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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树

哭墙 張曉風 10718 2023-02-05
他没有叩门就进来了。他一定知道房子里有人,我很清楚的听到他装出三声警戒性的干咳。我和冀芬都还来得及赶快坐好。 你还没见过我公公吧?冀芬拉着我一块站起来:这是林央央,我们是中学同学。 李伯伯好。我恭谨地说,一面偷眼看他是不是很凶。 请坐,不要客气,就在我们家吃中饭吧? 他的表情和他的话语似乎不能十分调和,尤其窗外的树影投在室内,他就刚好站在那参差交叉的阴暗里,整个脸显得严厉而无情。 爸,您真是的,冀芬忽然笑了出来:人家本来还打算在这儿吃晚饭的,让您一客气,去掉一顿了。 我不得不暗暗佩服冀芬,她总是那么善于制造和谐。空气被笑声冲淡了一些,我们又重新坐了下来。 爸,今天可拿什么招待贵宾呢?

他侧过头来,用一种快乐而又自豪的眼神望着冀芬。 没菜吗?切点火腿煮汤呀就是昨天我学生送来的那只。 好哇!我就巴不得这一声呢!冀芬站起来:爸,你跟央央谈谈,她是学中文的,我去做饭了。 前天我们碰面的时候,我跟过去小声地说:你不是正在买火腿吗!为什么留着攒私房呢?你真坏啊! 她的脸忽然变色了。 千万别提火腿,她一面匆匆向外走,一面又强扮了一个笑容,急促地说:千万千万! 她一走,我就害怕起来;又不知道刚才说错了什么话,态度就更觉局促了。怎么办呢?我们就彼此僵坐吗?我大概又会说出什么错话的,怎么办呢? 李伯伯在那儿教书?我嗫嚅着,想不出话来,心里犹豫着是不是该说:在那儿得意? 唔,谈不上,他很慎重地说,我看不出他究竟是在表示谦逊还是骄傲:要是照不时髦的话说,就是馆蒙,你懂吧?就是选一本书给小孩子启蒙,有点像早先的私塾。

哦!我忽然想起许久以前冀芬曾和我提过这位老人,那时候她还没有结婚:李伯伯从前做过中学校长,是吗? 好多年前的事啦!他把手一挥,用淡然的口气回答我,可是我知道,他实在是兴奋的。他的眼睛里忽然有什么东西闪亮了。这一刹那,我好像觉得在阳光里看他,而不是在重叠的树影里。 其实,那也是鬼打架,他站起来,他的长袍飘然,使他重新有一种年轻的风采:要说办教育,洋学堂是不行的你懂我说洋学堂的意思吧?就是现在这种新式学校。你说,像这一班弄上六七十个人,光喘气都嫌闷呢,还谈什么教育? 他的脚步停了下来,我发现他面对我而站着,以乎要征询我的意见,我不觉有些忸怩起来。 我本人就是私塾出身的,他很快地接着说,好像早料到我会无话可对似的,甚至根本就没打算要听我的意见:我现在还是用这套老办法,错不了的。

李伯伯用的是那一部书呢?我小心地把握这种不必发表任何思想的机会说了一句话。 其实用那部书都一样。天下道理那有两个呢?读通了一部书,那一部都通了。他踌躇了一下,又说:当然,他们都大了,不好再让他们念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其实那倒真是好东西。我现在给他们念论语。 哦,他们有多大了,我是说李伯伯您的高足。 小的十一,上五年级。大的十三,已经是初一了。我像他们这年岁,十三经里有一半都能背了!他叹了一口气,忽无有些愤慨起来:不过也难为这两个孩子。别说他们。哼,就连他们的老师一起算上,也没谁认真研究过论语的! 他的脸色竟变得这样难看,我想不到他说着说着会这般认起真来。我这才猛然注意到他清瘦的两须上凸着肥大的青筋。他转过身去面窗而立,嶙峋的枯枝又把阴影投上他的眉际,使他的绉纹看来比实际上还多了一些。我忽然觉得很难过,好像那枯枝的阴影慢慢地伸展过来,开始笼罩着我,压迫着我。

吃饭了,爸,冀芬清亮的,带着笑意的声调跟着他轻快的足音一路响过来:得趁央央小十分饿的时候开饭呢,免得我们损失太多。 她小小的酒涡笑着,在室内重新荡开愉快的气氛至少我觉得我已得救了;而那老人却笑得很勉强,好像是为了某种责任才笑一下的。他在我们前面走向饭厅,沉重的步子把地板震得一闪一闪的。 你婆婆很早就过世了,是吗?吃完饭我帮冀芬清理厨房的东西。我已经打好主意,不离开冀芬一步我不喜欢和那老人单独聊天。 是的,很早,我记得是四十六岁去世的我也相信她是一个绝顶的好人。我想能给我公公做太太,并且还蒙他念诵不忘的,真是十分了不起了! 其实你公公不也是很好的人吗? 他的确很好,她接过我递给她的碗,抹干了,在手里把玩着。过了一下她抬起头来盯着我:可是,你说,你喜欢他吗?

我愕了一下,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撇过头去,搪塞地说:你呢?冀芬,你们跟他处得怎么样? 很不错,其实老人家的脾气和孩子也差不多。把他脾气摸熟了,顺着他倒也能保持愉快。事实上,诚熙结婚以后反而和他处得比从前好。说来也真是的,为什么只有写给父母看的儿童心理学,却没有写给子女看的老人心理学! 等你写吧,你总是想得比人刁些。 餐具全洗完了,我忽然发现砧板旁边搁着一只火腿。上面有新切的刀痕,想来就是李伯伯学生送的了。吃他老人家的束修,真有点于心不忍呢! 挂在那儿?冀芬。 交给我吧! 我正要递出手,又发现上面还留着包扎时烫金红纸,便顺手拿了下来。 前天我们也是在这家火腿店碰面的,你记得吗?我说,一面玩着那张小红纸。

忽然,我看到在纸头中间,靠近火字的右下方有一个圆圆的小洞。 咦?我敢说,这就是你前天买的那只。我的声调不觉高了一些:那小洞我记得很清楚。我还叫那店员替你换一张的,他不肯,说已经包好了。我真的记得很清楚。我看你是良心发现又把私房捐出来了,是吗? 她的脸色忽然又苍白起来,一面急急地俟着厨房探头向门外看。 你别吼,你这冒失鬼。她看来有点生气:我公公就算去午睡了,耳朵还是听得见的。 我呆呆地站着,想不通自己究竟惹了什么祸。我也不禁溜眼偷看饭厅外面的那扇门,似乎真的听见那种干干的咳嗽声了。 我还是告诉你吧?她叹了口气,再不说出来你不知道又要闯出什么祸了。 她无精打釆地解下围裙,往钉子上一搭,就牵着我走向卧室去了。

我从前和你谈过他。实在说,我很佩服他的。她一面拢着头发,一面掷给我一个软垫:我第一次来他们家是大二那年,那是四年前了。那时候好年轻,直觉得自己是碰见圣人了。你别笑,你听我说,我当时还立志要为他写一本传记呢! 写了几行? 没写。她很干脆地说:起先是怕认识不清楚,写不真。等结了婚,住在一起,认识清楚了,又不知该怎么写了。 你失望了,是吗? 不是,不是失望,不知该怎么说。我是学商的,我不懂。央央,你想想,是不是在我们的感受里有一些东西,太深奥,太复杂,以致不能形容了。如果我们勉强凑出一句话来说,又总让听的人会错了意,是不是? 我点了点头,听她继续说下去: 我真的很敬仰他,我第一次走进这院子的时候是一个冬天的下午。我记得很清楚,他就躺在树下看书。他穿一件旧的灰布长衫,头幌着,手头的线装书也幌着,像在品味着什么好吃的东西。说来也很惭愧,我从来没见过什么木板刻的线装书。那天看他捧着一本礼记,简直是让我惊骇呢!后来他又慢条斯理地说:姚小姐,念书是应该念得两颊生香,才算尝到滋味呢我就钦佩得目瞪口呆地。最后他袖着手送我到门口,我就认定他是属于山水画里的人物。

他坐在什么树下?你们院子里那来的树?我说:就是那几根不死不活的枯枝子吗? 正是那棵,她说:那是我公公的命根子。诚熙和他之间的不睦也是这棵树造下的。那时诚熙读高中,有一天念了一知半解的物理,听说大树容易遭雷击,回家就去砍树根,没砍两刀就给给公公看见了,父子俩抢了一阵斧头,公公恼他胆大,打了他一顿。俩人从此就话少了。 其实何苦,那棵树我也看不出有什么好处来。 这也难说,他老人家宝贵的不得了。早晚都去浇水他从来不浇自来水,为了这棵枯树还特别备了个大缸,专贮雨水。他说那是棵杏树,很名贵的。我可没见过杏,更不知道杏树是个什么样子。上次学园艺的卿云来,我问她,她呆了半天,说:要是有叶儿,我还认得出来,这样子,可叫我怎么说?没法子,我们也认它做杏树吧!反正也不损失什么。

就算是名贵的杏树吧,我说:枯成这样子也只好当柴烧了,还浇个什么水? 呀,天,你说话可要小心?她严重地伸直身子,我公公要是听见有人说这棵树是死的,就比咒他本人还严重些呢! 怎么?你是说,他真有把握这棵树还会转活过来吗? 当然,否则他何必浇水呢?那天上午,他忽然看到在那棵树的根部生了一些嫩叶,就连忙打电话到办公室叫我们回来看。我们一进门,只见他高兴得眼泪直打转,声音也兴奋得走了调。可恨诚熙偏说那只是另外一棵小龙眼树,他不信,诚熙一个快动作把那根杏树拔起来了,一看,龙眼核还连着呢!可怜他没说话,一转身,抖着手就回房间去了。诚熙后悔得不得了。他老人家的胃病又犯了,有一个礼拜没起床。昨天,学生的爸爸来送火腿,才起来的。

我忽然感到很悲哀,上天为什么不让那棵树活过来呢?为什么不让它抽出杏树的叶子来呢?想像中,那树的影子又伸了过来,阴黑的,有重量的。 你刚才问我是不是对他失望,不,我依然爱他只是以前,我的爱里含着尊敬。现在,夹杂着同情。 沉默了好一会,我不想再听下去了,便站起身来。 你睡吧,我说:我上院子里走走去。等李伯伯睡醒午觉,我告辞了就走。 你随意吧!她斜靠在床上:这两天照料他的病,我真有些倦了。 我一个人慢慢走到庭院中,几块石头散置着,显得十分古雅。另外还有两株茶花,虽然不是什么名种,却也开得璀璨可爱。正在陶然忘我的时候,忽然门铃响了。我刚把门开成一条缝,一个小身影便倏地钻进来了。 姚阿姨?他大叫了一声,几乎把我吓倒。等他看清楚我并不是姚阿姨的时候,声音又一下子全缩进去了。 他是一个很结实的小男孩,虽然不很高,肌肉却已长得很结实。他的脸很红也很脏。眼睛大大亮亮的,所以转动起来的时候,也就特别明显。不知他的小脑筋正在打什么主意。 李公公不在家,是吗? 我这才注意到他稀脏的手里握着一本论语,想来他就是李伯伯的学生了。 在,我说,发现他的神情有点失望:在睡午觉。 在睡觉?他一下子又兴奋起来:病还没好,是吗? 不,病好了。 他很绝望地朝房中走去,一副无精打釆的样子。走了一半,他踌躇了一下,又折了回来。 你是谁呢?他显然是想在上课以前结识一个临时的朋友。 我是姚阿姨的同学,姓林,我说,一面俯视他制服上的学号:你叫胡子奇,是吗? 嗯,做出一脸痛苦的表情,同时慢慢地打量我一番,便开始诉起苦来:我哥哥叫胡子钦,我们都是被抓公差来做学生的,林阿姨,你小时候也念论语吗? 我中学才念的。 我们同学都笑我们呢!太气人了。其实本来该我妹妹的。她那鬼灵精,趁妈妈还没有决定的时候,逼着爸爸给她报名学芭蕾舞,其实她又矮又胖,手脚笨得像老牛。她根本就是想逃避责任的。她要能跳芭蕾舞,我也罢了。 念念论语不是很好吗?我拍拍他的肩膀:父母出钱给你补习,你应该好好用功才是啊! 见鬼,我爸爸妈妈才不出钱呢!每次都是姚阿姨拿钱来交给我妈妈,我妈妈才送来的。前天姚阿姨还送来一只火腿呢,可是昨天爸爸又提着送来了!姚阿姨真笨,干脆自己提回来,上面写着我爸爸妈妈的名子,不就得了,提来提去真烦人。 小孩子不可以乱说话,你怎么知道姚阿姨给你妈妈送钱呢? 我怎么不知道?我亲眼看见的。姚阿姨还叫我妈妈小心别给李公公晓得呢!我都知道,我才不小呢! 我呆立着,慢慢想出来是怎么一回事了。也亏冀芬,暗暗替那老人雇来这两个学生。啊,人老了就这样悲哀吗?求活心切,本是人人都会有的,但又何至于如此凄惨呢? 那小孩仍在咕哝着。 姚阿姨很好,每个礼拜都带我们去看电影。要不然,我才不听李公公的呢。 等我慢慢地走开去,扶在那棵枯树上。我发觉我在同情那位老者了。正如冀芬所说的。 等我回头看的时候,那孩子已经走开了。我便回到房门里去看冀芬。很久很久,我竟找不到一句话说。 你怎么了,眼睛有点发直? 胡子奇来了,我说:他把什么都透露了,我实在不该知道这些秘密的。 她蓦然抬头望我一眼,但她的惊惧一下便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声幽长的叹息。 其实,大家都知道,也不过瞒着他一个人罢了。只要他高兴,不就好了吗?她绞了一会手帕,又说:你不晓得,每次他拿到钱的时候有多高兴。他总是跑上街去买一大堆东西给我们。每次当他抱着大包小包跨进门的时候,就显得那样神釆飞扬。他总记得给我买果汁牛肉干。每次当他坐在一旁微笑着看我嚼的时候(他自己当然是嚼不动的),我就想大哭可是我总是笑,这个家里如果我不笑就没有人笑了。 我没说话,气氛太沉重。我把皮包整理一下就准备辞行了。冀芬也无言起立,带我走到书房门口。 爸,央央要走了。 他隔着桌子抬起头来,和他对面而坐的胡子奇也扭过头来。 不留下来吃晚饭吗?他得意地说,看来教书使他很愉快:顺便也参观一下我的私塾。 当他慢慢把眼镜除下,他那种明朗的笑脸比他午饭前愤郁的愁容更令我心酸。 下回再来,再吃李伯伯赏的火腿。我刚说完就发现胡子奇那小鬼的眼睛在眨着,充满恶意的嘲诮,好在没有人看见。 真的,要参观这私塾一眼就看到底了。你看,就这么一个小卒,要想不教又不能却他父母的盛意。唉,生成的劳碌命,真没办法! 哪里,有空我也要来讨教呢!今天因为有事;只好先走了。李伯伯再见。 好走。他说,一面推了胡子奇一把:客人要走了,怎么你也不吭一声呢? 再见,他愤愤地说,一面站起来,看见老人并没有阻止的意思,便大模大样地来送我了。 一离开书房门口,他立刻快活起来,一连就扮了五、六个不同的鬼脸。 林阿姨,他嘻皮笑脸的说:后来的课我不来了,我哥哥会代我来的。他过年跟我玩十点半,输了。你猜我押的是什么?嘿,代上课一次。他这个礼拜除了自己的两次,还要代我来一次。嘻,他真气疯了。 我和冀芬相视苦笑,只好装作没听见。 好好照料李伯伯,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说:好好照料着他。 我第二次去看冀芬的时候,已经是初夏了。李伯伯正坐在客厅里,玩赏着一盆开的素馨,在欣慰中有几许寞落的神色。 好香,我说:李伯伯自己培植的吗? 那里,我又不是老圃,他淡淡地笑笑,一面叫冀芬去沏茶:这东西的确好,兰里头我还是最爱素馨。说来也有许多年不搞这个了,那天偶然提起来,第二天学生的父母便提着送来了,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准是子奇回去讲了。不,子奇太野,听什么话也记不住的。大概是子钦,他老诚得多。 我抬起头,冀芬正捧着茶走进来。当她望我的时候,我知道她做了些什么。 那两个孩子很进步吧?我看子奇很聪明的。 他把放在花盆上的手缩了回来,托腮而坐。 上个月他们搬家了,可惜。他叹了口气:尤其子钦,我看他是很有希望的。 他说得很平泛,可是我知道他的悲伤。在他枯黯的眼神中流露着失落的悲哀。 这样也好,老伯可以落得清静些,人总会散的,师生也不能老在一起。我努力地笑着:他们学的虽不多,也够他们终生受用了。 当然,他眼中隐隐闪过一些光辉:半部论语就可以治得天下呢! 他说完便拍拍衣裳站起来,告诉冀芬,他要去买些东西加菜。我们都没有阻止他,他能有兴头,总是好的。 他走了好久我才怀疑地问冀芬:学生真的搬家了吗?还是推托之辞呢? 当然是推托,他们学校课业太累,也难为他们跑了这大半年。要不是胡太太在中间劝着,那两个孩子是早想逃了的。 有新的学生吗? 很难找,在学的太忙。毕业的又不想念书,况且大家日程都排得紧紧的,谁高兴一礼拜花两个下午来上课!又是听一个老头子讲四书。而且诚熙也不合作,他偏说老人不宜讲课。唉,他们男人完全不懂。他不知道他父亲只有在重理旧业的时候,才会有快乐。譬如教书、养兰什么的。如果有人来求墨宝,他就兴奋得要唠叨上好几天。他就是那种人,偏偏他儿子不能了解他。 晨光又把树影射进来了,它罩在微曳的素馨上,以及老人坐过的藤椅上。 我们听到一声三轮车刹车的声音,接着老人就进来了。他手上只提了一尾鱼,看见冀芬,就赶快递给她,好像不胜其重似的。他的神态很特别,脸上堆着出奇的疲惫,他的步履踉跄,身子摇幌得很可怕。 我想睡一下,你们自己吃吧!他的声音虚弱而发着抖,让人几乎不辨。他说完就走入自己的房间去了。 我们呆呆地站着,满心狐疑。但那扇门关起来了。我们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失常。 爸爸回来了吗?是李诚熙的声音,他几乎是跌进房间的,喂,我说,他回来没有? 他的声音又粗又急躁,而且喘得很厉害,好像跑了一大段路似的。 回来了,可是不太对劲。冀芬把声音压得很低。他的步子在室内来回踏着,一面拼命拿自己的指头关节,弄得喀咯作响,使人更觉烦躁,最后,他猛然坐了下去,椅子上的每一根藤条都紧张起来。再没有比这更糟的事了。他的右拳击了左掌一下,爸爸看见胡太太了!我早就说不能骗他。住得这样近,迟早都会碰面的。好,这下他明白人家是不想土课了,他一定受不了的。 我不禁深深地自责着。如果我不来,也许这骗局还不至拆穿。我想这打击对他是太重了。 唉,世上也有这样巧的事,他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我下了班,想去买瓶沙茶酱回来。刚进菜场,就看见有个女人好像胡太太。我再一看,爸爸也在市场里。我真急坏了,想赶紧叫住胡太太,已经来不及了。我怕大声叫反而惹起爸爸注意。不料胡太太一点都没注意到,竟和爸爸走到一个肉摊上去了。爸爸一看见她,就跟见了鬼似的,肉也没买,就回头了。他的牙齿打着战,脸黄得像蜡。我慢慢尾随着,不敢叫他。又担心他会倒下去,直看见他坐三轮车,才放了心。他怎么样?希望没有事情! 没有人说话,只有那只刚买回来的小鱼在喘气。 我们还是看看他去吧,冀芬说,一面和诚熙咕哝了半天。我犹豫了一下,也跟着走过去。 爸爸,我们可以进来吗? 爸爸,请开门。冀芬接着说:我们要进来。 门没锁。 诚熙推门而入,我也跟在冀芬后面走进房去。 他靠在一只大躺椅上,眼睛紧闭,眼角很湿润。他的手交叠着,长指甲弯曲而苍黄,在腹上微微起伏。稀疏的短髭被呼吸掀动这些,就是他生存的全部记号了。 他的背后有一大书架书,那里必有许多他珍爱的版本。那里花尽他一生精华的岁月,那里面埋尽他所有的梦,所有近于宗教的情操。 我没什么,他有气无力的说:太久不见太阳,刚出去就晒得发昏,过一会就好了。 爸爸想吃什么?冀芬说:我去做鱼羹,好吗? 不用了,我不想吃。 哦,爸爸,诚熙被冀芬顶了一下,忽然叫了起来:我今天碰见胡先生了,就是子钦、子奇的爸爸。他这两天出差,顺便假公济私把太太也带来玩了。唔,他说子钦、子奇好想你老人家。只可惜学校正上着课,不能来。 哦。那老人忽地睁开深陷在眼圈中的一只眼睛。 他还说本来要拜望你的,只是因为临行匆匆,手上没买什么土产,不好意思来。 何必,他开始搓着双手:何必讲这么大的礼数! 他还说呢,李诚熙咬了一下嘴唇,望了冀芬一眼:他还说子奇一转学过去,应对之间就把校长吓了一大跳,他还以为他是神童呢?胡先生最近想再给他们找个先生讲孟子,可惜乡下地方,没有人能教。 唉,他挣扎着坐了起来,吁了一口气,神情很激动:再过些时候吧,等我自在些,就编一份孟子讲义寄去。 他的眼圈微红,瘦削的肩膀上下抽搐。他骨头的形状每一根几乎都可以看得很清楚了。我不禁想起那棵树:没有花、没有叶、没有一根小芽儿除了嶙峋嵯峨的一把枯枝。 长长的夏天过去,秋天便来了。秋天总是来得晚一些,但是来的很无情。走到那里,都觉得气象萧飒。那天,听说冀芬怀了孩子,高兴得什么似的,连忙去探望。不料开门的却是李伯伯。 好久没见你了,他手里拿着一捆稻草,那枯黄的颜色和他手指十分近似。我发觉,他又老了很多。 冀芬在吗?听说李伯伯要添孙子了呢! 她不在家,她每礼拜三下午都要去检查的。 噢,我很失望,不知道是否应该立刻回去:我来得真不巧。 你进来吧,她大概也就快回来了。 我走进庭院,发现他正在工作,原来他正在给那棵树扎稻草呢! 你觉得这棵树怎么样?他的口气好像一个母亲询问别人有关自己儿子的事似的。 不错,没有叶子反而显得劲拔。 嗯,你要是学过国画就知道了,没有叶子的树才是最难画的。可是,就快了,明年春天就会发芽的。他兴致勃勃地说,语气里充满了自信:去年可惜了,前年冬天太冷,又没人想到用稻草护上。不然,去年就该有果子的。 他工作得很辛苦,显然他也并不十分知道该怎么绑稻草,我只好拙手笨脚地帮着忙。 你没见过杏,是吧?他瞅着我,我只好点了点头:我也很多年没见过了。早年我父亲倒喜欢弄的,一到春天,满院子开得桃红柳绿,照得人睁不开眼。那已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难得到这里来居然还发现一棵杏。 杏树是很容易活的,他继续说,也许因为累,便在石头上坐下了:你听说过吗?孔庙前面孔子种的杏树到现在还活着呢!尚书上有句话,不知道你记得不,说:颠本有田蘖。意思说,大树砍倒了,还会发新芽的。这棵树还站着呢,谁说发不了芽? 是的,我也希望它发芽,希望它绽开灿烂的花,但是谁知道呢? 下午的阳光渐渐斜了,冀芬还没有回来。我不想进屋去,于是也在石头上坐下来。 老伯身体这一向好吗? 还是老样子,他的神色在夕阳中显得平静而寂寞;说毛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毛病。饭也能吃,总是没有滋味。觉也能睡,老是躺不稳。唉,总之,人是老了。 老伯是想孙子想的吧? 他隐隐的笑痕露了一下就消失了。夕阳沉没,光线更形黯淡。 冀芬终于回来了,还牵着一个小女孩。 爸!她兴奋地叫了一声,您的麻烦事又来了。这是王美倩,她妈妈在路上碰到我,死拖活拉地指明要您老人家教她女儿。她是听胡太太宣传的。我本来不敢答应,后来怕再不答应就回不来了。只好说先带回来看看。爸,您说怎么样? 啊,他轻轻地吁一口气,拉过那小女孩,一面摸着她的头发,好像要借此证实这孩子存在的真实性。 虽然在昏暗中,我也能看见他闪耀的眼睛,那闪耀着快乐与自信的眼睛。 真是劳碌命,过不得一天清闲日子,好久好久,他才想起来应该抱怨:唉,人都带来了,终不成还赶她走吗?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王,叫王美倩,在XX国校四年级念书。她站得笔直的,声调平板得可爱,像在背书。 但我没有笑,反而吃了一惊。这声音好熟,不是我家隔壁的小倩吗?冀芬怎么会找到她的? 嗯,不错,这名字是出于诗经的,他笑嘻嘻地点着头,眼睛眯成一条缝:女孩子好,我喜欢女孩子。你看,文文静静的,那像子奇那小猴子。 当然文文静静,我心里想。去年从二层楼上摔下来,脑震荡险些死去。最近虽然好了,脑筋却不行了。不得已休了学。她不文文静静还待怎么着?难道也像子奇那样活奔活跳的不成? 我就是看她有读书的根器,冀芬讨好地说:才敢带她来拜见您老人家的呀。 别说这些,进屋去吧,有点冻了呢!他说着,就领着孩子先走了。我和冀芬跟在后面。 老天,我暗暗地插她一把:你也不打听清楚,这孩子是根本没法念书的。 我知道,她的声音低抑而深沉,使我为之一怔。我和她母亲谈过,我都明白了只是我找不到别人,又有什么办决?反正,有总比没有好。我明知道,但也只好如此了。 天已经全暗下来了,我易感的心像是突然被什么夹缩住了,连跳动都觉困难。屋里的灯光亮了,老人的笑声一阵阵地传过来,使我的胸臆间梗塞着一种凄凉的痛楚。 我是跟来你道喜的,我站在门口勉强笑着:我不走进去了,你替我告辞吧! 她没有留我,也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我真愿被她握得更痛些,好让我忘掉心头的疼痛。 一离开那朱红色的大门,我就拔脚奔逃。暮色越来越浓,好像整个世界都被黑色掩没了。我跑了好一阵子,才停下来喘气。回头望去,房屋的轮廓都已经看不分明,那苍凉的故事也似乎离我较远了。只有那枯瘦的枝子,仿佛仍在眼前浮漾。并且伸过墙头而雕刻在夜的木板画上,清晰而有力,勾划着一个我所不能了解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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