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分类 随身智囊 这个不科学的年代

第4章 第二讲价值的不确定性

我觉得,西方文明乃是立足在两大传统之上。其中之一是科学的冒险精神闯荡到未知世界里;重点是:你必须承认及了解这未知世界的未知本质,才能进行探险,它要求的是宇宙所有无法解答的谜题继续维持无法解答,保持一种一切皆不确定的态度。用一句话作总结:知识份子的谦卑。另一项伟大传统就是基督的道德精神以爱作为行事处世的基础、四海之内皆兄弟的精神、个人的价值、灵魂的谦卑等。 我们都觉得很悲哀当我们想到人类似乎拥有各种奇妙潜能,但相对地我们的成就却只有那么一丁点。不断地会有一些人觉得,我们应该能做得更好才对。过去,活在恶梦中的人,都在梦想着、寄望着未来。我们就是他们的未来。而虽然我们已超越了他们的许多梦想,但在很大的程度上,我们还在做着同样的梦。今天,我们对未来抱着的希望,跟过去的人对未来所怀抱的希望差不了多少。

曾经一度,大家猜想人类潜能之所以没尽情发挥出来,乃是因为每个人都很无知,而这个问题的解答是教育,假如我们都充分受教育之后,也许一个个都变成伏尔泰(注一)了。但事情的发展是,虚假以及邪恶跟善同样是可以教导和传授下去的。教育是一种强大的力量,但它可以载舟也可能覆舟。 我也听人说过,国与国之间的沟通应该能够达到相互的了解,因此沟通就是建立人类潜能这个问题的答案了。然而,沟通的工具及管道可能经过筛选以及受到扼杀的。被传播的东西可以是真理、也可以是谎言,可以是宝贵的资讯、也可以是政治宣传,传播是一种强而有力的力量,但它可以为善,也可以为恶。 有好一阵子,应用科学被认为是解救人类的工具之一,至少在改善物质上的困难时可达到此目的,而实际上也的确有一些不错的纪录,特别在医疗发展上。另一方面,有些科学家目前正躲在秘密实验室里,小心地制造可怕的病毒!

大家都不喜欢战争。今天,我们的梦想是:和平将会是这问题的解决方法。去掉军事花费之后,我们就有很多钱来做大家想做的事了。但和平也是一个可以为善、可以为恶的强大力量。它怎么样可以为恶呢?我不晓得。到那么一天和平真来临时,我们就可看看情形如何了。很显然的是,和平是一种强大的力量,正如同物质力量、传播、教育、诚实待人,以及诸多梦想家的理想,全都是力量强大的。 跟古时候比较,眼下我们有更多类似的强大力量需要好好监控。也许我们比以前大多数的人处理得稍微成功一点,但我们应该能够做到的,似乎要比目前杂乱无章的成就伟大许多才对。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我们无法征服自我?因为我们发现,就算更大的力量或更大的能耐,似乎都没附赠任何应该如何使用它们的说明书。举个例子,累积下来大批关于物理世界如何运作的知识,只会让某些人相信,这一切有一种虚无、无意义的意味在内。

科学,并不会直接教导善或恶。 在历史上的各个年代,人们不停地试图探究出生命的意义。他们省悟到,如果能替这一切,替我们的行为找出一些方向、一些意义,那么人类的强大力量就能破茧而出。因此,许许多多的答案都被提出来过,以回答所有这一切的意义这个问题。但答案的种类不一,个个不同,某一种想法的推动者看着相信另一种想法的信徒的行径,满怀恐惧。恐惧,因为从他的观点看来,人类的伟大潜能都被导引到一些他绝不认同、错误的、且狭窄的死巷之内。实际上,哲学家正是从历史上因错误信仰而产生的穷凶恶极之中,领悟出人类具备了惊人的潜力以及奇妙的能耐。 我们其实还是很无知 我们的梦想,是要找到一条公开、开放的管道。那么,所有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在今天我们能说些什么以便驱除存在的神秘?假如我们考量所有一切已知的知识,包括古时候人们所知道的、以及所有他们不知道而我们目前已经发现的知识,那么我想我们必须坦白承认,我们其实不知道能说些什么。但我想在坦承这一点之后,很可能就会找到那条开放的管道。

当我们在路途上迈进,试着厘清我们要的是什么时,如果能承认自我的无知,并且持续保持这种我们不一定知道应走的方向的态度,就能保留各种做出改变、新贡献和新发现的可能性;虽然大家连到底想要的是什么都还茫无头绪。 回头看看历史上最黑暗的各个时刻,似乎当时总有一群怀着绝对的虔诚、十分武断地相信某些东西的人。对于这些信仰,他们是那么的严肃认真,以致坚持世界上其余的人都要附和他们。为了坚持所说的全都是真理,他们甚至会做出一些违反自己信仰的事情来! 在上一场演讲中我说过,而现在我要重申:唯有容许无知以及容许不确定性,我们才能有希望,人类才能继续往某个方向前进,而不致像历史上多次发生过的那样,被限制、局限住或永远阻塞住。我也说我们不知道生命的意义是什么、不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道德价值,以及我们无从选择等等。如果真要讨论道德价值或生命的意义,我们必定会跑到道德以及意义等议题的源头,换句话说,跑到宗教的范围里来。

因此,我觉得除非我坦率地、全面地讨论科学和宗教之间的关系,我是没办法做三场关于科学观念如何冲击其他观念的演讲的,我不晓得为什么我还需要为了讨论这部分而解释,因此接下来我不会再多作辩护了。但总之,我想讨论一下科学和宗教的冲突对立如果有的话。 大部分科学家都不信神 我已经谈论过我心目中的科学是什么,现在我要告诉你,当我说宗教时意何所指。这是十分困难的,因为不同的人指的都是不同的意思。在这里我指的只是那种日常常见、一般的、每星期上教堂的那种宗教;不是指优雅的神学理论,而是一般大众按着传统方式虔信他们的宗教信仰的方式。 按照这个宗教定义,我倒是真的相信科学和宗教之间存在着冲突。为了使这部分讨论更顺利容易,接下来我要提出一个三不五时都会碰到的问题,这样整个讨论会比较落实,而不致变成艰深的神学研究。

比方说,一位年轻人跑去念大学,他家里宗教气息浓重,而他念的是科学。由于念科学的结果,很自然地,他开始学会了怀疑,这是他做学问时必须具备的。因此这名年轻人开始怀疑,接着也许开始不相信他父亲所信奉的神。我所谓的神,是指各人各自信奉的神,大致上跟尘世有点关系,而人们也许是为了某些道德观而向他祈祷。这种情况经常发生,并不是什么罕见事件或想像出来的例子。事实上,虽然我手头上没有直接的统计数字,但我相信半数以上的科学家都不相信他们上一代所信奉的神,甚至不相信广义的神。大部分科学家都不信奉神。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事?我想,透过回答这个问题,就能够清楚点出科学和宗教之间的关系。 那么,为什么呢?一共有三种可能。首先,这位年轻人受教于科学家,而我已经指出,科学家都是无神论者,因此他们的邪恶就散播到学生身上,不断地谢谢你们的笑声。如果你接受这第一种情况,那我想,这显示的是你了解科学的程度要低于我对宗教的了解。

第二种可能状况,是一点点的知识是十分危险的。那位年轻人学了一点点科学,却以为全都懂了。或者有人觉得,等他比较成熟时,就会对这一切更加了解。但我不觉得事情会这样发展。我想,现在就有许多心智成熟的科学家,或者是觉得自己很成熟的人(如果你事前不晓得他们的宗教信仰是什么时,会觉得他们很成熟的人),都是不信奉神的。事实上,我觉得答案刚好相反,原因并不是他什么都弄懂,而是突然省悟到其实他什么都不懂。 第三个可能解释这个现象的说法是,也许这位年轻人对科学的理解并不正确,事实上科学并不能否定神的存在,而相信科学又同时相信神并不会构成冲突。 我同意科学无法否定神的存在,这点我绝对同意。我也同意,相信科学与同时相信神并没有冲突。我认识很多相信神的科学家。我的目的并不是要否定什么。此外,很多科学家相信神的方式也许都是很传统的,我不很确切知道他们信奉神的方式,但总之他们对神的信仰和他们在科学上的行为完全是并行不悖的。但真的要并行不悖,是十分困难的。现在,我想讨论的是,为什么要达成并行不悖是那么的困难,甚至到底这样做值不值得。

再也不能绝对确定任何事了 我想,这位年轻人在研究科学时碰到的困难有两个来源。第一个是因为他学会了抱着怀疑,学会了需要去怀疑,学会了怀疑是很宝贵的。于是,他开始怀疑一切事物。之前,问题可能是究竟上帝存在抑或不存在,但现在问题变为我有多确定上帝真的存在?现在他面对的是一个新的、奥妙的问题,跟以前的完全不一样。他必须决定自己有多确定:从绝对确定的一端到另一端的绝对不确定之间,他的信仰到底可以放在哪里?因为现在他知道,他必须把自己的知识放置在一个不确定的状况里,而他再也不能绝对确定任何事了。 他必须做个决定,究竟是五十/五十呢?还是百分之九十七?这听起来只是个小小的差别,然而却极端重要,是一个很奥妙的差别。当然,年轻人通常不会一开始就直接怀疑神的存在,他通常从一些信仰上的小小细节开始怀疑,例如生死轮回、或者是耶稣生平的某些细节或什么的。但为了让这个问题尽量尖锐化,让我们坦率面对它。我把很多事情简化,直接跑到上帝究竟存在还是不存在的问题上。

类似的自我反省或思考或不管叫它什么的,经常导致的结果是得到很接近确定神是存在的结论。但另一方面,经常也会导致差不多确定相信有神是一件错误的事的结论。 这位年轻人念科学还会碰到的第二种困难,是科学和宗教间的冲突,也是任何接受两种不同教育观念的人都会碰到的冲突。虽然,我们也可以从神学观念、用高层次的哲学方式来进行辩论,说其实没有什么冲突,但这位来自虔诚家庭的年轻人毕竟还是会跟自己或朋友辩论起来,那也是一种冲突。 那么,冲突的第二个来源,是由于他学到的科学知识;或者让我更小心地说,由于他学到还不完整的科学知识。举个例子,他学到关于宇宙有多大的知识。宇宙之大令人印象深刻,我们活在一小颗粒子上,绕着太阳飞,太阳也只不过是银河系里数亿个太阳之一,银河系更只是宇宙中数十亿个星系之一。他又学到了人类与其他动物间的亲密生物关系,学到了一种生命与另一种生命的关连,人类是一长串演化戏剧中晚近才上台的角色。这一切都只是祂创世用的鹰架吗?但除此以外,年轻人学到的还有原子:似乎所有东西都是按照不变的定律,用原子造出来的,没有一样东西能逃出这些定律。星球全用原子造成,动物也用同一材枓造成,只不过结构比较复杂,而且神秘地看起来是活的。

沉思冥想这宇宙间的一切,真是一场伟大的冒险,凌驾了人类的想像,想像如果没有人类的话情况会变成什么模样,就像宇宙诞生后绝大部分时候、绝大部分地方都没有人类的情形般。终于,年轻人体会到这种客观的宇宙观、充分领略和明白到物质的神秘和浩瀚之后,再把客观的眼睛转回来看看芸芸众生,看到人类也只不过是物质,而生命是宇宙中深奥大秘密的一部分,这等于体验到一场绝无仅有、刺激万状的经验。通常,类似的冥想最后会让人喜悦地笑起来笑这想要了解宇宙中这颗小粒子的努力,简直是白忙一场而已;笑这东西、这充满好奇心的一堆原子,竟会看着自己,好奇这东西为什么会好奇。这些科学观点的终点,是惊叹和神秘,是迷失于不确定性的边缘中;但它们看起来是那么的深奥及令人惊讶,使得这一切都只是上帝设计出来的舞台,目的在观察人类如何挣扎于善恶之间的理论,显得不够完备充分。 道德价值观也不能确定吗? 有些人会告诉我说,刚才我描述的正是一种宗教经验。好吧,你爱怎么称呼它都可以。那么用这种说法,我还是会说,那位年轻人的宗教经验,是那种让他发现他所信奉的教会并不完备、无法充分描述及涵盖这种宗教经验的经验。教会的上帝不够大。 也许吧。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看法。 可是,假定我们的大学生得到的结论真的是上帝听不到他的祷告;我不是想证明上帝不存在,我只不过是想试着让你明白,接受两种不同教育观点的人所碰到的困难的来源。就我所知,要证明上帝不存在根本是不可能的,但同时接受两种来自不同方向的观点,确是很困难的。因此让我们假定这个学生特别碰到困难,他的结论是上帝听不进他的祷告。那么会发生什么事呢? 那么那部怀疑机器、他的疑惑,全转到道德问题上。因为,当他受教育时,他的宗教观点是,上帝说的话就是道德价值标准。如果现在说也许上帝不存在,那么也许那些道德价值观全都错了。有趣的是,这些道德价值观仍然大致很完整地流传下来,也许在某段时间内其中一些观念或道德标准好像不怎么对劲,年轻人需要再三推敲,然而绝大部分的时候也都会迷途知返,最后回归到这些道德观上。 但是,我那些无神论科学家同行(从他们的行为举止我是看不出来的;当然也因为我和他们站在同一阵线,而他们跟虔诚份子格外不同),他们的道德感、对人的了解或关怀等等,好像同时可用在信奉神的人和不信奉神的人身上。我觉得,道德价值和宇宙如何运行的理论之间好像是互相独立的,但并不是所有的科学家都这样认为。 宗教容不下不确定 的确,科学对宗教里的许多观念带来不少冲击,但我不相信科学曾经对道德观念带来过多少强烈的影响或改变。宗教有很多不同的层面,回应着各种问题。在这里,我想强调的是其中三个层面。 第一个层面,是宗教告诉我们世间万物到底是什么、来自何方,人类是什么、上帝是什么以及上帝有什么特性等等。为了方便讨论,我想称这部分为宗教的形而上层面。 接下来,宗教谈到应该如何处世。我并不是指在宗教仪式典礼中举止应该如何之类,而是指一般生活中的自处,是在道德方面而言。这我们可称之为宗教的道德层面。 最后,人都很软弱、容易犯错。除了充分的良知,还要加上其他因素才能得到正确的行为。也许你觉得已经知道应该怎么做;但大家也知道,实际的行为跟希望能做到的行为是有差距的。宗教其中的一个伟大层面,是刺激灵感、励人向上。宗教激励大家做好人。其实除此以外,宗教还给艺术或人类的诸多活动带来许多灵感。 宗教这三个层面紧密地环环相扣。事情大致上是这样的:首先,道德价值全都是上帝的话,上帝的话把宗教的道德层面和形而上层面连接起来。然后,这也激励出各种灵感,因为如果你替上帝工作、臣服于上帝的旨意之下,你就跟宇宙连结在一起,你的行为在一个更大的世界里别有意义,而这是一种激励的层面。因此,这三个层面互相紧扣、三位一体。困难在于,偶尔科学会跟宗教的第一和第二个层面起冲突,即冲撞到宗教的道德和形而上层面。 发现地球会自转而且绕着太阳公转时,曾经引起一场斗争,因为根据当时的宗教,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于是引发了一场恐怖的争论,结果宗教让步了,从以地球为宇宙中心的观点退缩回去。可是,让步到最后,宗教原先的道德观点也没什么改变。 还有,当科学家发现人类很有可能传衍自动物时,也惹起激烈的争论。各宗教教派再度从这是错误的的形而上观点败退下来,然而结果:跟道德相关的各种看法都没出现什么改变。好了,现在你知道地球绕着太阳转了,那么,难道这件发现就能告诉我们有人打我一边脸时,把另一边给人家打是好是坏吗?跟形而上层次相关的冲突是双倍地难以对付,因为当中的事实起了冲突。不只事实呢,连其中的基本精神都有冲突。困难不单只出在太阳是否绕着地球跑,更在于面对事实时的态度,宗教面对事实时的态度和科学面对事实时的态度是很不一样的。 想了解大自然,必须具备不确定性,然而伴随着深刻宗教信仰的,却是十分确定的虔诚感觉;两种感觉并不那么容易搭上关系。我不相信科学家能够拥有类似虔诚信徒那种对信仰十分确定的感觉。也许做得到,我不晓得,但我觉得那是很困难的。总之,宗教的形而上层面和道德价值似乎两不相关,道德观不知怎的总是在科学的范围之外。道德价值似乎不会受到这些冲突的影响。 科学没法替道德问题下决定 刚才我说道德价值躺在科学范围之外,这我必须加以辩护。因为很多人的想法正好相反,他们会认为,我们应该很科学化地替道德价值找出些结论。 我有四个理由那样说。哈,要知道如果你没有什么好理由,就需要有好几个理由了。于是有四个理由让我觉得,道德价值不在科学的范围内。首先,过去出现过许多冲突,宗教的形而上立场都改变了,但道德观念差不多毫发无损,并没受到什么影响,这表示两者之间应该是互相独立的。 第二,我已经指出,至少我是这么想的,有些不信奉耶稣基督的好人,他们的行为依据跟基督教道德精神不谋而合。顺便提一下,我一直忘了说我所谓的宗教是比较狭隘的说法。我知道这里有很多人信奉的并非西方宗教,但这个主题是这么的广泛,比较好的做法是挑选一个特定例子。如果你是阿拉伯人或者是佛教徒或什么的,只好请你们把我说的转移到你的情况作对照了。 第三个理由是,就我所知,在从事科学数据搜集的经验里,从没碰到过任何东西或哪些地方会说,圣经提到的金科玉律到底是好还是不好。根据科学研究,我没有任何证据可以做这个决定。 最后,我想来一段小小的哲学推论这我最不在行,但我想解释一下,为什么至少理论上我觉得,科学和道德问题是相互独立的两回事。 人类共同面对的大问题永远是我应不应该做这做那?这是个跟行动有关的问题。我应该做什么?我应该这样做吗?我们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呢?我们可以把问题分成两部分。我们说如果我这样做会发生什么事,但这还是没告诉我究竟应不应该这样做。第二部分是那么我希望这些事情发生吗,换句话说,第一个问题如果我这样做会发生什么事,至少是科学探究使得上力的部分。其实,这还是一个典型的科学问题,它并不等于说我们因此就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差太远了,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的,科学还没发展到那么完备的地步。但是至少这已在科学的边缘,至少我们有个方法来对付它。方法就是试试看,这我们已经谈过,譬如累积资讯、数据等等。 因此,如果我这样做会发生什么事是一个典型的科学问题,但最后时刻总会问的希不希望这些事情发生,却不是科学问题。于是你说,如果我这样做,所有人都会被杀个精光,而当然,我不想那样的事发生。咦,你怎么知道你不希望人被杀光?看到了没?到了最后你必须要做些判断。 也可以用不同的例子。你可以说,例如,如果我遵从这项经济政策,可以看到将会出现经济大萧条,而当然,我不希望出现大萧条。等一下。你看,单单知道这将会是个大萧条,并不足以协助你决定你不想发生这样的事情。你要判断的是,从这些事情而来的权力感、以及国家朝这样的方向前进等等,是否比人民受苦更为重要?又或者你也要判断,是否只有某些人受苦,但另外一些人因此而不用受苦?因此,到了最后、到了某个点,你必须判断和决定什么是最宝贵的到底人宝不宝贵、生命有没有价值?随着事情的进展,你一次又一次地争辩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但是到了最后,你终究必须决定是呀,我想要那或不,我不要。这节骨眼的判断,性质是完全不同的。我看不出你怎样单靠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而知道最后你想要的结果。因此我相信,想靠科学技巧来决定道德问题是不可能的,两件事风马牛不相及。 科学与宗教在逻辑上并不冲突 接下来,我想回到宗教的第三个层面,即激励的层面,这把我带到一个核心问题。我很想问你们这个问题,因为答案是什么我完全没半点头绪。在任何宗教中,灵感的激励、使人坚强的力量以及慰藉人心等等的源泉,都与形而上的层面紧密相扣。也就是说,灵感来自替上帝工作、因为听命于祂的旨意,等等。但这样建立起来的、用这种方式表达的情感关系,即觉得自己做对事的强烈感觉,只要出现那么一点点对上帝是否存在的怀疑,就会立即削弱。因此一旦对上帝的信念出现不确定、出现动摇,这种获致激励的方法就再也不灵光了。 我不知道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不晓得如何一方面维系宗教的价值于不坠,让它继续成为大多数人力量及勇气的泉源,另一方面却要人们放弃对宗教形而上层面的虔敬信仰。也许你认为我们有办法创造出一个宗教的形而上论述系统,而科学能优游其中,永远不会碰到意见不合的状况,但我想这是不可能发生的。我们不可能一边选取了充满冒险气质、不断扩张和闯入未知区域的科学,一边却对问题早早预设答案,无论做了什么,都不预期早晚终会发现这个答案出纰漏。因此,我不认为你能够要求别人具有那种形而上式的信仰而不发生冲突,同时我也不明白,假如我们存有怀疑的话,如何还能够维持宗教提供激励和灵感的功能。 我觉得,西方文明乃是立足在两大传统之上。其中之一是科学的冒险精神闯荡到未知世界里;重点是你必须承认及了解这未知世界的未知本质,才能进行探险,它要求的是宇宙所有无法解答的谜题继续维持无法解答,保持一种一切皆不确定的态度。用一句话作总结:知识份子的谦卑。 另一项伟大传统就是基督的道德精神以爱作为行事处世的基础、四海之内皆兄弟的精神、个人的价值、灵魂的谦卑等。 这两大传统在逻辑上是完完全全、彻彻底底没有冲突的。但逻辑并不代表一切,任何概念必须要用心才能贯彻实践。如果人们要回到宗教的怀抱,他们回到的是什么?对于怀疑上帝甚或不想信上帝的人来说,现代教会是不是一个能够给他们心灵带来慰藉的地方?换句话说,现在教会是不是一个对这种怀疑的价值观提供安慰和鼓励的地方?到目前为止,我们不是也透过这两大传统的互相攻击对方的价值观,而汲取到力量和慰藉,以维系这两个其实没冲突的传统于不坠?这是不是无法避免的路?我们如何能找到启示和激励,来支撑西方文明的这两大支柱,好让它们肩并肩地站立,意气风发地互不惧怕?答案我不知道。但总之,以上我已经就科学和宗教的关系这个议题,尽我所能地论述完毕了。宗教,从古到今都是道德戒条的源泉,更是激励人心遵守这些戒条的动力来源。 民主就是肯定怀疑的价值 今天我们看到国与国间起冲突,就像古往今来那样,特别是苏联和美国之间的冲突。我要强调,我们的道德看法,还是有不确定之处的。不同的人对于什么为对、什么为错,想法各有不同。要是我们对于什么为对、什么为错都不确定,我们怎样在这些冲突中作出选择?冲突又出现在哪里呢?当资本主义经济体系和由政府掌控的计画经济体系互别苗头时,是否已经十分明显哪一方是正确了?哪一方正确又是那么重要吗?我们必须继续保持不确定。也许我们已经颇为确定资本主义比由政府掌控好,但我们的政府也主控了一部分的事务。我们至少有百分之五十二的主控,那是大企业要付的营业所得税呀! 有些争论是把宗教放在一方,通常用来代表美国,而把无神论放在另一方,用来代表苏联。这两种观点它们只不过是两种观点而已,不可能让人做出什么决定。其中牵涉到的问题是人的价值,或者说是国家的价值观,是如何处理反对国家的态度。 冲突是否真的存在?也许专制政权稍有改进,比较像有效率的民主政府,而缺乏效率的民主政府也稍稍进步,比较像个专制政权。看来,不确定也等于没冲突。多简单美好!但我不相信这套说辞。我认为冲突真的存在。我觉得当苏联人说他们已找到解决人类问题的答案,说所有的力气都要为国家而奉献时,他们确实代表了一种危险,因为那代表了:从此再没有想像的空间,人类的潜能根本被禁止开发,令人意外的惊喜、多元化发展、解决困难问题的新方法、新观点等等,全都在禁止之列。 美国政府成立之初,开国元老乃是本着一种没有人懂得如何建立政府、甚至如何治理国家的信念来进行的。大家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办的结果,就是创造出一套治理国家的制度,方法就是容许新想法在这套制度之中诞生、试试看是否行得通,不成就将之丢弃。草拟美国宪法的人都了解怀疑的价值。在他们的那个年代,科学已经发展到一个地步,充分展现出纳入不确定性、容许百花齐放的价值,是有无限的可能性与潜在发展力的。单单是你不确定此一事实,就代表了以后某个时候将会出现另一个方案。有着各种可能性就是一种机会。怀疑和讨论是进步的重要因素。 从这个角度来看,美国政府很新、很近代、也很科学化,但美国政府也乱七八糟呢。参议员为了争取在他的家乡盖个水坝,甘愿被买票,关说也摒绝了少数民族代表自己的机会等等。美国的政府说不上很好,但也许除了英国政府之外,它已经是地球上最好的政府了。美国政府最令人满意、最近代,但并不算挺好。 技术进步竟可不靠民主而存在? 苏联是落后国家。噢,它的科技十分先进。前面我谈论过我心目中的科学和技术的分别。不幸的是,工程和技术的进展似乎不会跟思想压迫八字不合。看起来,至少在希特勒的年代,尽管没创造出什么新的科学成就,但仍然制造出火箭来,而现在苏联也有能力制造火箭。 听到这消息我很难过,但事实俱在的是,技术的进展和科学的应用都可不靠自由而存在。苏联的落后,在于它还未学会政府的力量是有其极限的。盎格鲁撒克逊民族的伟大发现,是政府的力量有其极限。盎格鲁撒克逊民族不单只是唯一想到这些的人,他们后来还跟这些想法搏斗了很久。在苏联,是没有自由自在的批判声音的。你说,有,他们有讨论反史达林主义。但只在某种方式之中,在某个限度以内。 这部分我们应该趁这机会多谈谈。为什么我们不讨论一下反史达林主义?为什么我们不同时指出,我们跟这位史达林先生的恩恩怨怨?为什么我们不指出,能够孕育出这种思想的政府会有些什么危险?我们更可以指出,苏联正在猛批的史达林主义,跟目前苏联国内发生的情形不是都差不多吗?好啦、好啦我有点太激动了,你们看这不过是情绪而已。我不应该这么激动的,因为我们应该很科学化地进行讨论。如果我没法让大家相信我这些都是完全理性、不带偏见的科学化论述,我是无法说服你们的。 我跟这些国家打交道的经验并不多。我访问过波兰,发现当地的一些有趣事情。当然,波兰人是爱好自由的民族,而他们在苏联的势力和影响之下,并没有出版自由。但当我在那里的时候,那是一年前的事了,他们却可以畅所欲言,因此,我们在公共场合可以就各方面的议题热烈讨论。这很奇怪,因为他们并不能随心所欲地出版。 顺带说一下,波兰最叫人惊讶的一件事,是由于过去跟德国打交道的经验是那样地印象难忘、令人害怕,波兰人是不可能忘记的。而因此,他们看待外交事务的态度永远受到恐惧德国人卷土重来这个想法的左右。于是,他们接纳苏联,他们还跟我解释说,你看,苏联人的确压制住东德人,东德不可能再出现任何纳粹份子了,毫无疑问,苏联人有办法控制住他们。但让我大为震惊及疑惑的是,他们没想过,一个国家其实可以保护另一个国家,保证它的安全,但同时不用主宰着这国家的一切,也不用住在当地。 此外,很多时候不同的人把我拉在一边,告诉我说,要是波兰真的脱离苏联的掌握,组成自己的政府,获得自由,到时大家会很惊讶地发现,一切还是跟现在的情况差不多。我说:你什么意思?我很意外。你是说你们不要言论自由啰?噢,不,我们所有自由都会有,我们会爱死了各种自由,但波兰也会有国营事业等等,我们相信社会主义。我很意外,因为那不是我看这个问题的态度,我不会把这个问题想成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之争,而是把它看作思想钳制以及自由思想之争。如果自由思想加上社会主义比共产主义好,那么新组合就会冒出头来,一切对大家都比较有利。而如果资本主义优于社会主义,它也会冒出头来。我们的是百分之五十二算了吧 不自由,科学不进展 事实是,苏联并不是自由国家,这大家都知道;不自由对于科学发展的影响也是蛮明显的。其中一个最佳例子,就是利森科(注二),他提出了一个遗传理论,说后天获得的特性可传给后代。这可害惨了苏联。 伟大的孟德尔(注三)首先发现遗传法则,开启了这门科学,而他早已过世。这门科学只能在西方国家延续下去,都只因为在苏联,科学家没有分析研究这些东西的自由,他们尽拿些教条在跟我们辩论个不停。结果很有趣。在这个例子中,苏联不单只生物学发展停顿了。顺带一提,生物学现时是西方最活跃、最教人兴奋、发展最快的科学,而在苏联呢,它什么也没动。同时你会想,从经济观点来看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但事实俱在的是,由于采信了利森科错误的遗传理论,苏联的农业生物学大大落后了,他们弄出来的玉米杂交品种全都不对,也不晓得如何生产品种更优良的马铃薯。从前这些他们全都懂的,在利森科之前,苏联的马铃薯是全球最佳的,但今天他们没有这种产品。他们只在那里跟西方拌嘴。 在苏联物理学界,曾经一度也有很多类似的麻烦;近代的物理学家则有极大的自由度但还不是百分之百的自由,各种不同的学派还在互相拌嘴。有一次他们全跑到波兰参加学术会议,波兰的官方旅行社就跟苏联的官方旅行社一样,负责安排行程。当然,旅馆房间有限,而他们犯了个大错,把几个苏联人安置在同一个房间内。苏联物理学家跑到那里,尖叫起来,十七年来我都没跟那家伙说过话了,我不要跟他住同一个房间!苏联物理学界有两个门派,其中有好人也有坏人,这完全是很明显的,也很有趣。苏联也有一些优秀的物理学家,但西方的物理学发展要快多了,虽然有一阵子看起来苏联会出现些好东西,但终究没有。 但这并不等于说,他们的科技就停滞不前或落后了,我只不过想说,在这种国家中,创新想法全都只有绝路一条。 我们要保有怀疑的自由! 你们大概都有读到最近出现的近代美术浪潮。我在波兰时,横街角落也有很多近代艺术画作挂在那里,苏联也开始有近代艺术了。我不晓得近代艺术的价值何在,但赫鲁雪夫(注四)先生跑去这些地方看过,而他觉得这些画都是些混蛋用尾巴画出来的。我的评语是:他当然最清楚了。 要说得更清楚,让我给你讲一个叫纳卡诺索夫的例子。纳卡诺索夫先生在美国及义大利周游过之后回到苏联,发表文章谈他的所见所闻。他被严厉谴责,原因照评论者的话是一种五十/五十的观点,是资产阶级的客观论调。这是个科学国家吗?我们从哪里得到这想法,以为苏联人比较科学化呢?因为在革命早期他们的想法跟现在不一样吗?但不接受一种五十/五十的观点就已经不是科学态度了,我是说,苏联人根本不尝试了解一下这世界有些什么事物,以做出改变;他们简直像把自己双眼弄瞎了,以继续保持无知。 我忍不住了,必须再多谈一下有关纳卡诺索夫的批判。批判他的人叫拍哥腐泥,是乌克兰共产党的总书记。他说:这里你告诉我们(当时他在一个会议上,其他人刚发表完意见,但没人知道之前的人说过些什么,因为那部分没刊印出来,批评的部分却出版出来了。)你告诉我们说你只报导事实,伟大的事实,真实的事实,你在史达林格勒战壕里为之出生入死的事实,那很好,我们一致赞同你那样的写法。 (我希望他真的那样想。)你发表的言论,你一直在支持的想法,却带着小资产阶级份子的无政府主义味道。这我们党和人民都无法容忍,也不会容忍。你,纳卡诺索夫同志,最好仔细严肃地好好想清楚这点。 可怜的家伙怎么还能严肃地想清楚这些?有什么人能够严肃地思考作为一名小资产阶级无政府主义者是怎么一回事?你们能够想像这个画面吗?一个老老的无政府主义者,却同时又是个资产阶级份子?还是个小资产阶级份子呢!整件事情实在荒谬。因此,我希望我们所有人都能继续保持笑容,一起嘲笑像拍哥腐泥这种人,同时试试跟纳卡诺索夫先生联系,让他知道我们很欣赏及尊重他的勇气,因为我们人类才刚起步。 过去有几千年的历史,但未来还有不知多少年,未来有着各种的机会,也潜藏着各种的危险。从前,人类也发生过由于思想遭阻滞而停滞不进步,人类也面临过长时间去路尽被封死。我们绝不会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我希望未来的世代能够获得自由怀疑的自由、继续这场发现做事情的新方法的冒险、发现解决事情的新方法的自由。 政府应该有所不为 我们为什么要紧抓着问题不放呢?因为一切才刚开始。我们有很多时间来解决这些问题。我们犯错误的唯一方法,是在人类发展还处于这么早期的时候,就断定说我们已经知道了答案,一切答案都在这,再没人能想出什么东西!于是我们变得封闭,那样做等于把人类局限在眼前的想像空间之中。 我们并不那么的聪明。我们其实很笨、很无知,我们必须保留开放的管道。我的信念是受限制的政府。我很相信,政府应该在很多方面都受到限制,但我现在想强调的只是在知识这方面。我不想同时谈所有的事情,让我们先考虑一小部分,考虑知识这档子事。 任何政府都没有权利决定哪些科学原理才是真理,也不能以任何方式规范大家所能研究的问题种类,不可以由政府来断定艺术创作有多少美学价值,或限定只能以哪几种形式来创作文学及艺术。当政者更不能宣布哪些经济上的、历史上的、宗教上的或哲学上的教义才是正确妥当的。 相反的,政府有责任替它的子民维系自由于不坠,好让他们参与这场冒险之旅,为人类的继续成长作出贡献! 谢谢各位。 【译注】 注一:伏尔泰(Voltaire,一六九四|一七七八),本名Francois Marie Arouet,为法国哲学、文学、戏剧作家,着有《赣第德》。 注二:利森科(Trofim D.Lysenko,一八九八|一九七六),苏联农业学家政客,不相信基因遗传学说,主张后天获得的性状可以遗传,所以农作物今年经历过低温促进开花的春化作用后,来年就不需要春化也能开花。他的这种谬论被史达林正式批准为与马列主义同等级的真理,影响了苏联的农业策略,导致粮产不继。利森科从一九四八年起主导生物教科书的编写,凡是支持达尔文演化论的苏联科学家都被批斗为资产阶级遗传学家,遭到整肃。利森科虽然在一九六五年垮台,但已造成苏联遗传学领域十数年一片空白。 注三:孟德尔(Gregor Mendel,一八二二|一八八四),奥国神父,用豌豆做实验,发现了孟德尔分离律,被尊为遗传学之父。但是在一八六五年他的发现公诸于世时,并没受到重视,一直埋没了三十五年,才被三位生物学家在图书馆中发现。 注四:赫鲁雪夫(Nikita Sergeyevich Khrushchev,一八九四|一九七一),一九五三年史达林死后继任俄共总书记,一九五六年鞭尸史达林。掌苏联大权至一九六四年,因为经济及外交问题(一九六○年与中共发生边界冲突、一九六二年因古巴飞弹危机与美国冲突)处理不当,遭罢黜下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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