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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文咏短篇小说集.卷一

侯文咏短篇小说集.卷一

侯文詠

  • 小说园地

    类别
  • 2023-02-05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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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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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篇诺贝尔症候群

第一篇诺贝尔症候群 自从诺贝尔化学奖得主李远哲回国以后,掀起一阵旋风。我们这些化学相关科系的学生那可惨了。每次化学实验课之前,我们的教授总要一阵训话:人家美国的学生用功得不得了,一天二十四小时根本不够用。那像你们,成天只晓得玩,这样下去,我们中国的科学还有什么希望? 杨格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问马汤尼:美国真的像他形容的那么伟大吗? 马汤尼卷着舌头,螺丝钉似地一个一个吐着不准的发音表示:米锅也悠不用功的些生啊。 说着杨格又同情又好笑地去矫正马汤尼的发音:美国,不是米锅然后是一阵嬉笑,拉拉扯扯。背景是一个实验室,看得见许多瓶瓶罐罐,烧杯里煮着开水。有一大条长龙排列等着使用唯一的一台离心机,和数量有限的分析天平。至于川流的学生,就很难确实说明他们到底在做什么。有的时候是联络中午系际杯排球赛的人员,有些正开郊游的筹备会议,有人在研究考古题,另外一些人在争辩着民主自由以及校园的问题等等。

马汤尼是美国来的侨生,由于举家回台经商,才会转回台湾读书。据他表示,他在美国读到大二,算是成绩颇优秀的学生。可是从大一读起,我实在看不出一点优秀的遗迹。国文、中国通史、三民主义这些科目一窍不通那也就算了。我看过他做微积分,那才是迟钝得可怕。也许是美国教育习惯把学生训练得一板一眼,明明一条方程式列出来,我早把X、Y、Z的座标算出来,他偏偏要一遍一遍推演方程式,直到你都看得不耐烦了,才慢慢求出答案(而且还常常计算错误。)我曾经好意告诉他,竟引得一场争辩,弄得中英兼夹,面红耳赤。大意就是他们在美国考试,根本就不限时间,也不用自己计算。 马汤尼这种烂成绩、破国语以及不够随和的个性很快在人际关系慢慢被孤立起来。幸好我们这一组化学实验组的成员都是超级随和的组合,每个人散得不得了,本着四海一家的精神,勉强收留马汤尼,免得他落得无家可归。

这个学期作的是测定有机糖的实验。利用各种方法来求出不同的糖类。好比应用各种不同的特性,我们可以分辨出乳糖、蔗糖、葡萄糖、果糖等等。依照往例,这些步骤,我们这群中国学生早在课本上背得滚瓜烂熟了,由绿色变成橙红色是葡萄糖的化学反应,加入催化剂是过氧化氢。将来期末考只要能够正确地写到考卷上,一学期的实验成绩自然顺手拈来。 我们的教授除了吹吹当年他在美国的研究精神以及骂骂我们以外,对中国科学的贡献实在非常有限。每次实验课训完话,他就离开了。留下几个助教发器材、泡溶液、修理仪器、点名、发报告,在实验室里团团转,根本没有空停下来和我们多说一句话。有时候下课我们到福利社喝汽水,就看见他在隔壁网球场打球。赢的时候还会转身得意地向我们挤眉毛弄眼睛,接受我们的喝采。

有一次马汤尼在实验报告后面附了一大篇建议。什么改善师资人力、充实实验设备、提高研究气氛等等。到头竟然引来一场演讲,教授拍着桌子大骂:学生自己不肯努力,反而什么事都要抱怨。好像这一切都是别人害你们的一样?当初我们在西南联大时,那有什么设备?学问还不是一样做出来?听过爱因斯坦或者牛顿有什么老师吗? 总之,事情就是这样。我们早习惯了。我实在弄不清楚为什么马汤尼总是那么死心眼,非看到自己的实验成果不肯写报告。实验失败了竟然老老实实地写到报告上去。我知道教授不喜欢失败的实验报告。老实说,作了三个小时的实验,弄不出一个漂亮的数据,这样的学生,还有什么意义呢? 因此我们的实验结果都非常成功,误差难得超过百分之一。

杨格三番两次劝马汤尼:最重要的就是报告。实验课一开始就赶紧写报告,最好用打字机打。结果以前的学长、或者教科书的数据都可以参考,误差的数据自行调整一下,不要太大,也不能小得太离谱你知道我们的仪器不可能那么精确。交报告时更要考究了,一定要加订上封面,弄得好像博士论文一样。这一来五○%的平常分数就没有问题。期末考约五○%读读考古、配合讲义重点,那就很凶了我看见马汤尼睁大了眼睛,一片迷离,说不上来是什么样的表情。 反正,这一切都很好,这个学期也如同以往一样就要顺利地过去了。可是中国人却拿了诺贝尔化学奖。我相信许多人都看到了李远哲在电视上那番温文儒雅的风度与气质,更多人被报上那篇立足小分子,纵情大宇宙的访问稿深深感动,甚至追到台大去听他的演讲。忽然,这一阵风潮同时触动大家内心深处的什么。

那一天,教授竟然站在讲台上,语重心长地告诉我们:Somehow,我觉得过去我引导你们的方式可能错了,我想了很久,决定取消期末考的笔试,他托了托眼镜,注意到台下一阵兴奋与期待的表情,接着说,为了提高你们对实验操作的兴趣,我决定期末考改发未知溶液让你们测试,看书、查书都没有关系。主要在测验你们平常实验操作的能力。 他还在台上说明启发性的教育以及科学的真理种种,我们台下已经是一片混乱了。这一惊非同小可,让我们背背理论考试还可以,真正要发标本下来考试,那还得了。我相信班上有许多人连离心机、分析天平的正确用法都还有问题,更不用说操作考试了。 这一来可好,一股傻劲的马汤尼变成了救世主,我们不得不把整组的生死存亡全寄托在他的身上。由于关心自身的安危,忽然大家都开始真的要做实验了。不得了了,一时离心机完全满档、分析天平也忙得不可开交。高度的使用率使得破坏率奇高无比。班上不时迸出抢用仪器的个人恩怨,班会更是开过好几次,讨论呼吁使用设备的次序以及礼节。我们为了努力作实验,展开了大规模的自救运动,联合左右两个小组,有组织、有计画地去抢用设备、占用仪器。一时大家分工合作,马汤尼居中指挥,眉开眼笑,仿佛看见了中国科学的另一个春天。

杨格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仿佛俯视着芸芸众生。我见他默默不语,不动声色,于是走过去笑着对他说:杨格,振作一点,苹果不会自动从树上掉下来的。 他似乎正在沉思着什么,没注意到我的话,过了一会,才抬起头淡淡地问我:我们实验的葡萄糖就是平时吃的那一种吗? 我笑着拍他的额头:天啊,这学期都快结束了,你还搞不清楚? 说完我看到杨格不慌不忙把眼前一杯葡萄糖溶液喝了下去,品尝了一会,笑着说:嗯,是这个味道没有错。 由于默契,我忽然意会到他心中想的事情,笑着对他说:别开玩笑了,行不通的。但是杨格一个劲地对我傻笑,我只好帮他把各种糖溶液装瓶,塞进书包让他带回去。 往后,实验课变成了体育课,大家穿着运动服装上来上课。冲突的事件更是屡见不穷。大家渐渐意识到唯有更有组织计画的规模才更能占用设备。每个人简直抢红了眼,非得如此,无法作完一个实验。操作考试的压力愈来愈大,每个人精神体力忙得不可开支,根本没有人理会毫不在乎的杨格。偶尔,我会调侃杨格:你的伟大计画进行得如何?他就一脸傻相。总之,不再有人围着杨格听他说笑,杨格过去吃得开的形象在我们的心目中一落千丈。

很快实验考试的日子到了。我们把发下来的未知溶液像祖宗牌位一样谨慎地接了回来。一共分成三份,一份给马汤尼,一份给杨格,一份留着以防万一。老实说,我对杨格完全没了指望。至于马汤尼,我们心里也十分明白,在这么匆促情况下练就出来的功夫,实在也是有限。总之:心里空虚得很,像是面对一个比你还要伟大的对手一般。 这回实验室变得沉静无比。只听到离心机嗡嗡的马达声。我们早画好流程表,每一个结果出来就画到表上,以便于分析判断。杨格则慢条斯理地拿出一个馒头,一边吃,一边舔着溶液,口中念念有辞。 怎么样?我们另一个组员阿波问他。 很甜。他一边说还煞有介事地记着笔记,让我们哭笑不得。 快到下课前,马汤尼和杨格的答案渐渐都出来了。让我们兴奋的是,两个人都有三个答案,其中木糖、蔗糖都一模一样。另一个答案杨格写的是半乳糖,马汤尼的结果却是葡萄糖。那时时间已经相当紧迫了。

先不说半乳糖,我可以肯定绝对不是葡萄糖,这种味道每个人都闻过。你们喝看看,有平时泡咖啡那种方糖的滋味吗?杨格张牙舞爪地表示。 阿波先喝了一口,满脸疑惑,没有表示意见。 我们把目光集中在马汤尼身上,他似乎没有表示意见的意思,杨格又抢着说:不骗你们,我对有机糖真的下了功夫。半乳糖有一点焦灼的气味,但又没有乳糖那么严重。甜度淡、酸度适中,气味里有一点淡淡的奶精味,又有点像凤梨皮削下来那种感觉。 说着杨格把一本笔记心得翻开给我们看,天啊,那简直是洋洋洒洒,不由得人不折服。 那时离下课只剩五分钟左右,阿波急着问马汤尼:你倒是说句话呀 马汤尼似乎有些举棋不定,他拿着试管在灯下瞄了半天说:我也觉得不像橙红色,但又说不出来还像别的什么

说时下课铃已响,教授宣布把答案及组别记录在答案纸上,交到讲台。我们面面相觑,决定匆促表决,终于以大多数通过杨格的答案,草草交卷。 至少会对二题吧。阿波笑着安慰自己。 说也奇怪,那是我们拥有的一次空前大胜利。全班只有我们这一组获得了期末考的满分。狂欢庆功宴之余,我们真的要建议杨格去出版一本书了。 至于马汤尼,竟和杨格成了无所不谈的朋友。现在他成了本组最忠诚的组员,也许是见识了中国人的厉害,他的想法、举止愈来愈像中国人了。大家都觉得马汤尼变得十分讨人喜爱。甚至偶尔还会冒出杨格常说的口头禅,像是十分自得的样子。 专家不过是一条训练有素的狗。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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