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分类 小说园地 侯文咏短篇小说集.卷一

第9章 第九篇拔管

神经科的医师请我们呼吸治疗科派人过去会诊时,病人已经昏迷不醒了,必须插内气管靠着呼吸器来维持生命。经过详细的病情讨论以及临床检查,我们同意帮忙神经科照顾病人的呼吸问题。 神经科总医师笑着说:虽然机会不大,在我们两科的合作之下,倒值得一试。可是不到三天,我们合作的保证忽然变得暧昧起来。我相信如果不是那封公文,一切都会很顺利。我记得我还没来得及看完公文,神经科已经打电话来,请我们去处理病人的呼吸问题了。 我和呼吸治疗科的总医师一边走一边看公文,看得牙齿都颤抖起来。公文上说病人积欠院方十余万医疗费,依某某规定,即日起当停止一切医疗措施,请确实执行。 走到病房,就看到神经科的医师装得若无其事地笑着说:拔管吧,毕竟没有钱是不能呼吸空气的。

我看着病人,心里怦怦地跳,马上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我们总医师倒也镇定,沉稳地说:恐怕不妥当吧,内气管拔起来,病人大概拖不过三天。 神经科医师看着我说:反正这是院方规定,你要不要拔看看? 我吓得连忙摇头。总医师不高兴地说:这本来不是呼吸治疗科的病人,真的一定要拔管的话,神经科全权处理好了。 神经科的医师夸张地指着自己说:我们处理?说着不情愿地笑起来,呵呵仿佛要断气的病人。 到了后来我和总医师只好去向呼吸治疗科的主任请示。主任听了理直气壮地说:病人欠医院的钱,又不是欠我的钱,没听说当医师当到要杀病人的地步。我听着觉得真是贴切,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从我的心腹里掏出来说的。 过了几天,管理处的公文又重申要贯彻规定,加强行政运作,一定要确实停止所有医疗措施。

我们曾经处理过很复杂的病例,但从来没有碰过这么头疼的问题。一整个下午,我们呼吸治疗科都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主任问:提供特休假,有没有人愿意去拔管?大家听着,一片沉闷,愈发觉得人性尊严的可贵了。 到了管理处派人来实地了解,我们还看到病人在呼吸器的推动下均匀地呼吸。他的太太在一旁看护,显得十分疲惫,她苦苦哀求管理人员:请让我们宽限几天,已经在设法了。 我很同情妳的处境,但这是规定。管理人员说着转身过来问我们:各位医师,拔管有问题吗? 我们找不出别的借口,只好说:法律上恐怕站不住。 他得意洋洋地反驳:这没问题,我们有经验,法律上认定自然过程死亡,与我们不相关。 我们无法否认他言词的正确性,可是听了真让人厌恶。病人的太太歇斯底里地发作起来,我们不得不过去抓住她,她疯狂地喊着:谁拔掉管子,我丈夫做鬼回来抓谁

最后是病房的护理长看不过去,她告诉管理人员:一定要拔的话,你来好了,方法很简单,只要抽掉气袖内的空气,整条管子拉出来就可以了 我看见管理人员的脸色一下铁青起来,我不是医师。他说。 也没有听过蓄意害人的医师啊。神经科的医师告诉他。同时我们也在一旁附和,对,你可以自己拔。 我很难形容他离开时那种受惊吓的神态,规定要执行,要不然就完了他喃喃地念着。 渐渐随着事情层次的提高,我们甚至期待它的发展。走过病房,看见病人安稳地呼吸着不付费的空气,好像全世界的矛盾、感伤都在那里了。 过了两天,这件事情有了新的眉目。那天下午我看见管理组长拿着一张器官移植捐赠志愿书,同病人家属详细说明规则:这是唯一的办法了,将来可以领到一笔抚恤金,大概足够偿还医疗费用。

自从病人太太签了志愿书以后,这件事涉及的范围更大了。外科天天派人来打听病人的病情,他们说:这么大的移植计画我们当然要谨慎,万一病人有了状况,我们要在宣布脑死的同时取下新鲜标本,以确保移植成功。外科并且使用了高量的抗生素,防止他们所要的器官发炎。 病人的太太似乎并不明白这一切,她向每个去看病人的医师猛点头,恳求他们救她的丈夫。其余的时间她就坐在床边看她的丈夫,替他擦汗,有时是自己一个人在那里抽泣。偶尔她的两个孩子也来了,就抱着孩子哭成一片。 病人呼吸的状况在呼吸器的协助下一直可以勉强维持,可是神经方面的症状却愈来愈恶化,后来甚至发生急剧的血压下降、呼吸衰竭。我们呼吸治疗科赶到时已经呈现不规则的心室颤动、瞳孔放大,于是赶忙展开心肺急救。我记得当时现场一片混乱,病人的妻儿呼天抢地地哭喊,护士忙着进进出出,神经科和呼吸治疗科的医师忙得团团转,甚至外科的医师也来了,带着推床的工作人员,准备病人一宣布死亡马上推进开刀房取出捐赠器官,立刻进行移植。

各种药物以及处置仍无法挽回病人的情况,最后我们决定使用电击器以及心脏肾上腺素注射。 经过两次电击以及一个剂量的肾上腺素注射,全电图上仍然一片心律不整。然而就在我们准备放弃,宣布死亡的同时,忽然发现心电图上出现一、两次正常的传导波形。于是再度努力急救,终于让病人的情况渐渐稳定下来。 我几乎可以隐约地感受到外科医师的失望和白忙一场的落空。他们很坦承地告诉我:为了争取第一时间,准备接受移植的病人甚至已经在开刀房上了麻醉。 随着呼吸器规律的起伏,我渐渐对自己医师的职责感到茫然。病人的太太很仔细地告诉我他们夫妻怎样白手起家。好不容易有一个豆浆摊子,一大早孩子都到摊子帮忙以后去上学。眼看就要拥有一个店面了,可是却发生这种不幸。现在他们连摊子都顶卖了出去,负债累累,亲友们没人敢再借钱给他们。她哭泣着说:我晚上睡觉都不敢阖上眼睛,怕一睁开眼睛,明天就到了。明天不晓得会变成怎样,我都不敢想像。她抱紧孩子,至少现在我还看得到孩子和他。

过了一个礼拜,护理长悄悄告诉我,她们支领的抚恤金恐怕快不够偿付新的医疗支出了。走过病房,听到呼吸器嘶嘶的声音,我有种莫名的恐惧,仿佛有什么无法挽回的事物从那里流了过去。 两天后,病人再度血压急降,呈现休克状态时,病人太太沮丧地拉着我:医师,请不要救他了,让他好好地去吧。我几乎无法相信我听到的话,那时除了医学的观点外,我变得不愿意再去作任何思考,救活病人是当时唯一的信念。病人太太变得烦躁不安,他的两个孩子则害怕地抱在角落紧缩。她几近疯狂地去阻碍我们的急救。可是为了救活病人,我们不择手段地采取一切行动。就在那一刹那,病人的太太几乎要崩溃掉,我们也屏住了呼吸期待心电图上的变化。 这一切忽然凝结起来,小孩子也停住了哭声。病人太太变得平静得吓人,她沉稳地说:请你们同情孩子,他们还需要钱活下去,接受教育。我相信孩子爸爸会瞑目的。也许是她那种庄严的语气,我们几乎都楞住了。

隔天清晨,我们依例拔除病人身上所有的管子。 或许为了平抚我的不安,总医师淡淡地问我:你知道射马的事吗? 射什么马?我说。 跛脚的马。 跛脚的马有什么不好?我问。 那时外科早已把病人身上的眼睛和肾脏都取走了。我一直在期待回答,然而我们的对话并没有持续下去,无言的沉默变成我们共同的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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