要站在门口被雨溅湿了。我和妞儿便依着妈妈的手势进屋来,关上了门,跑到窗前向玻璃外面看。 不知道要下多久?妞儿问。 你可回不去了。我说完,连着又打了两个喷嚏。 我望着屋里,想找个地方倒下来,最好有一床被让我卧在里面。屋里虽然有个旧床铺,但是床上堆了箱子和花盆,而且满是灰尘。我受不住了,不由得走向床那边去,靠在箱子上。忽然想起妞儿存在空箱里的两件衣服,便打开拿了出来。

妞儿也过来了,她问: 你要干么? 帮我穿上,我冷了。我说。 妞儿笑笑说: 你好娇啊!下一点雨,就又打喷嚏,又要穿衣服的。 她帮我穿上一件,另一件我裹在腿上。我们坐在一块洗衣板上,挤在墙角,这样我好像舒服一些。但是妞儿却心疼被我裹在腿上的衣服,说: 我就这两件衣服,别给我拉扯坏了呀! 小器鬼,你妈给你做了好多衣服呢!借我一件都舍不得!也许我的头又发晕,不知怎么,嘴里说妞儿的妈,心里可想到秀贞屋里炕桌上一包小桂子的衣服。 妞儿瞪大了眼,指着她自己的鼻子说: 我妈?给我做好多衣服?你睡醒了没有? 不是,不是,我说错了,我仰起头,靠在墙上,闭上眼,想了一下才说: 我是说秀贞。

秀贞? 我三婶。 你三婶,那还差不多,她给你做了好多衣服,多美呀! 不是给我做,是给小桂子做的。我转过头,对着妞儿的脸看,她的一个脸,被我看成两个脸,两个脸又合成一个脸。是妞儿,还是小桂子,我分不清了,我心里想的,有时不是我嘴里说的,我的心好像管不住我的嘴了。 干吗这么瞪我?妞儿惊奇地把头略微闪躲了我一下。 我在想一个人,对了,妞儿,讲讲你爸跟你妈的故事吧!他们有什么可讲的!妞儿撇了一下嘴,我爸爸在前清家有皇上的时候,不用做事一天到晚吃喝玩乐,后来前清家没有了,他就穷了,又不会做事,把钱花光了,就靠拉胡琴赚钱,他教我唱戏,恨不得我一下子就唱得跟碧云霞那么好,那么赚钱。嘿!小英子,我现在上天桥唱戏去了,围一圈子人听,唱完了我就捧着个小筐箩跟人要钱,一要钱人都溜了,回来我爸爸就揍我!他说,给钱的都是你爷爷,你得摆个笑脸儿,瞧你这份儿丧!说着他就拿棍子抡我。

你说的那个碧云霞也在天桥唱呀? 哪儿呀!人家在戏园子里唱,城南游艺园,离天桥也不远,听碧云霞的才都是大爷哪!可是我爸爸常说,在戏园子唱的,有好些是打天桥唱出来的。他就逼着我学,逼着我唱。 你不是也很爱唱吗?怎么说是他逼的。 我爱随我自己,愿意唱就唱,愿意给谁听就给谁听,那才有意思。就比如咱们俩在这屋里,我唱给你听。 是的,我想起刚认识妞儿的那天,油盐店的伙计要她唱,她眼睛含着泪的那样子。 可是你还得唱呀!你不唱赚不了钱怎么办! 我呀,哼!妞儿狠狠的哼了一声,我还是要找我亲爹亲妈去! 那么你怎么原来不跟你亲爹亲妈在一起呢?这是我始终不明白的一件事。 谁知道!妞儿犹豫着,要说不说的样子。外面的雨还是那么大,天像要塌下来,又像天上有一个大海的水都倒到地上来。

有一天,我睡觉了,听我爸跟我妈吵架。我爸说:这孩子也够拗的,嗓门儿其实挺好,可是她说不玩就不玩,可有什么办法呢!我那瘸子妈说:你越揍她,越不管事儿。我爸说:不揍她,我怎么能出这口气!捡来的时候还没冬瓜大,我捧着抱着带回家,而今长得比桌子高了,可是不由人管了。我妈说:你当初把她捡回来就错了主意,跟亲生亲养的到底不一样,说老实话,你也没按亲生的那么疼她,她也不能拿你当亲爹那么孝顺。我爸叹了口气,又说:一晃儿五、六年了!我那天也真邪行,走到齐化门脸儿屎急了。我妈说:是呀,你说一大早儿捡点煤核来烧,省得让人看见怪寒碜的,每天你不都是起来先出恭才漱口洗脸吗?那天你忙得没上茅房,饶着煤核没捡回来,倒捡了个不知谁家的私生的小崽子来。我爸又说:我想着找城根底下蹲蹲吧,谁知道就看见个小包袱了呢!我先还以为我要发邪财,打开一看,敢情是她,活玩意儿,小眼还咕碌咕碌直转哪!我妈妈说:哼!你如今打算在她身上发财,赶明儿唱得跟碧云霞那么红,可不易。

我又闭上眼睛,仰头靠着墙在听妞儿絮絮叨叨的说,我好像听过这故事,是谁讲的呢?还说大清早就把那孩子包裹包裹扔到齐化门城根去?也许我是做梦,我现在常常做梦,宋妈说我白天玩疯了晚饭又吃撑了,才又咬牙又撒呓症的。是吗?我就闭着眼问妞儿: 妞儿,你跟我说了好几遍这故事啦! 胡说,我跟谁也没说过。我今儿头一回跟你说。你有时候糊里糊涂的,还说要上学呢!我瞧你考不上。 可是,我真是知道的呀!你生的那时候,正是青草要黄了,绿叶快掉了,那不冷不热的秋天,可是窗户外头倒是飘进来一阵子桂花的香气。 妞儿推推我,我睁开眼,她奇怪的问: 你在说什么?是不是又睡着了撒呓症? 我刚才说了什么?我有些忘了,刚才也许是在梦中。

妞儿摸摸我的头,我的胳膊,她说:你好烫啊!衣服穿多了吧!把我的衣服脱下来吧! 哪里热,我心里好冷啊!冷得我直想打哆嗦!我说着,看自己的两条腿,果然抖起来。 妞儿看着窗外说: 雨停了,我该回去了。 她要站起来,我又拉住她,搂住她的脖子说: 我要看你后脖子上的那块青记,小桂子,你妈说你后脖子有块青记,让我找找 妞儿略微地挣开我,说:你怎么今天总说小桂子小桂子的?你现在这样儿,就像我爸爸喝醉了说胡话一样! 是呀!你爸爸就爱喝口酒,冬天为的驱驱寒意,那天风挺大,你妈给他打了点酒,又买了半空儿花生。 我糊里糊涂地说着,拉开妞儿那条狗尾巴小辫儿,可不是,可不是,恍恍惚惚的,我看见在那杂乱的黄头发根里面,中间是有一块指头大的青记。我浑身都抖起来了。 妞儿把她的脸贴在我的脸上,惊奇地说: 你怎么啦?你的脸好热啊!都红了,是不是病了? 没有,我没病,我这时精神起来了,但是妞儿把我搂在她的怀里,我正好看到妞儿尖尖的下巴。她低下头来,一对大眼睛里,忽然含满了泪。我也好像有什么委屈,实在我是觉得头发重,支持不住了。妞儿这么搂着我,抚摸着我,一种亲爱的感觉,使我流出泪来了。妞儿说: 英子,好可怜,身上这么烫! 我也说: 你也好可怜,你的亲爹、亲妈啊,妞儿,我带你找你的亲妈去,你们再一块儿去找你亲爹。 上哪儿找去?你睡觉吧,我怕你,你别瞎说了。说着,她又搂紧我,拍哄我。但是我听了她的话,立刻从她怀里挣扎起来,喊着说: 我不是瞎说!我是知道你亲妈在哪儿,就在不远,我又搂着她的脖子在她耳旁小声说:我一定要带你去,你亲妈说的,教我看见你就带你去,就是,不错,脖子后面有块青记的嘛! 她又奇怪地望着我,好一会儿才说: 你的嘴好臭,一定是吃多了上火。可是,真有这回事吗?你说我亲妈? 我看着她那惊奇的眼睛,点点头。她的长睫毛是湿的,我一说,她微笑了,眼泪流到泪坑上!我觉得难过,又闭上眼,眼前冒着金星,再睁开眼,她变成秀贞的脸了,我抹去了眼泪再仔细看,还是妞儿的。我这时又管不住我的嘴了,我说: 妞儿,晚上你吃完饭来找我,咱们在横胡同口见面,我就带你上秀贞那儿去,衣服你也不用带,她给你做了一大包袱,我还送了你一只手表,给你看时候。我也要送秀贞一点东西。 这时我听见妈在叫我。原来雨停了,天还是阴的。妞儿说: 你妈叫你呢!咱们先别说了,那就晚上见吧!说着她就站起身,匆匆的推门出去了。 我很高兴,所以有一股力气站起来了,脱下妞儿的衣服,扔在鸡笼上。我推门出去,院子里一阵凉风吹着我,地上满是水,妈妈叫我顺着廊檐走,可是我已经趟水过来了。妈妈拉起我的手,刚想骂我吧,忽然她又两手在我手上,身上,头上乱按,惊慌的说: 怎么浑身这样烧,病了,看是不是?中午从大太阳底下晒回来,脸通红,刚才又淋了雨,现在又趟水。水,总是要玩水!去躺下吧! 我也觉得浑身没有力气了,随着妈妈把我拖到小床来。她给我脱了湿的鞋,换了干的衣服,把我安置在床上躺下来,裹在软绵绵的被里,我的确很舒服,不由得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觉得热了,踢开了被。这时屋里漆黑,隔着布帘子空隙,可以看见外屋已经点了灯。我忽然想起一件要紧的事,大声叫: 妈,你们是不是在吃饭? 这样混,她居然要吃饭呢!是爸爸的声音。跟着,妈妈进来了,端进来煤油灯放在桌上。我看见她的嘴还动着,嘴唇上有油,是吃了回肉吗? 妈妈到床前来,吓唬着我说:爸爸要打你了,玩病了还要吃。 我急了,说: 我不是要吃饭,我今天根本一天没吃饭呀!就是问问你们吃饭了没有?我还有事呢! 鬼事!妈妈把我又按着躺下,说:身上还这样热,不知你烧到多少度了,吃完饭我去给你买药。 我不吃药,你给我药吃,我就跑走,你可别怪我! 瞎说!等一会儿宋妈吃完饭,叫她给你煮稀粥。 妈不理会我的话,她说完就又回外屋去吃饭了。我躺在床上,心里着急,想着和妞儿约会好吃完饭在横胡同口见面,不知她来了没有?细听外面又有淅淅沥沥的雨声,虽然不像白天那样大,可是横胡同里并没有可躲雨的地方,因为整条胡同都是人家的后墙。我急得胸口发痛,揉搓着,咳嗽了,一咳嗽,胸口就像许多针扎着那么痛。 妈妈这时已经吃完饭,她和爸爸进来了。我的手按着嘴唇,是想用力压着别再咳嗽出来,但是手竟在嘴上发抖;我发抖,不是因为怕爸爸,我今天从下午起一直在抖;腿在抖,手也抖,心也抖,牙也抖。妈妈这时看见我发抖的样子,拿起我放在嘴唇上的手,说: 烧得发抖了,我看还是你去请趟山本大夫吧! 不要!不要那个小日本儿! 爸爸这时也说: 明天早晨再说吧,先用冰毛巾给她冰冰头管事的。我现在还要给老家写信,赶着明天早上发出去呢! 宋妈也进来看我了。她向妈妈出主意说: 到菜市口西鹤年堂家买点小药,万应锭什么的,吃了睡个觉就好。 妈妈很听话,她向来就听爸爸的话,也听宋妈的话,所以她说: 那好吆,宋妈,我们俩上街去买一趟。英子,乖乖的躺着,吃了药赶快好了好上学。等着,我还顺便到佛照楼给你带你爱吃的八珍梅回来。 现在,八珍梅并不能打动我了,我听妈和宋妈撑了伞走了,爸爸也到书房去了,我满心想着和妞儿的约会。她等急了吗?她会失望的回去了吗? 我从被里爬出来,轻手轻脚的下了地,头很重,又咳嗽了,但是因为太紧张,这回并没有觉到胸口痛。我走到五屉橱的前面站住了,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大胆的拉开了妈妈放衣服的那个抽屉,在最里面,最下面,是妈妈的首饰匣。妈妈开首饰匣只挑爸爸不在家的时候,她并不瞒我和宋妈的。 首饰匣果然在衣服底下压着,我拿了出来打开,妈妈新打的那只金镯在里面!我心有点儿跳,要拿的时候,不免向窗外看了一眼,玻璃窗外黑漆漆的,没有人张望,但我可以照到自己的影子,我看见我怎样拿出金镯子,又怎样把首饰匣放回衣服底下,推阖了抽屉,我的手是抖的。我要给秀贞她们做盘缠,妈妈说,二两金子值好多好多钱,可以到天津,到上海,到日本玩一趟,那么不是更可以够秀贞和妞儿到惠安去找思康三叔吗?这么一想,我觉得很有理,便很放心的把金镯子套在我的胳膊上面了。 我再转过头,忽然看玻璃窗上,我的影子清楚了,不!吓了我一跳,原来是妞儿!她在向我招手,我赶快跑了出去,妞儿头发湿了,手上也有水,她小声的对我说: 我怕你真在横胡同等我,我吃完饭就偷偷跑出来了。我等了你一会儿,想着你不来了,我刚要回去,听见你妈跟宋妈过去了,好像说给谁买药去,我不放心你,来看看,你们家的大门倒是没栓上,我就进来了。 那咱们就去吧! 上哪儿去?就是你白天说的什么秀贞呀? 我笑着向她点了头。 瞧你笑得怕人劲儿!你病糊涂了吧! 哪里!我挺起胸脯来,立刻咳嗽了,赶快又弯下身子来才好些,我把手搭在她的肩上说:你一去就知道了,她多惦记你啊!比着我的身子给你做了好些衣服。对了,妞儿,你心里想着你亲妈是什么样儿? 她呀,我心里常常想,她要是真的思念我,也得像我这么瘦,脸是白白净净的 是的,是的,你说得一点儿都没错儿。我俩一边说着,一边向门外去,门洞黑乎乎的,我摸着开了门,有一阵风夹着雨吹进来,吹开了我的短褂子,肚皮上又凉又湿,我仍是对她说: 你妈妈,她薄薄的嘴唇,一笑,眼底下就有两个泪坑,一哭,那眼睛毛又湿又长,她说:小英子,我千托万托你 嗯。 她说,小桂子可是我们俩的命根子呀! 嗯。 她第一天见着我,就跟我说,见着小桂子,就叫她回来,饭不吃,衣服也不穿,就往跑,急着找她爹去。 嗯。 她说,叫她回来,我们娘儿俩一块儿去,就说我不骂她 嗯。 我们已经走到惠安馆门口了,妞儿听我说,一边嗯,嗯,地答着,一边她就抽答着哭了,我搂着她,又说: 她就是我想说疯子,停住了,因为我早就不肯称呼她是疯子了,我转了话口说:人家都说她想你想疯啦!妞儿,你别哭,我们进去。 妞儿这时好像什么都不顾了,都要我给她做主意,她只是一边走,一边靠在我的肩头哭,她并没有注意这是什么地方。 上了惠安馆的台阶,我轻轻的一推,那大门就开了。秀贞说,惠安馆的大门,前半夜都不拴上,因为有的学生回来得很晚,一扇门用杠子顶住,那一半就虚关着。我轻声对妞儿说: 别出声。 我们轻轻的,轻轻的走进去,经过门房的窗下,碰到了房檐下的水缸盖子,有了响,里面的秀贞的妈问: 谁呀? 我,小英子! 这孩子!黑了还要找秀贞,在跨院里呢!可别玩太晚了,听见没有? 嗯。我答应着,搂着妞儿向跨院走去。 我从没有黑天以后来这里,推开跨院的门,吱吜的一声响,像用一根针划过我的心,怎么那么不舒服!雨地里,我和妞儿迈步,我的脚碰着一个东西,我低头看是我早晨捉的那瓶吊死鬼,我拾起来,走到门边的时候,顺手把它放在窗台上。 里屋点着灯,但不亮。我开开门,和妞儿进去,就站在通里屋的门边。我拉着妞儿的手,她的手也直抖。 秀贞没理会我们进来,她又在床前整理那口箱子,背向着我们,她头也没回的说: 妈,您不用催我,我就回屋睡去,我得先把思康的衣服收拾好呀! 秀贞以为进来的是她的妈妈,我听了也没答话,我不知道怎么办好了,我想说话,但抽了口气,话竟说不出口,只愣愣地看着秀贞的后背,辫子甩到前面去了,她常常喜欢这样,说是思康三叔喜欢她这样打扮,喜欢她用手指绕着辫梢玩的样子,也喜欢她用嘴咬辫梢想心思的样子。 大概因为没有听我的答话吧?秀贞猛的回转身来哟!地喊了一声,是你,英子,这一身水!她跑过来,妞儿一下子躲到我身后去了。 秀贞蹲下来,看见我身后的影子,她瞪大了眼睛,慢慢的,慢慢的,侧着头向我身后看,我的脖子后面吹过来一口一口的热气,是妞儿紧挨在我背后的缘故,她的热气一口比一口急,终于哇的一声哭出来,秀贞这时也哑着嗓子喊叫了一声: 小桂子!是我苦命的小桂子! 秀贞把妞儿从我身后拉过去,搂起她,一下就坐在地上,搂着,亲着,摸着妞儿。妞儿傻了,哭着回头看我,我退后两步倚着门框,想要倒下去。 过了好一会儿,秀贞才松开妞儿,又急急的站起来,拉着妞儿到床前头去,急急的说: 这一身湿,换衣服,咱们连夜的赶,准赶得上,听!是静静的雨夜里传过来一声火车的汽笛声,尖得怕人。秀贞仰头听着想了一下又接着说:八点五十有一趟车上天津,咱们再赶天津的大轮船,快快快! 秀贞从床上拿出包袱,打开来,里面全是妞儿,不,小桂子,不,妞儿的衣服。秀贞一件一件一件给妞儿穿上了好多件。秀贞做事那样快,那样急,我还是第一回看见。她又忙忙叨叨地从梳头匣子里取出了我送给小桂子的手表,上了上弦给妞儿戴上。妞儿随秀贞摆弄,但眼直望着秀贞的脸,一声也不响,好像变呆了。我的身子朝后一靠,胳膊碰着墙,才想起那只金镯子。我撩起袖子,从胳膊上把金镯子褪下来,走到床前递给秀贞说: 给你做盘缠。秀贞毫不客气的接过去,立刻套在她的手腕上,也没说声谢谢,妈妈说人家给东西都要说谢谢的。 秀贞忙了好一阵子,乱七八糟的东西塞了一箱子,然后提起箱子,拉着妞儿的手,忽然又放下来,对妞儿说:你还没叫我呢,叫我一声妈。秀贞蹲下来,搂着妞儿,又扳过妞儿的头,撩开妞儿的小辫子看她的脖子后头,笑道:可不是我那小桂子,叫呀!叫妈呀! 妞儿从进来还没说过一句话,她这时候被秀贞搂着,问着,竟也伸出了两手,绕着秀贞的脖子,把脸贴在秀贞的脸上,轻轻难为情的叫: 妈! 我看见她们两个人的脸,变成一个脸,又分成两个脸,觉得眼花,立刻闭住眼扶住床栏,才站住了。我的脑筋糊涂了一会儿,没听见她们俩又说了什么,睁开眼,秀贞已经提起箱子了,她拉起妞儿的手,说:走吧!妞儿还有点认生,她总是看着我的行动,伸出手来要我,我便和她也拉了手。 我们轻手轻脚的走出去,外面的雨小些了,我最后一个出来,顺手又把窗台上的那瓶吊死鬼拿在手里。 出了跨院门,顺着门房的廊檐下走,这么轻,脚底下也还是噗吱噗吱的有些声音。屋里秀贞的妈妈又说话了: 是英子呀?还是回家去吧!赶明再来玩。 嗳。我答应了。 走出惠安馆的大门,街上漆黑一片,秀贞虽提着箱子拉着妞儿,但是她们竟走得那样快,秀贞还直说: 快走,快走,赶不上火车了。 出了椿树胡同口,我追不上她们了,手扶着墙,轻轻的喊: 秀贞!秀贞!妞儿!妞儿! 远远的有一辆洋车过来了,车旁暗黄的小灯照着秀贞和妞儿的影子,她俩不顾我还在往前跑。秀贞听我喊,回过头来说:英子,回家吧,我们到了就给你来信,回家吧!回家吧 声音越细越小越远了,洋车过去,那一大一小的影儿又蒙在黑夜里。我趴着墙,支持着不让自己倒下去,雨水从人家房檐直落到我头上、脸上、身上,我还哑着嗓子喊: 妞儿!妞儿! 我又冷,又怕,又舍不得,我哭了。 这时洋车从我的身旁过去,我听车篷里有人在喊: 英子,是咱们的英子,英子 啊!是妈妈的声音!我哭喊着: 妈啊!妈啊! 我一点力气没有了,我倒下去,倒下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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