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三天,我都是匍匐在灵堂里。看着吊丧的人,木偶似的跪拜行礼。在毫无表情的面孔上,我意识到人类在礼教的仪式下,简直是一种可怜的动物。然而有人说,社会的秩序,也就是靠着这一点精神来维系的哩。
在凄怆冷漠的心情中,我更焦急的渴望着和阿兰姐会晤。真的,这样的气氛,这样的环境,使人太感到孤寂伤感了。我需要温暖,我需要生趣,我希望能从阿兰姐那里找到这些。虽然,我想到看见她也许会给我更大的刺激,更大的痛苦。但是刺激和痛苦,比较生活在坟墓的人,毕竟是好得多吧!
有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偷偷的找到妹妹商量;请她想法去和阿兰姐订好约会,但是她竟像大人似的,却对我冷冷的摇头。
经过无数次的繁文缛礼,总算等到了动土安葬的时候。那一天,在进入我们祖坟的古道上,摆成一条长长的人龙,连市镇上的人,都跑来看热闹。单调嘈杂的乐队,奏着凄恻动人的音调,伴着亲眷们假情假意的哭泣。几天来的伤感疲惫,我仿佛是麻木了。直到人们将祖母的棺柩,放在深深的墓穴里,上面筑好了圆圆的坟堆;我才感觉到生死之间的距离,原来是这样残酷的啊!
殡葬完毕,亲友们都零零落落的散走了。叔婶们也抹去泪痕,默默的回去,我要求母亲允许我在这柏树林里多逗留一会;她似乎了解我这几天来的疲倦,须要在野外多活动一下,也就扶着父亲,带着弟妹们先回去了。
原野寂静得很,夕阳的余晖照在柏树林里,更觉得阴森森的。我寻找到幼年时手植的马尾松,现在已经长大起来。刻在树皮上的字迹,却显得模糊不清。我想到人生,一个人无声无息的来到这世界里,又无声无息的离开这世界。几度斜阳,一坏黄土,千百年后谁再来凭吊这些枯骨呢!我不禁伤感的坐在祖母的坟头上,对着晚空中碧绿无际的云海。像老僧入定似的,凝思这永世不可解释的谜。
死者长已矣,生者长凄恻!在我的玄想中,忽然在我的身后,响起了这两句细微的声音。惊惶的回头来,原来是一个修长的少女,怀里抱着一束野花,痴痴的站在我的身后。
是你?阿兰姐!我揉一揉眼睛跳起来,紧紧的扭着她的手臂。
不要这样!她轻轻的摆开我。
你你怎样来到这里?一刹那间,我惊奇的说不出话来。
嗯!我也来祭奠她老人家一场!她说着,将鲜花摆在祖母的坟头上。对着石碑沉默了一会,然后冷静的对我说:坚白弟弟!想不到在这里碰到你!
几年没有看到阿兰姐,从她的态度上看来;正如妹妹说的,跟以前是大不相同。在容貌上也跟童年时代大大改变了。虽然她现在又恢复了村姑的朴素打扮,一袭蓝色的旗袍,鬓角上斜插上一朵白色茉莉花,脸上没有一点脂粉的痕迹。但是,从眉宇间却露出一种英风飒飒的气概;这气概是从风尘中锻炼出来的;在她的面前,反显得我的文弱、渺小。
阿兰姐!我点点头注视着她。只觉得千言万语无从说起。
看你!她微笑着说:这么大了,还是那老样子!
是的!我还是跟从前一样的。只是你我想起妹妹告诉我的那些话,再看一看她那样落落大方的神气,不觉得心头一阵阵酸痛。
我!阿兰姐眼睛一红,躲开了我的视线,低声的说:我怎样?
你变了!我折断了一根藤草,伤心的看着她。
她无意中看一看自己的衣饰:是不是跟小时候不一样?
不!不是那些!我鼓着勇气愤慨的说:那些都没有变什么,变得最大的是你的心!
你怎知道?阿兰姐抬起头,在惊奇中惶悚的看我一眼。
妹妹都告诉了我?
她没有告诉你,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怔一下,觉得阿兰姐的态度是耐人寻思的。但是,我想到无论她怎样解释,都逃不出这样活生生的事实。何况,她不是从前那样不懂事的孩子,可以任意被家庭和社会来摆布的。一转念间,我觉得阿兰姐似乎染上了市侩狡辩的习气,想把责任轻轻的推到别人身上。于是,我更为气愤的说:
阿兰姐!请你不要来敷衍我。
你这样不了解我?
不错!跟你不了解我是一样的。
那么你也应该了解你自己!
当然,到现在为止,我已经明白,我是这样一个聪明的傻子!
聪明?傻子?
对的!这几年来,忍受多少情感的痛苦,我认为是相当聪明的。我觉得一个人能在恶劣的环境下,不动摇,不变节,死心塌地的去爱一个人;为毕生的幸福打算,苦一点又算什么。但是,到今天为止,我才知道我在爱情的场合里,被人当成了玩弄的对象,这才是道道地地的大傻瓜呢。
不!坚白弟弟!你不能这样说。阿兰姐忽然扑到我的身旁,激动的摇动我的肩头,不许我再说下去。
为什么不让我说呢?我乘势拉住她的手,坐在草地上,悲愤的看着她:阿兰姐!你忘记了我们小时候的情景吗?
记得!她看我一眼,点点头。
在这树林里,在这块草地上。
不错!你放学回家的时候,我们总是跑到这里来!
你提着灯笼,我拿着洋铁盒子,在这些草丛里捉蟋蟀。
对!有时我们还有几个小朋友,在这里捉迷藏!
我记得有一天,我们在这里扮演娶新娘的游戏。
嗯!阿兰姐脸上忽然起了一阵可怕的痉挛。她呐呐的说:坚白弟!那是小孩子的游戏,不要再提它了!
为什么?我觉得眼睛润湿起来,高声的喊道:朱姐姐!为什么不能说呢?我们都从孩子长大的,孩子跟我们还是一个人。
一个人!阿兰姐沉思了一会,掏出手巾来抹一抹眼泪,哽咽的叹口气:好!你说!说下去!
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那一天,我俩扮演新娘和新郎,在月光下紧紧的抱在一起
是的!那是我们乡间织女嫁牛郎的游戏!阿兰姐仰着头看看天色。已经是黄昏了,她指一指天空中的星群,忽然伤心的捂起了眼睛。
当时,我们都觉得牛郎和织女的遭遇太残酷了,等到小朋友们走后,我俩还对着双星发誓说,这一辈子谁也不要离开谁!
可是,阿兰姐忽然啜泣起来,掏出手绢擦一擦眼泪,颤声的说:可是,我们不久就离开了。
对的!旧社会的压力,把我们分开来,一下子就过了五六个年头。但是,我们不能因为岁月的悠久,把这些都忘记了。
我一点都没有忘记!阿兰姐站起来对我说:坚白弟!在你死去的祖母面前,我可以郑重的对你说,我一点也没有忘记。
可是你现在的打算,和我们以前的想法,却完全不同。
那是为你!
为我?我惊愕的看着她。
还有,为了另外一个女孩子。
另一个女孩子?
嗯!她睁着锋利的眼注视着我。
我默默的想一会,沉痛的说:你是说秋明?
当然,为着你们两个人的幸福,我只有这样做,说到这里,阿兰姐禁不住扑在我的怀里,紧紧的拥抱着我,失声哭起来:我应该这样做,我经过无数次的考虑,才下了决心。
但是,为什么又想嫁给和你没有感情的李志忠?
乡下人毕竟比都市的人忠实些,何况我从前总算对不起他。她低着头,冷静的坐下来。
那么你为什么不写信告诉我?
不!她深深的叹口气:我不愿意叫你也尝一次痛苦的滋味。
你想到我毕竟会知道的么?
到那时,秋明会一心一意的爱你的。
我也会这样的对她么?
怎么不?
你以为这样便能解决我们的痛苦么?
与其拖延下去,倒不如一刀两断来得痛快。
爱情是可以割断的么?
让时间和空间来冲淡这些!
这是游戏爱情的人,常说的鬼话;我摇着头,正经的对她说:阿兰姐,如果你承认我们过去的关系,也是社会上那一套逢场做戏的玩意,那么我无话可说。
当然,无论环境怎样变化,过去、现在、和将来,我在情感上总不会变化的,这一点你应该相信。
那么你为什么又这样来逃避现实呢?我把话又引上了正题。
我以为逃避是可以缓和现实的冲突。
不!我紧紧的握着她的手,激动的对她说:阿兰姐,你错了,人与人之间的爱,不是逃避可以解脱的,这是一种责任,这责任我们应该勇敢的负起来。
阿兰沉思了一会,痴痴的看着我:如果秋明也这样对你说,你应该怎样来对待她?
那很简单,我可以用最温和最恳挚的说法,明白的向她表示。
就这样简单吗?我不相信你们在这几年相处中,没有深厚的爱情?
应该说深厚的友情才对,不错!我也爱她,爱得像我的亲生姊姊一样!
但是她对你可不同,你会想到她是如何的伤心?
她应该想到,赢得到一个没有爱情的丈夫,是没有丝毫用处的。在婚姻生活中,谁愿意拿自己的热爱去温暖一块冷冰冰的石头!
你以为她愿意这样做么?
我想,我痛苦的思索一会,阿兰姐!她应该算一算,一个人和三个人的痛苦比重!
无论怎样说,在男性中心的社会中,一个女孩子能禁得起这样打击么?
这句话用在秋明身上是不适当的!我咬一咬嘴唇。犹豫了一会,然后坚定的对她说:三年来的相处,我深深的了解她,我相信她比我还理智得多。
即使是这样,秋明可以原谅我们的苦衷,但是你想到我们的家庭,能允许我们这样圆满的进行么?
你是不是想到你现在的婚姻问题?
不!她摇着头:我的事情你可以不要管,你应该先考虑你自己。
我!我苦笑一下:你以为我还是五六年前的小孩子?
但是你的家庭,还是和从前是一样的。
想到家庭,我不觉气愤的说:家庭没有决定我们命运的权力!
那么,你阿兰姐紧张的看着我。
是的!我们可以不管它,离开它,到我们自由的天地里去!
牺牲你的学业?
为了真正的爱情,连生命都可以算在内。我拍拍胸脯,握紧了拳头,向天空虚击一拳,咬着牙喊起来:阿兰姐,只要我们能不顾一切的奋斗下去,没有人能来阻止我们的。
没有人?阿兰姐叹一口气,忽然向远方指一指说:你看看那边不是有人来了么?
我惊悸的抬起头来,在暮色苍茫中,远远的看见妹妹的身影。后面还跟着一个人,向我们谈话的地方跑来。
好!以后再谈吧!我不愿让她们看见。阿兰姐向我挥挥手,就蹑手蹑脚的绕过柏树林,急急的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