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大的中山纪念堂上,张灯结彩,挂旗奏乐。
欢迎的标语,在热烈色彩中显出严肃的气氛。
来宾们都是代表每一个社会阶层的人物,和许多学校里的救亡团体。他们都以崇拜英雄的表情,向我们分别访问。许多伤友们也乘机夸功自炫,大出风头。诚然,在这个场合中,也应该是他们扬眉吐气的时候了,每个人胸前都挂着着一朵鲜红的绢花;而且,座位也排列在最前面。
照例是各界代表激昂慷慨的演说,我们也推出代表致答词,然后才轮到真正慰劳的余兴节目。
幕幔启处,一个扮着伤兵形状的小丑,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敲起木棍,滑稽的喝起北方的莲花落。
嗯!说长沙,到长沙;
长沙姑娘,贵鲜花。
鲜花等着蜜蜂采,
只是俺忘不了家里的母夜叉。
叮叮呱!叮叮呱!叮呱叮呱叮叮呱!
大家都忍不住笑起来了,女宾们也红着脸,掏出手绢掩口低笑。台上的小丑做一个鬼脸,又继续唱下去。
嗯!母夜叉,你别笑;
上帝造人也公道。
吹火烛,蒜头鼻,
两道粗眉向上翘。
斗鸡眼,招风耳,
说起话来像放炮。
腰似桶,腿似罐,
胸前两个灯头罩。
灶君奶奶比他白,
猪八戒妹妹比他俏。
嗯!别看模样长得丑,
做起活来却是呱呱叫。
早下田,午烧饭,
晚上还给牲口拌草料。
公公婆婆都说好,
只是俺
吹了蜡烛才睡觉,
叮叮呱!叮叮呱。
观众们又哄然大笑,有人怪声怪气的叫好,还有人吹起尖锐的口哨,小丑也灵机一动,越发高兴的,指着吹口哨的人唱起来。
嗯!吹口哨,她不会,
生孩子,比你行。
过门不到三个月,
养了一个小妖精。
来的快,你别惊,
糊涂帐,算不清。
别人事情不要管,
自己骨肉自己亲。
一岁跑,两岁走,三岁就成小壮丁。
嗯!再过十年又八载,
他也能
背起洋枪去当兵。
听!这家伙骂起我们来了!伤友们互相挤眉弄眼,低声谈论。小丑似乎也察觉了。急忙敲着木板,向我们深深鞠躬。
嗯!当兵的,别生气。
二十年前你也是小把戏。
如今时代大改变。
唯有从军有出息。
脱长衫,换军装。
进营门,把头剃。
十三两,二尺五。
不求名,不求利。
立正稍息齐步走。
流汗流血有意义。
嗯!只要前方打胜使,
就是俺,也要向你们拍马屁。
大家相顾而笑,伤友们更是飘飘然点头赞好,有人高声喊起来:还是唱母夜叉!
叮叮呱!叮叮呱!小丑点点头,敲起木板,在戏台上绕了一个大圈子,似乎在思索后面的台词,大家也乘机鼓起掌来。
嗯!母夜叉,咱不嫌,
又中用,又省钱,
她爱咱,咱爱她,
恩爱夫妻整八年,
只说是天长地久过一世,
谁知道
日本鬼子打到咱家园。
一唱到日本鬼子,会场上立刻是寂静无声。台上的小丑,也收敛了滑稽的笑容,用力敲着木板,激昂慷慨的唱下去。
嗯!日本兵,真猖狂。
烧咱屋,抢咱粮。
吃了猪,又牵羊,
可叹老天不睁眼,
家家户户遭了殃。
小丑唱到这里,停一停,脸上立刻现出一可怕的痉挛,两只斗鸡眼直往上翻,干扁的鼻子,缩成一个圆圆的肉球,嘴角现出了两道深深的弦线,牙齿咬住下唇;一只手携着拐杖,一只手握紧拳头,向胸口上轻轻的捶击。
台下的观众,并没有被这滑稽的怪模样惹笑了,反而在沉默中荡漾起悲愤的气氛。
嗯!说往事,真心伤,
大仇大恨实难忘。
国破家亡仇未报,
怎不教人泪两行。
一哭妻,二哭娘,三哭我那八岁小儿郎。
八月十五团圆夜,
日本鬼子下了乡。
全村壮丁跑得快,
只剩下老弱小孩与婆娘。
村前村后无处躲,
高粱地里把身藏。
高粱叶,青又黄,
鬼子刺刀闪亮光。
一声枪响两声喊,
男女老少着了慌。
鬼子一见哈哈笑,
好似猛虎捕群羊。
刀在手,弹进膛,
到处只找花姑娘。
是女人,都遭殃!
那管老幼美丑与漂亮,
我的妻,想抵抗,
先奸后杀抛路旁。
八岁孩子哭抱娘。
刺刀一挑见肚肠,
最可怜
高堂老母八十七,
一条绳子悬高梁
听到这里,全场的观众,都忍不住发出愤怒的吼声,小丑也呜咽得唱不下去,主管人连忙用大喇叭向群众喊叫:请诸位静下来,现在开始第二个节目了!
第二个节目,是抗敌剧队大合唱,大约有四五十个青年男女,分站四列;女的是白衫青裙,男的是黑衫白裤,脚上都穿着草鞋,古铜色皮肤在电灯下闪闪发光。一个领队的长头发青年向观众深深鞠躬,挥动着指挥棒,宏大的声音,像瀑布样的泻出来:
风在吼,马在啸,
黄河在咆哮!
黄河在咆哮!
河西山岗万丈高,
河东河北高粱熟了。
万山丛中抗日英雄真不少,
青纱帐里游击健儿逞英豪。
端起了洋枪土枪,
挥动着大刀长茅。
保卫家乡,
保卫黄河,
保卫全中国。
这是一支流行的救亡歌曲,台下的观众也跟着唱起来,那个长头发青年,索性转过头来指挥观众,从四部变成五部合唱。
雄壮的歌声,唱得太起劲了;仿佛风真在吼,马真在啸。闭着眼,我蓦的想到太行山葱郁的景色,黄河汹涌的波涛。亚南、小雨点、杨子云,以及老船夫悲壮的声音。
歌声停了,接着是一个粗豪悲壮的男低音。
长城外面是故乡,
高粱肥,大豆香,
骨肉离散走四方,
歌声震撼了每个人的心弦,每个人也似乎都在回忆往事。我偷眼向邻座看一看,几个伤兵闭着眼在默默流泪。
家乡的风物,现在也该是高粱熟大豆香的季节了,然而在战乱中,众人是不是还能团聚在一起呢。
想着,想着,我觉得好像置身在家乡的原野里。父亲老了,母亲也老了,他们用手遮着阳光,向我离家时那条古道上看去。身旁站着两个衣衫褴褛瘦弱不堪的孩子,从身影上还可以辨认出弟妹们的形貌。
你们哭什么呢?我真的听到隐隐的啜泣,睁开眼,原来是邻座那个伤兵,已经是热泪纵横,泣不成声。
抬起头,台上正演着新奇的舞蹈。一群年青的女孩子,赤着脚,拿着火炬,围着一个扮演自由女神的姑娘,像蝴蝶穿花样的舞动着。
一阵热烈的掌声响起了,那个长头发青年微笑的向大家说:各位!现在青春舞结束了,本来我们原定以歌剧的形式演出的,因为我们排演不多,服装也不好,所以距离理想的水准很远,请各位原谅!
再试一试吧?台下有人站起来说:荣军同志也是自家人!
谢谢你们,时间也来不及了,现在还有最后一个节目,是马丽小姐的小提琴独奏。马小姐是一位天才音乐家,她本来要到香港去求深造,为着筹募救济难童基金,在各地演奏了很多时日,今天晚上答应我们参加慰劳荣军的节目,也算她对长沙各界告别的演奏。
掌声刚起,忽然咯的一声,全场的灯光都熄灭了。麦克风又在报告:诸位!这支歌是马丽小姐最近的精心杰作,原来的歌词,是一首十四行诗形式的乐章,为了想要适应一般大众的欣赏,我们要求她尽量普遍化,让大家都能听懂。歌题是:从黑夜到黎明,内容是描写一个少女在战乱中追怀爱人的心情。原作很长,现在马丽小姐只将其中几段唱给大家听,请诸位注意!
悠独而清华的歌喉,跟着小提琴幽怨的音节,在黑暗中响起来。
微风吹碎了旧梦,
夜莺啼醒了幽情。
残灯偎着孤影,
月亮伴着星星。
寂寞的人儿,
在黑夜里盼望黎明。
啊!爱人哟!
任你走遍天涯海角,
我的心还是跟你跳个不停。
这声音多熟悉啊!当我听完了第一阕歌词后,我惊疑的向台上看一看;在幽暗中,只见到一个窈窕的侧影,摇动修长的手臂。
小提琴拉过了一段漫长的旋律,凄清的歌声,又随着琴音唱起来。
腥风吹绿了原野,
战火烧红了山林。
破囊拖住疲脚,
月亮伴着星星。
寂寞的人儿,
在黑夜里盼望黎明。
啊!爱人哟!
任你是忘情背义,
我的心还是记着那海誓山盟。
这歌词多刺激啊!我低下头不愿再听下去了。但是,这熟悉的音调,仍然在我的耳膜不停的震动。我将注意力转移到另一方面,在记忆中,我尽量搜寻这声音的来源,是什么人?在什么地方?
又经过了两阙歌词,歌声停了,小提琴的声音也慢慢低沉,台上的灯光,也渐渐由黑暗而明朗起来。一个穿着黑色晚礼服的少女,在苦笑的向观众鞠躬。
这不是秋明么!在掌声中,我失声的喊起来。然而,一转眼间,她拖住长裙,翩然而去。
散场的嘈杂声响起来了,我还是怔怔的坐在座位上。
是秋明吗?我再一次揉揉眼睛,向紧闭着的布幕看一眼,自言自语的说:是的,圆脸,长发,胖胖的身材。但是,这个人瘦得很,秋明不会瘦成这个样子的
也许是我看错了!错觉,幻觉!人家分明是马丽小姐!
随着散场的人群,我不由自主的挤出了会堂的大门。观众将我们扶到卡车上,剧队的代表也来欢送,我趁着和他握手的时候,仓促的说:同志!我可以向你们打听那位拉小提琴小姐的真实姓名吗?
马丽!他微笑的说:她不是我们歌剧团里的人,一个很有名气的音乐家,大概最近就要离开这里了!
那么!你知道她的住址吗?
噢!我可以替你打听,他惊奇的看我一眼:或者你可以寄信给她,你认识她吗?
很像我从前的同学,我疑惑的说:但是我没有十分的把握,你想时代都变了,何况人呢!
我们也弄不清楚她的身世,你最好写一封信去问她本人,由这里就可以转到的!他和我匆匆的握手,又忙着向别人招呼。
这不是在做梦吧?在人声嘈杂中,我蓦的抬起头,看一看夜空中的月亮,一个迷离的人影又出现在眼前。圆脸,短发、温馨的笑容,甜甜的声音
是秋明,是马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