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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初恋

绿藻与咸蛋 林海音 8082 2023-02-05
那一年我流浪到南部的时候,袋中已经一文不名了,还好幼年的同学吴君是本地人,他问我可耐得了寂寞到不远的乡下去做猢狲王?我那时只要有个寄身之地,并不计较更多。不过当吴君对我讲校长是位老处女时,我倒有些踌躇不定了,我对吴君说: 老同学,你是最清楚我的脾气的,像我这样的人去跟老处女打交道,不怕要坏了你介绍人的面子吗? 吴君却一再请我放心,他说:这是一位不平凡的老处女,她不但会使你宾至如归,而且你的坏脾气还应当受她的感化呢! 果然如吴君所说,我不必为校长是老处女而怀什么戒心,因为她对我的态度除了宽仁的上司外,还兼有慈爱的母亲,善导的师长,使我像游子归来的感觉到家的温暖,虽然这里并不是一个完整的家,而且这位女主人也不过像我一样的是个独身者,我和她所不同的是,我还年轻,也没打算终身不婚,而她似乎是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化身,是为献身教育而来到人间的。我没听说她以前有过恋爱,以后总也不会走上婚姻之路吧,因为她已经五十二岁了。这里的乡人也常常说起,校长是孝女,她的父亲教了一辈子书,她因为孝心承继父志而终身不嫁,拿自己应得的财产创办这所乡间学校,是多么令人钦佩!

她对我关护备至,常为生活毫无规律的我整理凌乱的衣物,或者坐在灯下为我缝补衣钮。我常常想,她不但是好校长,更是好主妇,如果她结了婚,而且儿女环膝的做了母亲甚至祖母,生活又该如何不同?我不由对她起了疑问,是什么使得她摒弃了正常的婚姻生活,而在这寂寞的山村做一辈子村童的老师呢?我几次想问她,但终因尊重她,怕冒犯了圣洁的她而住口了。 暑假来了,我竟因安于这安静的山村生活,连吴君邀我和他的妹妹们一同到省城旅行都婉谢了。我常常和老校长对坐着,泡一壶好茶,各人一书在手,或谈或读,消磨这炎热的时光,却也不难。校长有时也很风趣的,她对我的称呼常常不同,在学童的面前当然是严肃的叫我老师,但背后她总是小妹妹,小淘气,小女儿的随便叫。

有一天晚上,我坐在对面房里望着她孤坐灯下的神态,不免又勾起我对她的遐想,看她头上已经长出了白发,想到一个人独身一生是什么滋味,她那么安详,那么正常,要探索她的内心,可也不容易呢!我刚洗完头发,一边梳发,一边在琢磨她。她猛一回头,见我这付呆样子,便走过来笑着说:又想家了吗?她常常以为我会想家的,便坐下来哄我说笑,我知道她满心是想安慰我旅居的寂寞。 她把我披散在额前的长发拢到耳后去,望着我的脸突然问我:为什么你一个女孩到处乱跑,还不打算结婚呢? 我不知道应当怎样回答她才好,但我随即感觉在这样一个慈爱关心我的老校长面前,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便直率的告诉她说: 第一次的恋爱没有成功,以后再也不会轻易去尝试了!

她听了先是一愣,随后便笑说:那么你到这乡下来是为治疗爱的创伤喽! 我乘她打趣我,便也向她开玩笑说: 那你又为什么不结婚呢? 我吗?我这样不是很好吗?她斜头微笑的回答我。 我听过许多不结婚的人总是这么说我这样不是很好吗?我学她的口气,又接着说:其实,你如果结婚,一定更好。 为什么呢?她对我的话似乎感觉兴趣。 因为你实在是一位好母亲的典型,我跟着又逼了一句:说不定你曾有一个故事。 一个故事?一个什么故事?小淘气!她把我的头发一下子又弄乱了。 一个恋爱的故事,有没有?我简直是大胆的在诈取她,虽然以前我从没有这么想过,这只是脱口而出的一句话。 她听了我的话,并没有气愤,反而很神秘的点点头说:还没有人这样猜测过我呢!

今晚她似乎很兴奋,照例我们临睡前的一段消遣时间是在庭院中央的。她拿来了一壶好茶,同时还带来了一张发黄的照片。她拿给我看,并且说这是二十年前和她的父亲、妹妹合拍的。但是我看照片上面还有一位青年,忽有所感,便问她:那么,他是谁呢? 她没有立刻回答我所问,却坐在藤躺椅上,端起一杯茶品茗着,眼睛看着那杯茶的热气,慢慢的说:你不是疑心我有个故事吗?二十年来,我第一次把这个故事讲出来,我希望你是唯一听这故事的人。她说着拍拍我的手背。就在这满天星辰的月光下,我全神灌注的听着下面的故事。 我的双亲情爱逾恒,自从母亲去世后,父亲为了避免睹物伤情,便带了他唯有的两个女儿我和小妹,迁居到傍燕儿山的这乡下来。 父亲看中了这块地方,是因为有一年和学生旅行,偶然发现的,不知怎么,他便一心一意要实现在这里买一块地盖房的愿望。他亲自设计造这所红砖的小洋房,原是要和母亲终养天年的,谁知母亲还未及看到它的完成,便撒手先去了。但是父亲仍照原来的意志,辞去半生教授的职务,决心乡居著书。

我虽然正为失母而悲痛,又突然离开城市,离开熟稔的亲友,到一个陌生的乡下过活,但当我走进这所新居时,不禁给眼前新鲜的景色迷住,蓝天、绿竹、红砖、白墙,配合得这样醒目清心,虽然后来在妹妹出嫁和父亲死后,我孤单的面对粉刷一新的白墙,曾渡过一段今生最寂寞的时日,但当初进新屋之时,却是以重整起愉快的心情,领受母亲死后的新生活。 母亲一死,主妇的责任很快的落到我身上。在她刚死后的一段时间,曾由姑母来同住主持家务。我们决定乡居后,姑母便把一串钥匙交到我的手里,她嘱我应如何勤俭持家,因为我的母亲在父亲一生微薄的收入下,积蓄起两所房屋,并非易事。她又说母亲为我们姊妹用心良苦,因为没有儿子,这两处房屋是要留给我们姊妹俩做嫁妆的,红砖洋房属于我,城里的那栋给妹妹。我当时对于姑母所说并不留心,我虽已在女子师范毕业,但是家庭亲爱的气氛浓厚,使我很少想到家庭以外的事情去。

持理家务,我该胜任愉快,因为母亲早已给我留下了好榜样。我记得幼小时候看见母亲腋下的一串钥匙,走起路来擦擦作响,是如何的羡慕!有时她遗落在桌上,我便要拿过来玩弄一番,学着母亲的样子,挂在腋下跑来跑去,害得母亲到处找不到。那一串钥匙因为在母亲的腋下磨擦多年,已经光亮圆滑。我从母亲的手中接过来,便很自然的挂在我的腋下了。 乡居的日子简单多了,父亲在日落以前便完成他的书房工作,用不着像在城里似的,非在夜间才能静心写作读书,也没有那样多的学生来问这问那的扰乱他的清思。他的健康因为来到乡下也明显的有了进步。偶然有人从城里来看望父亲,都为他能在丧了爱妻后反而红润的面色感到惊异。 刚搬来的那年,妹妹只有十二岁,我比她大了一倍。我要照应这样小的妹妹和老父,俨然是个小主妇了;缝补一家人的衣袜,教妹妹读书,处理一切琐碎的家务。不久以后妹妹考入城里的女子中学,住在宿舍里,一星期回来一次,这期间只有我和父亲,还有老仆张同。但是逢到寒暑假期,妹妹回来,有了这个活泼的小姑娘呆在家里,我们就热闹多了。

溽暑的午后,寂静如睡,父亲在书房里一手扇着芭蕉叶,一手握笔疾书,天气闷热,大家挥汗如雨,可是他因为专心在书案的工作,从不觉得身外的事务与他有何关系,他对写作的兴趣这样浓厚。 我则常在这个时候带着小妹在竹林为墙的幽径中乘凉,听她的小嘴讲出来那些学校的生活,我们大笑着。好像唯有小妹在家,才能打破一段过去的沉寂生活。 当炊烟袅袅而上,会合着暮霭,云烟不分的时候,父亲放下了笔,从书房出来,领着妹妹到田间散步,我则收拾起活计或书本,到厨房去督促老张预备晚饭。他们散步回来,大家便坐在院中晚饭,我们在饭桌上看着乌鸦归巢,呱呱呱呱的乱噪一阵,在乡间,这是夜幕垂下前的先声。乌鸦过去了,天暗下来,四籁堕入寂静。虽然也有远处传来几下汽笛呜呜声,划破长空的寂寞。掌灯不久便该休息了。我为父亲的卧室驱蚊,落帐,整理床铺。父亲虽然没有了母亲,并没有改变他生活上的一切习惯。

早晨如果有空闲,我也常随着父亲领着妹妹出去走走,踏着露水未干的野草,闻着清晨湿土的气味,很是舒服。 冬日像虫一样的蜷伏在屋子里,和外面接触的生活更少。春天来了,翻开隔年的干叶和杂草,我也喜欢做种植的工作。日子就是天天如此,年年如此,迎春送冬的也不知不觉在乡下四易寒暑了。最初的一两年,不但父亲常带我们到城里去购买书籍物品,城里的亲友和学生们,也时常结伴到乡下来小住盘桓。可是后来父亲渐渐安于乡居懒得进城去,亲友们来看望父亲的也比不了前两年,我们渐渐被人们淡忘了。 姑妈却照例在每年的清明节前到乡下来。这一年她见了我便惊讶的说:芳儿,你瘦了!我没有觉得,摸摸自己的下巴,然后笑笑说:是吗?我并没有生病呀!

姑妈的神情仿佛也不同于往年,她常常注视着我,又有时和父亲谈些什么不愿让我们听见的事情。有一天我走到后院的厨房,听姑妈在和老张说话:老太爷胡涂,总得张罗张罗,不能让大小姐伺候他一辈子呀!窃听的滋味很不好受,我赶紧绕过前院去。心里可打了一个结;是姑妈要给父亲续弦吗?她看我瘦了,以为我操持家事累的吧?但是我决没有这种意思,自己的父亲,自己的家,责无旁贷,怎么能谈到累不累呢!我觉得姑妈有点误会我了。但是,真要为父亲续弦的话,当然没什么不好,不知道姑妈看中了什么人,怪不得常跟父亲嘀嘀咕咕的谈话。 又有一天,我们闲谈话,那天妹妹也从学校返家。姑妈看着我,却回过头去问小妹:兰儿,你今年十几啦?十六了,姑妈!我顺口接过回答,但是说出来我又后悔了,我忽然意识到姑妈实在不是要知道小妹的年龄,而是想借此算算我的年龄吧!我也知道姑妈所以不愿直接问我的原故,是因为我已经不小了二十八岁了。

姑母回城里去,小妹又回学校,这里更无聊了,我大半天坐在自己房里看书,慢慢打发光阴。小妹倒是不知寂寞的滋味,她虽然十六岁,依然十足孩子气,回家总约了邻家的女孩上山爬树,各处乱跳。 快到暑假时,父亲突然告诉我们一个令人兴奋的消息;说是他的一个已经在大学做了助教的学生,预备来此渡假,因为父亲有些著作需要他帮忙整理。他要我把客房收拾清洁,扫榻待客。我们这里自从姑母走后,好久没有客人来了,这怎么能不令人兴奋呢! 终于这位仪表堂堂的青年来了,父亲为我们介绍后,便对他说:云生,你要像在家里一样,不要客气,要什么尽管对芳儿讲好了。他很礼貌的向我鞠着深躬,我手足无措,还礼不迭。 家里有了客人,生活紧张起来了。对于和青年男子的交际,虽然二十八岁的我,仍然不太习惯。他很客气的随着小妹叫我芳姐;随着我管兰儿也叫小妹。可是小妹叫他云哥,我不敢;小妹随便出入他的居室,我也不敢。虽然他的居室差不多每天都是我去亲自为他打扫整理的,我只乘他在父亲书房或同父亲妹妹出外散步时才进去,把蚊帐落下,蚊香点起,小心仔细的把零乱的书桌整理好。如果他一天呆在自己房间没出去的话,我便难为情不进去了。其实,以往来这里的客人,都是由我来招呼的,但是没有一次使我像这次的不自然。我有时想,这个青年来得蹊跷,父亲并不需人帮助工作;同时姑妈今年春天对我的神情,或许我脸发热,心通通的跳着。 小妹和云哥已经很熟了,但是我仍然和他保持一段礼貌上的距离。这段距离我宁愿保持着,因为我相信在这中间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游丝在交织颤动着;因了它,使我享受到在默默中回味。心跳、脸红,以及心灵被这些情感牵制得难以成眠的快乐。 有一天,当我又在他和父亲出去散步的时候,走进他的居室。香烟和汗垢的气味,从我为他整理的枕褥散发出来,我心想,和爸爸一样,独身男子的房间总有一股怪味道,闻着这股怪味,我亲切的微笑着。正在这时,他气喘喘的跑回来了,他一进来看见我正为他整理床铺,便急忙过来按住我的手,夺去我手中的被,红着脸说:怎么好麻烦你,芳姐,我自己来无意中接触着一个青年男子的巨大而温热的手掌,我的脸又因了血液的冲击而发热了。他也好像怪自己的猛撞,难为情的笑着说:我来给老师找一张地图我帮着他找,才把两人间局促的神情掩饰过去了。 第二天小妹跑来对我说:云哥说,他怪不好意思的,不知道原来每天是你替他打扫房屋,他一直以为是老张。我怕要被淘气的小妹取笑,便一本正经的说:你告诉云哥不要客气,咱们家来了客人,不都是我招呼吗?其实我这次的心情,显然是跟往回不同的。 小妹成了我们的传话筒,他要什么东西,总是叫妹妹带了话来:云哥问你借一只毛笔。云哥问你可有信纸?云哥说你的字真漂亮。云哥说你是好姐姐。他好像在妹妹那里探听了更多关于我的琐事。 有一次我看见小妹和他立在院中花圃前谈话,见我来便不说了,小妹对我局促的笑着,我想她不定又和他在说我什么。回到房里,我便问小妹:坏丫头,你又在和云哥说什么来着?她脸一红跑了。她这张淘气的小嘴,不要在云哥面前把我说得太多呀,那是很难为情的事。 我从小妹嘴里,也知道他许多事。知道了他喜欢吃什么菜,我便每天亲自到离家很远的市上去买来。夏天的早晨,路旁闪耀着露珠的青草,甜蜜而清香,每一条小路我都想走过,我不嫌路远!我要告诉每一棵草,我是什么心情。太阳晒得我出汗,并且告诉我;初恋是这样温暖。 父亲忽然有一天向我们说:为什么不带云生到燕儿山去看看呢?芳儿也去吧!明天正好我要到城里去,放你们三个人一天假好了。 第二天我们送走了父亲后,我赶着预备了三份野餐,便一同去燕儿山。到了那块因燕形的岩石而出名的半山上,我们坐下来休息用餐。在大自然下,我也不像在家里那样拘束不安了,和他有了比较自然的说笑。吃完以后,小妹又提议前进,因为再向高处去的山上,开了各种山花,可以采回来插瓶。可是我已经无力前进了,让他们俩去山上跑跑,我需要独自安静一会儿。 我一头躺在草地上,张开了两臂,任清风饱吻着我的全身。我好像躺在荷叶里的一粒水珠,荡动着,轻漾着。我感觉大空之下任何东西都是美丽的。身边不知名的野花亲热着我,每个从我上空经过的云朵,都寄托了我的梦想。我想,父亲和姑妈安排这青年到这里来的用意安在,感激我的长辈,为了我的幸福多方打算。唉!他会是我的终身伴侣,我将无限的依赖着他。我们将同室而居,我不知我会有几个,我是这样的喜爱孩子!啊!我太放肆了!我怎么可以想到这样令人脸红的事呢! 他们俩跑得涨红了脸回来,妹妹从他手里摘下两朵红花插在我的鬓边,他擦着汗,微笑的在一旁看着,我不由得低下头来,好像刚才那一段放肆的梦想会被他看透似的。 日子在快乐中逝去就要嫌短,每年感觉漫长的暑假,今年竟短了几倍。在一天的午饭桌上,他告诉我们,明天就要回城里去,因为学校就要开学了。听了这样的话,只有父亲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我虽低头默默的吃着饭,心中却思潮起伏。连平日多嘴的小妹,也难得没有开口,我想大概这位青年客人给这一家人带来不同的快乐,如今他要把快乐带走了,当然使人人依依惜别。因为他走后,这里又会沉入如何的寂寞啊! 午饭以后,父亲照例要睡个中觉,整栋房子静悄悄的。我坐在桌前看书,希望把纷扰的心情压制下去,可是无论如何做不到。 小妹忽然掀帘进来了,在我一旁坐下,露出她从未有过的一付沉默的神态。她手搭在我肩膀上说: 芳姐,云哥要走了! 哦我故意若无其事的回笑。 两个月过得真快啊! 我又没有作声。 姐姐,你在想什么? 看书呀! 姐姐,我问你,你说云哥这个人好吗?她更靠近我。 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瞪了她一眼。 没什么,我就是想知道你对他的印象怎么样。她把身子一扭,仍是那付矫情的样子。 这小女孩又来打趣我吗?或许是她转达了云哥的意思吗?我想到这里脸又热起来,但仍装出平静的样子说:他总是个受大家欢迎的客人。妹妹听了,撅起嘴说:姐姐说话真不痛快。 是的,对于妹妹的一张没遮拦的快嘴,难道我还敢痛痛快快的说出我正恋爱着他,我正为离情所困扰吗? 小妹没头没脑的来了,又走了。我继续把沉思放在字迹难认的书本上。 窗外忽然又传来了脚步声,芳姐在午睡吗?是他轻敲着窗子在问。 没有,要什么东西吗?我站起来表面平静的这样对他说,心却喜悦的跳动着。 他走到门前,隔着竹帘呐呐的说:芳姐,我我要跟你谈谈,可以吗? 我还不知道应当怎么回答,他又说:我在竹墙外等您,好吗?我点点头,他去了。我坐回椅子上,发了一阵呆。 和我谈谈,我已经意会到那谈谈的意思,怎使我不心慌?我知道他要说的,要求的,我也知道幸福是什么滋味。不过幸福也不要来的太早啊!那会使人忍受不住的。我将怎样回答他所谈的问题?他会怎样向我说呢?时间是这样的短促! 在竹墙外,我们无意的向前漫步着,他还没有开口,已经紧张得在擦额上的汗珠,我也可以听得出自己一颗鼓动的心声。慢慢的,我们走到一株大树荫下,它足够遮住我俩的热情。他低下头,结结巴巴的说: 我要求芳姐一件事 是什么事,说啊!我的心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既然能开门见山的说,怎么又半途接不上了呢! 芳姐,您一定肯帮我们的忙 帮我们的忙? 就是就是,求芳姐跟老师说,我跟小妹的事。 跟小妹?乌云遮住了半个天! 希望老师能答应我向小妹求婚,芳姐也许知道了。 我怕支持不住了,将肩头靠在大树干上,我不知道他又喃喃的接着说了些什么,只这样就够了,够了,够了,我不住的点着头。 我像是从半空上被扔了下来,向下沉,沉,沉,四外的空气压迫着我,我难以形容当时的感觉,我的思潮中只有一个问题:他爱的竟是妹妹,怎么能够!她才十六岁!她还是个背著书包上学的小姑娘;她走路还要踢着路旁的小石子玩耍;她是个连自己的辫子都扎不好的女孩子! 但是我努力把紊乱的心潮压制下来。我的教养使我爱我家庭中的每一个人,更爱我幼小的妹妹。 晚上,我仍如往日那样机械的把父亲的床铺整理好,然后我轻轻走到父亲面前,替我恋爱的人向妹妹求婚。父亲一听愣住了,哦?他迷惘的看着我,我低下头去。 父亲在屋里来回的踱着,我知道这出乎意外的求婚对象,使父亲无措了。久久的沉默,我不得不再为他们解释说: 他们俩都有这番意思了。 父亲似乎痛苦的望着我,说:可是,芳儿 我不愿父亲再提到旁的,不等他老人家说下去,我便截住说:你就答应了吧! 父亲终于点点头,我退出去,听见父亲在我背后长长的叹着气。 老校长说到这里停住了,眼睛望得远远的轻叹了口气,从躺椅上站起来,又把照片上的人看看,随后安详的对我说: 就是这样,我的初恋,也是我最后一次的恋爱。我所恋爱的人娶了我的妹妹。初恋像云雾在山峰的心上游荡,有无数美丽的幻象。在我初恋的梦幻中,是一个肥皂泡,吹开,涨大,飞去,终于破碎了。以后我没有再恋爱过,因为那美丽的初恋已够我咀嚼一生;它虽没有成功,但确曾使我沉溺在幸福里过。我相信以后不会再有比这更动我心魄的爱情使我沉醉了,那么我今生又有何再求呢?她说到这里停顿了,斜着头微笑的望着我:睡去吧,孩子,这个故事该够满足你对我的好奇心了吧? 我从灰白头发的老校长手里接过照片,拿到灯下仔细的看,我真想把这几个人看清楚了,但是照片发黄了,模糊不清,因为那实在是太年久,太陈旧了的。 四十一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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