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穿梭,十年过去,不知不觉白景琦已从而立之年超过不惑之岁,成为四十一岁的中年人了,七少爷变成了七老爷。
这年是西历一九二一年,民国纪元十年,白文氏刚好是六六大顺的六十六岁老太太,人们叫她二老太太。
白家最大的变化,莫过于白景琦事业有成,置办了一座更讲究的新宅子。
再就是当年在宫里侍候过西太后的太监王喜光,出宫后,被白文氏作主收留,且成了白家新宅的大总管。
这在京城里头,成为不大不小的一档子竞相传说的新闻,人们多以为百草厅白家老号就是有气派,竟能让侍候过老佛爷的主儿去白家效力,知根知底儿的,则认为是二奶奶白文氏仁义,厚待有恩于白家的人。
白家新宅。
白文氏、白景琦娘儿俩在新宅的大总管王喜光和抱着狗的十三岁丫头霍香陪同下走进新宅大门。
秉宽也已进入花甲之龄,整整六十岁了,脑后拖着一条小辫儿,侍立在门口。
秉宽:二老太太吉祥!七老爷吉祥!王总管吉祥!
白文氏边走边问:秉宽,你跟着老七到这边儿来了?
秉宽:七老爷这新宅子总得有个老人儿看着,就把我弄过来了。
白景琦:你在我这儿看门房留着辫子可不行,这都民国十年了,你还不铰?
几个人边走边说出了门道,进了头厅院子。
王喜光:我跟他说了好几回了,他就是不铰!
秉宽:我不铰!如今这世道,我看不顺眼,还是老佛爷、皇上那会儿好。
白文氏:这王总管在宫里侍候了老佛爷半辈子,他都铰了,你还留着?
秉宽奚落着:当太监的都没良心!
王喜光上前揪了秉宽袖子一把:我抽你!
大家都笑了。
白景琦:他倒有良心呢,叫宣统皇上赶出了宫!他现在是我这新宅的总管,他叫你铰你就得铰!
秉宽:我不铰!我留着辫子,碍着他什么了?
几个人向二厅院走去,院子里有工人在栽树。
白文氏笑了:甭理他!他不爱铰就让他留着。
白景琦开玩笑:留神!八国联军再进城把你当成大姑娘,跟当年三老太爷似的,扒你的裤子!
大家又笑了。
秉宽:有我这模样儿的大姑娘吗?
几个人来到二厅院。
白景琦:这是二厅,往前走是三厅、四厅,往西是上房院儿。
白文氏:三厅谁住啊?
白景琦:老大敬业!
白文氏:看看他去。转向王喜光:王喜光,再说一段儿!就爱听你们宫里的事儿!
王喜光:是!有一回,宫里的升平署的班子唱《安天会》,演小猴儿的太监刚十三岁,他在台上走了一个虎跳前扑,翻到半空儿往下落,脚一沾地,您猜怎么样?裤子掉了!里边儿什么都没穿,整个儿一个光屁股溜儿
大家笑着走进了三厅院。
白景琦的大儿子白敬业,已长成了二十岁的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
这时,白敬业正指挥仆人往屋里搬东西,一见奶奶来了,忙迎上去。
白敬业:奶奶!爸爸!
白文氏:今儿就搬过来了?
白敬业:是!
白文氏:这么着急?刚盖的新房里边儿潮!
白敬业:都烘过了。
白文氏:你大学上完了吗?
白敬业:还有一年半。
白文氏:怎不见你媳妇、儿子?
白敬业:占元昨儿上吐下泻,他妈带他去法国医院看病去了。
白文氏很不高兴地转身往回走,自言自语:真不知为什么!自家的孩子病了,倒去外国人的医院!
白景琦狠狠地瞪了白敬业一眼,白敬业忙低下了头。
几个人又去看新宅的上房院。
白文氏:王喜光,你刚才的笑话还没说完呢!
王喜光:他一掉裤子不要紧,女主子们、还有宫女、丫头都吓得捂着脸往后跑,那小太监跑到后台吓得浑身上下哆嗦成一团儿,心想这下可没命了!
白文氏:西太后还饶得了他?
王喜光:你瞧!西太后不但没生气,反而乐得摇晃着身子直拍巴掌,还叫人赏了小太监两块绿豆糕。
白景琦的女儿十五岁的白佳莉和二儿子十三岁的白敬功在前面抛着烤白薯逗大狼狗。
白景琦:敬功!佳莉!奶奶来了!
白佳莉、白敬功忙规规矩矩站好了,跟奶奶打招呼。
大狼狗突然叫了两声,藿香抱着的小叭狗猛地窜到地下,冲着大狼狗猛叫。
藿香忙把小叭狗抱起来,却冷不防被小叭狗咬了一口,吓得忙撒了手,自己哇的一声哭了。
白文氏:自打佩兰走了以后,这狗就没人敢抱,老咬人。说着进了上房院:老七,赶紧给我找个抱狗的丫头!
王喜光:这事儿您交给我来办吧!
白文氏走到北屋门口,黄春忙迎了出来:妈,我正收拾西里间呢,预备着您过来住。
白景琦:我住东里间,反正西里间老给您留着,请老佛爷过来垂帘听政!
嗯,等我高兴了,过来住几天。白文氏说罢,看了白景琦一眼,故意试探着问:你那位姨奶奶呢?不接回来?
白景琦惶恐地:派人去济南接了,这两天该到了。
白文氏言不由衷地:行!你成了家立了业,盖了新宅子,爱接谁接谁,我就管不着了。
白文氏又向前走,大家忙跟上。
白景琦惶惑地:哪儿的话?老太太该怎么管就怎么管!听妈的。
白文氏突然站住板起了脸,两眼瞪着白景琦:听我的?
白景琦惶惑地忙避开她的目光。
当年要听我的,把杨九红留下来,那孩子就不会在火车上小产!白文氏越说越气愤。
白景琦吓得忙低下头,大家忽然感到气氛紧张,黄春在一旁更不知如何是好。
王喜光见状,赶忙上前打岔:二老太太,您再去后头看看,还有个小花园子、佛堂、祖先堂都在后边儿!
王喜光引着白文氏向前走。
已经六十二岁的赵五爷赵显庭赶过来叫住白景琦。
赵显庭:请七老爷去细料库!
白家的产业,已由白氏三房兄弟白景怡、白景双、白景琦共同经营,成为百草厅三大掌门人,为首的自然是白景琦。
按照多年传下来的老规矩,每年春景天儿,就要盘点细料库的药材宝贝(平时提药也如此),白氏三兄弟三头对案,现场监督,明唱明记、核查账簿,那情景很是庄重,不亚于在祖先堂祭祖。
百草厅细料库。
赵显庭、大头儿和白景怡、白景双、白景琦五人站在细料库门前。
库门把手上,套锁着四把大铜锁。
赵显庭宣布:三个房头儿的人都齐了,请大头儿先开锁!
大头儿上前,开第一把锁后退出,白景怡上前打开第二把锁,白景双开第三把锁,最后是白景琦打开第四把锁。
四锁去、五人入,他们进入了细料库。
细料库内。
一排排的大柜架上摆着各种各样的箱子、盒子、坛子、瓷瓶、瓷罐,靠墙放着药柜、酒缸、酒坛等等。
每个架子上都挂着标明入库日期的小木牌:乾隆十一年某月某日入库、道光三年某月某日入库、同治六年某月某日入库、民国十年某月某日入库
白景怡、白景双、白景琦三人监督赵显庭取药,大头儿坐在账桌前记录,边记边高喊:牛黄四斤三两麝香一斤二两明墨两块四两八钱当门子三斤库存三年虎骨酒一百斤
经过称药、开缸、记账、核对一系列手续,才算完成提药过程,四把大铜锁又将细料库大门锁上。
白景琦锁好最后一把锁退后,五人站在门前,而每到这时候,白景怡总不忘的一句话是:赵五爷,今儿提出了多少细料,三个月之内一定要再补齐!
范记茶馆。
茶馆外街上,路边停了许多卖菜的平板车。
茶馆大堂里坐满了卖菜的、拉黄包车的各类苦力,这些人大都光着膀子吃饭、喝酒;沿墙一溜儿多半坐在板凳上靠墙睡觉。
王喜光慢悠悠向茶馆走来,伙计在门口高喊着:王总管里边儿请!
王喜光走进来,有些体面的茶客向他打招呼,王喜光爱答不理,只点点头,走到单间门口。
贵武早已站在单间门口恭候,二人招呼一声进了单间。
靠着单间隔扇坐着一个壮汉,头靠在隔扇上,似乎在睡觉,一个大草帽盖住了大半个脸,看不清是什么人。
单间里。
王喜光和贵武对坐,桌上摆着酒菜,二人谁也不动筷子。
王喜光没有吃的意思,冷淡地:贝勒爷,什么事儿您哪?赶紧说,我没工夫!
贵武陪着笑:吃着聊着!
王喜光:不行,这就得走,七老爷叫我陪着他去海淀呢!
贵武:我就为这事儿,景琦不是要在海淀盖个花园子吗?
王喜光:地儿都看好了。
贵武:您把这个工程交给我办!
王喜光:这算怎么回事儿?您是七老爷的老丈人,您自己去说就行了,怎么求我?
贵武:兄弟呀!您还不知道景琦那脾气?他快成我的老丈人了!
王喜光:哎呀!这事难说,谁都知道这是个肥差!多少人在这儿贼着哪!
贵武忙掏出一张银票递给王喜光:景琦面前您多美言几句,这是一点儿小意思!
这时门外靠在隔扇上睡觉的壮汉,稍稍动了一下,又把草帽往下拉了拉,倾听着屋里的谈话。
王喜光:贝勒爷,太客气了吧!
贵武:咱们谁跟谁呀!事成之后,这点儿银子只算个零头儿!
王喜光:我只能说试试看,办不成可别埋怨我!
草帽遮面的壮汉一动不动地坐着
白家老宅前街。
街上,一个大蓝布棚,上写白家老号粥场,白家的仆人们正在舍粥。
街上挤满了逃荒进京的乡下人。
白景琦和六十五岁的胡加力走来,从讨粥的穷人中间走过。
白景琦:今年逃难的人这么多?
胡加力:整个儿河北大旱,饿死的人没数儿了!
白景琦充满同情地边走边看:告诉他们粥要多熬,只要走到咱们门口,不准叫人家空着碗回去!
沿墙一排排蹲着、坐着、站着喝粥的乡下人。
老宅对面的照壁前,墙根下,坐着三十五岁的马立秋,抱着十二岁的半昏迷的女儿李香秀。
马立秋:香秀!香秀!怎么啦?喝一口啊!
旁边围着的乡下人:嘴都张不开了! 、怕不行了吧?
白景琦发现了李香秀,忙走过来,围着看的人忙让到两旁。
白景琦蹲下身摸了摸李香秀的额头,蓬头垢面的李香秀闭着眼一动不动。
马立秋担心地望着。
白景琦:发热呢!又拉起李香秀的手号脉:没什么大病!胡总管,去拿十丸儿银解,再摘点儿鲜藿香叶子,叫她熬了汤送药。
胡加力向马立秋招呼:大嫂子,这是我们白宅的七老爷!忙走了。
马立秋忙道:七老爷,多谢了、多谢了!
白景琦:姑娘没事儿,吃了药回去发发汗!
这时,正在粥棚打粥的李满褔和舍粥的伙计吵了起来。
伙计:你都打了两回了,别人还吃不吃了?
李满褔:我闺女不行了,你看
李香秀吃力地说:爸!别求他们!
白景琦忙站起走到粥棚前:给他!不就一碗粥嘛!
伙计:七老爷,不够了,大伙均着喝吧!
白景琦来了气:什么东西!再去熬!粥还不让人喝饱?
伙计急了:七老爷!熬不过来!成千上万的人都进了京城!
白景琦叹道:今年这是怎么了?
李满褔:颗粒不收啊!树皮、树叶子都吃完啦!
白景琦问:老家在哪儿啊?
李满褔:任丘,一路上路边的死尸都数不过来呀!
白景琦:光靠要饭也不是个办法呀?
李满褔:老爷,我能干活!我是木匠,可这京城人生地不熟的
胡加力拿着药从老宅门口走出。
白景琦:胡总管!他是木匠,我看房库里堆了不少破桌子烂椅子,叫他修修!
李满褔高兴地:行!那我回去拿家生。
胡加力将药交给李满褔:这是你闺女的药,一回吃两丸儿,用这个熬汤送!
白景琦大步向老宅门口走去,李香秀感激地望着。
马立秋:谢谢七老爷!
白景琦头也不回地进了大门。
李满褔家。
北京金鱼池附近最破烂的贫民居住区,拥挤、肮脏,在这儿,土坏房就算最好的住房了。
李满褔住在一个破棚子里。
马立秋在灶火前盛了一碗热粥,走到躺在草席铺底的破被上的李香秀面前,摸了摸李香秀的额头。
马立秋:好了,退了!可是碰上好人家了!
李满褔从门口探进身来:我去白家干活了!
马立秋:待会儿我也去姐姐家看看给咱们找着活儿了没有。
李满褔:去不去吧!你姐姐人好,可她那儿子,我看不那么诚实,嫌咱这穷亲戚哪!
马立秋:有什么法子?不是没别的路吗?把粥递给李香秀:香秀你好好躺着,妈一会儿回来。
朱马氏家。
从家里出来,马立秋来到姐姐朱马氏的家。
朱家住在一个大杂院内,一明两暗三间土坏房挤在院门房的角落里,又矮又旧,房基比地面还低一尺多。
朱马氏盘腿坐在炕上,向外张望了一下,才回身对坐在炕沿上的马立秋低声说起来。
朱马氏:妹子,不是姐容不下你,这个家我做不了主。
马立秋:姐,你说那儿去了?我就是求朱伏给我找点儿事做。
朱马氏:求他没用!我一辈子没做过缺德事,怎么养了个这么个儿子?你知道他成天干什么?又向外张望了一下,凑身上前压低了声音:当那个包工头是幌子,他倒腾大烟,还把那黄花闺女往窑子里卖!黑了心了!
马立秋:你也不管?
朱马氏:我管得了吗?我这儿混吃等死吧!
外屋传来朱马氏儿媳妇段大兰放水桶往缸里倒水的声音,二人忙不再说了。
朱马氏:大兰儿!多和点棒子面儿,你姨儿在这儿吃饭!
马立秋:不啦!我不吃!等朱伏回来我问个事儿就走。
段大兰在外屋不满地喊道:多和点儿棒子面儿?好像那棒子面儿不是拿钱买的!提起水筲出了门。
朱马氏:你听听,有跟婆婆这么说话的吗?
朱伏走进门,他一米五几的个儿,光头,脑袋倍儿圆,小眯缝眼儿。
朱伏:谁来啦?
朱马氏:你二姨儿来了。
马立秋:朱伏!我托你找个事儿有信儿吗?
朱伏撩帘探进半个身:满街同子都是逃难的,找事那么容易?人比茄子还贱,等着吧!
马立秋:一家三口得吃饭哪!
朱伏:没饭吃奔我这儿来了,有钱的时候怎么不想着我?把帘子一放又退了出去。
马立秋:我们个乡下人,什么时候有过钱?找的著事就找,找不着也用不着那么多废话!站起,十分不快:姐,我走了。
朱伏忽然撩帘子探进身:二姨,你有个闺女十几了?
马立秋:十二!
朱伏忙走进:嗨!我给你闺女找个人家儿吧!省得跟着你们没吃没喝的!
马立秋:孩子还小啊!
朱伏:十二还小?这比找事由容易!
朱马氏:妹子!别听他的!十二岁找什么人家儿!
朱伏:妈,你瞎掺和什么!二姨放心,准给找个好人家!
朱马氏大怒:朱伏,别人家的事我不管,你少打我妹子的主意!我还不知道你那花花肠子?
段大兰怒冲冲进了屋:你个老不死的!棒子面儿是撑着了吧?什么闲事你都管!
朱马氏:你妈了个臭X!跟我这么说话?滚出去!
段大兰:你骂我妈?我妈就是你!
朱伏一把将段大兰推出去:去!做饭去!又回过头:二姨!我可是为了你好!
马立秋:我得和满褔商量!我走了!向外走。
朱伏:别走啊!吃了饭走!
段大兰在外大叫:没做她的饭啊!
马立秋走到堂屋门口忙出了门。
朱伏在马立秋身后喊:就这么定了啊!快点儿给我回话!
新宅头厅院。
白景琦与王总管从过道转出来,院里一个花匠在修剪一棵二度梅。
王喜光道:海淀的花园子就包给武贝勒吧,要不他也闲得难受!
白景琦:就这么着吧,叫他盯着点儿,别偷懒儿!
王喜光心头一阵暗喜,忙答道:行!我告诉他。
二人说着路过门房,白景琦向里一看,秉宽坐在门房的椅子上歪着脑袋睡着了,发出断断续续的呼噜声。
白景琦回头轻声叫花匠:嘿!把剪子给我。
花匠:我来吧!以为白景琦要剪花。
白景琦:拿来!拿来!
花匠忙走过来将剪子递给白景琦。
您干什么?王喜光问。
白景琦忙摇手示意他俩别出声,接过花匠的剪子,悄悄走进门房,蹑手蹑脚绕到秉宽身后,轻轻将剪子张开来夹着秉宽的辫子用力一铰
秉宽一下子惊醒了,回头看看白景琦,不好意思地笑了:七老爷,我打了个盹儿!
窗外的王喜光和花匠看得张大了嘴,屋里的秉宽起身扭脸儿觉得不对劲儿,忙伸手摸自己的后脑勺,发现辫子没了,大惊:嗯?我的辫子?
给你!白景琦顺手将辫子扔到桌上,转身撒腿向门外跑。
秉宽大叫:我的辫子、我的辫子!
白景琦和王喜光撤腿跑出大门,秉宽举着辫子追出来,带着哭腔大叫:我的辫子、我的辫子我不活着啦!
老宅前街。
白景琦和王喜光得意地笑着走来。
王喜光:这下儿给他除了根儿了,七老爷,也就是您!
白景琦坏笑着:这可够他哭几天的!
老宅门口。
胡加力和背着工具箱子的李满福走出。
门口停着两辆马车,赶车的牛黄、狗宝站在车旁。
白景琦和王喜光走上台阶,胡加力忙迎上:七老爷,活儿都做完了,这位李头儿活儿不错。
白景琦:别亏了他,多给几块钱!
李满福惶恐地忙道:给了、给了!
胡加力:海淀修花园子正好缺木匠,叫他去吧!
白景琦:去跟贝勒爷说,这事归他管,就说我叫去的。
李满福:谢谢老爷,可救了我们家了。
李满福千恩万谢地走了。
白文氏和二十九岁的白玉婷、白佳莉从大门走出,丫头槐花扶着白文氏。
白景琦忙迎上去:妈!
白文氏:我们听戏去,你去不去?
白景琦:今儿不行,我得去趟海淀。
白文氏拉着槐花:见过七老爷,这是我新买的丫头槐花。
槐花腼腆地:七老爷!
话音未落,忽然传来秉宽的喊叫声:二老太太!二老太太!
众人忙回头看,只见秉宽举着辫子哭丧着脸跑来:您瞧瞧!您瞧瞧!
白文氏诧异地:这是怎么了?
白景琦坏笑着。
秉宽:七老爷把我的辫子铰了!
白景琦仍坏笑:呵你还跑这儿告状来了!
老七你也是,好模当样儿的铰他辫子干什么?他爱留就叫他留着吧!白文氏说完也笑了。
白景琦:行了!行了!赏你几块大洋还不行?
秉宽愤怒地:我不要!我要辫子!
白景琦:这都铰下来了,也长不上了!
秉宽突然蹲在地上哭了起来:我不活着啦
白文氏喝道:胡说八道!你看这么多人谁还有辫子?都不活着啦?
秉宽不服地:这是祖宗留下的!
白文氏:告诉你,你祖宗才没辫子哪!
白景琦:妈!你甭理他,快看戏去吧!
白玉婷:哥,就数你坏!
秉宽,等我看戏回来结结实实打老七一顿给你出气;玉婷,咱们走!白文氏说罢和白玉婷走下台阶上车走了。
秉宽无奈地拿着辫子往回走,悲惨地叫着:我的辫子!我的辫子呀
李满褔家。
院子里,李香秀踮着脚在收晾在绳子上的一大排被单儿。
马立秋正在洗一大盆衣服:说定了没有?
李满褔骑在一条凳子上磨刨子刃:定了!一开工我就过去,还管吃管住!
马立秋:老天爷开了眼了!白家可是大财主呀!
李香秀跳起脚拉下一条被单,没接住,掉到了地上。
马立秋:真是笨到家了!干点活就要本钱!
李香秀忙拾起被单儿,抹着上面的泥土。
李满褔:那么高的绳子,她够得着吗?
马立秋:别抹咕啦!愈抹愈脏,还得重洗,今儿这活儿得交哪!
朱伏笑嘻嘻走来:二姨儿又骂孩子哪!拉住李香秀的手:香秀过来,叫我看看!
李香秀一把抽出了手,抱着被单儿进了屋。
朱伏坏笑着:小脾气儿!
李满褔端了个小板凳:朱伏!你坐!
朱伏坐到板凳上:二姨,我给香秀找着好人家儿了!男家儿说了,先给五十吊的定钱,这下甭发愁了吧!
马立秋绷着脸在洗衣服:我们合计了,孩子太小,不忙着找人家儿!
朱伏瞪起了眼:这叫什么话!昨儿不说好了吗?为这事我都花了好几吊钱了,你想坑我?
马立秋:你花了多少钱?
朱伏:五吊!
马立秋:还你!
朱伏:拿来!
马立秋:满褔!还他!
李满褔:咱们就这五吊
马立秋:还他!
李满褔忙走进屋去。
朱伏:跟我哭穷!从哪儿变出五吊钱来?
马立秋:满褔挣的!找着事由了!
朱伏:啊!要不跟我这么横呢!
李满褔走出将钱交朱伏。
朱伏:行!你们腰板儿硬了,往后有事甭来找我!哎,我说二姨夫,在哪儿找着事由了?
李满褔:给白家修花园子。
朱伏:哪个白家?
李满褔:白家老号药铺的东家!
朱伏一惊:百草厅?行!你们攀上高枝儿啦!
海淀花园子。
一大片荒地,野草丛生,坑洼不平。
白景琦、贵武、王喜光、包工头正站在一个小土坡上看着图纸和荒地。
白景琦指点着吩咐:把西河的水给我引过来,从这儿过,拐个弯儿,两头安上闸!
包工头点着头:明白了、明白了!
白景琦:把活儿给我干好了,甭给我省钱!要是跟我这图上不一样,我叫你拆了重盖,一个大子儿也不给你!
贵武:听见没有?用不着给七爷省钱,七老爷有的是钱!
王喜光:把活儿干好了,别给我脸上抹黑!
包工头:我长几个脑袋?七老爷盖花园子,我敢耍花招?我先打个总数出来,您先过过目。
白景琦:甭叫我过目,全都贝勒爷做主!有事儿跟王总管商量!
王喜光和贵武得意地交换了一下眼色。
范记茶馆。
大堂里依然是坐满了卖苦力的,伙计吆喝着;卖菜的、拉车的、吃饭的、喝酒的,乱乱哄哄。
靠单间的隔扇依然靠坐着那个戴草帽的壮汉,草帽压得很低,看不见面孔。
隔扇这边儿的单间里,贵武和包工头正研究摆在桌儿上的预算清单。
贵武:听明白了吗你?你用不着给他省钱!
包工头:明白,我怎么不明白啊!这我至少多打上两成去!
贵武:嗨你真不开眼!你这总数至少还得往上翻一翻!
包工头吓了一跳:贝勒爷,这忒邪乎了吧!
贵武:嗨!你哪儿知道我们这位爷呀,你问问他家里有多少银子?多少宝贝?多大进项?他一概不知
壮汉靠着隔扇一动不动,似乎睡着了,但里边儿的对话他听个一字儿不落。
贵武:他花钱从来没个数儿!这个园子盖下来,咱俩后半辈子的吃喝就全有了!
包工头:可是万一
贵武:没什么万一!听我的!
包工头:我听您的,可有什么事儿,您得兜着点儿!
贵武:放心!王总管那边得打点好,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壮汉突然站起身向门外走去,草帽仍压住了大半个脸。
新宅上房院西厢房。
杨九红的哥哥杨亦增,嫂子陈玉芝,丫头红花和听差小福子正在往屋里搬行李,收拾东西。
白景琦和杨九红站在里间屋门口看着。
已经三十五岁的杨九红风采依旧,显得更丰腴,妩媚,手里抱着一只波斯猫,见哥嫂忙活,便道:哥、嫂子!这儿用不着你们了,你们住二厅北屋,去吧!
白景琦:小福子,去帮着收拾一下。
小福子:这下可好了,搬到一块儿住,姨奶奶可舒心了。
小福子和杨亦增、陈玉芝走出门去,红花忙着解箱子上的绳子。
白景琦:你怎么把你哥哥、嫂子也带来了?
杨九红:不许?
白景琦:不是不许!你不是说,你从小是叫他们卖的吗?
杨九红:这都二十年了,陈谷子烂芝麻了!
白景琦:怪了,你不是特恨他们吗?
杨九红:恨不恨的也是我的娘家人!
白景琦:我打心眼儿里看不上这种人,娘家人又怎么了?
杨九红:没有娘家人就受人欺负,我早看出来了!
白景琦:谁欺负你了?谁欺负你了?
杨九红笑了,转过脸对红花道:红花!你去看看你的姐妹儿们,我和七爷有话说,不叫你别来!
是!红花忙走出屋子,关上了门。
杨九红转过身把猫往地下一扔,双手用力推了一下白景琦,白景琦一下子站不稳退到了里屋去。
杨九红跟着跨进里屋:你说谁欺负我了?跟着又跨上一步推白景琦:你说谁欺负我了?白景琦笑着又往后退。
你欺负我了!杨九红含着笑向前走,眼中充满了挑逗的情欲,接着又推了一把:就是你欺负我了!
白景琦已退到了床沿,杨九红深情地望着白景琦,双眼放射出炽热的光芒
白景琦也冲动地看着杨九红,杨九红用力把白景琦推倒在床上,白景琦就势仰面躺下了,杨九红趴到了他的身上,几乎脸贴了脸:你说,你是不是欺负我?
白景琦笑着:怎么欺负你了?
波斯猫跳上床瞄瞄地叫着。
杨九红:这十年你才去两趟济南,是不是又有别的女人了?
白景琦:天地良心!随你去打听,去问!
杨九红:不!我就问你!
白景琦:忙得我都顾不上女人了。
杨九红:你就不想?
白景琦:怎么不想?想得我五饥六瘦、火烧火燎的!
杨九红变了声音:爷爷,我可真想你呀!三年零一个月了!
白景琦猛一翻身将杨九红压在身下,两人互相解着衣服扣子。
杨九红急促地喘着气,慌乱地解着白景琦的衣服:噢,快点儿!爷爷,我受不了
忽然门外传来了杨亦增的喊声:七老爷,有您一封信!
两人吓了一跳,忙停止了动作,一动不动。
七老爷!杨亦增仍在外面喊。
杨九红忙摆手,示意白景琦不要说话。
白景琦无可奈何地一动不动,期盼杨亦增以为没人离去,没想到他愈发大声喊:七老爷,您的信!不识时务地开始敲起窗户来。
白景琦扫兴之极:啊!来了!
杨九红小声:真会挑时候!
晚上我再弄你!白景琦贴着杨九红耳边说罢,下了床忙着整理自己的衣服。
杨九红翻身趴在床上咯咯地笑
白景琦走出门,边接过杨亦增递上的信边问:谁送来的?
杨亦增:不知道,秉宽说在门道里扔着。
白景琦拆开看信。
杨九红仍忍不住笑地走了出来:哥,以后有信叫丫头们送就行了,你甭自己跑。
杨亦增:行!
白景琦边看信边皱起眉头,骂道:什么东西!
杨九红忙凑上前:怎么了?谁来的?
白景琦也不理睬,大步向北屋上房走去,边走边叫:来人!把王喜光给我叫来!
新宅上房院北屋。
白景琦回到上房院,进了北屋。
黄春从东里间走出,把烟袋递给白景琦,接着给他划火点烟。
王喜光匆忙走进屋,站到白景琦前:七老爷,找我?
白景琦指着桌上的信:你自己看看!
王喜光拿起信一看,脸色大变,忙偷看了白景琦一眼。
白景琦低着头抽烟,面无表情。
王喜光察言观色地看着白景琦:这事儿真的假的?我可一点儿不知道!
白景琦:不知道?信上还写着你哪!
王喜光:是、是!可贝勒爷不至于这样吧?
白景琦:他这毛病就改不了,还没动工呢就想黑我的钱!
王喜光:不会吧?写这信的人会不会是
白景琦:信上写的时候、地方全都有,还能假的了!
王喜光:是、是!难怪他知道得这么清楚!这是谁呢?
白景琦:甭管是谁!愣把工程款子翻了一翻!要黑也没这么黑的!
王喜光显得无比顺从:是、是!太不像话!
白景琦:我是花钱没数,可也不能拿钱往水里扔!
王喜光:是、是!我得去说他!
白景琦厉声地:信上写着呢!你拿了钱没有?
王喜光随机应变地:拿了!我拿了一百两!七老爷,我也用不着瞒您,这一百两,我垫了去年给姑娘们做衣裳的欠款了,我能做那黑心的事儿吗?
白景琦在铜痰盂上猛磕烟袋,当当山响一通后,顺手往桌上一扔:算了、算了!花园子的工程另找人!叫贝勒爷歇着去吧!
王喜光:是、是!我这就去办!
范记茶馆单间。
王喜光和贵武神情沮丧又惶惑地互相看着对方。
王喜光:这事儿你都跟谁说了?
贵武:我要跟谁说了,我他妈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王喜光:你说出大天来我也不信!你小子一准儿是烧包儿!要发财了,绕世界胡唚!
贵武:你也太小瞧我了,我使坏的时候,你还在宫里翻跟斗呢!我干那没屁眼儿的事儿?
王喜光:那这消息怎么漏出去的?
贵武:邪了门儿了,包工头儿更不会了!我说这事儿没缓了?
王喜光:这份差事你是甭想了!七老爷那脾气,还差点儿把我绕进去,什么事儿呀这叫?
贵武:那一百两银子
王喜光:那一百两银子还往回要?我为你跑前跑后,担惊受怕的还不该花你点儿!
贵武:得、得!我认倒楣,可咱们得查出这写信的人来呀!
王喜光:得查,忒他妈可恶!
贵武:这是谁这么往死里刨我?
大堂里坐满了苦力,伙计哈喝着,吃饭的、喝酒的、下棋的、睡觉的。
单间的隔扇外仍靠坐着壮汉,草帽压脸似在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